孔雀开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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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三好街。”

出租车到了,没上车,我就开口说了这句话,没办法,我不想在早高峰被抛弃在半路上。从距离我还有一个红灯岗的位置上,我就盯着远处行驶过来的这辆出租车看,一直到出租车到了我跟前儿,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员是个年岁挺老的司机,居然穿了间工装,这可不大容易碰到。天气热,嫌弃工装不吸汗,热得难受,不少人都不守规矩的。和这个打扮有些同频的是,这出租车还是一辆比较新的车,这可不大常见。我打出租车的次数听频繁的,从车牌子和外面的整洁程度看,就能够估摸出来跑的年限不超过一年,北方的天气不如南方,尘土大,磨损好像也加重了不少,一早上,打车的人多,叫网约车也都排着队,五公里之内没有空车,能碰见空驶的出租车,也是赶上点子的事儿。

要是搁在往常,我兴许是还有心思聊上几句,一般回老家的时候,我都这样做,不是采访,一般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套形式,不过,今儿个不行,我说完这话就把眼睛闭上了,熬夜了,这会儿起的有点早,我是最烦上午开碰头会的,可是,没办法,这约人的是我爸爸的老同学,一个做农产品的媒体人。这话一般人一开始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事实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现在的人每个人脑袋上都贴了好几个标签,谁对谁错,谁知道呐。

“这会儿准堵车,你赶时间不,赶时间咱们就得走二环,二环快。”出租车司机说的似乎斩钉截铁,有那么点道理,二环是我们这座城市早年间修的交通枢纽链接中的一段,方便到是挺方便,就是稍微有点远,等于饶了一大圈。说这话的时候,司机的脑袋有点摇晃,他似乎也知道,这句话说完我的应有反应是啥。我没直接回应,沉了一下,盯着他看。这会儿的阳光很充足,一眼看上去,十分地清晰透彻,我发现,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挺大的,比现在刚红起来的一个相声演员的头都大,光头,脸上都是皱纹,细密光润,伙食想来不错。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细密皱纹呈现出微笑,一有了微笑的趋势,感觉像动物园里面的孔雀,开屏的状态。当然,这只是我内心里的一些小想法,并没有说出来,我要是敢说出来,估计这老司机能够把他手刹边上的大茶缸子撇过来。这一点,他显得有些另类,别的人都是保温杯里泡枸杞了,他的这副家伙事儿,明显是带着当年工业学啥农业学啥劳动会战时的节奏,这也太五十年代了吧,我脑子里这么想着,嘴里也就松弛下来,没有跟上话茬,满脸孔雀开屏的老司机,没有理会我,他本身没啥反应,显然是没有想征求我的意见,距离红绿灯路口还有三十多米,他已经没等我答应就变了车道。

我没有吭声,自从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就对这跟出租车司机较劲的事疏远了。好在北京打车和南方打车都贵过沈阳。我还能承受得住故乡这类耍小聪明的一类折腾。

我之前在电视台的同学做过一个新闻片子,里面的司机被投诉后,电视台记者带着暗房设备访。一个比比划划,脑袋晃晃悠悠的出租车司机,指着路边的电线杆子,跟假扮成外地旅客的电视台记者一通胡扯:“看着没,我们这地方出租车是按电线杆子收费的,一个电线杆子到下一个电线杆子,中间的距离,收费就是一块钱。”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都笑喷了,“行,太行了,一过山海关,都是赵本山,这话没毛病。”

“你这是去修电脑?对了,应该是取电脑,要不就是装机,打游戏那种。”出租车司机看上去年岁比我爸都大,论起来恐怕能有快六十了的样子。不过,穿着不是油脂麻花那种,衣服穿戴挺整洁,像这座城市的焕然一新的样子,这便令人显得很精神,看面相,也不是令人讨厌的主儿。不知道为啥,我想到我姥爷,我姥爷走得早,不过,我小的时候跟他总去劳动公园,那阵子,劳动公园里面,已经没有啥动物了,不过,我姥爷带我去的时候,他总是习惯说,我带你去劳动公园,看孔雀去,孔雀开屏,可漂亮了。

我后来的记忆里恍惚记得跟姥爷相关联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孔雀看没看到,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不过,姥爷那阵子下岗了,干了一个印刷厂也都黄了,不赚钱,只能是去一个昔日的徒弟公司打更,值夜班。按理说,我姥爷带我的时候少,没有多少可以回忆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是在自己都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想起姥爷的那一张脸,然后就是想到那个“孔雀开屏”。

“走神儿了吗,这道快。”出租车司机看我没搭他话茬,有点不安,有些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我摇了摇头,捡起来他掉地下的那句话,顺着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买电脑那?”这话说了,出租车司机反倒是乐了。“现在三好街买电脑的少了,互联网麻,都是网购,不说那些全国连锁的,就是本地的也都开了网店,买的人都换了途径。”我“恩”了一声,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可能是觉得我答应他走二环过于好说话了,司机心里面有些不大好意思,他又踅摸了一个话题。“你这口音一听就是从外地工作上学回来的,虽然还有沈阳味,可是,普通话的味多些。”“你就能分得那么清楚?”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必须清楚呀,必须的必。”这老大爷脑袋一摇晃,跟得了福彩大奖似的。“也是,车船店脚牙,见的人多。”我习惯性地掉了一句书袋。这碎嘴的大爷立马接上了:“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是老话,咱懂。做这行,我也是有规矩的的,见的人多了,一打眼儿,就知道对方是怎么一回事?”“你看我呢?”“你是沈阳人,出去过几年,是念过书的,文化人,你要说不准,这车费我就不要了。”说完这话,出租车大爷嘴巴咧得好大,一副挺开心的样子。

我也跟着笑了。“怎么样,说对了吗?”我点点头说,我是码字的,靠写字吃饭。“那我懂,你是作家,这是回家乡体验生活。牛,是牛人。”我摇了摇头笑了,说,我还够不上作家,充其量就是个讲故事的人。

我以为,话到这也就掉地上了。

没想到,这大爷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带着烟嗓的味道说了一句,“讲故事,那可是我家传的能耐本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可真是可没少听没少讲,咱们沈阳边上,还有个专门讲故事的故事报,那阵子我没少买,不信,我给你讲一个。”

我可不信,这大爷能讲啥故事,该不是那些江湖老皮子的陈年旧事吧,现在有些人热衷于讲那阵子混迹社会的东北故事,好像是啥英雄人物似的,我特腻味这个,那可不是我想听的,我心里想的是,要是一旦开了口子,我觉坚决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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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让我想到的是,这大爷说的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一个故事,我下面的文字,尽量记述那位大爷讲述的故事原话。

“你知道咱们沈阳的S27厂吧,那是造飞机的,里面老鼻子高人了,前些天,一台老机器坏了,那可是德国造的,建国前就进来了,机器确实好用,用了好多年都没坏过,不知道为啥,不好使了。这下子,厂子里面的领导特着急,赶紧找人修,可是,全国的专家都来看了,这是制造航天飞船的车间,太耽误事了。”大爷说的S27厂子,我是知道的,老牌子的厂子了,1949年前就有,不过,他说的这个故事,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

“不信,你不信可以打听一下,这就是今年的事儿啊!”说话间,语气明显地拔了一个高度。

一看这大爷入戏很深的样子,我不能不说搭了一句下茬,“那怎么办?”一听我搭茬,马上说“这动静就闹大了,各级人马都动了起来,赶紧找高人呗,找来找去,查了户口和到哪年的工厂老档案,最后,才翻出来六个人,是当年这个老厂子老车间的人。谁想到,后来一了解,三个没了,一个去了国外,一个大地震那年失踪了,就剩下一位老工人,还住院了。赶紧治,没等身子完全好,这老工人就被大厂子的厂长用自己的专车,接回来了。一到车间,那老爷子看见那机器就放声大哭了一场,说,老伙计,我想你了,这么些年,我都没能想过能活着来看上你一眼,下岗这么些年了,这回,这是老天爷让我来,见上你一面啊。”

听到这儿,我的眼睛一酸,我是如何都没有想到眼前的老爷子跟我讲出来这样一个故事的。“后来怎么了?”这一句我问的是上心了的。

 

大爷跟说话的功夫儿,情绪也上来了,声音高了几度:“能怎么的,老爷子上手,直接告诉找他去的那伙子人,你们看,这里,那里,该怎么弄,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在场的人都傻了,看愣了,连老外都挑起大拇指,连说,故的,故的,就是好的意思,你知道吗,听说后来老爷子被奖励了一百万呐,都给自己家孙子买房子了。”

我刚想接着问一句,开出租车的这位车停了,一脸细密的褶子有点像孔雀开屏,笑着说,你是第一个听我白话完这个故事的人,车费四十二,我收四十了,走二环快是快,有点小绕,不过,要是按照正常的路线走,堵车,也蹦字,你看,你是现金还是扫码支付。”

轮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事儿跟老爸说了,老爸笑了,你这是小孩子,没有通识和常识,你说那开出租车的大爷,应该比我的年岁大,那阵子,到现在开出租车,基本上就不会还是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从年龄上判断,他也和我一样,是在工厂里面干过,后开的出租。这样的人对厂子难免会有感情,所以,这样的故事,他一听就信了,你没经历过,自然不知道,这故事是假的。

 

“这,怎么能会是假的呢,没必要呀,这为啥是假的?”我的心里念叨着这个,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怪我不冷静,毕竟,我爸的这一通斩钉截铁地判断分析,让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这是不知不觉中就涌上来的,就跟咱们这个地方一些土酒土菜的味道里的那股子劲儿一样,折磨人的脑子,缠缠绕绕的,梳理不开头绪,反复琢磨,这让我想不大明白。

老爸看我刨根问底,一脸的不屑,“这个很好判断呀,他一开始说,那是伪满日本人侵略时期的机器,你仔细地琢磨一下就明白了,那阵子要是当工人的人,当年至少是14岁上班学徒,能掌握点技术手艺,怎么的也得二十以后,到了现在他得多大年岁,即便是他现在90多,脑子不糊涂身体还硬实,你再听听他说的,用在航天上的机器这句话,航天那是那年有的词,这机器到现在都八十年了,机器来的时候,还没有航天啥事儿呐。”

 

我看着老爸的一脸严肃,不知道道怎么地,觉得怪怪的。为什么有人编了一个故事说这个,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图意啥呢为的啥呢,这也没啥好处呀。

老爸的眼睛望着窗外,一窗夜色,万家灯火,对面是昔日沈阳的最牛最恢弘的工业区,老爸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只说了一句痛彻入骨的话:“或许,那就是一个老工人对上一个年代,对青春和家国最好的留恋吧,或许,这城市总是需要一些故事的传奇,来延续绵延不息的烟火吧。”

话没说完,老爸的脸被窗外的灯火映衬得有些沧桑和无奈,已然是潸然泪下。这一刻,我觉得我爸的脸上多了些细密的皱纹,跟白天干出租拉我的那位十分相似,光润中夹带着貌似兴奋的气息,猛然间让我想到了白天我想到的那句话,或者说是一组词“孔雀开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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