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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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岭上的风很大,吹得松涛发出阵阵轰鸣,不时有大团的积雪落下。夜空中层叠着阴云,看来老吼所言不虚,今晚这暴风雪真是不小。不知是什么鸟在叫,在暗夜和密林中听起来很恐怖,高飞的心一阵阵紧缩,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林子里的光线很弱,好在地上的雪是白的,可以看到老吼留下的脚印。老吼的身影时隐时现,有时被林子挡住了,有时被黑暗吞没了,这使高飞不得不奋力向前,生怕再也看不到老吼了。

不管看不看得见我,一定按我的脚印走,一路上老吼提醒了他很多次。雪很深,浅的地方没过脚脖,深的地方没过膝盖,每一次拔脚都很费劲。尽管走得跌跌撞撞,每走一步,高飞还是尽力把脚踩进老吼的脚印里。

老吼偶尔会回过身看看他,这时高飞会请求停下来歇会儿,老吼每次都回答的很干脆,没回到线上之前,不能停,不能歇。高飞很绝望,这样走下去啥时是个头啊,电杆,电杆,你们在哪里,快快现身好不好。

他的祷告没起什么作用,老吼还在向前走,看来老吼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他愈发紧张起来,也愈发自责起来,紧张是因为害怕,自责是因为陷入险境的主要责任在他。

五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数着电杆走,直到本次夜巡的目的地黑风坳。在那里,他们处理了电缆上的冰雪,把断掉的电缆重新接好。两个小时前,他们根据导航功能找到了丢失的无人机,因为遭到野猪的袭击而迷了路。

老吼曾强烈反对去寻找无人机,这不是本次夜巡的任务,他们的任务是排除输电故障,使岭下村尽快恢复电力供应。可高飞坚持要去寻找无人机,说无人机上的电池一旦用完,想找到它就很难很难了。两人争执了很长时间,直到高飞说无人机是公司的财产,丢了你不心疼,老吼才在犹豫中妥协了。

高飞非常懊悔,如果不是自己拿话刺激老吼,他是不会妥协的。

老吼是头犟驴,他认准的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据说这就是他工作了三十多年,劳动模范、先进人物等荣誉证书拿了一抽屉,却还是一介白丁的主要原因。

他为什么要妥协呢,高飞想,哪怕他再坚持那么一下下自己就会闭嘴了,老吼毕竟是他的师傅,作为徒弟他应该听师傅的话,更何况这是他第一次来云上岭,没有老吼他其实不敢独自去找无人机。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是天意,该着经这一劫。

老吼忽然唱起歌来,起先声音小,听不清他唱什么,后来他吼了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你是我唯一的执着,只有你能让我快乐,你是我一生的寄托,就算为你赴汤蹈火……

他的吼声很粗犷,完全不在调上,高飞忍不住想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歌曲串烧啊,吼得这么自嗨。

一道黑影忽然从他身边掠过,什么东西,是野猪还是狼?受到惊吓的高飞失去平衡,仰面栽到雪窝里,他想翻身爬起来,可沉重的背包使他翻不过来身。在森林里,平视是一种感觉,仰视是另外一种感觉,从这种视角看,高大的树木像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巨人,对他发出死亡的狞笑。师傅,师傅,他大叫。

听到叫声,老吼奔了过来,抓住高飞的胳膊往起拉他,一来高飞自身人高马大,二来他肩上的背包确实沉重,老吼连拉了几次都没有拉动。高飞手脚乱蹬,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掀翻了的乌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老吼喘着粗气说,快把背包卸掉,要不你别想爬出来。

卸掉背包,高飞爬出雪窝,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他的腿软了,哆哆嗦嗦地站不起来。老吼说,歇歇吧,不走了,我也走不动了。高飞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泪水混在雪水里,淌了一脸。

害怕吗?老吼问。

高飞抹了把脸,摇了摇头。

老吼点上一支香烟,抽了两口,说,不要紧,经过这一次,下一次就不害怕了。

人生中有无数个第一次和下一次。入职镇供电所任巡线员以来,这是高飞第一次参加夜巡。公司里不是没有夜巡任务,因为他还是个菜鸟,老吼不肯带他。可有谁会想到他的第一次夜巡竟是在云上岭上,这可是全县范围内最危险的线路之一啊。

高飞深吸了一口气,老吼说的话有道理,也许下一次再来云上岭他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2

老吼和高飞是昨天上午出发的,这是一次例行巡线,没有什么特别任务。可就在临行前,刘所长突然叫住高飞,交给他另外一项任务。

为了提高巡线的效率和质量,也为了减少巡线员的工作强度,供电公司引进了一批高科技设备。刘所长交给高飞一架无人机,让他测试无人机在高山线路上的巡视效果。之所以把这任务给他而非老吼,一来因为他是大学生,也年轻,便于学习操控无人机,二来因为老吼比较顽固,认为无人机替代不了人,比较排斥这些高科技设备。

高飞很激动,在公司他接受过无人机操作培训,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不过刘所长一再叮嘱他要听老吼的话,老吼虽然排斥无人机,但他的工作经验无可替代,你还得向他虚心学习,毕竟他是你的师傅嘛。

说心里话,高飞对所里安排他跟老吼学徒是有情绪的。初次见面,不像别的师傅那样对徒弟很热情,老吼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冷淡来形容,这使他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刘所长让他别介意,老吼不爱带徒弟,对谁都那个嘴脸,时间长了就好了。高飞暗想,不爱带徒弟你就别带,都什么时代了,谁吃你这一套。想归想,做归做,作为一只菜鸟,他还得对老吼低眉顺眼,抛开师徒关系不讲,人家终归是老前辈呀。

可接触时间长了,高飞发现老吼并非第一印象中那么讨厌,有时候也挺讨喜的。

老吼他不姓吼,姓徐,老吼是他的外号,因为巡线的时候他有三吼,吼山、吼歌、吼人。吼山是他对着山吼,想通过吼声吓走野猪、狼等野兽。吼歌是他走路时吼,为的是在荒郊野外为自己壮胆。吼人是他跟人打招呼,在镇供电所巡了三十多年线,他结识了很多朋友。

高飞问他,吼山真的能吓走野兽?老吼说能,人怕野兽,野兽也怕人,吼声对双方都是一种保护。高飞又问,你一般吼什么歌?老吼说只要想吼,想起什么就吼什么,不管歌词和调调。高飞笑了,说那就是瞎吼呗。老吼说对,就是瞎吼,能壮胆就行。

除了这不雅的外号,老吼还有不少桃色的笑话。

有人说老吼对巡线工作恋恋不舍,是因为他在岭下村有老情人,不干这工作他就没法去会老情人了。听到这话老吼并不生气,说何止岭下村,线上的十里八村他都有老情人,不去会哪个都不高兴。

对这笑话高飞只当是笑话,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哪个不开眼的女人会看上这种男人。不过老吼朋友多是真的,跟他巡线,走到哪个地方都有人抢着请他吃饭。这很颠覆高飞的认知,这么无趣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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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高飞调试无人机,老吼不以为然,说这东西平地上飞行,在云上岭这种山高林密的地方不好使。

高飞暗笑老吼的顽固与无知,现在的无人机技术这么发达,别说山高林密的地方,就是枪林弹雨的战场都能来去自如。老吼还是摇头,说再高科技的东西也没有人的脚底板可靠。

也许是他乌鸦嘴,也许他是神算子,老吼的话一语成谶,来到云上岭下,高飞第一次试飞无人机就挂了。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他算到了岭上树高林密,没算到林子里有那么多鸟,当扑拉拉的鸟群出现时,他一时乱了手脚,无人机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

试飞搞砸了已经够郁闷的了,更气人的是老吼的风凉话。他说,怎么样,我说不行吧,再高科技的东西也不如人的脚底板可靠。

高飞想回怼老吼几句,转念一想,要想找回无人机还真得靠脚底板爬上云上岭,想爬上云上岭没有老吼领路可不行。于是他陪着笑脸,求老吼带他上云上岭。老吼说上岭可以,但今天不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一上一下就得天黑了,今晚有暴风雪,岭上不安全。

对老吼的说法高飞有些来气,天黑怎么了,天黑就不巡线啦,无人机可是公司的财产,丢了你不心疼?

可不管高飞怎么说,老吼还是固执地回到了岭下村。岭下村的村支书老姜是老吼的朋友,听说老吼来,早早备下了杀猪菜、烫好了高粱酒等他。这让高飞的心里更不痛快,怀疑老吼之所以不愿上山就是为了来老姜家喝酒,工作期间喝酒,不怕违反公司规定?老吼说不能多喝,天冷,喝两杯去去寒。这话很有诱惑力,室外是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坐在暖呼呼的火炕上,谁能拒绝热乎乎的酒呢。

酒过三巡,老姜突然说,老吼,再找一个吧,自己过活难。老吼说算了,再有三年就退休了,等退休就好了。老姜说退不退休和找媳妇有啥关系,你别转移话题。老吼嘿嘿笑,举杯说喝酒。老姜骂道,这头犟驴,犟一辈子了还不知道低头。

从老姜的话里高飞得知,老吼与妻子十多年前就离婚了,妻子带着女儿去了国外,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生活,过得很不如意。

正说话间,一个挎着篮子扎着红围巾的女人进屋,老姜管她叫杏红。杏红嗔老吼,嫌他来了不到她家。老吼酱紫着脸讪笑,说不是老姜请客,还没倒出空来嘛。杏红从篮子里端出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说是她亲手炖的。老姜呵呵笑道,咋的,怕我扣押老吼,撵到家里来啦?杏红啐了老姜一口,放下盆,扭身走了。从两人的动态来看,高飞猜出杏红应该就是老吼在岭下村的老情人了,这女人是个寡妇,家里开养鸡场,养了几千只鸡。

老姜给老吼夹了一块鸡肉,说,杏红等了你快十年了吧,你也不年轻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老吼说不急,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两年了。

高飞酒量不行,二两酒下肚就觉得浑身燥热,跑去院里凉快。杏红没有走,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老吼的身影。见高飞出来,她脸色一红,快步走出院子,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

呀,下雪了,雪花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把地都染白了。高飞忽然醒悟老吼为什么不肯上岭了,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这么大的雪上岭确实很危险。

 

3

云上岭的海拔有一千多米,虽然不那么陡峭,但树高林密山路崎岖,走夜路很容易迷路。好在从岭下到山顶有电杆,沿电杆走问题不是很大。

晚上七点出发,雪还在下,岭上的积雪很深,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老吼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光圈在雪地上一晃一晃的。

事发很突然,老吼与老姜喝酒正酣,电突然就断了。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这一断电,整个村子都陷入黑暗中了。

高飞有些心慌,他的手机电量不多了,没手机玩这一宿可怎么过呀。老吼则比较淡定,说不出意外,一定是黑风坳那段线路出问题了。果然,村里的电工老郑前来汇报,他检查过了,村里的线路没有问题,故障出在送电系统上。

和高飞担心没手机玩不同,村民们有别的担心。老姜家开养猪场,猪舍取暖靠的是电,如果长时间不来电,猪舍里的几百头猪怎么办?杏红家的养鸡场也用电来保温,要是一宿不来电,几千只鸡不得活活冻死呀。此外,村里还有扣大棚养花种菜的,这笔账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啊。

望着慌了神的村民,老吼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上岭。

老姜说,天色黑,又下雪,上岭可不是闹着玩的。杏红说,不行,这太危险了。老吼笑道,这岭我上过多少回了,闭上眼睛都知道哪是哪,有啥危险的。老姜说,那不一样,现在不是天黑了嘛。老吼说,如果我不上岭,眼瞅着那些猪崽、鸡崽冻死?大伙面面相觑,不好再说话了。

上岭是必须的,但不能让老吼一个人上。老郑说,我跟你去吧。老吼说,你那老寒腿都快成罗圈腿了,上去只能给我添累赘。老姜说,那就我陪你去。老吼说,你懂电吗,修电缆可是技术活,不懂只能给我帮倒忙。高飞上前一步,说,师傅,让我跟你去吧。老吼还是摇头,说,你更不行,没走过山路,也没走过夜路,就是个拖油瓶。

这不行那不行,杏红不干了,拉着老吼的胳膊不放。老姜说,还是让徒弟跟你去吧,他年轻,体力好,相互有个照应。老吼叹了口气,对高飞说,走。

按老吼的估算,他们应该八点半左右到黑风坳,刨去除冰、修理的时间,夜里十二点前应该可以回到村里。

第一次参加夜巡,高飞很是兴奋,不仅走在了老吼前面,到目的地了也没觉得怎么太累。由于他们走得顺风顺水,八点一刻就到了黑风坳。

黑风坳位于山脊附近,由于地势原因,这里的风比其他地方的风大,有时甚至能把树连根拔起。如老吼所料,这里的电缆上堆积了厚厚的冰雪,再加上风力的作用,一段电缆被硬生生压断了。

顾不上休息,两人从背包里取出工具,接电缆,除冰雪,一直忙活到夜里九点半,累得浑身是汗。老吼点上一支香烟,望着岭下说,村里应该来电了。高飞拉开棉袄拉链,想吹一下风,老吼吼道,胡闹,你想被冻成冰棍吗!高飞赶忙又拉上拉链。老吼说,记住,甭管里边多热,这么冷的天都不能脱衣服。

收拾好工具,两人准备原路下岭,高飞忽然说,师傅,我们去找无人机吧。老吼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高飞举起手机,说,通过定位,我发现无人机就在附近,离这也就五六百米。老吼白了他一眼,说,今晚不行,明天一早我们再来找。高飞说,为什么不行,离得又不远,万一晚上被动物叼走了呢。老吼说,那玩意儿又不能吃,你以为动物都和你一样傻。

两人激烈地争执起来,争执的结果是老吼选择了妥协。

高飞的定位没有错,无人机就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高飞欣喜若狂,想要往树上爬,老吼推开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将无人机拨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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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你的宝贝飞机,走,老吼说。

高飞刚把无人机收好,身后传来一声嚎叫,他猛地转身,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窜出林子,铺天盖地的向他扑来,呀,是野猪。他被吓傻了,两腿不听了使唤。

跑啊,傻站着干什么呢,老吼叫道。

野猪迎面撞上来,高飞被撞飞了两三米,重重地摔在地上。痛感传递到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高飞觉得自己像被撕成了碎片,到处钻心地疼。随着一声怒吼,老吼将手电筒砸了出去,砰的一声,手电筒被弹飞,落到了雪地上。趁野猪愣神的工夫,他拉起高飞就跑。

过了很多年后,不管高飞怎么回忆,他都记不起老吼是怎么拖着他狂奔,一次次躲过野猪追击的。他能记起的只是耳边嗡嗡的风声和老吼呼呼的喘息声。他不明白瘦不拉几的老吼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居然能把高他半头的自己拖那么远。他甚至怀疑追他们的不止是一头野猪,那嚎叫声太嘈杂了,没有五只也有三只。对这问题老吼也回答不了,他说自己当时就是一个劲儿的Z形跑,直到再也听不到野猪叫才敢停下来。

在一段背风的砬子下,老吼放开高飞,高飞摔倒在雪地里,他也摔倒在雪地里。高飞想爬起来,挣了几下没爬动,浑身像散了架。老吼让他别挣了,连吓带累,现在他也爬不动了。

过了很长时间,老吼忽然爬了起来,说,这里不能久待,我们得赶快找到回去的路。

高飞起初没有意识到危险,看到老吼跪在雪地上察看脚印,他才明白他们陷入了险境。

老吼之所以同意去找无人机,是想找到无人机后原路返回黑风坳,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着电杆下岭,连夜赶回岭下村。由于遭到野猪的追击,他们慌不择路的在林子里穿梭,路线全乱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失去了手电筒,在黑漆漆的林子里辩识来时的脚印无异于盲人摸象。他掏出手机,使用手电筒功能,雪地上是有一些脚印,可脚印杂乱无章,怎么分清哪是正确的方向啊。

看老吼慌张,高飞想,我们不是在岭上吗,顺山坡往下走总能走出林子吧。可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身处密林,环顾四周,哪哪都一样,别说没有路,就是有路谁知道哪是上山路哪是下山路呢。他又摸出手机,想开启定位系统,他很快又傻了眼,别说网络了,这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这,这,这可怎么办,他也六神无主了。

老吼点上一支香烟,一口吸掉了大半支,声音低沉地说,没别的办法,现在只能靠我们的脚底板找下岭的路了。

 

4

靠在树干上,高飞的眼皮打架,大脑也抑制了。他刚才看过时间,凌晨三点,此时正是人睡得正沉的时候。

老吼用力推他,说,不能睡,睡了你就醒不过来了。自打高飞从雪窝里爬出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歇了一个多小时。

高飞知道自己不能睡,不像刚上岭时从里往外热,现在他从里往外冷,冷得心都揪成了一团儿,好想老姜家的热炕和烧酒,好想杏红那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啊。老吼将一只塑料瓶递给高飞,里边是老姜让他暖身子的高粱酒。高飞喝了一大口酒,虽然一股辛辣顺着食道烧进胃里,他还是觉得冷。

老吼说,说会儿话吧,说话就不困了。

说什么呢,此时他心里充满懊悔。高飞问,师傅,你后悔吗?

老吼摇了揺头,说,猪是老姜的命根子,鸡是杏红的命根子,我不能看着不管。

高飞说,我说的是无人机。

老吼说,无人机是公家的东西,也不能看着不管。

高飞还想发问,老吼止住他,让他说别的话题。高飞说,路上我听见你吼歌了,吼得真难听。

老吼说,我给自己壮胆,难听你就别听。

高飞说,难听是难听,但挺爷们儿的,难怪叫吼歌不叫唱歌。

老吼笑了笑,抬头望天,说,雪好像停了,天也快亮了,到时我们就好辨别方向了。

高飞也抬头望天,雪确实停了,天上的乌云也没有那么密集了。

老吼让高飞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再这样坐下去就得冻僵了。高飞扶着树干慢慢起身,他的肋骨疼,应该是野猪撞的,脚腕子也疼,应该是刚才崴的。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骨折了,他努力保持住平衡,不想再让老吼看到自己的狼狈。老吼在地上摸索,捡起一根棍子递给他,有棍拄着,高飞终于可以站稳了。

风渐渐小了,夜变得宁静起来。

老吼跺了会儿脚,摘下手套,从地上捧了一把雪抹在脸上,弄得眉毛胡子都白了。高飞也想用雪抹把脸,好驱走困意,可他弯不下腰,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老吼见状,抓起一大把雪,在他脸上用力搓,雪融化成了水,他也清醒了许多。

高飞问,老姜他们会来找我们吗?

老吼说,我希望他们不要来。

高飞说,老姜不来杏红也一定会来。

老吼问,为什么?

高飞说,他们说你离婚是因为杏红。

老吼暴躁了起来,说,你别听他们胡说,杏红是个好女人,我离婚是因为我我前妻想过更好的生活,跟杏红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出国?高飞问。

老吼说,我十八岁接父亲的班干巡线员,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离开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这回答让人很费解,不过高飞听懂了,因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父亲是从国企退休下来的老工人,口头语是对工作不要挑三拣四,公家的便宜一分一毫都不能占,把人耳根都磨出了茧子。老吼虽然没有他父亲年纪大,但这种情结应该是一样的。

高飞说,那杏红呢,老姜说她等了你十年。

老吼佝偻着身子,咳了好一阵才说,她的养鸡场是我帮她建起来的,她想对我报恩,这女人太实诚,和我一样傻。

借着昏暗的光,高飞看到老吼的眼里闪着泪光,他不敢再说话了,把头靠在树干上,听沙沙响的松涛声。

突然,几声嚎叫在山林里回响,看老吼从背包里摸出扳手,高飞也举起了手中的木棍。这嚎叫声不是野猪,是狼。两个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什么困意都没有了。

前方林子里出现了几点亮光,是狼的眼睛吗?这么多,是狼群吗?

嗷呜,嗷呜,老吼突然仰天吼叫,吼叫声惊得高飞头皮发炸,棍子差点儿掉到地上。师傅在吼什么,吼山,吼人,这时吼有用吗?

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啊,那不是狼,是人,是一群拿着手电筒的人向这奔来。伴随着老吼越来越疯狂的吼叫,高飞在人群中看到了老姜、老郑还有杏红,他兴奋地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

吼叫声停止了,老吼一头栽倒在雪地上,发出震耳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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