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渝筑路长歌

ZPXS 054


以下内容摘录


唢呐音一声高过一声。音调欢快喜悦,一下子就把气氛烘托起来了。心里提了劲儿,连手脚也变得麻利。皮红发吹高音,赵尖嘴吹低音,两音合奏,“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就此起彼伏地滚来滚去,把我们全给勾得更加兴奋起来啦。夏红红带着一帮娘们,扭着徒手秧歌,因为缺少戏服妆扮,她们或肥或瘦的腰上,都汹涌不止,尤其是胸前和屁股蛋子,晃荡得厉害,也不知美还是不美。

人群两头各一人抱着一根竹竿,挑着“热烈欢迎野虎梁功臣姚指挥长视察”的横幅,脸上像是神圣哨兵等待首长检阅那样兴奋。我一快一慢胡乱拍着钹子,配合他们的旋律伴奏,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我的破绽,其实就是凑热闹随心所欲地乱拍,即使被赵尖嘴狠狠地瞪了几眼也乐得合不拢嘴。

在欢快的乐曲中,我们的师父——曾经主管成语铁路野虎梁铁路建设工段的指挥长姚金娘——带着检查组的成员,迈开步子,从刚到野虎梁车站的路过列车上下来,准备验收野虎梁车站新线临时运输管理一年来的工作。

为了符合演奏乐曲的需要,我看皮红发的腮帮子不是鼓起,倒是像吮吸水烟那样收紧了,用口、鼻同时吸气,气颤音就像写文章用的波浪连接符那样出来了,鸟鸣的清脆,鸡叫的高扬全都冒出来了;再看赵尖嘴,他尖尖的下脸很明显鼓起来两个圆,像是左右各塞了一只圆圆的李子,或是核桃,气足音满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业余爱好者。他们的牙齿和舌头轮流上岗下岗,变换着硬颤和软颤,粗声与尖声呼应,分别发出一双鸟儿嬉戏时那样的呖呖鸣声。他们的合奏渲染了一种炽烈而欢腾的气氛。

姚金娘眉宇紧锁,一言不发,跨步径直走向正沉浸在演奏喜悦当中的皮、赵二人跟前开口大骂:“这是给谁办丧事?”唢呐声悠扬顿挫,皮、赵面面相觑,误以为姚指挥长对他们高水平的演奏予以夸赞,顿时起劲更加投入。只有我听清了姚指挥长严厉的口音,无言以对,一个闷击收住钹的颤抖,赶紧打出“停止”的手势,热情欢快的旋律与百鸟和鸣之声戛然而止。姚金娘双手一挥,下令解散了列队迎接的队伍。

“胡闹!谁让你们兴这一套?”

“师父,这都是皮红发出的主意,我本来不想吹的……”

赵尖嘴伸出左手麻利地擦掉口水,右臂弯曲把“黑杆子”藏在身后,急忙辩解。皮红发狠狠瞪了一眼赵尖嘴,扭头啐了一口唾沫,差点唾到赵尖嘴光亮的皮鞋上,他也擦了一下嘴,夸张地把下巴吊得老长。他把头伸过来小声回答:

“师父,我们很久没见你了,这才奏你最喜欢的曲子迎你……”

“别搞这一套劳民伤财的花架子——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只要火车安安全全地跑——只要旅客平平安安地过——这就是我们铁路上最好的曲子——你们,可听得明白?”

我们当然听得明白。其实,今日此举并非有阿谀奉承之意,只是出于对这位领导我们修筑野虎梁车站的老革命和老铁路的敬重。更何况,迎接队伍均为当年工程参建员工,大家都想见见这位久闻盛名的老领导,心里都充盈着激动和真诚。因此,仅花了几块钱,购买了彩纸,自制了小旗,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是用洗锅的刷子蘸酱油当成排笔写上去的,横幅是用吃剩的大米捣碎搅成浆糊把纸拼接起来连成的。用心的准备换来臊人的难堪,为此,我们十分委屈,真是有口难言。

不由分说,一脸严肃的我师父姚金娘,挥手带领随行人员进入工地,运转室、候车站、辖区钢轨上、隧道里、信号灯,检查组经过细致的检查后,及时召集碰头会交换意见。野虎梁车站的成员我、皮红发和赵尖嘴,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吭,单等考察团长我师父金口批评。我们翻开笔记本,拔开早就灌满墨水的钢笔,随时准备记录我师父或是批评或是鞭策的指示。此时,我师父一改前颜的严肃:

“好,很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他高兴地表扬了我们,为严谨的管理点赞,为优质的服务叫好,并代表铁路局党政领导给予我们车站慰问和嘉奖:“这几个龟儿子在这次评比当中,怕是又要拔头筹了!嗬,奖金一万块,分时别掐架!”

小屋里顿时换上了快活的空气,严肃的气氛早“润物细无声”般烟消云散了。欢送检查团离去时,我师父突然饶有兴致地对我们说:

“他们吹唢呐有点专业水平,别小看这铜头头、木杆杆,按好这几个眼眼,学问大着哩!你——”他举起胳膊在人群中找到站在最外围的我指着,“兰天河,你的伴奏却是乱拍。”我羞赧地低下头去认错,脸上热辣辣的估计已经红了,“钹应该这样使——”我抬起了头,感觉凉风吹来,羞臊被吹跑了,我厚着脸皮听课,“每件响器,都应该派上用场,都应该亮一嗓子,咱乐器种类不多,一首好曲子,少了谁就缺一股韵味。”

说罢,他右手执钹,左手五指并用,弹击钹的边缘,手掌适时覆盖钹面,控制着声响;而后左手又捡起半块树枝平持,沿钹沿滑动转圈,棍、钹相击后振动发音,声音洪亮,浑厚,传来激情、强调。钹属于金属体鸣乐器,无固定音高,其音响洪亮而强烈,穿透力很强,善于烘托气氛,在一首曲子当中,饰演类似于葱姜蒜在大菜中的角色,但我们真的是开眼了,我师父徒手拨弄,单用一只当配角的钹演奏,就让它大放光彩。

一圈人早已如痴如醉,所有的眼睛都直勾勾,仿佛那曲子钻入了眼睛而不是流入了耳朵。

“我们铁路上应该有一支曲子。”皮红发和赵尖嘴都往前逞,互相挤了一下,眼里闪出四道贼光。其实我师父的嗓音不用话筒也能传遍每个人的耳朵:

“旋律要开阔悠扬,像起伏的山峦;音调要清脆自然,像天上的鸟叫——吹长杆,要把我们筑路人热情朴实、豪爽泼辣的性格特征给吹出来;换海笛,吹腔在飘动中要透着钢轨一样的刚气,有男儿的健壮,也有女人的柔美,哼腔吟颂……总之,让人听了要有如蜻蜓点水般的欢快,也有入木三分的感人——总之,曲调要为铁路服务。我来示范一下——”

他的肚子好像微微收缩了一点,他的礼帽稍稍往后仰了一点,他的双臂高抬起来,旋律就从他嘴里流淌出来了:

“呜哇哩呜——哒哒哒——哒哒哒嘀嘀嘀——哒哒——”

如果他手里捏上一根筷子那样的木棒,肯定和铁路文工团的歌唱指挥一样有绅士风度了,我暗暗地想。即便如此,我依然被他的深情深深吸引了:

“哒哒哒——呜哇哩呜啦——哒哒哒哒哒哒——啵啵——”

我的手不由自主跟着拍起来:

“呜哇哩呜啦啦——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嘟嘟——”

皮红发和赵尖嘴跟着哼起来了;检查团的人都打起了拍子;夏红红她们的嘴唇也蠕动着;我突然像是领悟了旋律的奥妙——我在心里拍着钹、昂着头、迈着步往前走,我试验了让钹张合有度的技巧,配合着他们一高一低的唢呐声……在呼啸而至的汽笛声中,我师父姚金娘留下他即兴创作的旋律离去。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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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红发穿胶鞋的双脚飞快地追火车。

“师父……”

赵尖嘴的皮鞋给发力增加了负担,他落在皮红发后面。

“师父,给这曲子留个名儿——”

我超过皮红发跑在最前面。

“嗯,我想想,就地取材,就叫野虎梁的《鸟鸣曲》吧!”

火车加速了。皮、赵二人追上来,齐声说:“听见了——野虎梁的《鸟鸣曲》。”

那天傍晚,送走了所有车辆,我们拉开了架势,就在眼前的空地上,在黑夜里,在灯光下,在兴奋中,拉开了排练,粗犷奔放的唢呐演奏在我师父姚金娘的点拨下变得有了新的艺术风格:

“哒哒哒——哒哒哒——”

皮红发和赵尖嘴分别试验着,琢磨着,我的手条件反射样跟着拍起来:

“咚——哒哒——咚!”

皮红发使出了“气顶音”技巧,使旋律渐渐优美饱满;赵尖嘴吞、吐、碎三种方式轮奏,给曲调增添起伏动感。他们才沟通了几遍就把曲子合成了。两张嘴能吹出这么丰富的内容,我深受感染,并暗暗嫉妒他们的才华。

我学着我师父姚金娘教的那样:右手执钹,拇指上套一贴环,碰击钹的边缘,控制着声响,左手持一小棍敲击,相击后振动发音,声音嘶哑,生涩,传来刺耳、聒噪。我还不得要领。

几圈磨合下来,皮红发和赵尖嘴改良了唢呐的腔调,我已经掌握了钹音的特征,在旋律需要的地方,我用鼓槌滚奏,曲子的表现力立马圆满丰富了。此后共进行了多少次合奏已无从统计,只留下我师父姚金娘气派的动作让我至今难忘,我时常背过人群尽力模仿……

激动的泪珠中映射出当年珍贵的记忆,我的手好像永动机那样没有停歇地拍起来……

现在,我要对你说,按照从未变化过的规矩,我们野虎梁镇的人死去,在通往阴曹地府的路上,可以预约转世的机遇。前提是必须将生平的罪过,真诚地忏悔,不能挑拣重要的经历拔高自己的简历,也不能因为疏忽而漏掉无心的罪过,必须将自己的心理活动仔细分析和盘托出,不论细枝末节,都必须保持完整,清晰地记录在白纸簿上,方可因为诚实而获得宽恕,获取一个及早转世的排序。这个虔诚的习俗备受推崇,一代一代稳定流传,得以保留至今,于是我们镇上的人都获得了良好的表达基因,每个人天生都带来一副流利如河流的口才,稍加勤练就能拥有工整似刻版的书法功夫。好了,我没有必要再炫耀我们镇上人的书法笔迹和文字功底了。现在,我把我要对往事的回忆说给你听,哦,刚才说到哪儿了?噢,那一串喇叭声……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成渝铁路野虎梁车站故地,面对往事追忆,我总能想起自己胸有成竹的标准:一旦应承别人,务必严格履行,说话做事靠谱的人,才是人生知己。人得像皮红发那样信奉契约精神,口头给你许诺的,想法设法去完成;千万不能像赵尖嘴,胸脯拍得震天响,到关键时刻,能完成的并不多。

这样的思考仅在脑中一闪,我就立马做出决定,探望阔别已久的兄弟皮红发。于是,提前半个月,我一路奔驰,马不停蹄地往野虎梁车站赶。越走越近,越熟悉又越陌生,越来越近,越兴奋又越紧张。而当我的眼前逐渐清晰地浮现一片荒凉寂寞的山野,心不觉痛起来。

阳光的明亮无法翻越高耸的山头,只留一些余光暗暗地落在门牌上,给车站那排灰瓦青砖矮房染上淡淡的色彩。屋脊长了青苔,瓦片褪去灰色已经发白,墙壁禁不住风雨剥蚀,已尽显苍老,房檐下的角落,牵挂一张残破的蜘蛛网在微风中摇摆。

我推门进入,屋内光线昏暗悠长,对面大山静立,黎明或黄昏绕山轮流,车站孤岛似的浮在两山相拥的暗影里,只有一道绵延的钢轨,贯通无尽的岁月,牵连着光阴最后的遗忘。

许多往事攒集,一件一件拥挤挣扎,我像一个气球,被不停往里充气,膨大扩张爆裂的极限迅速接近。我轻推窗户向外眺望,摩擦得已经发光而又锈迹斑斑的钢轨,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样热情地向我叙说,野虎梁车站的前世今生,像一只挨鞭狠抽撒欢的陀螺迅速旋转,我沉浸其中,努力搜寻与时空对话的契机,忽然一串粗狂的唢呐腔调声响中断了我的搜索……    

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我的老毛病不请自来。害羞使我踅摸,胆怯让我徘徊。四周无人,我藏在树丛里朝站房瞭望,我想走近敲门,手一伸出来就像是被绳子拽住了,要敲门的胳膊像互斥的磁铁那样无法找准。返回来,我心跳肉颤脚抖,太阳穴上淌下两行汗迹。进还是不进去?不进去,走吧,一走完事轻松;进去,我该怎么张口面对?我藏在那棵枝干最粗的树冠里,像一个老练的侦察兵那样,把四周都收在视野里。既想立刻就见到久违的你,又像要躲避熟悉的你。迟疑怯懦的性格中透出我一贯的彷徨,在这无比熟悉的环境中我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老皮呀!这些心里话,我只能向空中的鸟儿说,我只能向山谷的草丛说,可我怎么向你张口呢!

吹满山谷的风轻盈、柔软,夹来了芬芳、温柔的味道。钢轨沿着两山之间的平地延伸远去,大山显得是这样的辽阔无垠。我钻在树冠里朝外扫描,野虎梁车站长满野草的屋顶上,弥漫着阳光穿不透云层却依旧照亮了天青色的反光。这样持续了好多天,我没看到一个人影儿,寂寞折磨得我的心里一片空虚。事到临头的畏缩使我泄气。强烈的预感使我立刻清醒起来:皮红发这龟儿子是不是钻到母牛肚子里去了?

正当我打定主意就要跳下树冠,到已经很破旧、也好像很久没人拾掇过的野虎梁车站一探究竟,这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慢慢走过来,朝我走近。我屏息凝神,把自己藏得更加严实,并且做好了一旦受到她攻击如何防卫的预案。她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一张红扑扑、圆嘟嘟青春勃发的少女的脸,这张就在眼前、惹人怜爱的脸,怎么能突然就攻击我呢?我为自己对她的错误估计而懊羞不已,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从长得像肥人的肚脐眼那样的树洞里掏出一个本子,急急地记着什么,她专心的样子根本没有觉察到我因为压力损耗较快而放出的屁声。不大一会儿,她又合上本子,放回树洞,小跑着,在一里地外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我怎么会在意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姑娘。我必须定定神来避免干扰,回到我此行的正题上来——寻找皮红发——阔别二十年,我太想知道他的近况了。可一连几天,我守在皮红发曾最爱经过的路上堵他,却丝毫未见他踪迹。只见到这个瘦瘦弱弱、却眉目清秀的小姑娘,每隔一阵就重复一遍:掏出树洞里的本子记上一笔,又放回洞里匆匆离去。

起初以为她和你们一样是游人,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而此刻出于偷窥的好奇,我已经顾不上考虑人间那些所谓的礼义廉耻,在激烈挣扎过后,决定降低我的品格,偷看她的日记,以便打发等待皮红发的无聊时光。在目送她走到对面的小山后无影无踪,我飞快跳下树,掏出本子,想弄清楚她到底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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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日记本,我粗读了几页,那些一笔一画的字,就像老熟人那样,成串扎猛子往眼里钻,像是卷着一股难抵抗的洪流,一下子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双手抽筋似的颤抖不已,内心的激动难以言喻,思绪一下子就被带回了当年:

临危时刻,打头人要是一软,队伍立马就要涣散没力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姚金娘清了清嗓子,开始朝天大喊:

“是爷们的都听我说!”

几十号汉子都望向他。

“逢山开路,我们是开路先锋!”朝左喊完,他扭头向右,“遇水架桥,我们是铺架尖兵!”

那短短的几句话立刻起了力量,把我们每个人都提了起来。

“软蛋的肩膀才扛不起来担子!”他朝天指了一圈,“怂货的腰杆才抬不起来筐子!”他把手收回来叉腰。

“打起精神来,跟我干!”

人群蠕动,但速度明显加快了。大家把筐子穿到扁担上,把扁担放到肩膀上的时候,我和兰天河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喊起号子来,鼓起劲儿来,爷们,走起来呀!”

我们开始一步一步走起来,一步比一步重起来,但一步比一步稳当起来。

“嗨!呀嚯咳——嗨!呀嚯咳——”

我们脚步蹒跚,但没有乱了嘴里的号子。头顶上雷声渐远,脚底下泥泞裹鞋。

“加把劲啊!——嗨!呀嚯咳——”

姚金娘嗓音渐渐嘶哑,但秩序很快规律起来,工序衔接畅通了许多,他的音调传到我和老兰的耳朵里,我们都兴奋起来,步子加快了许多。

那些滚落的乱石,不大工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是我们头一天当上铁路工人的日子,妈了个巴子的,谁能忘得了这一天!

 

啊,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皮红发那小子!嗬,皮红发,我和他可真太熟悉啦!只有这小子,记得清楚那天的一动一静。对那天情景还有印象的另一拨人,都是我曾经亲密无间的筑路工友们,他们却在后来一次塌方抢险事故中全军覆没……合上日记本,我短暂透一口气。刚才有些迫不及待,一囫囵读了好几页,憋了满口气,那些亲身经历的过往,宛若又在眼前重演。

二十年前,在修建成渝铁路野虎梁车站的工地上,我还是个瘦高个儿的青年娃娃,捏紧拳头稍用力,胳膊上就鼓起一坨硬肉,皮红发那时候还没有眼袋,瘦不拉几但精气神很足,扳手劲老和我打平手。二十年中,我们一直在野虎梁车站迎送来往的火车,多少旅客南来北去,我们的小站几十年如一日。白天跑完火车,检修完钢轨,夜晚摸黑高歌,猜拳罚酒,一晃就到了今天,嘿,岁月不饶人呐。二十年后,我中刀倒下,这后来的风风雨雨和我断了联系,一想起来,就让人无限心酸!啊!岁月,你欠我一段时光!

我中刀之前的故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我倒地之后的过往也让人老想好奇探究。中刀之前的难忘岁月,我必须向世人诉说;中刀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大周详。这本神奇的日记,无意中窥到。这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竟然是那么有心的人,把与我有关的流逝而过的时光,统统记录在纸上。我翻开本子,看着清秀的字迹,那些我中刀倒地之前的亲历一下子全活了,我现在着急把它们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我倒地之后的混沌记忆,也都霎时间展现在眼巴前,我双手颤抖,把那些我并不知情的事件,一页一页翻开来去……

 

我和皮红发之间有约定,我老婆何晴儿和他老婆郑项红这两个大肚婆,谁生了男崽谁她男人当站长。要是都生了带把儿的,我们领回来的工资先和在一起,再对半平分。要是都生了女娃子,那只好听天由命,上面任命谁,另一个人必须服从。皮红发愉快地答应了,好似他算准了郑项红一定生男娃。我们碰杯,互相监督对方满满喝下去一口,算是协议生效。辣酒下肚,他骨感的脸庞上被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使了劲儿舒展开来,那张扁头上的瘦脸好像临时宽了一点点,让人忍俊不禁。皮红发伸出黑黢黢没洗干净的巴掌,抓起一拳头花生米塞到嘴里,去堵从喉管里翻上来的酒味,几张花生的红色包衣粘在他下嘴唇上,像一片正在执勤的创可贴。他格吧格吧嚼着,一边朝我喊:

“哎,老兰,快叫站长!姚巡视员,你作证,让他叫!”

巡视员姚金娘吧嗒吧嗒只顾吸烟,他瞄一眼皮红发,又瞅一眼我,好似我俩的赌注像是不作数的瞎话。他抬手和皮红发媚着脸捧来的酒盅一碰,喝下一口,肥大而肿胀的圆头带动肩甲一起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地说:

“你两个犟驴,还是老样子。不过说实话,你俩谁当站长,都一样,我都放心,啊,都放心,都能朝上面交代,啊,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份上,我已经对喝酒之前的赌话拿捏不准了,有些微微发醉,回头朝里屋伸去耳朵,听到郑项红夸赞何晴儿的话:“肚子尖尖,肯定是生男娃的。”我心里别提有多得劲儿了。

“师父,你还记得当年吗,我们那时候多艰苦……”皮红发急于表功,他把未来得及磨碎的花生粒全部咽下去,抢先打起了感情牌,“当时由于交通不发达,我们乘坐火车和汽车日夜兼程,来回倒车,十多天才到达野虎梁——隧道已经被滚石和塌方掩埋,那天,正赶上阴雨天,道路湿滑泥泞,滑倒摔跤随处可见——这就是您带着我和兰天河这个结巴头一次来野虎梁车站啊……”

我当然立刻就反驳:“你才是结、巴哩!”因为太促,一颗肥胖的花生粒就从我脖子上穿下,喉咙阻塞挤得我眼淌酸水,自此,我落下了干咳不止的毛病……

 

我的回忆补充了皮红发在日记里的讲述,修建野虎梁车站那段流逝时光在合著中再现……

杂树野草自由生长,枯石硬岩倔强横卧。我们高举着一面印着“开路先锋”的红布大旗,占领了野虎梁大山沟里的有利位置,要开掘野虎梁隧道了。一口铁锅煮起了红苕汤,三块石头围成小火塘,那只毛色鲜艳的大公鸡,在赵尖嘴怀抱里受疼,鸡血从它的冠子上挤成颗粒大小滚落,歌声扬,鞭炮响,沸腾工地上,篝火映霞光……开工那天像是节日般欢乐,我和皮红发加入三班倒的开挖工队伍,我打孔皮红发放炮赵尖嘴出石渣……那时候我们英雄的铁路工人斗志昂扬,怀着满腔热情,日夜奋战,自愿高喊着‘学习愚公移山,誓把隧道打穿’的口号,战天斗地,克服千难万险,就连那台老掉牙的皮带车床,竟然也没有罢工,直到隧道提前打通,站房建成通车,它还咯叭叭转个不停……

 

皮红发的话让我获得了模仿的机会,我说:“师父,你还记得咱们修建野虎梁隧道那次大火灾吗?那可是我和皮红发头一天到工地上报到啊——我们那次可是立了大功啊!”

白天扒拉干净要修站房的地皮,晚上就睡在卧铺车厢。我和皮红发兴奋得大半夜睡不着,想说话怕吵着工友遭骂,又不敢翻身怕出响动挨揍,只好用脚和手互动,你踢我一下,我捅你一拳,心里咯咯咯笑起来,别提有多么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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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铁路工地上的新鲜让我们这帮夜猫子亢奋不已。头一次晚上睡在火车皮里,四周宽阔,透过车厢玻璃,星空映入眼来。夜晚不只有黄黄的照灯,还有任驰骋的联想,古老宇宙的光芒,经过漫长的岁月,和这些闪闪发亮星星,进入我的眼睛里,想想就让人感动。

深夜,不知什么原因,工人们临时住所突然起火了。

发现火情时,工程队的人正鼾声此起彼伏。那车厢,都是淘汰下来的旧硬卧。床铺窄狭,车厢窗口窜起了火苗,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呼呼呼的,哔哔啵啵作响,不及时逃生,人很容易被烧焦烤熟。

我俩立刻跳下床铺,大喊着火了,把死睡的工人们全部捅醒喊到外面。工人们都一个激灵爬将起来,在咳嗽和烟熏火燎中朝车厢外面钻,挤得哭爹骂娘,跑得慢的人自然挨了不少揍。

“灭火器!”

十几个人抓着灭火器冲到跟前,姚金娘接过一个,也打开猛喷。因为车厢两面通透,火势朝另一边转向。灭火器也用完了,火势还没控制住。

“舀水来!”

发现火情,工人们立马舀水救火。火势太猛,水桶里的水泼下去没用。

“松挂钩!”

我们朝挂钩扑去。这时候必须把干打垒的房子和着火的车皮赶紧分开。挂钩锈蚀严重,已经成了死结,白费九牛二虎之力,火势肆无忌惮,睡觉的地方全被火焰占领了。

“关窗户!”

姚金娘喊着,伸手去抓玻璃,玻璃已经发烫,他抓到一把黑灰。工友们一拥而上,都抓住了玻璃。

姚金娘拎起浇菜的水桶就冲了进去,“唰——嗞——”泼水的声音终于盖过了火焰的声音,冷水让烧烫的玻璃温度降低。

我和皮红发跑到对面,合力把最后一块玻璃关上。火终于渐渐闷灭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可我们的财物也被烧成灰烬了,只剩下身上一袭薄衫,姚金娘最终带着满身的烟灰和多处烫伤的队伍凯旋。

“干得好!”

姚金娘当着全体筑路队员,表扬了我和皮红发,我俩的脸上感觉到了大家投来感激的目光,神气了好一阵子。

剩下的后半夜,我们后来再也无法见面的修建野虎梁车站的工友们,在叫叫骂骂、打打闹闹的嘈杂中,迎来了山野的鸡鸣和慢腾腾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日头透来光亮,我们才看到赤条条的汉子们,大都只穿着内裤,脸上木木的,没人互相嘲笑。反倒是还穿着衣服的我和皮红发,显得扎眼。

“怎么不记得?怎么会忘记!拿命换来的!这可是一段浪漫的经历啊,啊?啊!”姚金娘转身指向远处,野虎梁车站不远处的隧道洞口,他当年亲手刻写的“扎根野虎梁,奉献野虎梁”的标语还在洞口两侧隐约可见,我和皮红发各搓着各手,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晓得,那会儿我已经是十多年工龄的老站长啦,你俩正是一口槽上拴不住两只公骡子的年纪,学正经本事三心二意,挖苦讽刺都一把好手,尽给我制造断官司的茬口。”

修建野虎梁车站时的亲身经历就像我们自己演的电视剧,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尽兴。不过最让我们难以忘怀的,还是野虎梁车站通车后的那次抢险。话题不知不觉接到这事儿上的时候,我们的眼里都含满了热泪。

“皮红发,叫你去支援抢险救灾,你倒是跑反方向,我想处分你,可去的人都送了命,你小子却阴差阳错,两头占全,捡回一条命来,还弄回一个婆娘。”姚金娘到底是有派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发号施令的威严。“兰天河,叫你回家探亲,你却误了日子没按期赶回来,反倒交上了桃花运。”姚金娘哈哈哈一笑,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他说,“你俩龟孙这辈子没被枪毙,活在人间算是漏网之鱼,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那一关怕是难过。”

我和皮红发都发笑,慌忙举起酒盅乱碰。炉火上的铁锅正冒出白气,揭开蒸笼后,一股劲道的香辣味扑鼻而来,我们把蒸好的猪脸撕下一块,插在筷子上递给姚巡视员。

“女人哪,终究是个麻烦。上半辈子,我那病恹恹的老婆子,我那花儿一样年纪却跳楼的女儿,想起来怎能不叫我肝肠寸断……我下半辈子不婚不娶,倒也清闲自在,嗬!”姚金娘吐出一口浓痰,伸出脚掌盖住,啃下一块肉皮,腮帮子鼓动几下,“你俩现在手脚可不能被女人和孩子绑住啊,要是误了铁路上事,你们有几根鸡巴也不够剪的!”

姚巡视员走后的许多天,我和皮红发都在等待站长的任命文书下来。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好似经历了从夏天等到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天那么漫长。总之是我俩到底谁当站长的事儿还是没个明断,而这时候离我们约定的赌注揭晓,已经要到头了——郑项红和何晴儿的肚皮,已经鼓得不能再鼓了。她们互相扶持着,沉浸在幸福中,等待生产那一天的到来……我没有熬到最终见证那一纸任命文书到手,也没能见到我那就要出生的儿子或是女儿,就在一场打斗中中刀死去。死去之后,我便无心留恋人世间接续的故事,在通往阴曹地府的无人路上,我躲避熟人,蛰伏起来,迟迟不去阎罗殿报到。在游荡数年之后,我依旧对野虎梁车站魂牵梦绕,我实在不能说服自己放弃思念,还是抬脚跑了回来。跑回来,我又胆怯了,有一种害羞的情愫笼罩着我,让我不敢上前去向他们打招呼。我犹豫着,踅摸着,直到今天,知道了我无意中发现的这本日记,是郑项红生的女儿所写,我实在难以抵挡偷窥的诱惑,这一下不可收拾啦……

微风轻轻地吹着,鸟叫和蝉鸣混杂着,从树林里“吱呜——嘎——吱呜——嘎——”地叫个不停,我静静地坐下来,像是我以前在火车上见到的穆斯林要跪在座位上做礼拜那样,虔诚的样子连我自己也激动不已。调整好坐姿,我把刚读过的几页日记又温故一遍,像输光的赌徒发现了宝藏那种急迫往下读去。

 

我的出生给皮红发和郑项红带来了三天的惊喜。那三天里,皮红发给郑项红端尿擦屎,喂药洗面,显得温情又细致。他那半截据说是因为赌债被人剁掉或又传说是被钢轨轧断的半截中指,那时候竟然也灵活如旧。我猜测得到,郑项红的脸上挂着疼痛背后满足的微笑,让我吮吸她肥大的乳房时,我感觉口腔被憋满,空气一点一点从狭小的缝隙要么挤出,要么钻进,奶水被挤得嗞嗞发响,我艰难下咽。

郑项红一改后来我时常见识到的暴躁样子,显得温顺又富有母性,她粗糙的手掌里布满厚厚的老茧,一遍一遍在我的额头上乱摸,显得满足而又亢奋。大大咧咧的皮红发,也给我冲了几次奶粉,他抖动奶勺,把奶粉洒得到处都是。我带着无法反抗的无奈,喝了沾满皮红发味道的奶水,有时烫红了我的嘴唇,有时冰刺我的喉咙,那些温度不一的奶粉冲剂,现在回想起来,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泛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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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合时宜地哇哇大哭。我的大哭是因为尿了。可我的尿给我带来了噩运。疼是我离开人世前尝到的最后滋味。郑项红伸手在我裆部没有摸到她的心愿,立即像一头愤怒的母牛,挣脱何晴儿的手,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抓过我,她发疯似的连滚带爬,冲出那扇帘子隔断,我只听得耳畔乎乎刮来的风,和风里卷来的汽笛声,还有几声惊慌的鸟叫唤,我便在郑项红的手里飘起来,一头撞在那辆电气机车上,弹到前面的钢轨上,车轮轧断了我对这人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

“哭,就知道哭!叫唤,叫唤什么叫唤!赔钱货!”

在郑项红失去理智的嚎叫中,皮红发和何晴儿朝火车开走的方向拔腿猛追。“不要啊!”何晴儿阿姨刚迈开腿肚子就疼起来。皮红发沿着钢轨追出三里地,最终只捡回了我的双手和一只脚。在郑项红的监视下,我被埋在钢轨下的道砟底下。那些大小较为匀称的石块,成了在另一个世界陪伴我走过多年时光的亲密伙伴。

后来何晴儿阿姨晚几天生产的婴儿,仍旧和我一样是个“赔钱货”,但她的命运却比我好得多。她就是我嫉妒不已的兰小妹。她并未像我被亲娘摔得粉碎,而是悄无声息地猛长着……一年后,皮红发升任代理站长,新寡的何晴儿阿姨也成了皮红发的女人。因为要应付两个女人,皮红发精力消耗很大,他行房的次数终于从一张床两次变为一床一次,直到身体开始虚弱,他怕他无法再在郑项红和何晴儿的胸脯上获得更多的快感,于是开始用中药调理郑项红的身体,用西药治疗何晴儿的娇弱。至于他自己,他竟然从挂锁的箱子里掏出一本破旧发黄的秘笈,学图画上那些动作,在郑项红和何晴儿的身上灵活试验,为“生一个带把儿的”,他们仨使出浑身解数,精密配合。

“老兰也得有个娃才行,你俩要争气,一人生一个出来!”

皮红发趴在何晴儿的肚皮上说。

“从现在开始,我在你身上,就是我,我在何晴儿身上,我就是老兰。”

皮红发爬在郑项红身上说。

早上吃饭时他又说:“从现在起,我是我,我也是老兰。”

吃完饭后,他下命令似的说:“老兰没完成的任务,我得替他实现。”

郑项红和何晴儿默默不语,合作收拾碗筷,目送一道黑线钻出门去。

后来的五六年中,皮红发便开始在两张床上轮值。先在郑项红床上劳动完毕,又和何晴儿在另一张床上酝酿“老兰的儿子”。我现在那位正在啃书本的兰小妹好似聋哑一般,只顾低头写字。每到这时候,郑项红躺在床上,捂着厚厚的被子,在头顶挽着被汗液粘在一起的头发,两行眼泪分别挂在两颊的太阳穴上,恨不得这泪水灌进耳孔,把耳洞堵住,切断皮红发和何晴儿那因为快活而制造的令人向往又遭人厌恶的呻吟。皮红发和何晴儿卖力的快活声就从一帘之挡的隔壁传来。那层垂下来的帘子坚守岗位,但那架服役很多年的铁架木板床令人担心,咯吱嘎嘣的响着,像是晃动中就要塌陷,也像是在遮掩皮红发的粗喘和何晴儿的细吟,总给人一种错觉,那床就要散架了。

他们完事后,皮红发用头顶开帘子钻过来,两只手收紧裤腰带,拉下前襟,腾出双手,给郑项红掖了掖被子,嘿嘿直笑。何晴儿在外面拾掇了下自己,梳了发,涂了腮,抹了口红,嘴唇上闪着若有若无的光。她若无其事的走进来,贴着郑项红坐下来,拽出郑项红的胳膊,两只手托着郑项红的手心手背,温柔地说:

“姐……”

何晴儿楚楚动人的眼神让郑项红哆嗦,她颤着声音说:

“妹,刚才垫枕头了吗?”

何晴儿微微一笑,摸了摸郑项红的手,说:

“光顾着那一霎那了,把垫枕头忘了……嗨!”

郑项红眼神里闪过微妙的神色,说:

“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都是管用的法子,能不灵验——我那时也是贪……贪图一时快活,没有垫枕头,如今都生了八个崽子,没一个带把儿的……”

皮红发咧嘴傻笑。

“男娃这次没生下,咱接着再生,垫不垫枕头,那都没啥用。上次去三十里铺站,我问过咱们老乡老杨,生了两胎儿子娃,都没垫,咱也不垫,垫那玩意儿,碍事,一边高一边低,操作起来费神。”

野虎梁夏秋两季的交替并不明显,阴一天晴一天互相换班。皮红发两鬓很明显白了许多,迅速衰老的身体让他憔悴。郑项红对皮红发力不从心感到失望。皮红发的泪水滴在郑项红的脸上,郑项红的泪水分两行灌进两只耳孔。鼻孔里混进哀伤的液体,皮红发和郑项红都像是感冒了一般,拖着厚厚的尾音对话:

“我梦到了观音菩萨,说我们一定能生个儿子。”

皮红发受到鼓励,眼里放了希望的光亮出来,使起劲来。

“菩萨……我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没三两下就哼哧起来。两人都哭起来。

然而终究徒劳,直到皮红发在郑项红的胸脯上休克,再未能喘出一口气来,“带把儿的”儿子始终没有出世。

我静静地听着小站的屋子里的响动,皮红发在郑项红和何晴儿默契配合的精心打扮之下,盛装入殓。那口被涂装成绿皮火车那样颜色的棺材,被郑项红和何晴儿用拖车送上了钢轨,趁着大半天没有火车经过野虎梁站的空隙里,皮红发就这样来到了我身边。

我这时候已经八岁,能自己捡瘦干柴,并用生锈的铁饭盒,把小米熬成粥。皮红发躺在他极爱的火车皮棺材里半天不肯起床,直到他酒瘾大发,他极不情愿的用嘴吹开裹在脸上的白纱布,朝我嘟囔一句:

“还不给老子拿瓶酒来,小杂碎!”

我发现他的脾气和趴在郑项红或何晴儿肚皮上时几无二致。我说:

“你们皮家的家谱终了还是没人续了?”

我其实是故意问的,我喜欢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有一种看戏图热闹的愉悦感。我把酒瓶子递给皮红发,主要是出于对曾经喝过他给我冲过几次奶粉的感激。

“你给我闭嘴!……闭嘴!”

皮红发贪婪地把酒瓶的颈部都插进嘴里,又着急说话,舌头被挤压在瓶子上渗出淡淡的血色,被唾液裹住的黏稠血丝,混杂在酒水里从他的嘴角漏出来。

“郑项红和何晴儿竟然都生不出儿子来……枉费了老子那么多心血……”

这些话说完,皮红发竟然女人似的嘤嘤而泣,我觉得一个大男人这么伤心真是不大雅观。

我和皮红发在寂静的布满野草和杂树的山谷里,成了要好的朋友,也是偌大的围着野虎梁车站的山沟里的唯一的一对伙伴,陪伴我们的,除了每日定时呼啸而过的汽笛声长鸣着在山谷里回荡,就剩下那些我还没来得认全的不知名字的各类鸟鸣。

我们不约而同互相建立起好感,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同类型鸟鸣声的喜爱。这些富有灵气的鸣叫,是我们打发无聊时光,排遣孤独寂寞的最大收获。我开始在皮红发的教导下辨听鸟鸣的种类,遗憾的是他见过那么多类型的鸟儿,却始终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他的神奇功能在于,听到哪一声叫唤,闭着眼也能描述那只鸟的外貌特征,并且十拿九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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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每天都是在鸟儿比较集中的时候,埋伏在不易惊扰它们的地方,欣赏它们欢快跳跃的动作,陶醉在它们游戏和调情的歌唱里。

我开始喜欢上了野虎梁车站周围山沟里的鸟类。在每日两趟“况且——咔嚓——喀嚓——”的列车过后,鸟儿清脆的鸣叫给我和皮红发单调的生活增添了明亮的色彩。我在这样的自然状态里疯狂地成长,皮红发则心事重重地应付着每日的日出日落,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鸟儿尽情地多唱了一段,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略作示意。

“妈的,估计是把老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经历了几番春夏秋冬,皮红发还是无法抛弃他在尘世间所有的留恋。皮红发带我绕过野虎梁背面去躲避冬天的严寒,我们离开了秋季可以方便采摘野果的洞穴,朝着离野虎梁车站更远的方向攀登。他对野虎梁车站周围的山势地形精通透顶,我跟着他走遍了车站的四周,我常常晕晕乎乎不分南北却从未迷路。

“我这一生就算完了,就算完了……”皮红发经常在梦中嘟囔的这句话,暴露着他的心病。皮红发把毕生的愿望都寄托在郑项红和何晴儿的肚子上,指望着她们给他生一个儿子出来。“不光为了我,还有老兰……”他临死之前的痛苦挣扎,最终也以失败宣告终结,他把最后一点劲用在郑项红的肚皮上,然后带着对人世间无限的眷恋与不舍撒手人寰,有时我也转换看法,对他报以同情。

鸟鸣送来了春天,那些嫩芽把山头都涂上了鲜亮的颜色,鸟鸣声亮晶晶地传来。这时候正值春光明媚,皮红发把我扛在肩头,我拨开挡眼的柳条,追着一只长着黑白相间羽毛色的鸟,从远处翻过山头,来到距离野虎梁车站的钢轨对面。

“唉!叫我怎么去见老兰!”

皮红发放我下来,独自唉声叹气。从他哀伤的神情中,我看到每年都重复的春的相似景象,时节如流,今年也没什么格外不同,可今年的春再也不是去年的春了,岁月不居,去年的春今年再也感受不到了,不禁替皮红发感到惋惜起来,转眼瞅见树上形状不一大小不同的树叶子,都迎着阳光泛着光亮,我闻闻味道,把一片萱草花的香味灌进鼻腔。

这里是郑项红和何晴儿埋葬皮红发的地方,那骨朵状垒满石头又用土夯过的坟堆,已经杂草茂盛。我们观鸟返回的那天,我还是骑在皮红发的脖子上,他驮我回来,忽猛地定住,我一闪就从他头上跌下来,我咬紧牙把泪腺收紧忍着没哭,因为我也看到了他们:

郑项红正跪在皮红发坟堆前,何晴儿在一旁扶着她。郑项红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老皮,不是俺不争气,是命没到,你走了,俺命到了,这回,真是个儿子,就用你留给娃的小名儿,好歹是老皮家的家谱有人续写了,我也算对你有个交代了……”

何晴儿连忙捂郑项红的嘴,说:“姐,人都死了,有些话你就不要说了,说也白说,这荒山野岭的,全被风吹跑了。”

“老皮,老兰的愿望,你也帮他实现了,老兰也有儿子了。”郑项红把脸转向何晴儿,“要说,晴妹。现在不说,将来也得说,世上没有什么事开不了口,也没有什么事能成为永久秘密。”

张大奎接过话茬,有点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两位师娘动那方面的心思……师父我真感觉我不是个人!”

“你以为你还算个人?猪狗不如的东西!”

皮红发咬牙切齿地骂着,又伸手朝我要酒瓶子。我把灌进去井水的瓶子递给他,他滋滋牙,吧唧吧唧嘴唇,很明显感觉到不对酒味,但还是舍不得丢掉哪一点淡淡的残味儿。

何晴儿说:“老皮,俺也对不起你……”

两个女人的哭诉让皮红发陷入焦虑,不知何时他把满瓶子的井水当做酒已经灌了下去,空瓶子挂在他食指和无名指中间,左摇右摆,摇摇欲坠,却又牢牢地荡着秋千。“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我活着想要个儿子,她们都生不出来,我死了,她们却每个人都怀着男娃来向我报喜,这是存心来朝我心上插刀……”

 

这一段事像当头一棒让我吃惊!皮红发竟然这么没福。我中刀之后,失去了对何晴儿的一切束缚。从前,我对她的好和她对我的好就像河蚌的外壳一样对称。要说人世间还有爱情,我俩就是样本。时间让人性暴露,世间许多事谁又说得清。我没想到何晴儿又和张大奎生了皮红发的儿子过继在我名下?多年以来,我都故意逃避,远离这片伤心之地,可今天了解到的这些事情让我惊诧又痛心,我感觉到脊背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忙咬紧牙紧按住疼坚持,含着泪忍着痛读下去:

 

张大奎捕鸟的技术可真高超,先撒几颗干饭粒,浇上热油,噗呲呲香气四溢,勾来各种贪吃鸟,他点支烟守着,脸上写满了很有把握的镇定,手中的刀子削出一把竹尖飞镖,群鸟竟食,他弹指一挥,一把飞镖飞出,扑哧飞来几只红嘴蓝鹊,还没啄到一颗米粒儿,就被射中落地。他几把撕掉红嘴蓝鹊全身的长毛扔进火堆,火焰呼啦啦冒上来,焦臭刺鼻,他乘势把细绒毛在火焰上燎去。红嘴蓝鹊的头急剧地旋转,临死的哀鸣断人心肠。张大奎不管不顾,牢牢捏紧脖颈。红嘴蓝鹊被拔光了羽毛,像人脱精了衣服。张大奎两刀猛剁,鸟的身架被卸成三块。鸟肉鲜血淋漓,在盛着清水的红色塑料桶里一涮,血水和桶色合为一体。捞出来的肉块,扔进铁锅的沸水里煮。沸腾的水头上,冲溅起白色的泡沫。泡沫越挤越多,呼呼地往上顶着锅盖。锅盖半开半合,叮咣作响,漏出阵阵肉香。香味聚集在张大奎周围,持续很久的时间,不远处一群流浪的野狗刚被飞镖击中,因馋而苦恼地哀嚎而不再近前。

你闻到味道了吗?你能不伤心落泪吗?我和皮红发的心都在滴血。我捏住鼻孔,捂紧嘴巴,眼角里滚出泪花。我看到皮红发紧闭双眼,咯咯咯的磨牙声中,喉结在他粗声闷气中滚上滚下,像是冒出无声吆喊。

“师父,你生前一直念叨要吃鸟肉,我今天就捕来孝敬您。”张大奎又抓来一只金黄色的金丝雀开膛。

“都说这种野山鸡的肉大补,补好了能生养,你多吃一口。”郑项红啃掉一只鸟爪,腮帮鼓着,只几下就吐出骨头。

“老皮,以前你老是说保护鸟类,你在世时,我们连鸟蛋也没有吃过,可现在打鸟的人太多了,天天听见枪声,我们再不吃,鸟就被打光了。”何晴儿加了一块柴火。

“你听听,多不要脸?我动过吃鸟肉这个念头?”

我和皮红发恶心地呕吐,伤心地流泪,悲伤的心情吞噬我们的理智,冒烟的烤架和穿在铁签子上的鸟肉,在红色的炭火上滋滋地冒着油泡。

何晴儿抓起一根烤得焦黑的骨顶鸡肉朝兰小妹嘴里塞去,兰小妹扭着头闭紧嘴拒绝着,何晴儿用眼睛教训了她,自己吃起来。她把牙齿往外推,生怕擦淡口红,用门牙刮下一块,嚼得油脂外流,骂了一句:“饿死去吧!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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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小妹闭着眼睛舔了一口,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她好像着了魔,使劲奔跑起来,她跳过钢轨飞快地奔跑着,没几步就跑到了两山之间不见了影儿。

“是啊,老皮,你吃一口吧。大奎为了你,可准备了好久呢。”何晴儿轻啜一口肉汤。

我心痛地闭上眼睛,皮红发怒不可遏,却无计可施。他们吃鸟肉,却打着皮红发的旗号。皮红发生生感觉到名号的重要。

“为了我?”

皮红发难过地蹲下去,从微微湿润的土地上,抠出一捧沙土,沙土拇指蛋大小,一捏碎成细渣。

盖在山头的树木,被太阳照着。半山腰的雾霭,渐渐升高。阳光挤开雾霭照下来,雾气慢慢升腾散尽,太阳顶在当空,并不是很晒。我和皮红发同步祈祷,希望所有的鸟儿今天都不再飞来受害。

张大奎又毫不费力地捕来两只呼哱哱和三只黄腰柳莺。皮红发头顶暴起条条青筋,想站起来厉声制止,可倏地像要散了架,我不顶着他,他便肉泥一般弯下去,而地下正爬着弯弯曲曲的毛毛虫和蜈蚣对垒着,像是在进行对峙战争,抢夺领地。眼里的恐惧让我颤栗而力气增大托住了他。

吃饱了歇过一小阵,张大奎把一本蓝绒布封面的家谱撕开来,一页一页慢慢地烧着。绒布燃烧臭烘烘刺鼻黑烟乱冒,在火苗的尽头生成一颗颗细小的黑珠子。那些记满了皮氏家族家谱的发黄的纸页,燃烧起来蹿出老高的火苗,火苗刺啦一圈燎到了张大奎的头发,那些被烧到的头发,立刻卷起来像一根根大头针插在脑袋上歪歪斜斜摆开。

“师父,我把家谱给您送来。”

 

“阎王爷不嫌鬼瘦,迟早收了你,你这个瘦猴!”

皮红发几近愤怒,他恨恨地骂着张大奎,却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我说:“你这个杂碎,老子当年带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对老子恩将仇报!”我用劲靠着他倾斜的脊背。

 

“您死之后,这家谱还是一起带走的好。”

张大奎把《皮氏家谱》烧完,开始向皮红发诉说:“师父,你一直想要生个儿子,来替您续写家谱,可是您到了,也没能如愿……徒弟我怎么能忍心师父的遗愿落空?你瞧——”张大奎有些讨赏的亢奋,他分别指了一下郑项红和何晴儿,“她们怀里抱着的,都是您的儿子,都姓皮!”

皮红发脸上掠过一道道无言的怒气。张大奎又浇下去一盅酒,哭泣着说:“师、师父,”张大奎舔了一下酒盅,大着舌头补充说,“师娘晚上来到我房间,郑师娘从左边上来,何师娘从右边上来,我,我……”

皮红发已经由暴跳如雷变得像缓慢漏气的汽车轮胎,慢慢瘪下去了,他无力再和他们对峙,他显得疲乏,腰软下来,我托举不住,他倒在我身上,我感觉到挤压越来越沉,胸腔碎裂的剧痛是那么明显。

“说吧,事到如今,还有啥不好意思张嘴的!男人们、女人们,凑到一搭,谁还不是为了哪事儿啊!大奎,你说,你莫怕,你大胆把实情告诉老皮,就是死了,我们也要对得起他。”

张大奎戳戳鼻子,把流出来的清涕抹掉。因为用力过硬,鼻尖有些不耐烦地微微变红。

郑项红嫌他磨磨蹭蹭,欲言又止,十分不满,于是,她搡开张大奎,把皮铁往他怀里一塞,跪下去插上一炷香,一边重重地弹打火机点火,一边急不可耐地说:“老皮,是我把大奎逼上床的,要怪,你就骂我;要罚,你就抽我,不怨他……你们老皮家的传统,只有男娃才能记在家谱上传宗接代,女娃一概不当人看,你不能没有儿子接续,也不能当绝户,你心愿未了,我也想要儿子,这野虎梁车站,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除了大奎,也没别的男人能帮得上这忙啊……那天夜里,我和晴儿妹妹,不,是我唆使她,她不是情愿那样的……”

“不,我也是情愿的!红姐,你没必要把责任都揽过去,我也是情愿的,也想给老皮生个儿子。”何晴儿眼圈发红,竟然也口气干脆,“老皮,你的爱是无声的。你爱喝酒,无酒不欢,你爱烟,不抽不行,却在我生娃最难受的时候能忍住瘾,守在我的身边,替我退烧,给我熬药,帮我喂饭。老皮,你没有说过一句爱我的话,却最疼我。”

郑项红点了几张纸,纸钱死灰复燃,又燃起一股蓝色火苗。“老皮,大奎年轻,你别看他瘦,他挺有劲儿,我们都是那一次,后来就发现都怀上了。”

“老皮,我知道你在意,你有怨恨和不甘,就托梦过来吧,将来到了那边,我再来好好伺候你……这事儿换做谁,谁心里都有褃节儿——皮铁不是你亲生的。可是你人不在了,只要有人是你儿子,是不是你亲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心愿得意以了了,往下,你算是有交代了,有人能为你们老皮家续家谱了。”

“再说,老皮,尽管皮铁不是你亲自生出来的,但皮铁是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啊,皮蛋是晴妹肚里生出来的啊,我郑项红和晴妹何晴儿,不都是你的女人嘛,你的女人生的娃,自然是你皮红发的种啊——老皮,我恨你,我和晴妹都恨你,你活着,没给我们一个正式名分,你死了,我们还要为你想办法生男娃!”

 

皮红发眼皮垂下去,对我有气无地说:“说好了也给老兰生一个……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啊……”

 

“是的,老皮,红姐说的没错,那天夜里,是我们主动摸上了大奎床上,大奎自己怕还不情愿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为了你,我和红姐的脸也不要了,咱野虎梁车站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可我那会儿总感觉连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鼠儿都在笑话我,可是皮蛋一出生,我就变坚强了,就是将来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也不怕了。往后皮蛋和皮铁长大了,我和红姐每年都带他俩来给你烧纸。是不是,红姐?”

郑项红点点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老皮,你莫怪我们轻贱自个儿,我也恨我自己,我也想活得有面子些,我发誓要生个男娃的!现在男娃生下了,再难听的传闻我也不怕!”

 

“这事必须告诉老兰!”皮红发泪哭倒地,“老兰,我一定要把你寻着,咱俩再好好说说心里话,老不见你,我憋得慌啊……”

 

我把日记本合上,泪珠子也滚了出来,这些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哪一件是顺着我生前预定的轨道走的?不是控制不了这些事情的走向让我心里委屈,而是我觉得人间太多戏剧,喜欢什么,追求什么,都耗上全部心血,到头来两手空空死去,啥也不能带走,生前死守的东西,死后就都改了轨道,这多么让人伤悲。不过,我还是感激皮红发兄,他可是真的从内心里为我着想啊。片刻,我擦掉眼泪,平复心情,又翻开日记读下去:

 

张大奎又说:“师傅,你放心,你两个徒侄儿出生,我叫他们都姓你的姓,我给他们上户口,郑师娘生的老大,叫皮铁,何师娘生的老二,叫皮蛋,都不跟我姓,我死了就来服侍你,我情愿做孤魂野鬼……”

郑项红打断他说:“人都死了,你说这些有啥用,快多烧纸,让他有钱在那边好娶一房能生儿子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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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晴儿听完这句话,也低头去烧纸,纸烟里立刻冒上来黑烟,还有几颗火星子乘势高飞。

皮蛋哇哇大哭,何晴儿撩起褂子,拽出奶头,往皮蛋嘴里塞,皮蛋吸了几下,没有奶水,双腿乱蹬,双手胡抓,哭声一声大过一声,何晴儿裸着乳房,眼角泪水直流,表情委屈无奈,“娘没有奶!对不起……”她的声柔中带颤。郑项红一把抓过皮蛋,左手从腹部抱起皮铁,右手把皮蛋往自己胸部上按头,皮蛋吸到了奶水,哭声止住了。何晴儿感激地傍着郑项红,接过扭头乱看的皮铁抱在怀里。

铝锅里肉煮满了,他们改换烧烤。鸟肉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星子,散来一股焦味。我的心痛得不得了,我为死去的鸟儿感到莫名伤悲。

张大奎油腻的手又撕裂一只山和尚的翅膀穿在签上。我的耳畔传来鸟类野性深沉的悲鸣。眼前,一把撕落的白羽,就像人类滴在土地上的血瓣……天啊,你怒号吧!风啊,你猛吹吧!暴雨,你快泼吧!——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我抬头看天,天纹丝不动;我低头看地,地上几颗泪滴。我和皮红发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向四周乱抛,一些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读完这一段,连我也感到震惊,蔫不拉几的年轻的张大奎的脸忽远忽近,带着凶残气势的中年张大奎的脸越来越明。多种综合的经历会让人性的复杂暴露无遗,有时,人的改变却总是在岁月里悄无声息啊。

 

“老皮啊!”

郑项红唾沫星子从一个地方出来朝不同地方散射,一粒鸟肉渣飞到皮红发脚下,立刻被一群蚂蚁包围起来朝洞穴拖去。

“可自打老兰探亲回来,你却一天天离晴妹远了——因为晴妹和老兰一见面就有那意思,他俩在一起的快乐刺激了你,你决定把他俩撮合成一对,在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老是背着他们来缠我——我淘米,你抢来摘菜,我炒菜,你就先舀饭——日子久了,我也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我们没聘媒人没拜天地就入了洞房,成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夫妻,我毕竟是女人,无依无靠,只好服侍了你。”

何晴儿看着皮蛋在推车里睡熟了,她抬起头望着蓝天,冷冷地哭了两声,泪珠横流:“老皮,红姐说得对,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好,可老兰……”

皮红发焦躁而略带嗔怪的嘟囔:“哭啥,哭啥,有啥好哭的,就知道哭哭哭!”语气是生硬的,眼神却充满了怜爱,语调有些怪异,在我情窦初开的年岁里,我也能感受到那是一种爱意浓浓的表白。何晴儿把沾了泪水的刘海捋上去别到头顶的发卡里,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无论是郑项红还是张大奎,都被猛地惊吓了一跳。皮红发也愣住了,要不是昨天喝酒太多身体发软,他几乎就要起身去搀扶何晴儿。

何晴儿跪下去,双手平放在大腿面上,脸平平的对着皮红发的坟茔,眼睛往下盯着地面,三根香慢慢延长出朝左朝右弯曲的香灰。

“老皮,我对不住你!”何晴儿刚张嘴就让我们都吃惊不已。

“老皮,我不后悔跟了你。但我没有把我跟你之前的事儿跟你说清楚。”张大奎心里倒抽一口气,又返回跪姿,点了一卷钱,他双腿分开下跪,两腿把烧纸钱的摊位包围了起来,他很方便地匍匐下去头,在纸灰里乱吹,火星子被吹旺了,慢慢燃起一股小火,火小热量却大,烤得大腿两侧热辣辣的,像是快要着火了。

“老皮啊,风雨二十年,你从来都是侍弄钢轨时日多,咱们坐下来拉家常时候少,今儿个,我们一起唠个够。”何晴儿阿姨的诉说给我补充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细节,我从中捕捉到了更多的过往。这些像秘史一样的时光如果没有传承的记载将是多么可惜,那些他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的往事,几乎无人再知晓来龙去脉,我想把这些故事都搜集整理,完整地记录下来,朝有缘的后来人诉说。

促使我萌生用写日记的方式记述岁月痕迹的念头,是我读到我不曾谋面的大哥半篇残缺不全的日记本后,催生的使命,我要替他完成整个记录。那本子被皮红发撕掉了大半,只剩下洇水泛黄的仅有半页,记述了我离家出走至今未归的大哥,以及他抱走的二哥小宝,他们的悲惨命运让我老爹皮红发越发想要个儿子,并为此患上了严重的恐惧症。我时常回忆这半页日记上,大哥用力写下每一个字时的愤怒:

趁皮红发这个种猪和夏红红这个肥夜叉都不在的时候,我仔细端详这个带着透明颜色的小肉团,心里顿生恶念:摔死他!因为我打他出生时起,就觉得他不是我亲弟弟,我是说,他根本不是皮红发的种。尽管我知道他的确是皮红发趴在夏红红身上,气喘吁吁努力的结果,但我仍然无法抹掉心里对他的憎恶。我多次趴在门缝看到皮红发大汗淋漓的从夏红红胸脯上下来,萎靡一蹶不振。但他双手不肯丢开夏红红圆嘟嘟挺起的乳房,然后有气无力地问:

“说,赵尖嘴摸这里没有?”

靠出卖色相而闻名的夏红红,浪声浪气格格地笑:“蛇都进洞了你还问它贴墙爬没!”

皮红发就捶胸顿足,一边穿他褪色发白的内裤,一边骂:

“赵尖嘴这个杂种把他妈人活了!工地上的女人他都睡遍了的!”

夏红红光着身子爬起来抱着父亲的背,一股骚劲勾引着皮红发说:

“他强壮,会伺弄人。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差。要不再来一次?”

皮红发挨着夏红红迷人的裸体,他感觉到一股肉温紧贴脊背,低头又看看自己已经缴械投降的下边,还是摸起一颗伟哥吃了下去,转身又把夏红红压倒。夏红红那淫荡无比的呻吟就在那辆已经开始泛白的旧车皮里再次鸣奏……

我从这个时候开始厌恶夏红红慢慢大气来的肚子,一直到它又瘪下去,这个头发黑黑而身子红彤彤的小肉球被抱回来放在床当中。当这个小东西慢慢睁开眼睛,慢慢长大,慢慢长得既不像皮红发,也没夏红红的特征的时候,皮红发和夏红红之间的战争开始持续爆发了。

皮红发端着碗站在生锈的钢轨上,扒一口骂一句:

“夏红红,你给老子老实说,这小杂种是谁的种?”

夏红红浪声浪气地回骂:“皮红发,你鸡巴捣的你忘了?杂种的种!”

皮红发用手比划一个半截的动作,又捏捏自己的下巴:“我这下巴明儿得削一下,噶?”

唾沫星子穿过牙缝里欢快地飞出来,夏红红忙展开手掌盖住碗:“你别忘了我是谁老婆。”

“谁的老婆也保不齐能生野种哩!”

赵尖嘴一家正在吃饭,赵尖嘴个子很矮的老婆听了,就冲出来,手里提着半截钢棍,来追打皮红发,一挥打掉手中碗,再挥击中屁股蛋,“你骂谁是杂种?”“好男不跟女斗!”夏红红看见皮红发只是躲跑,急忙放下碗筷,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走,追上来把矮婆娘放倒,夺走手里的钢棍拄在地上,一手叉腰,气势咄咄逼人的说:

“就是赵尖嘴的杂种,叫他来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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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皮红发说都被赵尖嘴睡了的女人们,都端着碗站成一排,边吃边笑,笑声刺激了赵尖嘴,赵尖嘴冲出来追,他手里提着我演奏用的铜钹,他先掷去右手的钹,却没有砸中,那钹一头撞在钢轨上,冒了一星半点的火花就在嗡嗡不止的晃动中粉身碎骨;他的右手又接过左手的钹继续投掷,这只钹平行飞出,滑翔很远,在就要切断矮婆娘脖颈的刹那,却猛然发力升起一道弧线,径直飞到钢轨对面的山坡上,在茂盛的杂草丛中没了踪迹,也没有发出响声。两投不中,让赵尖嘴改变战术,他凭借腿长优势,三跳两跃就追上去,伸手提起满身尘土的老婆,三拳两捶打,“丢人现眼!”矮婆娘气急败坏,“你是皇帝吗,三宫六院!”一头撞向垒起的钢轨摞,咣的一声响,伴随着呜呜呜呜的回旋声刺激了现场所有的人:矮婆娘在啊的一声叫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矮婆娘的死似乎没给赵尖嘴带来伤悲,他只是托人传来话,矮婆娘的丧葬费得皮红发掏。皮红发不愿意掏钱,就给夏红红说:

“去吧,去把狗日的伺候安逸了,不怕他不认账!”

勾引男人自然是夏红红的长项,赵尖嘴早就对夏红红垂涎三尺,夏红红上厕所时他试图翻墙偷看而不慎失足跌入粪坑的故事至今流传,所以在夏红红去之前,皮红发很有把握的这样说:“他睡了你,你还是我的,老子的钱,一分也不会给他。”当天晚上,夏红红就去了赵尖嘴屋里,皮红发藏在暗处偷听,咯吱咯吱的摇床声就从矮婆娘棺材一旁的床板上咿咿呀呀地传来。

皮红发和夏红红的战争持续不断,但他们之间不愠不火,言语间透出的,其实是彼此的爱。他们之间再恶毒的攻击语言,都是对对方爱的表达。这让筑路工地上的女人们听得醋意很浓又很愿意享受这段直播,她们自以为学会了夏红红和皮红发一唱一和的挑逗,而试图在自己丈夫身上做试验时,无不以失败告终。她们被男人肆意蹂躏而丝毫没有快感的时候,就在被窝里想着皮红发自慰,第二天上工,一个个油光满面,都跑到夏红红跟前比脸色的红润程度。她们当然甘拜下风,夏红红是天生狐媚的。

随着小肉球长大,我和他本身的关系渐渐亲密。我的兄弟小宝是三岁就开始吸烟的。那时候,当轨道车司机的他亲生老子赵尖嘴,驾驶机车来回穿梭,把小宝绑在怀里,把烟叼在嘴里,烟灰落在小宝脸上,有时故意把烟雾吹在小宝眼睛上。起初小宝被呛得眼泪哗哗鼻涕横流,等打过了几个持久的喷嚏,就开始迷恋这种特殊气味,陶醉这种烟雾缭绕的感觉。这时候赵尖嘴很高兴地说:“这才像我的种,啥环境都适应得快。”

小宝不知道赵尖嘴说些什么,眼珠中死死咬着赵尖嘴噙在嘴角那颗红红的火头。等车靠站时,小宝被抱下去,在站台上,赵尖嘴指着钢轨和远处的村庄骂:“你妈这个牝鸡,还不如养一条狗!”说话的时候,那只陪伴了小宝到三岁,一直像哑巴一样的白狗,就忧伤地向远处张望。

这样的镜头一直重复到小宝被烟头烫出个洞在额头正中央,赵尖嘴才发现把事情搞大了——夏红红送饭来了,赵尖嘴把小宝挂在两棵树之间的摇篮里晃悠,俩人牵着手走进了驾驶室。小宝那时候已经能爬,等了很久不见赵尖嘴回来,他就自己溜下去,从赵尖嘴扔在地上的外衣里掏出一支香烟点上,自己一口一口抽起来。习惯了二手烟,自己吸一口味道那么特别,可没几口,就醉过去了。当一声哇哇大哭把他们好事搅黄了的时候,小宝已经被烫焦了额头。夏红红提上裤子,抢到厨房里弄来黄油抹上,而伤痕显眼难以遮盖,她有些愧疚,自责道:“他爹回来,可怎么交代啊!”赵尖嘴也惭愧地骂骂咧咧,贴着夏红红耳朵讲:“趁皮红发还在隧道里没回来,咱们这就走?”看着夏红红跟着赵尖嘴神色慌张地逃跑,我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真瞧不起这号人。

“况且——况且——”的响声老在耳边嗡嗡作响,叮咣叮咣的敲击好似永无休止,这荒山野岭的野虎梁车站,要到几时才能修好?谁能熬得住在这地方长久呆住。走,我决定走。山的那边是什么,不走出去看看怎么知道?在这无人的黑夜中,我决定用偷偷溜走的方式告别,我要带着二宝,从此不再归来……

我分明看到一双小孩,他们迈着吃力而又坚定的步伐,沿着钢轨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远处,走到钢轨拐弯的地方,走到大山阻挡视线的地方,走得无影无踪!我那带着一股子犟气的哥哥,他留给我的全部信息就此结束,我无法再获知更多关于他的故事,有些伤感,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寻半天没寻着,心里失落难受。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要去听野虎梁新飞来的那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的演奏了。

 

日记本上记录的点点滴滴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儿……野虎梁车站一砖一瓦走向成型。天气晴朗的时候大家赶工,天阴下雨的时候大家凑麻将、下象棋。那天夜里,雨水哗哗,我输光了钱,垂头丧气一个人回去睡觉。我闷闷不乐中,夏红红摸了过来……“听说你一口气能做上百个俯卧撑?我来试试,你是不是比他们都厉害?咯咯咯咯咯。”我来不及反应,夏红红的手已经抓住了我要命的地方,我准备推开她的手,那双不听话的手,却被她顺势抓过去,放在一个柔软的地方挼……没三两下,我就投降了,与其无力反抗,不如顺水推舟,男人呐,在这方面都缺一根筋啊。

唉,因为夏红红那个骚狐狸几乎和工区每一个男的都勾搭过,因此大宝和小宝很难确认到底是谁的儿子,皮红发一口咬定是他亲生的,大家都客气地笑笑,既不反驳,也不挑明,就那么默认了这层关系。

老皮啊,你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刚来野虎梁工地上修路时,我俩多少次在深夜里醒来,听到娘里娘气的赵尖嘴站在窗外敲打,浪里浪气的夏红红心里愿意,却装出不情愿而推辞的样子,在屋里压低了声:“半夜三更的,别再大声吱哇啦!人家还单身未婚呢!”随后便从门里向外插出一道亮光,又迅速地合上了……这样的腔调,多少次令人呕吐又诱人向往般的往两只耳孔里灌来?想到这里,我的气一下子上来了,涌动着一股复仇的欲望,为了你,我必须砍掉他的头颅,可你拦住了我,你说“婚前的事儿,就算了”……大宝该已经长成精神的小伙子了吧,那时候才十几岁的黑孩儿,皮肤黝黑,眼神警觉,一副老练的样子,脑瓜子装满了不令人担心的计谋。皮红发曾自豪地预言,他儿子是个好苗子。可惜后来逐渐叛逆,和皮红发发生过几次不愉快的沟通,扔下一句话:“不搭理死了没埋的人。”自此俩人关系一落千丈,大宝带着小宝已向远方。

隧道主体工程要竣工了,工地上像过节那样庆祝起来,人声兴奋一阵赛过一阵。有人燃放了鞭炮,噼里啪啦让人忘却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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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尖嘴抡起一把残损的钉锤敲击糊满水泥的胶桶。胶桶委屈地弹跳肚皮,许多渣滓不情愿地从睡梦中惊飞。赵尖嘴牢骚满肚泼洒开来:“什么时候隧道衬砌能够有‘甩浆机器’就好了,再也不要用人工一铁楸一铁楸地去甩浆衬砌隧道了。”“狗日的跟老子想到一块去了。我早就盘算着搞这个发明。”我悄悄对皮红发说,他带着崇拜我的眼神巴结我说:“有这个发明那该有多好呀!这样,工人们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劳累了!”不知在隧道里消耗掉多少时日,终于迎来隧道成洞的黄道吉日,皮红发这位掘进能手竟然哭出了激动的泪水,他哽咽着对我讲:“这山,多高?这土,多厚?——是我们!是我们凿通的!”我和他一样生出饱含深情的真诚感动。

站在隧道口,皮红发用力撕扯,黑黢黢的手套难以退掉,几乎和手皮连为一体的顽固让他费了老劲,才剥露出水泡和血迹混杂包裹的双手。然后,他把这双伟大的、颜色比手套更黑的手伸到我的面前邀功:“再厚的山,我也打穿了它!再高的峰,也顶不住咱这双手。”我的脚上,右脚跟磨出的老茧和右脚掌肿起来的脚面把鞋帮子憋得圆滚滚的。因为皮红发这番话让我忘记脚上的伤疤,我把皴裂的双手缩进袖筒,用半截胳膊轻拍老伙计的肩膀为他祝福。

赵尖嘴敞开胸前衣服,露出一排稀疏的、但很精神的体毛,嘴里叼着烟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斜着眼抖动着嫌弃一切的情绪,“啪”朝我俩脚下吐来吃剩的烟蒂,“哐”扔下一个木质盒子,“嘣”一枚铜质奖牌弹出来。

“喂,拿命钻来个奖啥感觉?”

“捡起来!”

“奖又不是颁给我的。”

“你快滚吧!”我弯腰捡起奖牌在衣襟上揩。

在我拦着皮红发没有冲上去讨回尊严的同时,乌云却遮住了天空,落雨的迹象越来越明。我盼望随即而来的冰雹和雨水,痛快地清洗我们浑身的积灰。可是雨并没有下。赵尖嘴抬头看天,托着一串咕噜咕噜响的脏话朝远处走去。我双脚已经发麻,只好陪着皮红发硬站着,为了迎接崭新的景象而耐心的等待,老半天,雨始终未下。

我至今不能忘记赵尖嘴拙劣的敌意,尽管恨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在庆祝竣工的闹热中,皮红发大病一场。大宝二宝不辞而别对皮红发打击很大,后来大家坐在一起分析的时候,郑项红说爬上开往北方的火车走啦,何晴儿说翻过野虎梁的大山进城啦,皮红发寻找了大半年,最后心灰意冷了,竟然说:“妈的,两个儿子,被火车轧死了一双。”我们都骂他,这个不着调的当爹的人,怎么能借着酒劲发疯胡说。唉,这或许就是命啊!

老皮啊,当年我就劝你不要娶夏红红,可你就是不听。不知你从哪里弄来一个怪主意,说屁股大的婆娘能生养……夏红红的屁股又圆又滚,的确比旁的女人让人眼馋,可工友们都传夏红红是“公用卧铺”,只要功夫深,谁都可以上,你偏不信,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你可知道夏红红连我都没有放过?那时你肯定没有注意到我,立眉竖眼地好像受到了侮辱……夏红红当年钻到我的被窝,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的那一幕,好像电击一般,让我的内裤猛然被膨胀的地方撑大了。我有些难为情地弯腰蹲下去,在等待膨胀的地方归复平静中,夏红红那肥大的屁股又骑上来了……夏红红刚骑上来,我愣住了,无所措手足,经不住三两下撩拨,软酥酥的浑身没了力道,夏红红不等我同意,就抽掉了我的皮带,褪我的裤子。裤子刚拉到大腿面上,赵尖嘴就进来了。我提着裤子仓惶应对,结果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你说,这样的耻辱我焉能不雪?但慑于他人高马大,力气大过我,我一个人肯定弄不过他……

难言的往事和残酷的现实交替着在脑海里扑腾,我此刻的状态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我知道长吁短叹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于是我停止想那些没用的旧事浪费这宝贵的光阴,又往下读起来。

 

“我之前是个舞女,在舞厅流行的那几年,我就陪人跳舞挣钱。那时候黑舞厅很多,我们都不是跳那种文明的交谊舞的,我们就是抱在一起,想干嘛就干嘛的那种,你可知道,我的屁股忍受了多少双脏手的乱摸?你可知道,我的鼻子忍受了多少种臭男人难闻的味道?当然我坚守了底线,老皮,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郑项红对何晴儿平静的讲述似乎无动于衷。皮铁在他怀里也昏昏欲睡,她给皮铁倒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试图安抚皮铁尽快睡去,以便腾出时间更好地聆听何晴儿到底要说什么。

“我后来被人骗了。”

“是哪个负心汉?找出来去劁了他!”郑项红忿忿不平。

“不是被男的骗了,男人骗我,无非是想多占我便宜,可我被女人骗了,女人下手都狠毒,差点要了我的命。”皮红发侧耳倾听,两眼冷冷地放着白光。

“要不是你后来救了我,我要不是跟着你逃跑,我,我,”何晴儿掩面大哭,泪跟着流,没哭几声,她忽然想到一旁睡熟的皮蛋,立马收住了声音,“我被那个女恶魔骗走,她把我关起来,叫我接客……我跳舞七八年,从未失身,我被她骗走的那一晚,她竟然……她竟然,她侮辱了我。”

众人皆惊诧。

“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可她竟然像男人那样,来摸我屁股,来亲我大腿,还逼着我和她接吻,我肠胃阵阵发呕……她说,‘来这儿的女人,都得过这一关,被人摸被人舔,习惯了心里就再也不厌烦了。’如果不是她们一伙人捆绑了我的手脚,我肯定和她拼命。我被囚禁了几年?连我也记不清了。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瞧着窗外盼天黑,数着月圆的日子计数。墙上的画我在背面已经画了几摞正字,每一笔画完,我就又眼巴巴望着窗外,等待下一个月圆的到来。”

“有一次我无意中逃了出来,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适感。我费了老大劲回到老家,再见到父亲,我发现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头发白了,满脸皱纹,人瘦得就剩一张黄皮,眼窝深陷下去,再也看不到年轻时还有的那种泛着精明的光亮了。我厚着脸皮在村里走了一圈,周围的老人大多已经离世,附近埋满了新旧不一的坟包,村子里寂静冷清,半天没见着一个人影。我本是这村里的人,如今却像这村里的客。”

“好不容易看到三五个放学回来的孩子,都是生面孔……离开时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人们不再去沟里担水,而是拧开自家的水龙头,家里的水泥地也变成地板砖。我给老爹放下一点钱,他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着钱,一句话也不言语,一个稍大点的小学生隔着篱笆院墙朝我叫喊:‘喎,他是老年痴呆了,你别偷他家东西,哎,你是哪里来的城里人?’眼泪夺眶而出,我抬头看他,他却和几个孩子飞快地跑远了。我孤身一人,又能到那里去?房子破败,蜘蛛结网,地上横竖几行老鼠的脚印,我没脸没皮,只好又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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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去眼泪湿润的脸庞,何晴儿的皮肤蒙上一层透明的颜色。

“我们呆的那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所监狱,但对你们来说就是一座天堂,你们男人都喜欢这种地方,是不是,老皮?”

皮红发羞赧地把头低下去,用一截枯枝在地上乱画,喃喃地说:

“我就去过那一回,我就去过那一回……那时候,我还是真正的处子身啊。你知道,我那时候还很年轻,每日没完没了地呆在野虎梁这大山里,憋也把人憋坏了。野虎梁铁路通车后,我舍不得远离自己动手修建的工程,就留下来搞新线临管运输了。同时留下的,还有兰天河和赵尖嘴。赵尖嘴这个败类,后来拐跑了我的前妻夏红红,唉,打那以后,野虎梁就剩下了我和老兰……收拾赵尖嘴逃跑后弃置一旁的床铺时,无意中寻出一本书来,翻了几页,就发现书中全是些黄段子,写的那些字眼辣眼睛,可我又实在无聊,还是忍不住看了,越看心里越火烧火燎的难受,男女交欢的各种姿势都令我着迷……那天老兰接信有急事回老家省亲了,夜里我临时接到通知,说前方隧道塌方造成了事故,从咱这个站要经过的火车都改线了,叫我明天早晨出发到邻近车站去支援,我收完通知,可是书还有三页就看完了,我既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可又贪婪后面的描写更刺激,于是点灯一口气看完……”

皮红发讲述的这一段,我无从知道,我和他朝夕相处,他竟然也有秘密背着我?我从不知道他私藏这么一本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想开开眼的“秘籍”,果真是人心隔肚皮啊。他讲的津津有味,我听得云里雾里。嗨,真是人心隔肚皮啊,不知那秘本今昔何在。

“那天夜里,一只野猫在凄苦地叫春,吵得我一夜难以入眠,我出门朝传来叫声的地方扔去一块石头,猫似乎被赶跑了,我返回来躺在床上刚要睡着了,它又在哪里嗷嗷地发情,我出去扔石子,它消停了,我回来上床正要入眠,它又开始悲号。三番五次,谁忍受得了!于是我卷起铺盖,准备连夜出发,野虎梁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早就熟透了,连夜出发也用不着灯笼照亮,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我一清二楚。我发动了‘力帆250’摩托车,突突突突一路奔驰,夜鸟惊飞,叫声慌张,不大时间,我已跑出好远路程。”

皮红发嘴角溅出几丝白沫,张大奎还是跪着烧纸。微风吹来,何晴儿的刘海跟着飘起来,露出洁白的额头。郑项红宽大的袖口,紧紧捆绑在圆滚滚的胳膊上。他们仨一字跪开,轮流烧着纸钱。

“可是,唉!”

皮红发长舒一口气,像是看破红尘一般豪壮。

“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人再聪明,也有失算!我皮红发竟然鬼使神差,走偏了方向,起个大早,没赶上晚集——我生平头一回在野虎梁马失前蹄——跑偏了方向。”

“不过,”皮红发开始兴奋,他脸上皱纹舒展了一些,皮肉逐渐挂上了笑容,“不过,塞翁丢马,谁知祸福。”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立刻精神了起来,坐直了,一本正经地续说道:

“我误打误撞,走进了野虎梁镇。在那里,我头一次走进了发廊。我想铰一铰我那已经卷住耳朵的头发,好让我干活时干净利索。唉,世风日下,发廊那时候都不提供理发的正经业务了,开始挂羊头卖狗肉,给人按摩,也提供特殊服务,这些当然是后来你晴儿阿姨告诉我的,我长久待在这山沟里的小站上,只有一年去段上开会我才找机会去绞头发……野虎梁镇这家发廊的橱窗上,贴着的那些金发碧眼的女郎,一下子连通了那本黄色小书,我的身体立马触电一般有了反应,头脑发热,走了进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惊险刺激的事情。”皮红发愈加兴奋,很多精彩的情节从他洋洋得意的神情中蹦出来。

“我走进去,和你晴儿阿姨四眼一对,立马就一见钟情,欲罢不能。——你见过人类最美的眼睛吗?那就是你晴儿阿姨那双啊!我那时候是光棍青年一个,见到漂亮姑娘肯定要动心思。你晴儿阿姨一个媚眼就让我神魂颠倒,她带我爬上二楼一个狭窄的包间,那里面只有一张白色的小床。我一进去,就抱住了她。嘿嘿,嘿嘿!”纸灰渐渐熄灭,我看见何晴儿阿姨脸上雀斑点点,眼角两侧,皱纹浅浅几条。

“你现在还不会懂,你将来是会懂的。头一次抱人,贴得那样近,我估计她和我一样紧张,从我鼻孔里喷出的匆忙而慌乱的热气,咋咋呼呼黏她的脸、脖子,那滋味,嘿嘿,嘿嘿。”我捡起一颗胖大的桑葚子塞到皮红发的嘴里,他来不及咀嚼就吞下去接茬。

“我抱着你晴儿阿姨,我感觉到她全身柔软。但我没有抱人的经验,我的心扑通跳个不停,汗水蹭蹭往下,搞得我很紧张。你晴阿姨轻轻分开我的手,主动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她和我面对面贴得很紧,一边给我擦汗蹭蹭的脖项,一边温柔地对我说,‘你只想抱我一次,还是想天天抱着我?’起初,我没听懂她的意思,我愣头愣脑地说,‘只要你好,你说啥时间来我就啥时候来。’唉,我真是榆木疙瘩,转不开筋。我把你晴儿阿姨抱起来,往床上放。这时候,满脑子都是那本黄色小书上的示范动作,我很想仿试。我急不可耐地要扒掉你晴阿姨的衣服,她说:‘你慢点,我自己来。’她很熟练地把她们女人穿惯了的裙子往下脱。因为又心里不沉着,动作忙乱又着急,我浑身湿透了,汗渍油腻腻的一层裹在身上,很不舒服,真想从头至脚来盆凉水冲得清清爽爽。想归想,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忙说,‘脱!脱吧!’”

我捡起几颗落地不久的桑果塞到皮红发嘴里,他并不咀嚼,而是牙关紧闭,上下牙床挤压,榨出桑果汁液,鼓动着喉结吞下去,然后“呸”的一声唾掉残余。桑葚子是天然的染色剂,立刻把皮红发嘴角的白沫涂成了紫色。“你晴阿姨背对着我,露出了不黄不白的后背。我正纠结接下来该进行哪一步的时候,我的心猛烈的一震——我看到你晴阿姨的背上,伤痕累累,新旧叠加的外伤,有些已经结痂,有的还有血迹。我还以为是纹身哩!她转身时,她的胳膊上,全是被抽打过的青疤,还有结痂脱落后裸出的新痕。那一瞬间,我心神全乱,怜香惜玉的责任冲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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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晴阿姨说,‘你如果想快活一次,你就来吧。’说完,她唉声叹气。我连忙阻止了她继续脱裤子。”皮红发兴致勃勃的讲述着,每到要紧关头,他都有点居功自傲的成就感。“‘别脱了,别脱了……你这么年轻漂亮,何必来干这个……’我说。‘你到这里来,不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吗?装什么装!’你晴阿姨说。‘不,不,我头一次……’我可是真的没有撒谎。‘真的?’她问,我忙点头说‘嗯’。‘那么,’她穿上衣服,遮住伤疤,蹑手蹑脚走到门跟前,悄悄往外望,确认无人偷听,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轻声问:‘敢不敢带我跑了?你带我跑了,就算是救我一命……我是被老婊子囚禁在这里的,我不愿意干这个啊,可是我不干,她们就用皮带打我,用烟头烫我,用筷子攮我,除了她们要留着我的脸来勾引客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好的地方了。’她伸手过来,和我五指相扣,指尖传来的快感散遍全身,让我沉醉。我感到我自己身上也有被抽、被烫、被戳的疼痛,我不知道怎么选择,我想逃跑,又舍不得她的美貌。‘大哥,你想不想我这一辈子都陪着你,你想抱就抱,怎么抱、抱多长时间都随你呢?’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说戳人心窝子的话,我当然愿意了。一种汹涌而出的英雄气概立时填满了我的胸膛。”

 

这就是我认识的皮红发,也只有皮红发才能干出来的事儿!这小子让我瞧不上眼的地方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这龟儿子让人不得不服的地方就是知道事情的哪大哪小。而这偏偏是我的软肋所在,我老把自己封闭起来,像是怕这怕那,可终究怕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明明有自己喜欢的女人站在跟前,伸一伸鼻子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可我就是个棒木槌,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包括后来,我应该主动向何晴儿表白,可话到嘴边老说不出口。好几次她主动找我说话,她一笑,我就心里吃紧,汗蹭蹭地往外冒,嗓子眼干涩出不来声。

 

“起初,见我迟疑不决——你晴阿姨有些失望,她双手搓在一起,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滴答过,就在这几十秒的滴答声中,我感觉到时间的漫长,感觉到人生的难熬,这几十秒钟的犹豫,彻底改造了我的思想,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里的故事要分两条线讲,我先讲第一个路岔口。”皮红发作为铁路技校毕业的中专生,思路这么清晰,语言功底这么扎实,的确令我刮目相看。

“第一个路岔口,在隧道里,救了我一命。因为我跑反了方向,本该去抢修坍塌隧道的我,因为马虎大意走错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囚禁你晴阿姨的发廊。可是我们工务段去抢险救援的队伍,却遭了秧。唉,我本来还担心迟到怎么向领导交代,可是却因为这个迟到,我捡回一条命——抢险救援的队伍集合的第二天,当然这里面没有我,我是后来到段上开会,铁路局的领导讲话时说的——各小站派去疏通道路的抢险队伍集合起来以后,便开始清除坍塌的山体,搬移栽倒的大树,拖走滚落的巨石,平整被掩埋的路基,拨接被毁的钢轨,大家分头行动,隧道口的清理工作立刻取得了突破。”

皮红发干涩的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他揉揉,顿顿,又带着忏悔的口吻说:

“其实,该死的人是我,要是我也死了,老兰后来就不会死,要是老兰还活着,兴许何晴儿还能生个大胖儿子……唉,咱们野虎梁这座大山里啊,真是‘天晴不过三日,地平不出三里’,抢险进行到一半,一时间,谁也没想到好端端的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惊雷乱炸,雨像盆泼,来势凶猛,豆大冰雹乱砸人头,没地方可躲,于是队伍先进入了隧道开始清除残余的路障……真是干事在人,成事在天啊,队伍刚好开进隧道口,就发生了人间惨剧——轰隆声中,炸雷殛穿隧道的洞壁,隧道顶突然二次崩塌……我们二十几号工友,无一幸免,全被就地活埋……我当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面,如果不是我要参加第二个人生岔路口的事情,我肯定要参与搬运工友遗体的工作了……因为通知的文件里名单有我,段上领导报给铁路局领导的文件上,自然也有我的名字,他们以为我也被埋在了隧道里。当我办完第二件事赶到救援现场时,上面已经派了更大的修路队伍来参加救援,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隧道发生了二次坍塌,原来的一拨人已经被埋了。”

“隧道口已是满目疮痍,到处是坍塌的石块,摇摇欲坠的洞顶悬吊着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管片,只有几根钢筋连着,晃晃悠悠的随时都可能坠落,我们就在这危洞中穿梭,在垮塌的废墟中不停地呼唤:‘有人吗——有人吗——’,一夜鏖战,抢险救援队的队员们已是精疲力竭饥肠辘辘……”

“‘救人!救人!’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谁料失足一跌,滑落在一旁的臭水沟里,头撞在一根带泥的树根上,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头脑还算清楚,但人无力动弹了。因为我跌落到了路堑下边,抢救隧道的队伍里并没人看到我,我喊了几声,毫无作用,因为挖掘机和装载机的轰鸣此起彼伏,没有间歇,我求救的叫声能有多大,能传到谁的耳朵?我眼睁睁看着天上的乌云雾蒙蒙的一片,后来竟然不知不觉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我已经被安置在筑路段上的医疗室里,迷迷蒙蒙中,我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我打吊瓶,有一个尖声娘气的声音说,‘是我发现他的,他在工地上抢险时,路过我,我确定没认错人,我们查看了他的工作证,他是野虎梁车站派来第一批来抢修隧道的人,也是唯一一名幸存者。’那尖嘴猴腮一口娘娘腔的人,声音好像啊,是不是后来跟我有夺妻之恨的王八羔子赵尖嘴——时日太久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个杂种,再遇见他我肯定撵上去扇他大嘴巴子的!初次见面没留下好印象,后来他干得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至今我仍然没忘了要宰了他……”

“因为我被确认为唯一的幸存者,那时候已经升官到路局去的我师父姚金娘,带着局里、段上很多大领导都来跟我握手,劝我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情不要担心,级别最高的那个大领导还给我许多口头承诺,可惜我神色慌张中,左耳朵分神,右耳朵紧张,一句没捞着。‘师父!’我抓紧姚金娘的手,我想告诉他实情,可是他却使劲按住我,‘好好休息吧,小皮,你小子命大,是福。’就这样,我被当成抢救有功的人,被推举为劳模,整理了材料往上报了,我本该解释清楚,我不能昧着良心要这个奖章,可是领导们都听医生的话,不让我说话,我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是替死去的那二十名工友领的。再后来不断接受采访,再后来不断到处作报告,后来我的变化,连我自己都感觉到陌生和可怕……我还是先说说与此同时发生的第二个我人生的岔路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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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铁“哇啊呜”的一声从梦中醒来,惊醒了正睡得香的皮蛋,皮蛋用更大声的“呜啊哇”表达不满,四只小眼睛双双扑闪几下,都停止了哭闹,他们分别伸出一只手去抓对方的另一只手,因为还拿得不准,绕来绕去总是抓不着,即便如此,他俩也乐此不疲,躺在推车里互娱互乐,挤出微笑。我喜欢这一对萌娃,羡慕他们的命运,但却丝毫没有嫉妒的成分,事到如今,我皮小月也和皮红发一样,飘飘然与人无争了。

“我再来讲第二个路岔口,在发廊里。在我犹豫的那几十秒钟里,你晴阿姨又开口了:‘这间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能透进来光亮。你看上方那扇装着防盗网的小窗户,午后天晴时,阳光能透过窗子短暂地照进来。那时候,一束光都让我感到希望。我多少次想着自杀,可我想起一句诗:‘你来世间一遭,你要看看太阳,和你心爱的人,一起走在大街上。’我心里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能活着逃出去,然后回来杀死这里所有的人,再找个心爱的人,到深山老林里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去。’不过话又说回来,胡邹几句浪漫的文词儿,拿腔作势地冒三五句豪言壮语,咱也只顾在人前博个面儿,过过嘴瘾罢了,至于会不会动刀动枪,那也要看情势是否到位……”

“你晴阿姨这一番话,力量很足,直抵你爹我的心窝,她描绘的那一番生活,也让我垂涎。‘人到万难须放胆’,就是这几十秒钟这几句话,让我陡然壮了胆,迫使你爹我做出了至今回忆过往仍然无比骄傲的举动:救你晴儿阿姨出去。当然这是个冒险的活计,可事发突然,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了。”

“这样决定了以后,我和你晴阿姨迅速商议逃跑的计划。其实完全不用害怕,你爹我结实的胸膛,满身肌肉疙瘩,谁想和我比划比划,保准让他占不到便宜。你知道在野虎梁车站这地方,空闲时间比天上飞的鸟儿还多,能不练出一副好身板?打架斗殴那是小菜一碟,还能怕那个作恶多端的臭老鸨?可是你晴阿姨不同意,她不想把事情弄大,她只想悄悄逃跑。她拉着我的臂膀哭诉那个老婊子对她的折磨,我恨得咬牙切齿,想去把那个老婆娘碎尸万段,可是你晴儿阿姨都不肯。她说:‘躲吧,躲一事少一事,躲远了,我就再不怎么恨她了。’唉,我心里的怨气也减了一半,得听她的。于是我们开始在短暂的剩余时钟里筹划逃跑的步骤。什么叫剩余的时钟?就是这个老鸨规定的,你晴儿阿姨带你爹我单独到房间里去的时间,她还不时地来回巡查,门上有个电话,电话一响,她就在那头恶狠狠地喊:‘时间到了,快穿裤子,还不结束,真把这事儿当成坐长途火车了。’这个老婊子,她对来的男人笑得像一朵花,其实只盯钱包,对像你晴儿阿姨这样被囚禁被强迫的女人,凶残得很。我们的时钟只有二十几分钟了,我感觉到时间紧迫,更加汗如雨下。你说也真是奇怪,平时爬山上树,跑步练功,都很少流汗,可在这间窄狭的屋子里,我竟然汗如泉涌。哎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听你晴儿阿姨的周密部署。”

“你晴儿阿姨在这方面可真是精心策划了很久。她说:‘你发动摩托车要多长时间?’我答:‘十几秒钟够了。’‘前面路你熟悉路吗?’我当然熟悉啊,我就是走错了路才从哪里过来的啊,这不就是原路返回嘛。‘等下你去前台结账时,你要拖点时间,慢慢给她钱,我会乘机从这个窗户上爬出去,藏到前面那个露天厕所旁边等你。当然,你先把我顶起来,我得先攀到高窗上去。’这有何难?我拉过一只小板凳,站上去,直接把窗子一横一撇一捺拆了下来,手很轻,外面没有传出去响动。‘你出去后,要在房子背后接我。’我来之前,绕着这家发廊转了一圈,早对四周情况熟悉了。‘哥哥,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你晴阿姨这一声哥哥,叫得我鼻尖发酸,泪淌双颊,长这么大,哪被女人这么喊过?‘你若负我,也没有关系,我不会恨你,身上再添几道伤疤而已。’你晴阿姨这么说,虽然是激将法,但也让我坚定了信心。”

“这时老鸨打来电话催促,你晴阿姨接过电话,用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词句回答说:‘马、马上、就好了。’‘时间快到了,还没搞结束啊,吃了枪药也不至于那么厉害。’我看了时间,还有一刻钟才到。”

“剩下来的几分钟,我们梳理了逃跑过程,把每一步都论证了。‘当然,我们失败了,如果,我说如果,你就把责任全推在我头上,免得被这个女魔头纠缠,她黑白两道都通……’我怕个球啊!我当然不怕,我在心里说:‘不要那么胆小,我们就应该光明正大一起出去,看她能把我们咋样。’心里却暗暗盘算着一旦被发现,我就打得这个老妖婆满地找牙。‘我出去之后,学几声鸟叫,你听到鸟鸣声,就立刻出来,如果超过十分钟我还没有发出信号,那么我可能崴脚或者扭伤了,也可能又被逮住了,你赶紧走人。’你晴阿姨细心大胆,像电视里深明大义又果敢勇毅的地下党。”

“夜黑逐渐退去,鱼肚白开始慢慢放大,距离我们偷偷摸摸干一件大事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搬过桌子,顶住门,然后把你晴阿姨托举起来,她顺利从我拆卸后的天窗钻出去,然后顺着床单拧成的麻绳上溜下去,再跳到半米外的露天厕所的墙上,跳下去。这些对年轻气壮的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可是对于赤脚又受伤的娇弱婆娘,就难得多了。”

“你晴阿姨爬上去后,我忧虑她的危险,也还谋算着要是遇阻打起来,用脚踢还是用拳打,就听见‘波儿咕——波儿咕——’几声叫,我兴奋起来,知道你晴阿姨已经脱险,心里顿时天空晴朗。我把左右拳头各捏得‘嘚吧-嘚吧’的响了一遍,然后像胜利的将军,昂头挺胸迈腿朝外。”

“我故意假装老练,把裤带解开,双手提着裤子出去,脸上换上久病大愈的神气,走出门去,那个让人看着很恶心的老婊子,和几个画的跟鬼似的女人堵在门口,她们当然是怕我不给钱或者预防你晴阿姨伺机逃跑的吧。心里有了底,我故意装作很满意的样子,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钞票晃着,却不着急买单。我想逗她们玩玩,顺便给你晴阿姨顺利逃跑争取更多的时间。我摸出烟盒,叼出一根,那老女人笑嘻嘻来点,我转动舌头,把烟抵到右边,她朝右移,我又把烟转到左边,她又跟来,火柴棍燃不了多久,她在快被烫到时丢手。”

“‘讨厌!’那黑色的老皮涂着白色粉底的老骚货,竟然口吐少女般的音调,着实让我吃惊不少,如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是凭声音,就能让多少英雄好汉缴械投降啊。这声和脸如此不配,让我一时恶心不已,我两排牙齿咯嘣磨响,想爆发的力气大得收不住,只好把过滤嘴齐齐咬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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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要是换做我,打死我也做不出来。皮红发,你狗日的这辈子就是老子的克星,世上所有好资源都被你一怀抱揽尽了。我有千言万语要咒骂皮红发,知道了这些事,可我突然就自卑起来,我感觉到我矮他半截。虽然几年来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但一猛子来了事儿,总感觉还是有条棍儿隔在中间。何晴儿被皮红发救回来后,渐渐和我熟了,皮红发看出她对我有意思,他竟然撮合她嫁给了我。唉,我长叹一口气,谁高谁低,这还用判?这都是命啊。我和皮红发到工地上来时,都是二十岁光景,都在同一块云彩下的钢轨上蹦跶,谁料得到我们的命运,却是这样的不同啊,然而我俩的感情却更加牢固了。

 

皮红发转头对我说:“还必须给你交代一下:你知道你晴阿姨突围成功后,回头看了一眼,说了句什么话吗?”我怎么知道!我只好耸耸肩,摇摇头。他说:“她说,‘这扇小小的玻璃门,竟然困了我那么多年。’我觉得这女人是个话里藏刀的主儿,外表看起来长得柔弱,其实是个烈性子。”

她眼窝里蓄满了泪,但并未流出,柔媚和坚强都凝在那透明的液体里。那一刻,正是你爹我一生里的荣耀时刻呐。体内鼓起的阳刚之气足足让我脸上发光,自豪的光啊。为了你晴阿姨,我是忍住了,把火气收刹住,忍一时风平浪静嘛。把手里的砖头狠狠砸到地上,而没有砸碎玻璃门。

“这是你爹我一生里引以为豪壮的一件事儿。”皮红发脑门上渗出了大小均匀的汗珠,脸色渐渐红润,酒劲慢慢淡了,头脑清醒让他能够进行良好的控制,“在山坡和漆黑的小路上,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身后,何晴儿死死地追,我怕她体力撑不住,可我往回一看,她总在离我不远的一两步之内紧随。因为有英雄救美的心劲儿,我那时候也超常发挥啦!”

“老皮,你那时候正年轻,你在前面跑那么长时间不带喘气,我那时候如获重生,无论你在前面怎么跑得快,我总能抓住你的脚印,离你也就两步的距离。你跑得快,是因为你擅长长跑,我追得快,是因为我要活命啊。”郑项红轻轻拍打着何晴儿的脊背,手法类同哄皮蛋入睡。

“老皮,你是我接的第一个客人,也是最后一个,我何晴儿的身子是干净的,我对得起你。现在我也不后悔,我的眼光是正确的,我的判断是准确的,老皮,你是个牢靠的男子汉。从你进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皮红发心里受用极了,好听的话像蜜,让他无比惬意,他从牙缝剔去残食,翻身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喉结滚轴吞掉许多唾液。

“跟你来到野虎梁这山沟里,有一百个不情、一千个不愿,可是我应承了你,要跟着你,我就得兑现承诺。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静,我慢慢忘记了那不堪回首的悲惨经历,我决定报答你,把你遗留的最大心愿给实现了,认真给你生个儿子。可自我见到老兰,我又动心思了。老兰——就是我想要的男人,他脸白白的,身材端端的,眼睛圆圆的,看人透着一股意思。可我应承了伺候你一辈子,我就没敢张口,心里的欲火慢慢湮灭了。还是你大度,看出了我和老兰之间的情投意合,又把我俩往一块撮合。”

何晴儿把一长串的身世之谜倒个精光,她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泪痕已经干去,脸色逐渐回正。她磕了一个头,再续一炷香,然后坐在皮蛋推车旁的石头上,揭开蚊帐朝皮蛋小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老皮,要是世上真的有幸福这样的事儿,那我何晴的命就属最幸福的了,枯木逢春、病树开花,我死过一回,又活过来,我的幸福全是你给的呀!”

 

我省亲归来,闷闷不乐,可一见到何晴儿,不知不觉心里有了光亮……我转身走向对面的小屋,趴在窗户朝内望去,何晴儿睡熟了,她起伏的胸脯让我下身勃起,她鼻孔的呼吸是那么迷人,想起白天她朝我深情的微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越来越硬,我想不顾一切冲进去,可心里有根杠杆拦住了我,我怎么能再鲁莽的像个禽兽?我把心头的欲念压下来,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空灵感漫上来,眼前又浮现起我那可怜的小媳妇儿来……像,真像,活脱脱是她又来了……这脸蛋儿、这腰肢儿、这腿这胳膊,都像极了……她脸上挂着恨在我怀里闭上眼、她脸上贴着笑站我面前;她的腰软像根面条搭在我手上、她的腰细如葫芦的中间多情多姿;她的腿展在地上脚上穿着绣花鞋,她的腿上粉色的丝袜裹到脚面……她的侧身、她的高矮、她的胖瘦,她对我的笑……都像!心里这样想着,眼珠子就止不住往她身上转,真巧,她也瞟见我了……我们四目相对,好似有许多话儿急急表白,又好像都知道彼此的心意,后来不知不觉心走到了一起……

 

“天!”

郑项红的回忆在咆哮声中开始。“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天!”

“打小我爹就在铁路工地上常年不在家,我没人疼没人爱,没人教没人管,我上到小学就退学,人都骂我是野种,要说有地狱,那就是脏话怪话乱飘的人间,要说有魔鬼,那就是唾沫淹死人的炎凉世态……被唾沫淹、被脏话灌,五道油煎、六道火烤,我都受了……我刚来月经初潮那年,我可怜的亲妈就去世了,都没人告诉我下边流血是怎么了,我肚子疼得厉害,以为我妈惩罚我,要带我走,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恓惶地等待死亡……”

郑项红说话的时候,目光到处转圈,她看别人的目光和别人看她的目光稍一接触就立刻换到另一个人的另一双眼睛上。

“我妈死后,我爹顾不上我,我还小,他就把我送人了。可我从小就很强势,脾气比较大,没有人敢欺负我。豆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人做人的道理却明白几条,旁人眼里我是杂草,可我得自个儿开出一朵花来。我精打细磨过我的日子,二十出头就精通了地里的全部活计,壮年的男劳力咱也不心里虚他,都说我是女娃娃的身子男娃娃的命。”

“后来我亲爹死后,我就在养父母家出阁嫁了人,可这肚皮不争气,嫁了四个男人,生了八双女儿。因为不能传宗接代生男娃,他们都骂我是‘断种子’……”

“我有罪,我没敢跟你说。我们老家在山里,那边彩礼高,我养父母贪财,先把我卖给了刘家,我生了一大一小一双女,日子过得清苦,但还算快乐,可刘家人没本事,我父母瞧不起,撺掇我离了婚。后来杨家又出高价,我养父母又做主把我嫁了过去。我一个二婚女人,又生过孩子,本不该有什么奢望,只盼平平稳稳过好日子。嫁过去,我又生了两个白胖女儿,日子过得渐渐有了起色。可谁料得到,我的养父母假装重病,哄我回家伺候,又一次把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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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蒙在鼓里。我养父母只说来的人是药贩子,有几味药乡下没有,要去县城里抓回来,我跟着去了。可我一去,他们就软磨硬泡逼我入洞房,我抓起一把剪刀自卫死也不从,他们冷笑着用笤帚把把我打晕,我终究抵挡不过,被拖上了床……我醒来后,已经是赤身裸体,我要报警抓他,他冷冷一笑,说你看谁来了,我裹上被子撞出门看,我的养父母正乐呵呵地坐在院子里喝茶,他们见我出来,竟然笑着对我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越嫁越好之类的笑话,我哭天抢地闹腾完了,心里明镜似的摆着事实:我又被卖了……

“一年过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我的命运大概也就这样了——前面生的孩子再也没有见过,我一狠心,想把她们全忘了,脑子发乱一时痛快,说起来容易,心情平复悔恨交错做起来难,同一张肚皮怀胎十月,一生下来就叫娘,这叫我可又怎么忘得了!我的心渐渐随着日子变旧而淡去。可谁料到,又一次厄运降临了——我的养父母又一次把我卖了,这次卖给了我们村的老鳏夫,我央求药贩子拒绝这件事,我毕竟还是他女儿的亲生母亲,他本来扭扭捏捏,后来答应一试,去了一次,可是他竟然败给了我的养父母,这个无情的生意人,手里捏着一把票子数了数,转身就逃头也不回……这次,我不能再忍了。我生的四个孩子我都见不着面,我这当娘的是什么心情?”

“我年轻时,也是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这几年被我养父母当做谋财的物件卖来卖去,都是因为我是独生女儿,上无兄下无弟,我们那地方彩礼又高的吓人,我养父母竟然把我当成敛财的工具。可是这次我不能再甘受命运的摆布了。”

“我悄悄藏了一把尖刀在怀里,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我准备杀死老鳏夫,再杀死我那贪财爱钱到了不可收拾地步的养父母,然后再去找我那几个女儿分别见上一面,谁敢阻止我我就刺死谁,见过了女儿们,然后自杀。天底下有谁心狠毒辣到了要杀自己养父母的地步?舐犊之情,哺育之恩,我岂能不知?干出这样的事,到了阴曹地府,就是过刀山下火海我也认了。我头脑一直是清楚的,我的决定一直是矛盾的,可我这次一定要问个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到处卖我?”

“唉,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还没有嫁过去,老鳏夫插电褥子睡觉,电褥子被老鼠咬烂了洞,漏电给电死了。人死了,这事儿也就罢了,可是我养父养母收了人家的的彩礼钱不退,被老鳏夫的侄子们来家里抢走了钱,抢走的钱不光有老鳏夫给的八万块彩礼,前面我被卖的四次的彩礼钱,也整齐的码在一堆,被一股脑儿抢走了,后来听邻居说,四次的彩礼钱加起来足足有五十多万。可怜我贪财的养父养母,他们一分钱也没舍得花,都藏在棺材里存着,一下子被人抢走了,嗜钱如命的人,钱财被人抢走,他们怎么能善罢甘休,但他们年老体衰,争斗哪里是人家的对手?经受了被抢得精光的打击,俩人抱头痛哭,一口气缓不过来,双双晕倒在地,蜷缩在地上两三天,滴水不进,没几天,抱在一起殁了。”

“我大哭一场,埋了他们,把尖刀插在他们坟堆上,就去找老鳏夫的侄子要钱。那些钱是卖我得来的,现在我养父养母一死,这钱应该归我。可是老鳏夫两个侄儿见我是个弱女子,虽然承认抢了钱,但拒不退还,还色眯眯的说些下流的话,企图对我动手动脚。我一个弱女子哪能打过两头狼?”

 

“哥,把她制服了,看她看能咋样!”

“老二,拿绳子来,捆牢保险,等下你先上!”

“等一下——”

我知道不能跟他们硬拼,我急忙大喊一声。求生的本能让我冷静,定了定神,我就拿定了主意:

“我只能跟你们一人来一次……不过只能一个一个来……你们商量商量谁先谁后?”

说完话我就上了炕摆出要脱衣服的手势。这哥俩都很谦让,都不好意思先上,我出主意让他俩划拳决定,并乘机在靠墙的缝纫机上摸过一把剪刀褪入袖口。

老二赢了,把我往他屋里推搡。老大往院外走。我说:“你到门外守着,我们不叫,你别进来,也别让外人听见。”

“对对,哥,你把院门外头锁上,别叫外人看见了,嘿嘿,我马上就完了换你。”

老二先脱的裤子,看见他下边蓬勃的黑毛堆让我一阵恶心。等他要把上衣连纽扣也不解从头上褪下来时,我瞅准时机把剪刀插进了他的喉管。他连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喷出来就倒下去了。

他扑腾起来,头上的衣服脱掉了,眼珠子冒着火红的血。双手使出大劲,狠命来掐我脖子。我力弱扭扯不过,被放倒压在身下。喉管要被拤断,气息已经窒塞,额头闷胀发昏,我那可怜的女儿们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来回闪动,大女儿脸上的小酒窝,三女儿眉心里的美人痣……那一张张天真无邪干净的脸,“妈妈——妈妈——”二女儿的叫声让人心碎,“咯咯——咯咯咯——”四女儿的笑声叫人喜欢,那一声声清纯干净的声儿传来,不知道哪里忽然给了我一股力量,那一刻我放弃了悲观绝望,我得为女儿们活下来,看着她们长大成人。求生让我有如神助。他脖子上滴滴答答流下黏糊糊、热乎乎的液体,滴在我的下巴上,滴在我的嘴唇上,滴进我的鼻孔里,滴进我的嘴里,涩涩的、咸咸的、腥腥的味道迫使人做出反胃的反应,一股暗流涌动的物质穿过喉咙从嘴巴喷出,因受压迫卡在喉管堵塞了微乎其微的通道,死神在那一刻若隐若现。

我激烈挣扎抵抗,那一双螃蟹似的大爪子松懈了力量——我一翻身逃了起来——他扑倒在地像沉沉睡去。

不历经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体验,谁能看见闪电与银河交错的画面?求生的欲望使我出现了幻觉,我觉得星星离我好近,只要肯花力气爬上树梢,一闭眼就能亲近,抬手就能摘两颗。“咳咳咳——咳咳——咔咔——咳咳!”剧烈的咳嗽把我拉回了现实的人间。我穿上刚脱掉的外套,拔出老二喉管上的剪刀,揩尽血迹藏好,招呼门外的老大进来。

老大把老二的路数复制得一模一样,进门先脱裤子。

“老二,你去守门。”

他和老二一样要把褂子从头上一囫囵褪下来时,我把褪在袖筒里的剪刀抽出来,寻思用劲一把剪掉他那团令人呕吐的肉团团。谁知这笨猪还挺敏捷,一把把我手腕钳住了。

他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嘴里呼出葱蒜发酵的恶臭。两排像涂满茶垢一样脏的黄牙,令我晕乎乎打颤,我肯定要豁命挣扎,可那双钳子一样的脏手力气大得很,我哪里挣脱得了?根本没有空隙谋划出反抗的绝招,我只好往起跳做出用头撞击他面目的假动作,他果然上当躲开,却没预料到我踢了一脚他的小腿,他失去平衡重重压下来,把我压得喘不出气来,手上的劲慢慢弱了,我挣脱出来推他,才发现剪刀尖偏巧插进了他肚脐眼。他松开我去捂肚子,看着他套着头猪叫样翻滚,我把剪刀抽出来,他哇哇惨叫一声,我顾不上多想,就用剪刀在他裆部乱绞,他像猪被捅脖子时那样嗷嗷长叫,双手抱着裆部的要命玩意儿时扑腾几下终于一动不动时,我知道我的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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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剪刀收拾了这对强暴我的二流子兄弟,在他们的屋子里找到那笔钱,全烧给了我养父母的坟上,要说我脑袋糊涂,也就糊涂在这一时半会儿了,我忘了敌人已被消灭,我忘了我的女儿们了,我只可怜自己的命被糟践够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奔头?想完这些,万念俱灰,纵身一跃我跳到河里寻死,彻底与这个世界绝断。”

郑项红大哭两声,哭腔凄惨,把半生不幸的遭遇,全流成了泪水,我自己不知啥时候,早已泪让眼肿。我观察到听的人,也都眉头紧蹙。

“可是我大命不死,顺着河水漂到了下游我不知道名的地方,哀莫大于心死,活得没得意思,我只求死个干干净净,死个了无牵挂,河水怎么泡着我,我怎么也不挣扎。可等我醒来,我躺在河滩一块石板上,眼前站着一对男女,起初以为他们是鬼,灵醒才知道他们是人。是他们救了我,我又没死成。那女的屁股大、嘴唇厚,除了肤色有点黑,我没记住别的特征,她对那男的说:‘瞧见没,醒来了,死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给咱闯荡天涯,出门就立了一件头功。’那男的俯身来瞧我,我也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尖锥子形状的下巴,嘴唇尖尖的,他有点兴奋地说:‘红红,你看,老天爷都帮咱们呢。’那个叫红红的女人扶我坐起来,那个叫尖嘴的男人对我说:‘唉,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你呢,我们萍水相逢,也就不问了,你为啥要跳水呢,嗨,不是到了难处,谁也不会这么想不开,像我们两口子这样想开了的,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我给你指条道,保证你想得开。’他给我指的啥道儿——叫我顺着小道往前走,到不愁吃不愁喝的村庄去,‘我帮你找户好人家’……我和他毫无瓜葛,却在鬼门关被他拉了一把,也就答应他了,‘男人出差去了,一年半载不回来,你先一个人过着,等他回来再拿主意也行。’对他们描述的生活信以为真,遵了他们的叮嘱,稀里糊涂跟他们去了……唉,我这半生都不像是真的!”

“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在清水里照照我的脸庞,真是人不人鬼不鬼,什么时间蜕了一层皮了?我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时候陷了进去?我摸摸脸,连我自己也不敢认我自己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能挑还是能拣?谁这会儿给口吃的叫我替他跳进油锅炸一回我也情愿呐——那尖嘴的男人把我带到一户人家,那叫红红的女人吸着烟,陪我吃下了半碗剩下的白米稀饭,她脸上的笑容透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和蔼,我一下把对她的防备全部解除了——天下那回掉馅饼会砸到我的头上?都怪我心地善良放弃了提防!半碗剩稀饭就把我卖了——不过这回我认命了……”

“这村庄是啥情况呢?村子里人不种地也不捕鱼,不采药也不贩卖,难道靠着金山银河吃不穷喝不垮?整日里鬼鬼祟祟不见人影,我醒着见不着人,我睡着他们回来吃饭。那天我假装睡着,他们吃完饭出去,我就跟了上去,我要搞个究竟,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勾当。一跟上去,我惊呆了——他们在拆卸钢轨!他们分工紧密,协作有序,拆掉锁扣,拔出铆钉,抽走枕木,锯断长轨……我怎么又进了贼窝,我恨不得吐出一串火,熊熊燃烧,把这伙肮脏的贼,烧成一根根枕木……我没有见过修铁路,可我知道我父亲修铁路很艰苦,再怎么说,铁路上跑火车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怎么能让这些人去偷钢轨当废铁卖?我正要张嘴大喊,突然看到有人朝我扑过来,吓得我我转身就逃!”

“我沿着又长又黑的隧道走呀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冒到头。我一出隧道口,就感觉到天大地大。一窝小鸟被我惊吓,还没长全毛的身子撑起来又倒下,我把它们挪到不受雨淋的地方,数一数刚好八只,我把它们当成我那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心肝宝贝啦!我一下子哭呀哭的,眼睛哭肿了,胀得像桃子……我嫁过来,有个男人,却跟守活寡一样,他——我嫁过来的男人,一年前因为偷盗钢轨,被抓去判了两年刑,明年才刑满——闹腾了半天,我嫁给了一个坐牢的犯人啊!我痛苦地嚎叫着,眼睛里流出大瓣的泪滴,泪水糊住了眼睛,身体直直前倾,一颗道砟绊倒了我,我伏在枕木上,又嚎了几声,便呼呼地睡着了。”

“太累了,我睡了一觉。解了疲乏,我睁开眼看,老鼠跑来跑去不怕人,我讨厌这小畜生也来取笑我,抬脚一岔,它又钻进了隧道,我没追上,踩上钢轨,只求来一辆火车把我撞死算了,直到我喘着粗气再也跑不动了,就瘫在钢轨上换气。这时候,有人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黑影中站着一个男人,他就是老兰啊!他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我身边,重重心事从他嘴角的烟头上一撮一撮冒出来,他一口接一口不间歇地吸烟,烟头上发出红彤彤明亮的光泽。后来,后来,我就跟着老兰这么来到了筑路工地上……”

我对亲手摔死我的亲娘郑项红这时渐渐改变了看法。刚毅坚强的她,内心也这样的脆弱。和她饱受摧残的人生经历相比较,我的生命竟然纯洁得多。我盯着她脸颊上淌下来的泪行,看着她的脸。在抽泣中,她没再说话。皮红发看出我的意思,在我耳旁补充道:

“你娘杀死老鳏夫一双侄子后,在我心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人这一辈子啊,就得干脆的活着,做事情不要拖泥带水……老兰探亲回来时,半道上遇到了她,就带她来到工地上给我们做饭。那天,我也救回了你晴阿姨了,这样,工地上同一天添了两个女人。”

往事涌上心头,想起许多荒唐,皮红发不知是羞惭还是得意,他垂下眼皮不看我,意图逃避他内心的慌张,扭头朝我继续讲道:

“你娘郑项红还有这么传奇的经历,我根本不知道。她来筑路工地上当厨子的时候,人正年轻,身材很好,身上该凸出来的地方和该收束的地方都令人着迷,她居然生过八胎,那当儿谁能看得出来……”

“那天也是多喝点酒,头脑发热,我走进去时,她正在揉面,两个屁股蛋子圆圆的,像是要绷破裤子跳到外面来,我对这双圆圆的肥肉早就垂涎三尺,乘着酒劲,我一下子扑上去就把她按住了——这当然是头前儿抱你晴阿姨,攒了点经验……她没有反抗,她把手上的面拾掇干净,反过来配合我……自从夏红红这贱人跟赵尖嘴这嫖客跑了,我孤身一人时日已久,谁能受得了这个……那次,就是那次,就有了你。”

“本来你晴阿姨是我救回来的,我们有意结为夫妻,可我多次发现他见到老兰时就魂不守舍,那眼神儿明显是不对劲儿,那天我也是无意中听到他们互诉衷肠,老兰说:‘我娶过一房媳妇儿,不幸被电死了,你和她,活脱脱同一个人啊?’你晴阿姨说:‘我这辈子是老皮的人了,下辈子一准来伺候你。’因为醉酒我误把你娘当成了你晴阿姨,干下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只好离开你晴阿姨,于是我决定成全他们,撮合他们,后来还是我邀请姚巡视员来主持的我们集体婚礼,再后来,你娘和你晴阿姨,两个肚子都慢慢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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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老兰叔叔不死,唉,生和死在一瞬间就成为现实,生活不能靠假设延续,老兰的死无可挽回……老兰死后,兰小妹出生了,约莫过了半年后,我和你晴阿姨就慢慢好上了,那天我们正上了床,你娘进来了,她静静地站在床旁,吓我一跳,可是她脸色平静,并未干涉我们的好事。打那以后,你爹我就有两个女人了。你晴阿姨和你娘情同姐妹,从不相互猜忌,反倒相亲相爱起来,我们的日子简单又快活。在单调的日子里,我时常念想老兰。”

 

读完这一段,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皮小月对那段她并未亲历的历史吸收能力如此之强,我不应该缺乏老成持重而乱了节奏,对,应该提起笔,用力记下几笔,把缺失的资料都补上来,很多句子来不及斟酌就流利地淌在纸上。

野虎梁车站的施工进展顺利,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浑身劲儿耗尽,肚子开始咕咕叫,真想早点吃午饭。那天我的活儿干完早,就先溜到厨房想偷吃一口。走到厨房外我又有些羞赧,就站在窗口外的凳子上往里探头。风箱里气很足,一拉一推咣当有力,灶膛里火苗呼呼,火焰直直往锅底上窜,何晴儿那纤细白嫩的胳膊,竟然拉得毫不费力。肥肠在红汤里乱舞,拍扁的土豆一个个滚进去乱溅,郑项红做饭的功夫娴熟,活脱脱一个美厨娘。泡过水的粉条,亮晶晶透明,从郑项红手里的笊篱里倒下去,粉条插在肥肠和土豆的汤汁里,像一条条被榨干的小黄鱼。更饿了,我吞掉口水,在袖口揩去额头上的热汗,美美地闻锅里飘来的香气,肚子咕咕又叫几声。风箱不动了,火焰渐渐弱了。何晴儿端过一只空碗,长勺在锅里搅搅,舀出一碗烩菜,抽出一双筷子,摇醒案板前瞌睡的男人——我一瞧——皮红发!一万句咒一千句骂的腹稿呼之欲出……

我灰溜溜溜出来,在下工的队伍里钻了一圈,和大部队一起回到窗口排队啦!我不怪皮红发,我能想到的好事,他全都捷足先登,不过他对我是仗义的,当年他看出了我和何晴儿那层意思,就开始对何晴儿毕恭毕敬,老把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让给我。我记得真切,何晴儿一次搂着我说:“我对老皮是出于感恩,对你却是真的动了心思的。”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惭愧啊,我为什么和皮红发争什么站长的名分,老皮啊,你已经胜过我许多了啊!

 

“骑上车后,你猛加油门,我紧紧抱牢你的后背。‘哥哥,别管红灯绿灯,你就只管跑,走得越远越好。’老皮,我贴背对你呼喊,你像脱缰野马,只管往前飞奔。路旁的树枝快速地倒退,呼呼的风声钻入耳孔。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不知过了多少路程,我们朝树林里跑,如获大赦死里逃生的幸运让我们大声呼喊……老皮,不知道你忘记了没有,我会时常想起来,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一生一世感激你啊!我也常常在噩梦中惊醒,老担心没有你的勇敢,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梦中惊醒来一靠到你的肩膀,我就感到无比的踏实,你想要个儿子,我是全心全意为你生啊,可都怪我肚皮不争气……现在想起来那次惊险的逃亡,我心有余悸却没了依靠,我想再拥抱着你,可再也不能了……”

 

我困了,我不想再阅读下去了。眼睛花了,笔记本上的字一个个在跳。疲劳来了,精神不能集中。我躺下去,抬头望天,一星半点的萤火虫,扑闪扑闪,忽有忽无,挂着闪着,扰得人心烦意乱。我口渴,张嘴打呵欠,就要睡着了。可我不能睡,皮小月每天都是有规律的来记录新的日记,我已经打算躲开不跟她照面,就不能让她发现笔记本有不在原位的痕迹。我伸个懒腰,腾出手来搓搓脸,强打起精神来读下去,那些我不知道的情节又一个个镜头样在皮小月的日记本上放映开了:

 

张大奎第二天先来了,他独自一人身负重担,驮来一块碑石,光秃秃的石条泛着乌黑锃亮的光,裁切得四方四正的碑体上面没有一个字。张大奎是来给皮红发立碑的。

“师父,往后不能常来看您了,碑子立上了,你就在我心里了。”

他先是在四边凿出一道边线,然后在四角刻出一朵牡丹,沿边线再刻出几个工字形状,我知道那是铁路的标志,张大奎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竟然把皮红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钢轨给刻在了皮红发永久长眠的墓碑上。这使得我和皮红发都大感意外。

在底部,张大奎很快刻好了一列火车的图案,镂空的雕饰,里面坐满了人,那场景很像皮红发生前一直兢兢业业对待的神圣工作。皮红发对此感到满意,但他嘴上却说:“老子当了一辈子过站员,却从没坐上去试过火车跑起来是啥样子的。”他再次注视那列从右开往左的火车图案,露出若有若无欣慰的笑容。

张大奎而后在两旁刻上一副对联:“福地得天独厚脚踩两根钢轨,后人家旺路宽手托一双儿子”。我发现他竟然深藏着一手绝技,刻得一手好字。两列仿宋粗体大字庄严肃穆,恰如其分地了却了皮红发的心愿,延续了皮红发终其一生的梦想,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皮红发默默注视着正专心刻字的张大奎,本来伸在半空的巴掌凝在半空没有落下,我看到他眼角微微湿润。

张大奎一丝不苟地续刻:恩、师。

“我何德何能!”皮红发冷不丁冒出这一句,声音小的连我也听的很吃力,“嗨,这……”在皮红发唉声叹气中,张大奎紧挨着“恩、师”二字,又在右边紧挨着刻了俩字:英、雄。

“年少立志筑铁路,东南西北走啊,风雪何所惧?鸟儿将沿着我的足迹飞,谁会记起背后袭来寒风冷雨,远方的老婆和娃娃,正在等着你归……”

在张大奎哼哼的曲子中,刻刀尖上卷起一抹抹碎屑,黑色的石碑上,一锤一锤敲击出一排一列浅黑色的阴刻字。

这一次皮红发嘴角上扬,想起来他至今还挂在床头的奖章。那枚质地结实,分量很足的金牌,皮红发坚信能带给他好运。每次行房,他都把它轮流悬挂,于是它撞击郑项红的木床和敲击何晴儿的铁床,分别发出不同音色的叮当,像是给皮红发生儿子进行有气无力的声援。那枚铁路上最高的荣誉,不知为何偏偏要颁发给他,皮红发觉得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只会进行这简单的几个手势,火车来前,他接到指令,穿戴整齐,嘴含哨子,手执黄旗,按照火车来的方向,做好“欢迎——安全——再见”的手势,再朝火车开走的地方,打出“再见——一路平安——”的动作,目光被锁定,远送每一列列车远去,如有调度通知有临时靠站需要补养的列车,皮红发总是对姚金娘和火车司机、乘务员报以热情的微笑,向他们详细介绍野虎梁站的工作和环境,邀请他们在站台上短暂停留,散烟,说笑。

往事要回忆的还有太多,皮红发的沉思还没有结束,张大奎就开始很仔细的刻皮红发的大号了:皮、红、发、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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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字我认得出来是颜楷,张大奎一笔一划刻得干脆利落。我好几次多余的担心,他万一刻错可怎么挽回,于是对他那些横七竖八的笔画感到担忧,可当他一气呵成,我才知道我识得的那几种字体是多么有限。皮红发对这几个字感到满意,那本被张大奎烧给他的族谱,封面上就是这种字体,这样结构的字有一种威严,给人坚实牢靠的感觉。皮红发点点头,满心欢喜。

张大奎额头上流下几道汗痕,在下巴上最后汇集,一滴一滴间隔很久才掉落下去,阳光照来,那一道道痕迹慢慢发白,反射着透明的色泽。张大奎把锤子和刻刀在分别放在左右的大腿面上,撩起前襟擦脸,上下牙床的左右扭绕说明他擦汗用力很大,呲在外面的牙上粘着一环葱花贴着半截韭菜,从我们这边看过去,葱花和韭菜都是黑色而不是绿色。

因为专心的忙碌,力气很快耗光。张大奎把昨日郑项红和何晴儿敬献给皮红发的酒肉各吃一口,寻求能量补充。飞快的咀嚼中头颅上暴起根根青筋。咽下几块肉,喝了几口酒,他恢复了力气,叮咣声又敲击而来。

张大奎喝酒的时候,皮红发气得手脚打抖。我有些后悔昨天夜里没有服从皮红发的指令,把两根猪蹄子和三块卤牛肉外加两瓶红星二锅头都搬回来,生怕皮红发喝多了到处呕吐害我整日里要收拾这些杂碎,我准备撒谎说酒被飞鸟喝了,肉被野兽叼走了,谁料想得到今天一大早张大奎就来了,而酒肉好好端端放在那原位,这时候如果我再去收那些东西,势必会让张大奎魂飞魄散,也显得我们既不识大体,也吝啬小气。

我低头躲开皮红发责备的目光,看见张大奎换上细刻刀,开始落款:长子、皮铁,次子、皮蛋敬立。戊戌年五月廿八日。

张大奎的胳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他额头擦不净的汗珠一道紧接一道,滚出一道白印儿。他专心地刻着石碑,不再说话,从外表上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甚至有些引人入迷,就像皮红发说的那样,只有顶风逆水而上的人才是勇士,张大奎此刻就像一名虔诚坚守职责的勇士。

当我抬起头时,皮红发开始流泪。他把残缺不全的族谱按序排列,仔细查看,久久思考,爱不释手。“我太爷生了我爷一个,我爷生了我爹一个,我……我太爷的弟兄们都生了好几个,我爷的弟兄们也生了好几个,我爹怎么也不争气,多生几个我的兄弟?”我知道皮红发这时候是最伤心的时候,我若因为这个靠近劝导他,势必会迎来一顿爆揍。我躲在大树背后,听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哭诉:“好端端的族谱,到我这里就断了,断弦了哇……你叫我怎么交代!”我是一个女人,可我闹不明白,男人这么离不开女人,可女婴的出生就令人嫌弃,男女同活在一个时段,陈规里家谱却只允许男丁延续。

到这边以后,皮红发带着我从未去过远方,他躲避一切人,特别是他的父母,还有以前的街坊邻居。我知道他的窘迫处境,于是我时常央求他带我去隐蔽的地方观察鸟类飞翔的动作,聆听鸟鸣叫的音色,野虎梁群鸟高飞的鸣声,成了令人陶醉的流动乐章。

“师父,扳道、上砟、拨接、我脑子笨都学不会啊!架梁、铺轨、打磨我费老大劲也学不会啊!我老看不到希望,早早地放弃了——可您逼着我天天干,我恨死你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喜欢十年如一日地去重复同一件事,这种枯燥乏味让人很难忍耐,可您却逼着我天天干,我不是那块料啊。‘大多数人喜欢这山望着那山高,老换来换去,最后西瓜芝麻都捡不着。’您这话我天天都念叨着,我把它刻在石头上,谁料到我铁路上的活计搞不熟练,雕刻这门手艺却有两下子了。”

“持之以恒的人,终将闪闪发光。”皮红发欣慰地闭上眼睛微笑,“谁的手艺比旁的谁高明多少?没有间断的坚持才最紧要。打眼、放炮、出渣、喷浆、挂钢格栅、立架、打锚杆,每道工序循序渐进。第一个口开挖30米后,第二个口开始……第三个口……”皮红发沉浸在劳动的荣光当中。

“当了您的徒弟,终了我连个出徒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什么工艺您保留了?还有什么独门绝技隐藏了?可我这辈子再也学不到了啊!”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什么独门绝技!非要说有,那就是把心思放在钢轨上……钢轨上平平稳稳地跑着跑车,日复一日,这比啥都强!”

 

谁能感受到这个铁路匠人此时的脉搏?只有我!不经历生与死的考验,真不会体察天高地厚。我扬起头,粗大的树叶已经变成了黑色映照着银蓝色的穹幕,太阳已经转移了山头。此刻,只有我深深地理解皮红发的心境,在山谷深处的小站上坚守与重复,只有一起舍命风雨兼程的同伴才能品出味道。三十年间,有多少人南来北往?三十年来,有多少列车安全往返?皮红发费尽心思把张大奎调教成小站上的行家里手,可高铁一来,这条服役三十多年的钢轨就要废弃了,手艺再好也派不上用场了,可惜呀可惜。但日复一日精雕细琢的性子,开再快的高铁也需要继承的。我想在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替皮红发把内心悲凉诉说出来,可我发现我并不能完全猜透他的心思,又收笔了,先看下去吧。嗨,这个老伙计,真让人捉摸不透。

 

张大奎噙上一只烟,四处摸打火机,搜了许久也没有摸着,就把烟横着,在鼻孔底下狠劲嗅了嗅,一掬空气吸入鼻腔,稍稍缓解了烟瘾,又把烟收起来夹在耳朵上,扶着墓碑坐下去。

“师父!”

张大奎刻完了字,竟然呛出哭腔。“师父,人算不如天算啊,谁能料得到,我们这个站要被废弃了。新修的高铁从野虎梁前头的平原上绕过去了,这段大山里的钢轨就要被拆除了。上头已经发了通知,明天,我们就要奉命迁走,和这里彻底告别了。我把您的墓碑立起来,就是要记上您的历史,不要被所有人遗忘。”

张大奎的讯息显然让皮红发难以平静地接受,就像猛然来了一阵心绞痛。张大奎用袖筒卷了一下鼻子,替皮红发惋惜:

“师父,你没看到野虎梁车站从辉煌走向平静……”张大奎开始帮皮红发串联历史,“当时铁道上全跑的是内燃机车,爬坡吃力,内燃机车牵引力不够,所有的列车经过野虎梁站时都会’刹一脚’,进行减轴、加挂补机、更换机头、增补供给等作业。那时候,咱们野虎梁车站也是多么繁荣兴旺,方圆几里老乡人挤人来图热闹。如今,随着现代电气化改造,许多机务段和小站因完成历史使命被撤销,野虎梁车站也走向萧条,即将被新规划的高铁彻底替代,庄户里的山民也都被整体迁移到前面的平原上去了,这儿将变成荒山野岭,曾经的闹热要被杂草覆盖。师父啊,往后,这儿就只有你来留守了……”

愤怒逐渐从皮红发脸上消失,皱纹各回原位,重新排列起新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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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雨中抢建起来的一排排与大地同色的干打垒房就是我们的睡觉的地方。顺着板房的长度搭建了一排通铺,上面铺着抢救出来的湿漉漉的床板,床板上布满被烧黑的地方,像白母猪奶水胀满时露出的胎记那样明显。

“去,去抱草甸子来。”

赵尖嘴习惯了颐指气使,我和皮红发只好服从。地上铺了一层砂子,一脚踩下去还有泥浆冒上来。我挑选了一捆大的草甸子抱回来,皮红发拣了同样一捆背在肩头。

赵尖嘴指挥工人们已经把黄花菜的秸秆编成地毯。皮红发照着样子铺下去,我也把背上的草甸子往通铺上摆去。我把床铺好后,赵尖嘴不知从哪里弄来铁管子竹竿子找缝插下,把蚊帐都挂好了。

“我们都扑火去了,咋没看到你?”

“火焰没把你嘴烧焦真是可惜,你话恁多?”

“夏红红今儿活好不好?”

“欠揍是不是,信不信老子把你鸡巴拔了?”

——当然后来大伙儿都知道了事情真相——半夜里,灶膛的火正旺旺,夏红红往锅里舀水,水里煮着翻滚的大米——要抢在日头热之前就抢工,所以后半夜就得把早餐的稀饭熬好晾凉,早上一骨碌爬起来每人灌下一碗,吃饱了好把休整一夜的力气都放到隧道的开掘上去——赵尖嘴前半夜睡足了精神,后半夜出来晃荡,他贴着夏红红的大腿跪下去,把一根根结实的劈柴扔进火里,火苗扑腾腾照着他荡漾着殷勤的脸,夏红红咯咯咯只笑不语,锅盖叮咣被锅里的热粥顶起,白气逃出来一撮锅盖又合上。

“这黑夜里就咱俩醒着。”

赵尖嘴摸着下巴,轻佻地没话找话。

“嗯。”

夏红红的脸被火焰照着像是镀着一层黄金的颜色。

“这些柴烧完,粥就熬好了。”

“嗯。”

赵尖嘴找到了互动的由头,往前凑了凑。

“他们都睡老实了。”

赵尖嘴抓住了夏红红一只脚。

“嗯。”

“你累了半夜了,也躺一躺歇一歇。”

赵尖嘴抚摸着夏红红的背。

“痒。”

“我给你好好去去痒。”

赵尖嘴解开了夏红红的纽扣。

“不怕被人瞧见?”

“怕,也顾不上了。”

赵尖嘴把嘴往一个地方咬过去。

“操心火被引出来,啊哟哼哼。”

“都烧死了才好,就剩咱俩在这快活。”

“奥哟哼哼哼哼哼,你真狠、你真坏。”

火真的被引出来了,引燃了灶口的干柴堆。干柴烈火真的烧起来了,焰火突破了灶膛促狭空间的限制,一下子像万马奔腾在辽阔的大地,顺着几节连着的车皮钻过去,堆放铁路物资的棚子也被包围了。

“跑!”

“不救火吗?”

“这么大,咱咋救?被逮住了,吃不了兜着走。快!”

看着赵尖嘴已经蹦出三五步远,夏红红只好也跟着逃。

“死鬼,你刚把我裤子扔哪儿了?”

“要啥裤子命要紧!”……

群情激愤要惩处这一对后来逃走的野鸳鸯,可至今也没见着人影儿。赵尖嘴的德行已透过群众基础做了评判,工程进展顺利让人们淡忘卑劣者制造的仇恨。聚集起来的筑路大军越来越多,我和皮红发轮流值班去野虎梁镇上把粮食和蔬菜装满背篓驮回来,夏红红失踪以后,我们轮流司职伙夫!隧道砌好了,路基一天天牢固了,钢轨慢慢铺上了一长截,野虎梁慢慢有了车站的样子……

 

皮红发站起来了,他恋恋不舍地来回踱步,丈量他全身心投入过感情的土地。年轻的皮红发,参与了在荒山野岭中开垦土地修筑铁路的先锋使命,衰老的皮红发,再次把目光覆盖在这片难忘的土地上,他亲手盖的房子淹没在更高大的杂草丛中……

皮红发僵靠着树干呆了,脸上蒙上一层近乎于冷峻的神情,眼睛由于聚焦而凸出得厉害,头顶像引来萤火虫阵那样镀上一圈奇怪的光彩。

“我本来还要给您刻上墓志铭,可我不会写文章……我这贱命,哪儿配得上给人写序作传!我来到野虎梁车站工地上当学徒工,先跟着赵尖嘴学整道,他哪里肯给我教手艺?老是找这样借口寻那样理由把我赶下轨道车,变着法子把夏红红叫到车上一呆就是多半天,师父,我恨我!我恨我软弱,我恨我怂蛋,我没把眼见耳闻都报告给你,我竟然睁只眼闭只眼装聋作哑,我真是烂泥巴人缺根硬骨头啊!实在憋不住,我只好在大山谷里听鸟叫、学鸟叫,把一肚子酸楚说给鸟群……最让我难忍的是,他后来胆大包天,竟然叫我给他们放哨,他伙同村民偷盗铁路物资运出去当废铁卖……我离他而去,来到您身边,又被工友们嘲讽戏弄,只有您不嫌弃我,收留了我,把我当成真徒弟……在我心中,有一个梦,就是用这世上最好的石料,给您刻一座墓碑,您是我心中的英雄人物啊!”

“受不起,受不起,我糟糕的前半生,嗜赌爱酒,耗费青春年华;我悲惨的下半生,放荡不羁,辜负两个女人,我这有一个浑身疮疤的人,怎么配享有这么高级的评价。”皮红发纠正道。

“崖边悬树寻无路,滚石满坡风乱吼——夏天里,钢轨被太阳烤得滚烫,胶皮鞋底踩上去烫出黑烟冒出臭味;冬天里,冻雨尖酸刻薄往脸上扑腾,轨道湿漉漉滑得要命,清理轨道、填补道砟——师父,我忘不了你带领我翻山越岭学本领的日子啊!”

“矫情!这也值得提出来说!”皮红发这样点评道。

“师父,我受人欺负,遭人白眼,后来被您收留、培养,我算是三生有幸,您还教给我安身立命的本领。您虽然死了,可是您的生命在我这里得到延续,我会照顾好两位师娘,师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皮红发脸色阴沉,不做任何表态。

“师父,你的一生与钢轨为伴,你的气息已经和大山融合,你看这大大小小的鸟儿,都是你要好的伙伴。哦,对了,你的唢呐,杆子已经被老鼠啃断了……”

皮红发脸色更加阴沉恐怖,心中颇为失望难过。

“你的奖状,糊在墙上剥不下来了,你的奖章,我帮你保留吧。”张大奎把金光闪闪的劳模奖章,从木盒里取出来,挂在自己脖子上。

“便宜你小子了,老子一次也没挂过,那可是纯金的……”

张大奎这个碎嘴子,滔滔不绝回忆起那些皮红发觉得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皮红发感觉到肉麻,他觉得张大奎小题大做,可张大奎一脸虔诚的样子,又让皮红发心里半推半就地受用。

 

我无法评价张大奎,日记本里的张大奎我谈不上好感,但也找不到厌恶他的理由。当年修建野虎梁车站时他哈巴狗一样贴着工地上每一个人的可怜样,我根本没有当成重要记忆存储脑海,偶尔蹿蹦跳跃的一两个片段,都是他阿谀奉承的让人小看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回头想一想,他的确也不容易,现在终于要熬出头了。高铁的事儿我早半年已经听闻了,张大奎要调到高铁工地上当技术员了,我说不上替他高兴,但心里略微舒服了些。张大奎已经被磨平了性子,沉得住气,在铁路线上舍得花更多时间做那些默默无闻、精雕细琢的工序了。

日记本在我手里握出了温度,顾不上眼珠子生涩发干,又埋头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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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项红和何晴儿不一会儿也来了。郑项红扛来一把䦆头,何晴儿拖来一把铁锹。她们和张大奎集合,一起商量好位置,就开始挖坑。张大奎接过铁锹,先铲去地面的松土,郑项红抡起䦆头,把硬土剖深,何晴儿掏出一块毛巾,把刻好字的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这事儿他们倒是合作的挺好。”皮红发揶揄道。

“我这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皮红发淡淡地说。

我摘下几颗樱桃,给皮红发含上一颗。他飞快地吃完果肉,却不肯吐核,含在嘴里,用舌头顶到左边,又抵到右边。

坑的深浅刚刚好,墓碑放进去不高不低,张大奎眯上单眼测量,往一边加点土,又从另一边抠点土出来,最后,他用卷尺测量了距离,确保方正,他牢牢按住墓碑,让郑项红和何晴儿开始填土。郑项红把大把的土盖上去,何晴儿捡来一块砖头把地面砸平。

墓碑立起来,庄严肃穆。起风了,春望山楹,石暖苔新,树随风动,鸟鸣阵阵。郑项红拉着何晴儿站在前面,张大奎跟着贴过去,他们神情凝重,集体作揖,而后鞠躬。皮红发感觉到浑身不自在,他哆嗦着,额头微微发热。我看见他们三人,眼神里无比真诚,让我深受感动。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老皮,我们把你的名号在野虎梁留下,你不能被遗忘。”

“老皮,你不光留在了野虎梁,你还留在我心里头。”

“师父……你的事迹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

张大奎跪了下去。郑项红跟着跪了下去。何晴儿也跪了下去。

“我皮红发何德何能?我皮红发何德何能……我只不过是一个深山车站见证岁月变迁的铁路工人而已!”说完,皮红发扭头离去,他双手背在身后,越走越远。他路过的地方,惊起一群飞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我似乎听到有哀婉凄恻的唢呐声跟在耳畔。

“老皮,我们都要调到高铁工地上去,姚巡视员在高铁工地上兼任指挥长了,我们怕是不能常来陪伴你,但是,每逢节假日,我们一定送来你喜欢啃的猪蹄子,你喜欢喝的黄米酒……”

不知老皮听到没有?我目送他们离去,远处,何晴儿清甜的声音像鸟鸣一般传来:

“我们愿意结为夫妻,从此刻到白首,我愿执子之手,共你此生所有……”

我远远地望见,何晴儿左右手分别拖着皮铁和皮蛋,一步一句地念诗,皮铁和皮蛋都着急跟念,两声交织在一起像远处传来的雏鸟啄食。我呆呆地看着何晴儿的背影,那富有女人味的身姿,久久让我不能收回眼睛。她最终走出了我的眼里,消失在钢轨延伸去的尽头,直到皮铁和皮蛋的小身影也被大山遮挡。

等郑项红和何晴儿带走了皮铁和皮蛋,寂静的山谷里剩下张大奎一个人,这时的情景显然让性格内向的张大奎释放不少压力,他显然放松多了,话多起来,又曝出一件我们从未听说过,听他讲了后又十分震惊的秘密来,他一字一句地把他内心隐藏很深的秘密给揭开时,我突然感觉到胸腔里被灌满了各种刺激的味道,激活了我潜藏的神经脉络:

“师父,我是有罪之人呐!我高中毕业,顶替我倒在讲台的老爹,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高中毕业教初中,我那时候心气儿高,抱负很大,想要投身教育,培养一批娃娃出来的,也教了一些好学生的。照这路子走下去,我也能干出一片天地呢。可是一天,我鬼迷心窍,竟然迷上了来复读的女学生……上课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老往她身上撵,好几次都讲错了,引得哄堂大笑;下课后,我又腼腆害羞,没勇气单独跟她讲话,毕竟胆子小……毕业后那女生考上了中专,我打听到她父母都在铁路上常年不回家,她寄宿在学校宿舍,就想找个茬口搭上话,乘着夜黑,我自告奋勇去送录取通知书。去的路上,我反复排列组合话句子,想用优美的语言感动她,和她留个写信联系的地址,找机会向她表白,谁知我去时,一头撞进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中去……”

“师父,我当时想冲进去行侠仗义,可我太怂了,我跑了。我趴在门缝里听,男声说:‘我教了半辈子学生,没见过你这么发育的好的,是个男人见了就招架不住,你看你这水嫩嫩的小脸蛋,你看你这圆乎乎的屁股蛋,多少回在学生群里看到你,我都按捺不住我自己,这回好了,你毕业了,我也要退休了,咱们就来个告别仪式,脱吧,来,我给你脱,你看我都脱光了。’女声说:‘放开我,你这个畜生!’床铺叮咣作响,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救命,我一下吓懵了,我想去制止,可又怕饭碗不保,我不去制止,可心里难受得要命,懦弱的我,搬过楼道的花盆垫脚,爬高从窗户往里看,只见校长在侵犯她,他光着身子,一只胳膊缠着她脖子,另一只手撕扯她的纽扣,她双手被困在床柱子上,怎么也使不上劲反抗,我害怕极了,惊慌失色中来不及仔细过脑子,把录取通知书往窗户里一扔,掉头就跑……直到今天,我的耳朵里还不时回响起‘不要——救命啊——’的回音……没过几天,我就听到她跳楼的噩耗了……后来我辞了民办教师,去考了铁路技校,可我永远忘不了她呀!……师父,我这大半辈子,都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口,我真是上辈子作孽作多了啊!”

皮红发满脸苍白,心有不甘又若有所思,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人活着图个什么?就图让没让人。在家人面前,我们都要让一让,让一让的,男人让女人让的是情,女人让男人让的是爱,我们野虎梁小站也是一个家庭,工友们就是兄弟姐妹,大家让一让,全家人才能拧成一股绳……”皮红发好似猛地大彻大悟,了却了一场心事。

经过这么久的陪伴,我已经能猜透皮红发的心思了。皮铁皮蛋的事情已经居于次要了,令他着急上火的是,野虎梁车站将要被拆除了,新修建的高铁改道而行。这个几乎与世隔绝而又真实存在过的小站,随着郑项红何晴儿张大奎他们带着皮铁和皮蛋的离去,将要被遗弃。

风吹过来,皮红发的墓碑不为所动。杂草疯长,到了夏伏季节,多种混杂生长的枝蔓缠绕覆盖,已经完全覆盖了皮红发的坟茔。皮红发的心里长久的不是滋味。高铁开建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由远及近呼啸而来的汽笛声了。皮红发每日都带着我,朝废弃了很久的站房眺望很久,鸟群时常在屋顶群飞群落,唧唧喳喳的声调令皮红发心事重重,而我也失去辨识新的鸟类的向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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