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丁己

CPXS 063


以下内容摘录

 

目 录

 

前 言

黑驴之恋

油井抢险

劳动模范

下岗工人

后记


前 言


孔丁己,他不是孔乙己。

鲁迅先生家乡的那位孔乙己是穿长衫的。孔乙己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个落泊穷秀才,他能写茴香豆的茴。他到镇上咸亨酒店里去喝一碗黄酒,也要欠下几个酒钱,后来还被人打断了腿。孔乙己是绍兴鲁镇的人无疑。孔丁己他不穿长衫,他是穿工作服的一名石油工人。孔丁己平时喝酒的钱倒是从来不缺的。孔丁己却是山东人。他好像还是孔老夫子家乡的人呢。如果细细地说起来,他还应该是孔老夫子的同乡呢。孔丁己和孔乙己,他们有没有什么关系呢?你去问到谁,谁也不知道。有人就说,他们两人有没有关系,只有天知道了!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两人都姓孔,而且只差一个字。鲁迅先生说,据有人考证,鲁镇的孔乙己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只是姓孔,而乙己这个名字,且是从描红纸上取下来的一个绰号。而孔丁己却是在油田的职工登记表上填了名,上了名册,入了档案袋的。他三十多岁,是一个真姓实名的人。

……

……

 

劳动模范


在一个采油队里发生了油井的井喷,无论是偶然的,还是突发的,都是一场大故事。在对油井井喷进行抢险的时候,又被一位职工冲进油井井口房里去关掉了采油树的总闸门,井场上的情况早已汇报到当晚召开的指挥部生产调度会上去了。而且,当时在油井井喷的现场,大队领导们马上就赶到了,指挥部一位主管生产的指挥也马上赶到了,紧接着指挥部的各位领导们都赶到了。井喷的场面,领导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在指挥部生产调度会上,领导们听了大队长的汇报都十分感动。党委书记当即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大力宣传表彰孔丁己同志不怕牺牲抢救油井,制服井喷的英雄事迹。所有参加会议的领导们,都一致表示同意这项决定。调度会开到快要九点多钟,党委书记才宣布散会,大家才离开散去。

指挥部新盖的办公楼有四层,宣传部在办公大楼顶层西边。走出调度会议室的宣传部部长回头一看,宣传部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在夜色里特别地显眼,他以为忘记关灯了,他就回到办公大楼走上了四层楼。他走进办公室推门一看,看到主管宣传的王干事还在办公室里写稿子。他马上就向王干事讲了党委书记布置的这项重要任务。

王干事是省城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她毕业之后就到油田参加了工作,她被分配到采油指挥部宣传部工作。她的工作就是做好宣传报道的新闻工作,还担任着报道组的组长。她对每天发生的新闻事件都是很敏感的,动起笔来文思敏捷,妙笔生花。她写出来的文章,文笔流畅,下笔成章,文情并茂,文采飞扬,读过她写出来的文章的人,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纷纷称赞不已,大家都称她为才女。她不但是采油指挥部的笔杆子,还是油田有名的文学青年。在那个年代里,在油田里像她那样从名牌大学里毕业出来的中文系大学生,还真的找不出来第二个呢。她写出来的文章经常发表在油田的《石油战报》上。她写出来的文章全油田的职工都爱读。其实,今晚的生产调度会她也去参加了。每天晚上的生产调度会议,她都是会去参加的。在这样的生产调度会议上,她能经常地听到一些重要的新闻。她听到大队长在对大家讲,孔丁己冲进油井井口房去关掉采油树的总闸门,制服了一场井喷的汇报,凭她工作的专业性,凭她对新闻事件的职业敏感性和敬业精神,她就知道一件重大的新闻事件要发生了。她马上意识到,在这个调度会议室里再坐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下面的会议内容,她就没有再听下去,再坐下去也只是听参加会议的领导们乱扯一起,乱扯起来又是一些男人们乱七八糟的杂事。参加会议的人,还大都是一些老爷们,老爷们在一起乱扯起来,还会扯一些男女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觉得再坐下去,不但没有意思,也与她无关。她马上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了工作。宣传部部长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把第二天要去采访孔丁己的提纲都已经拟出来了。把在采访时应该问一些什么问题,都已经想好了。宣传部部长也知道她对新闻事件的反应速度和对工作的敬业精神。部长微笑着表扬了她几句,并要她早点儿回去休息,明天还有重要工作去做呢。她答应了一声,说:部长,你先回家去吧。我马上就好了。她头也没有抬一下,又紧接着写了几句,把要采访的提纲全部都写完。王干事写好了第二天去采访的所有准备工作和提纲,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她才关灯离开办公室。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还在想明天应该怎样向采访的对象提什么问题,所要提的问题都应该是什么方向,什么问题应该提,什么问题不应该提,所有这些去采访前的准备工作,都是要事先都考虑周到的。


第二天,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王干事就早早地来到队里指导员办公室里等着采访对象了。

孔丁己自从那次和指导员吵翻之后,他每次上班来走进大院的时候,他在内心里就会打怵。因为,指导员的那间办公室,正好对着进院子来的大门口,每位职工到队里来上班,指导员都会看得清清楚楚。他每次只要走进大门口,心里都会感到一惊,就会产生一阵打怵,浑身就会紧张起来。他见到指导员时就会心理紧张,就会产生打怵的心理状态,好像落下了一种毛病似的。后来,因为队里杀猪分猪肉,让他又发现少了四只猪屁股,他又在院子里借题发挥大闹了一场。从那天开始,他每次走进大院时,爱打怵浑身紧张的毛病就变得更加地严重起来,他每次骑车进大院时心里总是会发虚,他总是害怕指导员会找机会报复他。他就怕指导员站在窗前看到他走进来,发现他上班迟到,又要扣他的奖金。今天他又迟到了,他想骑着自行车低头猛地冲进大院去。他就把车骑得飞快,直奔后院的大班房而去。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过昨天井场上发生的事情,他和指导员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逆变,已经蝶变了。

指导员陪着王干事站在窗前。上班时间早已过去,还没有看见孔丁己骑车走进大院里来,他们的心里都有点儿焦急起来。指导员在心里却担心着,昨天,他毕竟是被天然气熏了一下,被原油喷了一下,嘴里和气管里吸入过原油和天然气。他在心里想:他昨晚在家里不会出事了吧!他这样地一想,就随口说了一句:他会不会在家里睡觉出事了呢!王干事一听指导员这样地说,她的心里也顿时紧张起来了,她也担心地说:孔师傅在家里不会有事情吧!昨天毕竟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呀!

我们应该一起到他家里去看看。王干事又关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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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说:这个老孔。昨天,我们要送他回家。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们陪着回家去。他老婆带着孩子都回老家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呢!

王干事听了,又问了一句:他老婆回老家去了。为什么呀?

指导员听了,笑了一笑,没有向她说明原因。看着她只是唉地叹了一声。王干事看着指导员在叹气,她也有点儿好奇,有点儿惊讶。

两人正这样担心地聊着。他们就看见孔丁己把一辆破自行车骑得飞快,咔嚓咔嚓地响着冲进了大门。然后,他又以更快的速度朝大班房的方向骑过去,穿在他身上的一件单工作服的后背都被风吹鼓起来了。指导员心里一喜,又一急,就冲他大喊一声:老孔。你怎么才来上班呀!

孔丁己听到指导员这么一声大喊,当时就把他吓了一大跳,心里马上就紧张起来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你这个驴操的。我今天上班迟到了,还是让你逮了个正着。他只得紧急地刹住了自行车,两只车轮同时发出嗞地一声响。他把自行车虽然刹住了,但人还是在自行车上骑着的,只是用双手扶着车把,用两只脚支撑着地面。他不太情愿地把自行车头掉过来,脸上露出了十分尴尬的表情。他心里还在想,今天总算又让你逮住迟到了,也只能再让你报复一下了。他还在心里唉地叹了一声。

他用双手拎着自行车的扶手,把车身调过来,抬头往指导员办公室的窗口一看,指导员是微笑着在喊他的。指导员满脸的笑容里面好像还有其他的内容,而且,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大美女。他就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指导员站在窗口前微笑着,亲切地问他道:你今天怎么又迟到啦。指导员这样地问他,其实是在关心他,问他时的口吻也是亲切温暖的。

孔丁己却又想:你不是又想要扣我五块钱的奖金吗。

指导员还是微笑着对他说:你来。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我们有话对你说。他看到孔丁己还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又亲切地加了一句:你来呀。你快来!我有事要对你讲呢。

孔丁己只得硬着头皮,把一只右脚从自行车上面往后边跨过来站住,然后双手推着自行车走到指导员办公室的窗门前停下来。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办公室窗口下的墙根边,走进了指导员的办公室。他还是老习惯,砰地一下,踢门而进。

指导员和王干事看着他踢门而进,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指导员说:我办公室的门都要被你踢坏了。你能不能不踢我办公室的门呀!孔丁己一听,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指导员却还是微笑着对他亲切地说:老孔呀。你先坐吧。今天有好事儿等着你呢。

孔丁己一听,却在心里想:好事?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他有点儿好奇起来,在内心里还有点儿惊讶。因为他看到指导员的脸是在微笑的,说话也是亲切温和的,不太像是在问责他的意思,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了。他侧过身体,又看了一眼站在窗口边的那位大美女,他当时心里又是惊了一下。这位美女长着很好看的一张白皙的脸,梳着一头乌黑的齐耳根的短发,满脸流露着春光,阳光灿烂地微笑着在看他。他在这样的一位大美女面前,就更加地产生了尴尬猥琐的表情来了。

这时候,王干事看着他,却对他亲切地微笑着说了一句:孔师傅。你快坐吧。你坐呀!王干事还为他挪过来一把折叠椅子,让他坐下来。他只得很老实地在王干事为他挪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来,脸上猥琐的表情还是没有全部退去。

指导员又关切地问道:昨天晚上,你睡得怎么样呀?

孔丁己说:我睡得很好呀。我临睡前还喝了好几盅白酒呢,睡得就十分地香了,整夜里就睡得像死猪似的,早上醒过来就晚了,所以来上班就迟到了。他心里还在想着,指导员今天可能还会要罚他五块钱奖金的事呢。

指导员却说: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孔丁己说:昨天晚上,我就把药吃过了。今天醒过来就有点儿迟了,我早晨就没有来得及再吃药,下班走得急,也把吃药这件事忘记了。

指导员说: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怎么能不吃呢。药还是要吃的,医生给你开的药,它能帮你清肺润肠恢复身体呢。孔丁己听了,不自然地笑了笑。 

指导员又说道:你不是下决心不再喝酒了吗?怎么又喝起来啦,还是在吃药之后喝酒!咱们今天不谈喝酒的事。你昨晚睡好觉就行,我看你精神状态也挺好的,进大门时还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今天,咱们也不谈你上班迟到的事。

孔丁己听了,有点儿惊讶。他的心里还在想:你今天把我喊来,不谈迟到的事,那你要跟我谈什么事情呢?

指导员看着他一副傻傻的样子,就微笑着说:昨天,队里发生一场井喷,是你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把采油树的总闸门关闭了,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昨天晚上,指挥部领导们在生产调度会上决定要好好地表扬你。要好好地宣传你的事迹,还要全指挥部的职工向你学习呢。指导员紧接着又向他介绍了站在一边的王干事道:这位是宣传部的王干事。她今天是专门来采访你的。

孔丁己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也忽然地想起来了,这位长得很漂亮的大美女,他是听说过的,他好像还在小市场里见过她几面的。那天,他在小市场里见到这么好看的一位美女时,他还特意地多看了她几眼呢。他感觉到这位美女比老婆刘之瑛还要好看。后来,他在小市场里又遇到过她几次,他每次遇到她时都会多看她几眼。有一次,这位美女好像还对他微笑了一下呢。她回到家里对老婆说起这件事时,刘之瑛还笑着骂了他一句。刘之瑛微笑着骂他道:见到一位大美女,你的双脚就迈不动步了吧。你还多看了她几眼。刘之瑛早就听家属们说起过宣传部新来了一位大美女的事。她不但长得好看,还是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刘之瑛也是在小市场里看到过王干事几次的。王干事那张五官端正,一头黑色短发白皙的脸,刘之瑛每次遇见时也都会多看她几眼的。整个指挥部的人,看到长相漂亮的王干事,都会多看她几眼的。爱美之心,人即有之,世上哪儿会有不爱看美女的人呢。

今天,孔丁己这么近距离地和王干事坐在一起,他顿时感觉到浑身有点儿紧张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地不自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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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事看着他一副可爱的样子,心里就高兴起来了。她不但看到他样子的可爱,她还看到了队干部和职工之间的一种特殊的亲情关系。在一个采油队里,干群之间有了这样的一种亲切和谐关系,做起各项工作来就一定能协作得很好了。王干事年轻,毕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的时间也不长,她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还充满着学生气呢。她哪里会清楚油田基层单位里干群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是一种什么样子。她又是在指挥部的宣传部工作,平时下基层来进行采访也只是走马观花地一看一闻,基层领导也只给她讲一些好事喜事,讲成绩,讲产量,职工队伍被管理得如何优秀的,是绝对不会给她讲不足,讲缺点,讲错误的,更不会向她讲干群之间的紧张关系的。所以,她现在看事物总是会往好的方向去多看的,想事情总是会从好的方向去多想的。她的阅历还很浅,对油田的基层单位更是一无所知,对整个油田也是一无所知,对全采油指挥部也只是了解一点儿皮毛而已。

王干事就满脸微笑着对他说:孔师傅。昨天你的事迹在指挥部生产调度会上听了大队长的汇报,大家都被你的英雄行为所感动,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更是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觉呢。咱们指挥部出了这么一位英雄,我首先是向你好好地学习来了。

孔丁己看着王干事这张好看的脸,她说起话来的声音又是那样的甜美,有一种女性特有滋润的感觉,她说话的声音极甜润,极清脆,听了她的说话声音,让他感觉到好像有一种甜甜的水流,在全身的血管里面流了一遍,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浑身舒服,把他听得一愣一愣地。

听了王干事的这几句话他却认为,作为一名老采油工,遇到那样的事,冲进去把采油树总闸门给关了,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难道还应该让一口油井继续地喷下去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他被指导员和王干事这么一夸,脸上表情就不自然了,浑身感到有点儿发痒起来。

王干事亲切地问:你当时冲进井口房里去关闸门时,是怎么想的呢?

孔丁己说:我当时没想什么呀。我没想什么。

王干事又说:不会吧。我听大家讲,那样的一种场面,冲进井口房里面去,在里面关闸门会很危险,你没有想过别的吗?

孔丁己说:我在里面什么都没有想过呀。我只是想,油井这样地喷下去会很危险,井场上充满了原油和天然气,又站了那么多人,万一碰上点儿火星,天然气就会爆燃起大火来。就会发生一场大事故,再想要冲进去就难了。

王干事对新闻采访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在实际工作中,她对采访的人物,更是有了一些经验。她在大学里读书,上新闻课程时,老师就对学生们讲过,应该怎样应对各种各样的采访对象进行采访。她很想在这个采访对象面前,采访到几句闪闪发光的名言警句,就像石油工人说的那一句: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她是把孔丁己这个为了抢救油井井喷,不顾一切冲进井口房去关闸门的人,看成是一个光辉形象来进行采访的。像他这样不怕牺牲忘我的人,在平时工作之中,在职工队伍里也一定是一个高大上全的人,是一个有着光耀思想的人。她早就想好了,对今天的采访对象,一定要采访出来几句名言警句来,再回去认真地加以提炼加工,再把这几句加工出来的话,写到文章里面去,就有可能成为几句震动文坛的名句来了。或者说,提炼加工出几句能够震动石油界的名言来。石油工人就是有一种艰难创业,艰苦奋斗,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不怕牺牲,赴汤蹈火,勇往直前精神的一种人。

她微笑着,千方百计地引导着,让孔丁己能够说出一两句名言警句,她回去写作时再认真地加工提炼,一句震动世人的名句,就有可能在她的笔下产生了。

可是她问来问去,孔丁己能够说出来的,还是那一句话:我当时确实什么也没有想。她问得多了,他反而不耐烦起来。

孔丁己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而且,像王干事这样的人,他从来都是高看一眼的。而且,他还早就听别人讲过的,指挥部宣传部新分来这位大学生,她的家在省城里,父母都是在大学里教书的老师,还都是教授。她是指挥部机关里最有名的一位美女大学生。在全油田都是有名的一个美女。

在那个年代里,文革之后能够进大学去读书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干事是在省城里一所有名的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油田的来的,她还是油田很少的第一批分配来的大学生。她分配到宣传部之后,就专门写宣传的新闻报道文章。她写出来的文章,经常地在指挥部办公大楼顶上的大喇叭里广播。楼顶上的四个大喇叭朝着家属区的四面八方,天天早晨都能听到她写出来的文章。听到她写出来的文章,常常是被职工们称颂的。她写出来的文章,还经常地发表在油田的《石油战报》上。她写出来的文章是经常地要被职工们用来认真学习的。班长有时候就会组织全班人员学习她发表的文章,认真地宣读她写的文章时,大家都会被文章里的内容感动着,激动着。

孔丁己虽然也会在小市场里看见王干事,他见到她时,就会远远地,敬而远之地站着看。有时候,看着她的美丽,他还会多看她几眼。她每次出现在小市场里,大家都会远远地站着看她的。但是,大家也只是远远地站着多看她几眼而已。像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敢走到她的面前去和她说话打招呼的。她也根本不会与他说话的。今天,他和王干事面对面地这么一坐,顿时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他就很自然地浑身紧张起来。王干事还总是问他冲进井口房里去时在想什么,是怎么想的,他在王干事面前就更加地紧张起来。他的回答没有得到王干事的满意,在王干事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来笑容,他还有点儿猥琐起来,他心里就更是自卑紧张尴尬起来了。

他也想着帮助王干事一下,说出一句能够让她感动的话来,别让他看到她的脸上总是流露着一副急不可耐,追根究底的样子。

他努力地回忆着,他冲进去的时候想过什么。可是,他想呀想地,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冲进去时想过什么。王干事问得紧了,他甚至于想对她说:我当时能想什么!我当时要是在想什么,我还能冲进去吗。我当时要是在想什么,我还能在里面憋着一口气,紧张地关闸门吗。昨天晚上,快要睡觉时我还想过,我当时冲进去,还做了一个傻逼才去做的事情呢。那可是劳动模范才能去做的事情呀。他心里一急,就把刚才想的几句话全都说了出来。王干事听了他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她就想要笑了,还差点儿笑出声音来。可是,职业的习惯,她还是强忍住了。

孔丁己又努力地回忆着,当时,我到底是不是想过什么,哪怕是找出一句能让她满意的话来呢。他还是努力地回忆着,想呀想地。可是,他当时确实什么也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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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事却想:这样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冲去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不可能挖掘不出高尚的思想来。她还是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还问起他下班后的业余爱好是什么。孔丁己听了她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就有点儿为难了。他的脸上就流露出更加尴尬的表情来了。

王干事还是继续地问。最后,她果然追根究底地问起他家里的事情来了。王干事关切地问他道:我听说,你爱人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吧。现在,你是一个人在家里吧。

听了王干事这几句关切的问候,他没法回答她了。他的脸色就更加地难看起来。他最不愿意有人提起老婆生气地领着孩子回老家去的这件事情。

王干事还是继续地问东问西,她果然问起他的老婆和孩子来了。她这样地一问,就问到他的痛处上了。他最怕有人问起这件糗事,这也是最让他伤心痛苦的事情。他被王干事问得心里的积火烧起来了,他正为老婆领着儿子突然回家在难过伤心呢,他正为此事闹心上火呢。他的脸就变色了,他随口就来了句:你这个驴操的。你问起来有完没完呀!

王干事听了他的这句话,惊讶得眼睫毛都竖立起来了,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奇尴尬的神情来。她冷静了一下,也忽然回想起,大学时在一次上新闻课的时候,有一位老记者来给她们讲课,她曾经给大家讲过的话来了:如果遇到采访对象出现一种尴尬的场面,他不愿意向你说,你只有暂时停止对他进行采访。因为采访对象可能已经对你的采访有了某种反感,或者你问到了一些不该问的事情上面去了。这时候,你对他的采访就应该停止。

王干事认真地想了一想,觉得采访到此,回去写一篇报纸上用的通讯报道,报告文学之类文章的材料也足够了。就要看她怎样去动笔写了。她只得再一次尴尬地笑了笑说:孔师傅,咱们今天的采访就到处结束吧。以后,我还会再来找你采访的。

王干事微笑着站起来,她伸出右手要和孔丁己握一握手。他不想与她握手,也有点儿不敢与她握手,他也没有与人握手的习惯,他还从来没有去握过女人的手呢。她伸过来的小手又白又嫩,有点儿耀眼睛,他怎么敢与她握手呢。王干事就把右手又伸过来一些,她还微笑着说:孔师傅,我第一次来采访你。谢谢你陪我坐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握一握手吧。我以后可能还会继续来采访你呢。

孔丁己还是有点儿尴尬,还是不敢把手伸过去与她握。指导员就在一边微笑着说道:王干事要与你握手,你要与她握一握的。王干事都说了,她以后还要来采访你呢。

孔丁己只得把右手伸过去与她握了。他握着王干事雪白的小手,感觉到她的手是那样地绵软,那样地温暖,还有一种光滑的感觉,他感觉很舒服,握着王干事的这只小手,比老婆的手要舒服多了。他与王干事握手的时候,用了一点儿力道,疼得王干事嘴角都裂了一下,痛得啊地叫了一声。

指导员看了微笑着说:你握得轻点儿。你是在握一把管钳呀。

孔丁己尴尬地马上把手松开了,脸红滚烫地热起来。

王干事把手从孔丁己的手掌心里抽出来,摔了两下,她红着脸又说了一句:我下次再来。


晚上,张七左手提着一瓶酒,右手拿一包熟猪头肉和一包炒花生米,来到孔丁己的家。张七的家住在家属区的东边,孔丁己的家住在家属区的西边。

孔丁己听到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张七敲门的声音,都是轻轻地,是用右手的食指弯曲着敲起来的。笃笃笃,笃笃笃,就这样轻轻地敲两遍,然后就停止了。过一会儿,他才会再这样地敲击两遍。他只要听到这样敲击门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他马上就去为他开门,让他进屋里来坐。他开门时看到张七手里还拎着酒和熟食,他就说道:你到我家里来,也就来了。你怎么还拎着一瓶酒,还带来一些熟食!你是怕我家里没有你的酒喝呀。张七微笑着说:今天,我看你遇到高兴的事情啦,我也高兴嘛。之瑛和孩子都不在家,我就过来陪你喝两盅。孔丁己说:我有什么高兴事呀,还值得你这个不爱喝酒的人来陪我喝酒?张七没有再吱声,就走进屋里来了。

张七还是老习惯,经常地会去队部拿报纸来看。他对国家的时事政治,还是很关心的。对于国家形势的变化,也有着他自己的判断和认识。他判断出来的政治方面,经济方面的发展方向,基本上是不会有大的方向性错误的。他感觉到现在的日子过得比较轻松了一些。国家开始进行整顿,在政治方面的什么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之类的事情,好像也不那么太要求了。他有时就这样地想,人们的日子,起码在思想上是用不着那么紧张了。只要每天认真去上班,做好该做的工作,严格执行油田的各项规章制度就行了。他只是一个给职工烧饭的人,他烧出来的饭,全队职工吃起来满意,能够帮着管理生活的副队长做好全队后勤工作就行了。昨天和今天,队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呢。他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上午,张七把在指导员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七进屋里坐下来,把带来的酒和熟食放在桌子上,他笑眯眯地对孔丁己说:你感觉身体怎么样呀。孔丁己说:我昨晚上睡得很好,早晨起来浑身感觉都很好,身体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就上班去了。张七关切地说:给你拿来的药,你吃了吗?孔丁己说:没有呀。我一点儿事都没有,还吃药干什么!张七说:药还是要吃的。那是中成药,对你的肺是有滋补作用的。你昨天的气管和肺是受过损伤的,喉咙的黏膜也可能受过损伤,药一定要继续吃,不能马上就停。孔丁己一听,就马上去倒水,把药找出来,放进嘴里吃了。张七看着他把药吃下去,又对他说:之瑛不在家里,今晚我过来陪陪你,说说话儿。

张七和他的感情自然不用多说,他对张七也无话不讲。但今晚他的到来,孔丁己总感觉好像有话儿要来对他讲似的。

孔丁己看着他带来的那一瓶酒,他对酒的馋劲儿就上来了。张七也明白,就说:你是不是想要喝两盅呀?我是不想让你喝这一瓶酒的,因为你刚才吃了药。但想想你吃的只是清肺润肠的滋补药,只是中成药,你现在想喝点儿,我就陪你喝两盅吧。只能喝两盅!他就把猪头肉和花生米包打开来,也打开了酒瓶的盖。孔丁己就去拿来两只酒盅,张七就把两只酒盅倒满,他们碰了一下,就喝起来了。喝了两盅酒之后,张七就说:我只能和你喝两盅,说好喝两盅,就只能喝两盅。咱们就不能喝了。孔丁己还想要喝,张七就把酒瓶盖起来了。张七说:咱们还是倒一杯茶水来喝吧。孔丁己就去拿来两只茶杯,拿来茶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张七看着在冒热气的茶杯,吹了一口气,把漂浮在水杯上面的茶叶吹开,就喝了一口。孔丁己也喝了一口,就等着张七把要说的话儿,对他说出来。张七认真地看看他,就微笑着对他说: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你可能要当劳动模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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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丁己端着茶杯愣在那里了。他听了张七的话,就说:这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

张七就开始对他进行了一番点拨。孔丁己听了,还是有点儿不太明白。他有点儿发懵,他想:这种事情可能吗?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呢!张七认真严肃地对他说:你必须每天好好地去上班,不要再迟到了。更不要去参加赌博,一切都要做得好好的,今年的百之三涨工资,肯定就会是你的了。孔丁己一听这句话,心里马上就高兴起来了。他当时就想:这就是说,那次因为考试成绩不及格丢掉的一级工资,可能会给我涨回来了,这倒是一件很实在很实惠的事情呢。否则,像我这样的一个屌样子,队里每年的百分之三涨工资,无论如何都不会涨到我的头上来的。张七又和他聊了许多话,总的意思就是要他好好工作,好好上班,不要再弄出什么事情来。

张七走后,他收拾了下就睡觉了。这一整夜里,他睡得都十分沉实,一觉睡醒天已经亮起来,他感到浑身轻松,心情也十分愉快,一段时间里带来的烦恼也一扫而光。睡醒之后,他马上就起了床,穿好衣服就到厨房去,开始做起了早饭。他简单地做好早饭,放在一边凉一会儿,马上又去刷牙洗脸,他一边洗着脸,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唉,老婆不在家, 做早饭这样的事,一切只有自己亲自来了。

 

王干事采访过孔丁己,她回到宣传部马上就动笔写作了。她文思泉涌,妙笔生花地把孔丁己舍身救油井的英雄事迹写得更是锦上添花,她一直写到半夜才离开宣传部回宿舍。

王干事的这篇文章很快地就发表在《石油战报》的头版头条,大标题的右边还配发了一张孔丁己的半身照片。这张半身像,就是王干事在队部的大院里为他拍摄的。

领导油田早期开发的刘局长,已经调回到北京石油部去工作了。新调到油田来做党委书记人也姓刘。他是一位有文化,懂文学的人。他不但懂文学,还特别地爱好文学。有时候,他还会写写诗歌,投给《石油战报》的副刊上去发表。刘书记早晨来上班,他走进办公办室,在椅子上坐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秘书放在办公桌上的数份报纸。放在这些报纸最上面的就是油田的《石油战报》,这是他每天必读的一份报纸。因为他要看油田每天发生的事情,他要通过这份报纸知道下面各单位发生的情况。所以,他读起这份报纸来,都是很认真很仔细的。不像读其他的报纸,只是看一下标题就翻过去了。他也没有时间认真地去读每份报纸的全文。能够坐下来认真地去读每份报纸的全文,那都是文化人无事可做的时候去读的。当然了,也有无事可做的领导干部们,会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报纸的全文。刘书记哪有时间来看桌面上的每份报纸。

他第一眼就被《石油战报》头版头条上的一篇报道和一张照片吸引了。标题也很醒目《孔丁己舍身救油井》,他就认真地读了起来。这篇报道被王干事写得文采飞扬,用词造句优美流畅,文章里讲的故事,还被她写得十分地感动人。王干事写的文章,他也经常地阅读的,他十分欣赏她的文笔,有时候,他读着她写的文章,在心里还会感叹道:她不愧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她真是一位才女啊!刘书记曾经在采油指挥部见到过王干事,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有文化人身上特有的一种雅气。他十分喜欢王干事,很有点儿文化人惺惺相惜的那种喜爱。

刘书记读了文章激动起来了。他想:前几天,咱们油田竟然出了这么一位先进人物,这充分说明咱们油田的职工队伍是过得硬的。他看着看着,却对孔丁己的名字感兴趣起来了。

他曾经读过鲁迅先生笔下那个穿长衫的孔乙己。那是个喝一碗酒,买几粒茴香豆也要欠账的落泊秀才,最后还被人打断了腿,后来还失踪再也找不到了。咸亨酒店的老板,只好让小伙计把他所欠的账抹掉了。对于鲁迅先生写的那篇小说,他读过无数遍。在咱们的油田,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叫孔丁己的职工呢?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他一边看着王干事写的这篇通讯,一边这样想着。他当时还想,这两个人之间会不会有点儿什么关系呢?

他马上又想:我是油田的党委书记,先不去考证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好好地宣传职工队伍里像孔丁己这样的先进人物,鼓动全油田职工们的士气,只有大力地做好对孔丁己英雄事迹的宣传工作,把他树立为职工队伍中的一个标兵。只有在职工队伍里树立起一个标兵,以这样的标兵为榜样,要求全油田的职工都向他学习,才能把全油田职工干部紧紧地团结起来,把全油田职工干部中的工作积极性调动起来,才能把开发大油田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才能以更快的速度,找到更多的新油田,生产出更多的原油来。

他就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给油田宣传部部长作了指示,要他好好地布置宣传这位舍身救油井的英雄职工,在全油田要掀起一个学习孔丁己同志英雄事迹的高潮,一定要把这项工作搞得轰轰烈烈。并且,还要把对孔丁己同志的英雄事迹,宣传到油田的各基层单位去。让每一位职工都能读到英雄职工的事迹。发扬光大我们英雄职工不怕牺牲,忘我工作,为了开发大油田,勇于献身的这种精气神。

宣传部部长也在读这篇通讯报道,他一面在读文章,一面也在想同样的一个问题,他听了党委书记的指示,就马上拿起电话作了布置。他要求电视台组织人员马上进行专题报道,他还通知了报社,要求报纸接着跟踪继续报道。

孔丁己的英雄事迹,很快地引起了全油田职工的极大反响。油田各级机关里从上到下,各级领导都看到了这篇通讯。油田基层小队的职工们学习了报纸上的文章,也个个称赞不已。大家还都说:什么叫英雄,舍身救油井,像老孔这样的人才叫真正的英雄呢!全油田职工对孔丁己的英雄事迹是一片赞扬之声,呼声极高。

王干事就经常地来采访孔丁己了,继续地写后续报道。《石油战报》的记者们也经常地来采访孔丁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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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就天天地陪着孔丁己接待来采访的记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是紧密起来了。指导员还经常要接待来队里采访的记者,接待来看望孔丁己的各级领导。在平时,像他这个级别的油田基层领导,是很难接触到上面各级领导的。上面的各级领导到队里来,虽然都是这看望孔丁己的,但坐着小吉普车进队里来下车之后,总是先走进指导员的办公室里去坐一坐的,领导们先和指导员说几句话,然后由指导员再去把孔丁己叫过来。领导们看望过英雄,临走时还要对指导员都做出几句重要指示,要求队干部在做好队里各项工作的前提之下,一定要做好爱护英雄这项工作。因此,指导员就结识了许多领导人脉。他很清楚能够在上级领导们心里有了印象,对他将来的晋升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啊。这让他心里感到十分地高兴,他不但忘记了以前和孔丁己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紧张关系,他还十分感激起孔丁己起来了。《石油战报》上不断地出现关于孔丁己事迹的后续报道,有时候,在发表的文章里,还能看到指导员的名字。他和孔丁己之间以前的紧张关系烟消云散,好得亲兄弟似的了。

队里出了舍身抢救油井的英雄,这些天里,队干部们都忙坏了。指导员是分工专门负责这方面工作的。他也因此大出了一番风头。

 

早晨,指导员来上班,他刚走进办公室,在队部值班的人就来告诉他,要他去接一个电话。他马上就紧跑着到值班室去接电话,电话是宣传部王干事打过来的。王干事在电话里通知他说:宣传部接到了电视台的通知,他们今天要来队里给孔丁己拍专题电视片。还要求队里好好地配合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拍摄,部长要求你们一定要拍摄好这部宣传孔丁己英雄事迹的专题片,这也是一项政治任务。

指导员接到王干事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准备好接待电视台的人来拍摄电视专题片,他的心情更加地高兴起来,他努力地准备起了各种接待的工作。他马上就通知全队所有的干部也一起做好准备。这也是今天全队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这些天里,孔丁己经常地要接待上面来采访,他也有点儿飘飘然了,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做梦。他变得比以前精神,领口袖口黑油油的衬衫也变干净了,上班也不迟到了。骑着破自行车来上班的路上,嘴里的小曲哼得也更响了。每天来上班的一路上,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破自行车链条盒上发出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摩擦声,也会更快地响起来。他甚至把所欠的四千块钱赌债的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他也没有再见到那些赌友们上门来讨债。

今天,孔丁己一大早就骑着破自行车来上班,他一进大院就被指导员叫住了。指导员对他说:你今天就不要到井上干活去了,油田电视台的人要来给你拍专题电视片,他们的人来了,我就来大班房叫你,你先在大班房里等着就行。他高兴地答应一声,就朝大班房去了。其实,大班班长比他来得早,指导员已经把通知下达给班长了,要求他们今天的工作就是配合电视台的人拍好这部电视专题片。

电视台的车辆拉着各种摄影器材开进院子里来了。他们的车在队部门口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摄影记者,又走下来了一位导演,还有其他几位工作人员。指导员马上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满腔热情地走上前去与他们握手,还认真地帮着他们搬各种设备。队里等着的几位干部也出来帮着搬。设备从车上搬下来,他们跟着指导员走进队部办公室,导演就先给干部们讲他早就设计好的专题片的分组镜头。导演讲解得很认真,干部们听了都很兴奋,也很高兴。队部里挤满了人,整个大班的人也都挤进了队部,认真地听导演的讲解。队里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大家都感觉到十分新鲜。他们平时只是在电视里看节目,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导演来讲解一部专题片的分组镜头。也没有见到过怎样拍摄电视节目,大家是又好奇又兴奋。大家听导演讲到关键之处,讲到电视片的各组镜头拍出来之后,回去还要进行怎样地剪接,最后才能达到什么效果。大家是听得云里雾里,也感到十分新奇,会议室里一阵一阵的笑声在不断地响起来。导演最后对大家说:拍摄这部专题片,这是油田党委的决定,也是宣传部当前的中心工作,也是我们电视台目前的主要工作。希望大家都协助配合我们拍好这部专题片。大家都纷纷表示:只要你们需要的,我们一定很好地配合。

摄影师扛着摄影机来到了一口油井的井场,导演就指导着摄影师,他们先拍摄了孔丁己日常工作的几组镜头。他们拍摄了他在给油井取样,拍摄了他站在抽油机变速箱上面,抡起大锤调整曲柄上的平衡块,也拍摄了他给自喷油井进行清蜡时在摇动钢丝的绞车,还拍摄了他手握扫帚认真地在清扫井场……,摄影师和导演很认真地拍摄了他管理一口油井的日常工作。这些工作也都是他平时做习惯了的,一组一组的镜头拍摄得都很顺利,也很满意。

下午,要拍摄孔丁己冒着生命危险,冲进油井井口房里去关闭采油树总闸门制服井喷的镜头了。这是最关键的一组镜头,也是最能感动人的一组镜头。这部宣传用的专题片能否拍摄成功,观众看了能否被感动,全在这一组镜头上了。队长考虑到要再现那天井喷的场面太危险,他就出了一个主意。他要求在一口注水井的井场上进行拍摄,这也是为了考虑到安全问题。因为队长考虑到注水井毕竟是往地下油层里注水的井,而往油层里注入的这类水,大都是从采出来的原油里面分离出来的,这类水还带着一点儿像原油一样的颜色,并不完全是清水。注水井是不会产生天然气的。没有天然气和原油喷出来,就不会有人身安全的问题。导演听了队长的办法,想想也感到人身安全毕竟是最重要的,他就同意了。队长就安排了一口注水井来给他们拍摄。

队长把导演和摄影师带到一口有井口房的注水井的井场上去了。他先去注水站把配水器的供水闸门关掉,又来到井场,把取样闸门打开。他再让工人去配水器上把关了的闸门再打开来。井口房里就水雾腾腾,有液体从里面喷出来了,他们要让摄影师把注水井当作自喷的油井来进行拍摄。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天然气在喷出来似的,还有一股水雾气状的液体的东西在喷出来。这种液体的东西喷出得多了,就会从井口房的门口流淌到井场上面来。液体就在井场上乱流淌起来了。

井场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队里的人,也有附近村子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拍摄开始,注水井采油树的取样闸门是被打开来的,往油层里注的水是带着高压的,高压水从取样口里冲出来不断地带着一种雾状的液体,从井口房里流淌出来,不断地从门口流淌到井场。流出来的水继续地在井场上乱流淌,水在井场上乱流,有的水还浸入到地层里去了,井喷的现场就有点儿逼真了,看上去确实是在井喷。不过是一口注水井在井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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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丁己按照导演的要求,早已做好准备,导演喊一声:开始!他就用棉袄包住自己的头,背上披着三条毛毡往井口房里面冲。因为里面喷出来的是水,他顶着棉袄往里冲进去的时候,一点想法都没有,他冲进去之后,很快地就把注水井采油树的总闸门关掉了。这组镜头一次拍摄成功。导演就喊了一声:好!

大家收拾干净,队长就要求上班的职工和大班的职工一起,把井场上的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口注水井的井场也简单,很快地就被他们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导演和摄影师带着拍摄好的每组镜头,回到队部里来看样片了。在井场上参加配合拍摄的人,也都跟着导演一起回到队部里来了。对全队职工来说,这是一件新鲜事。平时在大院里工作的人,有大班的,抽油机班的,后勤工作的,地质组的,还有队部的几位干部,大家就都到队部里来围着看新奇。摄影师就把一根导线,从摄影机里连接到一只不大的电视机里。大家看到孔丁己在给抽油机上的电动机更换皮带,看到他爬上了一口自喷油田竖立在采油树旁边的爬杆,爬杆上面的定滑轮上挂着一只给油井清蜡的刮蜡片,他要去检查刮蜡片上挂蜡的程度,还要测量一下刮蜡片的外径是否有变径,看到他用一把扫帚在清扫油井的井场,被他清扫过的井场平整清洁……,每组镜头看上去都很真实。老采油工出身的孔丁己,这些活儿都是他以前每天都做过的,工作起来自然是十分熟练。

队部里很安静,大家看得也很认真。拍摄下来的镜头,一组一组地在播放着,导演还兴奋地对大家说:这些镜头拍摄得都很好的,回去再剪接一下就可以了。一部专题片就可以播放了。

样片还在继续地播放着,当大家看到孔丁己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关闸门。大家看着看着,有人就议论起来了:

这看起来也不像是真的呀。有人这样说。

这不是一口注水井吗!从水井房里喷出来的流体是棕白色的,一看就是水嘛。还有人跟着说。

可不是吗!这水流还不小呢。往注水井的井口房里面冲,哪有什么生命危险呀。那不扯蛋吗!这只能给外行人看看的。说这几句话的人,说话的口气,就有点儿尖刻了。

有人跟着也说了一句:这明显是一口注水井嘛,采油树都不一样的。注水井的采油树比自喷井的采油树要小多了。注水井的井口房也要比自喷井的井口房小得多。自喷井的采油树上面还有一根防喷管,竖着的一根爬杆上还挂着一套刮蜡片呢。

还有人说了一句更加尖刻的话:这种片子本来就是给领导和外行人看的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又有一个人跟着说了一句:这哪儿是真的呀。看着怎么像在演戏一样。这也不是那天的场面呀。

有人还附和着说:我以前亲眼看过拍摄铁人的专题片。铁人也真的跳进过泥浆池里去搅拌过水泥和重晶石。可是,我们看到的那组电影镜头,却是让他再一次跳进泥浆池里去重新拍摄的,还要求好几个人都跟他一起跳进泥浆池里去搅拌泥浆呢。你说,那组镜头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呀!说这些话的人,他是在大庆工作过的,原来还在钻井队和铁人一起工作过呢。因为他的老家就在锦州附近的农村,他就要求调到这个油田来工作了。还因为钻井队的工作太辛苦,工作还是流动性的,生活太不稳定,太不安定。所以,他调到这个油田来工作之后,就要求分配到采油队里来工作了。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地内行。

人群之中,又有人说了一句怪话:谁说是真的啦。现在的事情,哪里还会有真的呀。你去看每天的报纸,只有日期才是真的呢。这话听起来,就很难听了。

假里有真,真里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全在其中。咱们就不必太认真了。人群之中,又是一句怪话说了出来。

你们都不懂了吧。这叫宣传,宣传那有真的呀。能够看到这样的镜头,骗骗大家也是可以的。说这句话的人明显是在嘲笑嘛。他是在嘲笑这部专题片是一部假片呢。

……

导演听了大家的这些议论,他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他脸上就开始热起来。而且,大家还在继续不断地说下去,他的脸上也就更加地滚热起来,而且还越来越烫了。他的脸被火烫了一样开始滚热滚热起来。他原来以为这部专题片很有希望上中央台的,他也是冲着能够到中央台去播放这个目标努力的。他没有想到,还没有离开采油队就让工人们给枪毙了。导演感到不是滋味起来,他自责地感觉到,自己对油田的采油工作太不熟悉了。自己大学毕业分配到油田的电视台工作,哪儿能够了解采油队工人们的生活呀。对开采石油的知识,他是一点儿都不了解的。拍出来的专题片是假的,这不是在行业里要被我闹出笑话来了吗。出了这种外行的笑话,要是在业内同学之间传播,就可能成为贻笑大方的一件糗事。他对艺术的追求从来都是很认真的,看来这一组镜头只得重新拍摄了。我一定要拍摄一部真实的专题片来,我也必须要拍摄出一部真实的专题来,只有拍摄出一部真实的专题片,才能对得起领导们的信任,才能对得起舍身抢救油井,制服井喷的英雄孔丁己师傅,才能对得起全油田的石油职工们。导演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想到这里,他红着脸心情愉快地微笑着对大家说:各位师傅们,你们说的话,都是对的。我对油田的采油生产是外行,是完全陌生的,一点儿也不懂呢。这段样片拍得不真实,艺术效果就不会是好的。大家的一顿批评,我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我们不能拍出一部假的专题片来。各位师傅们,我谢谢大家了。师傅们今天也都辛苦了,我们明天再来重新拍摄,我不能把一部假的专题片,献给全油田的职工们看。听了导演这一番很诚恳的话,大家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了。

导演看到大家善意的笑声,他又幽默地调侃了一句:今天,竟然被我拍出一部假的专题片来了。这哪儿行!这不行,这不行的!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导演看到大家都很开心,会议室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艺术家和采油工人们产生了一种和谐的共鸣,这也是艺术创作人员最需要的一种氛围了。大家刚才发表议论时的尴尬场面,烟消云散,阳光灿烂。

导演还是微笑着说道:今天已经太晚了。大家都快要到下班的时间,今天重新拍摄这组镜头也来不能了,我们明天再来。明天,我们重新再来拍摄这一组镜头。

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纷纷地站起来要走出会议室。

导演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一阵感动,对大家连连地说道:谢谢大家,谢谢采油队的各位师傅们。谢谢!他还很诚恳地双手合掌,给大家做了几作揖礼。他站在大门的一边,把右手一伸,很优雅很高兴地给大家一个送别礼:请。请慢走,大家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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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把大家送出了会议室,然后,他对队领导们说道:所有的摄影器材设备,我们今天也不拉走了,都放在你们的这间会议里吧,我们明天上午就来。队长和指导员高兴地说道: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派专人看管好这些器材设备的,你们尽管可以放心。

导演带着电视台的人都回去了。

第二天,导演带着人马又来到队里,他要求队里配合,在原来的那口油井上,再让孔丁己往里面冲一次。

队干部们都清楚,这是油田布置下来的一项最重要的政治任务,那是一定要认真地配合好这项工作的。他们只得去做准备。

在队部里上班的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到井场去围着看热闹。油井井喷的场面制造得和上次井喷时一模一样。这时候,孔丁己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摄影师扛着摄影机对准了孔丁己。导演看到所有的人都准备就绪,他就一声令下:开始。你往里冲!

王干事在采访孔丁己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地问他,你往井口房里面冲的时候,有没有过什么想法呀?他当时说没有。王干事还不相信,她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他当时有过什么想法。他还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对她说,他当时确实没有想过什么。王干事采访他之后,有时候他还会想起她的那几句提问来。此时,导演向他再一次发出了一声:开始。你往里冲吧的命令。他忽然想起王干事来了,他想:我现在要好好地想一想了。如果王干事再来采访,我也好把此时的想法说给她听,他已经很喜欢王干事了。他一面往井口房里冲,心里一面这样想。这一次,他往里面冲的时候,还被脚下的原油滑了一下,他马上就想:哟。今天,这井场上的原油怎么会这么滑呢。踩在原油里还这么黏稠!这黏稠的原油,把我的鞋都要粘住了。我今天穿的工作鞋的鞋带是不是系紧了呢?要是没有把鞋带系紧,这工作皮鞋就要被粘在原油里了。那样的话,我的脚就拔不出来了。我只有光着一双脚冲进去关闸门了。他娘的,这天然气的味道也太难闻了吧。这油井的井口房里面,可是个要我小命的地方呢!这些个驴操的!今天这点活儿干得不咋地,我要是动作慢了,一下在里面晕倒,小命可要玩完了。上一次,我不是被天然气熏得昏倒在里面了吗,还是队长和班长硬把我拖出来的!我那天冲进去,没想到还会被他们弄出这么多驴操的事情来。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往里面冲。

他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往里冲的动作自然就慢,他迈出去的步子就像在放慢镜头似的了。

他突然听到导演大喝一声:停!重来。

他只得重新再来一遍。他再次往里面冲的时候,还是这样地胡思乱想,还是没有上次那样地轻松。导演生气地对他大声吼道:你是怎么搞的?你想不想干了!此时,导演的举止行为,完全地进入到艺术创作里面去了,导演把他当作一名演员在表演在演戏。导演把这个充满着危险,随时会引发一场灾难的场面,当作演员在表演的舞台了。导演的工作起来是那样地认真,他工作起来时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一丝不苟。他是要拍摄出一部能够打动观众的专题片来的。他是想要把这部专题片送到央视去播放的,他是要用这部专题片去打动全国观众的。他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能不对演员的表演严格要求吗。

孔丁己早就被这场戏弄得一肚子火,他早就想发作了。他听到导演的怒斥,愤怒地回骂道:你这个驴操的。我今天还不伺候你了呢。我摔下棉袄就要走。

导演被他骂得惊愣住了。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演员呢,竟然还敢回骂他是驴操的。他站在那里,呆着,愣了一会儿,他上意识到孔丁己只是一名采油工,他不是想演戏的一位演员。他只是在配合他拍摄好这部专题片的一位石油工人。他意识到了这些之后,马上就转变了刚才的态度。他就嗨,嗨,嗨,自嘲地笑起来了。

队长和指导员紧张起来,他们赶紧朝孔丁己走过来,要把他拦住。队长紧张害怕的是从安全方面考虑的,在井喷的现场存在着严重的安全隐患,存在着十分危险的安全事故的风险。他是从生产安全方面考虑的。指导员紧张的是这项重大的政治任务要是完不成,就会被上面领导批评。这部专题片要是拍摄不成功,没有达到设想的效果,可能会影响到他的进步。他是从政治方面考虑的。

导演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他马上微笑着,向孔丁己道歉道:孔师傅。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呀!我是想把片子拍得更真实些。我刚才对你的态度上就有点过分了,对不起你了。实在对不起你了!导演还调侃地幽默了一句:你要是还对我生气,就对着我的脸,狠狠地抽我两巴掌吧。你抽我吧,是我错了,让孔师傅生气了。导演还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要孔丁己抽他。

队长又急又怕得脸都变色了,这油井还在往外喷油,喷气呢!油井里喷出来的天然气遇到火星就会爆燃起来。爆燃的大火,马上就会引燃地面上的原油。天然气和原油还在不断地喷出来。这一场大火如果在油井上烧起来,就是一场大事故,应该马上进去把闸门关死。如果不进去马上把闸门关死,真的在井场上弄出一场大事故来怎么办!他赶忙地过来给孔丁己讲好话听,他要孔丁己想一想,井场上还有这么多人呢。为了拍摄的需要,地上还铺设了许多电线,万一真的弄出点儿火星来,一场大火就可能烧起来,井场上所有的人就都危险了,就是一场大灾难。

孔丁己想想也对,在油井边的土油池被点燃的事情,他也是遇到过的。这口油井喷出来的油和气极易燃烧,要是爆燃起来,自己也还在人群里呢!他这样地一想,就马上着急害怕起来了。他又什么都不想,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孔丁己的名气在全油田越来越大,他成了一名舍身救油井的英雄。全油田职工们不但从报纸上读到了他的英雄事迹,还从电视里看到了他冲进油井井口房里去关闸门的真实镜头。这件事发生在五月初,油田每年表彰先进职工、先进单位的代表大会都是在五月底召开的,他突击地被评为油田的劳动模范。他要去参加全油田每年召开一次的先进职工和先进单位的代表大会了。

代表大会召开的那天,指导员大清早就来到孔丁己的家。指导员在材料员那里领了一套新工作服要他穿上,昨天还陪着他去理了发。新工作服上身,头发又是新理的,人就显得十分地精神了。人的长相是一部分,人的精神状态,主要还是靠衣服装扮出来的。人靠衣裳马靠鞍,老话就是这样讲的。他这么认真地一打扮,还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儿呢。指导员就领着他到俱乐部的大礼堂去,指挥部的领导们都在大礼堂门口等着他们的到来呢。

俱乐部的大门口,两边插满了各色彩旗,上面挂着大幅红绸标语,标语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先进职工代表,劳动模范去参加油田先进代表大会。他们走进去,一阵热烈的敲锣打鼓的声音惊天恸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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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丁己被指导员领着走进俱乐部,党委书记、副书记,指挥、各位副指挥、工会主席,副主席们都迎上来与他握手。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势呢。党委书记把手伸过来时,他都不知道也应该把手伸过去与他握一握。他的双手只是紧张僵硬地垂直着,弄得党委书记反而有点儿尴尬了。党委书记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他就笑着把手再伸过来一些,主动地拉起了他的手,与他热情地握了一握。张指挥和他是老熟人,就没有了这种尴尬。在场的其他领导们都看在眼里,轮到他们和他握手时,他们也就没有尴尬了,都是把自己的手,伸得很远,伸得很长,都是主动地去拉起他的手,热烈亲切地握了一握。后面的领导们也都跟着前面的领导一样,都是很主动地和他握了握。各位领导看他腼腆的样子,都觉得他毕竟是名人故里的后代,老实也很可爱。领导们就更加地喜爱起他来了。其实,他在原来的那个采油队里时,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让大家喜欢的人。

按照表彰大会的要求,必须给参加大会的先进代表和劳动模范披红戴花。一位年轻的工会女干部就捧着一块大红色的绸缎条幅走过来,红绸缎上面印有劳动模范四个金色大字。女干部就把红色绸缎条幅斜着挂在他的左边脖子上,然后再斜着从前面披下来,在右边的腰上打了一个小结。这样就把红色条幅斜挂在他的胸前了。劳动模范四个金色大字就在胸前很显眼,闪闪发着金色的光。他的状态就更加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他走进这个大礼堂里就十分地紧张,被领导们一个一个地握手,又把他弄得很紧张。现在,又被一位年轻漂亮的工会女干部把这块大红色的绸缎这么披下来,她又为他弯下腰来,在他的右边腰下打了一个小结。他激动得浑身一热,身上就开始出汗,额头上的汗珠就像黄豆粒儿似的冒出来。他更加地紧张起来了,浑身痒起来。

女干部要为他在胸前戴大红花时,她看他额头上的大粒汗珠在流下来,就笑着说:孔师傅,你不要紧张呀。他认真仔细地看着她一下,又是一惊。她的脸长得是那样地好看,说话的声音又是那样的清甜。她说话的声音,甚至于比刘之瑛的声音还要好听。听了她的声音,都能甜润地流到身体的五脏六腑里面去。她的漂亮美丽,和王干事相比较,却是另一种好看。王干事的漂亮是被文化知识浸透,然后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美丽。而这位工会女干部的漂亮美丽,只是外表上的一种漂亮美丽。她笑起来的声音还有点儿散,有点儿乱。

孔丁己忽然想起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在村子里斗争地富反坏分子,斗争公社干部的情景来了,他还想起张志新被枪毙时的场面来了。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我怎么感到,好像被你捆绑了,要去参加批斗会,好像要被拉出去枪毙似的。他说出来的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女干部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被逗得大笑起来,她咯咯咯地大笑着说:孔师傅,你说话还真逗呀,都逗死我了。把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女干部的笑声吸引过来了。大家也都看到了孔丁己的尴尬狼狈的样子,所有人更加地喜欢起他来了。

工会主席把他们领上了一辆大卡车,所有的先进代表和劳动模范们,人人都披红戴花地站在车厢里,整个车厢都成了鲜艳的红色。大卡车拉着他们,在已是初夏满地绿色的野地公路上奔驰着。春满大地,田地里已经开始新一年的播种。农民们在水田里劳作,牛和马拉着各种农具被农人赶着,在水田里耕耘。大片芦苇已经成长起来,苇叶发出阵阵的清香。野地里,稻田间,灰色的采油树是一口口油井,绿色的采油树是往地层里注水的水井。有的油井早就没有了自喷的能力,安装上了抽油机,抽油机的驴头在不停地扬起落下地工作着。往更远的方向看去,还能看到竖立的一座座钻井的井架,钻机的轰轰声不断地从远处传过来。初夏开始,油田又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样美丽的风景,一直会延续到秋末。到了初冬开始,油田又将是另一番景色。

他们来到油田总部大礼堂,排着队下了车,其他单位的代表们也都逐渐地到来了。油田总部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热烈的气氛要比采油指挥部的场面大多了,组织起来的规模也更大。广场上彩旗招展,红旗飘飘,敲锣打鼓的声音更是震天动地。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女播音员动听的欢迎词,一篇欢迎词播送完毕,又开始播放一首热烈欢迎他们的进行曲。

各单位的先进代表,劳动模范们,在工会主席的带领下排着队伍,有秩序地走进会场去,找到了各自单位的座位坐下来。

大会开得很隆重,领导讲话,各单位祝贺,先进代表发言,兄弟油田还有赶来祝贺的。在这个年度里,能够舍身抢救油井,制服油井井喷的人只有孔丁己,他的事迹最突出,他的事迹也最让人感动。大会原来要安排他重点发言的,后来听说他基本不识字,根本是念不下来为他写的那篇稿子。他念不下来那篇写他先进事迹的稿子,宣传的效果就达不到目的了。要达到宣传他先进事迹的最佳效果,必须有人替他上台去宣读他的英雄事迹。所以,领导们就决定由王干事代替他到台上去发言。王干事口才好,更有一副好嗓子,她还很有演说家的才能。发言稿又是她亲自写出来,并经过油田宣传部,政治部,党委办公室的笔杆子们,在一起认真修改润色加工的,整篇文章的用词造句都有点诗词化了。她诗朗诵般的嗓音,把文章中一连串的排比句,被她演讲得情绪激昂,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这样的一篇美文,还由一位美女在大会的主席台上,用百灵鸟般的嗓音朗诵着读出来,艺术效果达到了最佳状态。大礼堂里回荡着的,全是孔丁己英雄事迹的声音。会场里一阵一阵的鼓掌声音,雷声似地在滚动,一阵掌声停下来,又一阵掌声响起来。

孔丁己坐在会场的最前排,听着王干事在演讲他的英雄事迹,像是在云里雾里,飘飘然起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会场,看到了会场里全是一片人头,听着这一大片人头,在一阵一阵地为他的事迹鼓掌,他早就头晕了。他被惊吓得马上就转回身体来,端端正正地坐好。他坐在座位上,听着王干事在台上继续朗读他的先进事迹,他听着听着,就感觉到她在台上念的不是他的事迹,而是王干事自己的事迹。他听大家在鼓掌,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鼓起掌来。王干事念到最后,她放下了手里的稿子,激动热情地把右手朝他一指,把孔丁己很热情地介绍给了大家。全会场的人都“刷”地一下,把目光全都朝他投了过来,有的人为了能够看到他,还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会场上就有点儿乱起来了。主持大会的人,马上大声地喊着:请大家都坐下来。大家不要乱,安静。大家都坐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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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田党委书记在主席台前排中间坐着。此时,党委书记也站了起来,他也朝下面大声地说:孔丁己同志。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呀。你转过身去,让大家都看看咱们这位舍身救油井的英雄。你站起来呀!

党委书记要他站起来给大家亮亮相。他只得站了起来。会场上又是雷鸣般地掌声响起来,灯光下他的形象更是光彩夺目激动人心。他有点腾云驾雾起来,头晕晕地已是大汗淋漓。浑身大汗早已把新换的衬衣都湿透了。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天,当劳动模范还这么地遭罪呀。

大会要给劳动模范,先进代表们颁奖状了。孔丁己的这面奖状,党委书记要亲自给他颁发。党委书记看着奖状上面印着的孔丁己三个字,他又想起鲁镇的那位孔乙己来了。他在心里孔丁己,孔乙己。孔乙己,孔丁己地把两个名字倒过来,顺过去地想了几遍,孔丁己就已经排着队,走到他的面前了。他就紧忙用双手把奖状捧起来,把奖状转过来双手捧着递给他,孔丁己激动地把奖状接过来。党委书记又紧忙地把手伸过来,要与他握一握。没想到的是,孔丁己紧张得却没有把手伸过去。

孔丁己云里雾里飘飘然地经历了一天,总算回到家里。他觉得很累,就和衣躺在炕上想睡一会儿。他睡着了。

张七又提着一瓶酒,一包油炒花生米,一包猪头肉,还有两样熟菜走进门来,大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的。张七只是轻轻地一推就走进他家里来了。他走进来看到他熟睡的样子,还打着呼噜,他就在炕沿边上坐了一会儿。看看他还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孔丁己在熟睡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屁股,惊得从炕上一下坐了起来,他眯着双眼,睁开了眼睛,眯着一看是张七,就下了炕。他赶紧让张七坐。

张七笑眯眯地对他说:这当劳动模范很累,是吧。

孔丁己笑笑说:他娘的,这驴操的当劳动模范是很累的。其实我真不愿意去参加这样的大会,坐在会场里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要是按照我的意思,采油指挥部既然想表彰我,就给我发一笔奖金,调整工资时再给我一个百分之三的名额,这就行了。我真的不想去出这个风头!

张七笑笑说:这件事可能由不得你了。油田还会更加热烈地大力宣传你呢。

孔丁己说:我这叫什么英雄事迹呀。我是个老采油工,遇到那种场合,谁都会冲进去的。要是想到会有今天,我才不去做那个傻逼,我才不会冲进去呢。

张七听了,哈哈大笑说:问题就在当时井场上有那么多人在看井喷,却没有一个人冲进去的。而你却冲了进去。他说完就把带来的酒菜往炕上一放:来,来,来。咱俩先来喝几盅酒,再接着聊吧。

孔丁己赶忙地去找出来两只酒盅。还把一张炕桌,搬到了炕的中间。张七就把菜在炕桌上摆整齐,还把两只酒盅都倒满了酒。他们就面对面地在炕桌前坐下来。他们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两人一口喝干了。

他们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一盅酒,孔丁己也明白张七今晚肯定是有话要来对他讲的,所以,他就看着张七问道:要你看,我下一步会怎样呢?

张七又和他干了一盅酒,模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他想了想说:凭我的经验,你的下一步,王干事就会领着你到各单位去宣传讲用你的事迹。将来就有可能——

孔丁己听张七并没有把话说完,就停止不说了。他就问道:将来可能会怎么样?你说下去呀!你怎么只说了半句,就不往下说了呢。

张七想了一下,只得又说道:你往后的事,这可不好说了。以后嘛,可能会让你入党呀,提干呀什么的。我觉得你以后的好事就多了。为越来越多。

孔丁己听了,笑笑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好事给我太多,我也受不了。我这个熊样子,这不可能。

张七停了一会儿,看着他又说:我看你还是先给老婆写封信吧,把你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让她也高兴高兴,也好让她早点儿回家来。家里要是没有一个女人,总是不行的。你这个家,还有家的样子吗!

一瓶酒也被他们喝完了。张七觉得,应该来对他说的话,也说过了。他就站起来要走了,孔丁己也站起来,送他出了门,夜色里,看着张七走远了,他随手就把大门关上反锁了。

孔丁己送走张七,转身刚要往房间里走,他的脚后跟突然地被冲过来的一只母鸡啄了一嘴,他这才想起来,家里养的两只母鸡,到现在还没有喂食呢。今天,它们可能连口水都没有喝着,这两只鸡是老婆最心爱的活物呀。每天早晨,她给他和儿子准备好早饭,接着就给它们喂食。这两只鸡也被他们养得通了人气,总是围着人转动地跟着走。它们一面跟着人走,嘴里还会哆哆哆,哆哆哆地唱歌给人听呢。它们都要到生蛋的时候,老婆就更加精心地喂它们了。他也很是喜欢这两只鸡。他家的这两间平房,中间有一个院子,他就在南瓜,丝瓜架子下面给它们垒了一个鸡窝。平时,天黑下来,它们吃饱喝足就回到鸡窝里去。今天,他一天也没有回家,没想到这么晚了,它们还没有进鸡窝。这只母鸡还迎出来亲了他一嘴。

他被母鸡啄了一嘴,想老婆想儿子的心情就更加地重起来,他就弯下腰来,抱起了这只母鸡。他把这只母鸡抱进屋里,把它放在地上,他去抓了一把高粱米喂它。可是,这只母鸡却连看都不看地上的这些米一眼,只是迷迷糊糊站不稳。他平时最喜欢看这两只鸡啄食了,有一次,他还很仔细地看着鸡喝水。他看着它们把尖嘴伸进水盆里去,它们喝了几口水就抬起头来,把尖嘴伸着朝天,鸡脖子上的毛就一动一动地动起来。他能够清楚地看着鸡的喉管里的水在往下咽。把几口水咽下去,它们再接着低下头去喝几口水。他这才知道,鸡在喝水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一种喝水的方法。为了看鸡喝水,他那天连上班都迟到了。今晚,他看见鸡不肯吃食,就又来了心情,他还想再看一下鸡喝水时的那种样子。他把母鸡抱上炕,就去端来一碗水让母鸡喝。可是,这只母鸡还是不肯喝水,在灯光之下,只是半眯着一双眼,斜着鸡头看了他一下,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站不稳。他忽然地有点儿明白了,鸡到晚上是夜盲症了。母鸡站在炕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还一下钻进被窝堆里去了。

孔丁己沉沉地睡着了。他在熟睡之中做起了梦,在梦中他在趴在老婆雪白的肚皮上运动起来,刘之瑛在他的身体下面还发出了幸福的嘤嘤嘤的叫声,他就快乐地运动得更加猛力起来了。早晨,他醒来一摸短裤,湿了一片。

 

孔丁己成为油田的劳动模范,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大起来,在那个年代时的各种各样的名誉也都紧跟着戴到他的头上来了。这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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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斗私批修的典型,采油生产的青年标兵等等荣誉称号,一下都拥戴到他的头上来了。这些称号都是沉甸甸的,把他的头戴得沉重又沉重,这些称号把他的头压得晕晕乎乎地,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油田党委书记太喜欢今年的劳动模范了,他更是喜欢孔丁己。党委书记就对宣传部部长下了又一个指示,一定要在全油田掀起学习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事迹的高潮。特别是今年评出来的劳动模范的英雄事迹,一定要大力地进行宣传,进行讲用。一定要把这项工作,作为今年对全油田职工政治思想教育的重要工作来抓。通过学习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们的先进事迹,让全油田干部职工们的思想焕然一新。让全体职工焕发出对工作的更大热情,集中精力,团结一致开发大油田。在全国争取当一个“油老三”。他还特别强调,全油田的干部职工,一定要学习好孔丁己同志不怕牺牲,舍身保护油井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油田党委还召开了一次专门会议,研究怎样学习今年的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先进单位的事迹材料,还下发了一个《关于向孔丁己同志舍身保护油井的精神学习》通知,这个通知是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的,在文件里还写得十分清楚,要把这个文件下发到每个基层单位,让每一位职工进行学习。全油田掀起了向孔丁己同志学习的新高潮。

油田宣传部要求采油指挥部党委和宣传部认真执行好油田党委的这项决定。采油指挥部也为此专门召开会议进行了研究布置。

采油指挥部决定,由宣传部专门组成一个孔丁己同志事迹演讲团。演讲团的团长由宣传部部长亲自担任,团员就由副部长、孔丁己、王干事等人组成。并且还决定:孔丁己的英雄事迹要到各小队去演讲一遍。如果有职工在岗位上班,没有听到孔丁己的英雄事迹,不但要对他们进行补讲,甚至还可以直接到井站上去进行演讲。一定要让孔丁己的英雄事迹深入到每一位职工的心里去。

王干事就天天领着孔丁己从这个小队讲演到那个小队。他们先在全采油指挥部的每一个采油队里去讲了一遍,接着又到每个作业队里去讲了一遍。接着又在指挥部附近的各基层单位去讲了一遍。最后还要在采油指挥部的大礼堂里再讲一场。在采油指挥部的各单位讲了一遍之后,他们又收到了油田其他二级单位的邀请,他们就到钻井,油建,集输,物探,消防,医院,研究院,地质处等等单位去演讲,甚至还被邀请到偏远的钻井队里去演讲。

王干事领着孔丁己每到一个单位去演讲,邀请他们的单位,早已准备就绪。他们早就把演讲的会场布置好了。只要王干事领着孔丁己走进会场,来听演讲的人们都会站起来,对他们鼓起热烈的掌声。哗哗哗,哗哗哗。

一阵掌声过后,听演讲的单位领导就请王干事和孔丁己在会场前面坐下来。设有主席台的会场,就请他们坐到台上去。王干事就请孔丁己先坐在一边,她自己就拿出早已念了不知多少遍的演讲稿,站到讲台前面去。她用右手调整一下用红布包着的麦克风的高度,面对全会场的职工们演讲起来。讲演稿是她亲自写的,又是经过油田党委宣传部,政治部的秀才们多次修改润色的,文章经过多个秀才的润色,已经是一篇优美的文学作品了。再经过她的多次演讲,讲稿里的内容已经被她演讲得滚瓜烂熟。前几场演讲的时候,王干事还要对着演讲稿认真地读,数场演讲下来,她已不用对着讲稿念了。她走进会场去,只要先安排让孔丁己在一边坐下来,她培养一下情绪,调整一下状态,就可以抑扬顿挫地演讲起来。她在大学读书时就是文娱活跃分子,在学校里就参加过各种文娱演出,她最拿手的文娱节目就是讲演,特别是在诗歌朗诵,经典文章演讲时,还获得过各种名次的大奖。这次在全油田对孔丁己英雄事迹的演讲活动之中,她声情并茂,表情丰富,抑扬顿挫,无论是脸部表情,各种手势,从她嗓子里发出的高低声音,她都把自己的演讲才能发挥到极致。她的每次演讲,都会引起听众们爆裂般的掌声。

孔丁己第一次坐在会场前面,坐在讲台一边的一把红色折叠椅子上,听王干事演讲他的英雄事迹时如坐针毡,他坐也不是,站起来又不敢。他只是大汗淋漓地坐在一边听王干事演讲。这也是王干事和宣传部部长一再要求他必须这样做的。他只能坐着聆听王干事演讲他的英雄事迹,不准乱说乱动,也不许他抽烟。他平时在单位里,在油井上干活,天天累出一身汗,下班后先到浴室里去泡一个澡,回到家里陪儿子玩一会儿,吃晚饭时喝上几两酒,晚上睡觉时再在老婆的身上趴一会儿,运动一阵,发泄掉身体里的精华,一翻身就睡过去,只有那样地过日子,他才感觉浑身地舒服。现在虽然不用到油井上去干活儿了,却由一位美女领着他到各单位去听美女演讲自己的事迹,还要听那些来听演讲的人热烈地鼓掌声,这样天天地过日子,他反而感觉浑身的不自在了。他感到每天都累得浑身腰酸背痛,回到家里就想在炕上躺下来,先睡一觉。


有一天,孔丁己回到家里,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家里空落落地,十分清静,有一种孤寂凄凉的感觉袭击而来,他更加地感觉浑身不舒服。这一天里都是坐着远途汽车,被邀请去钻井队参加了两场演讲,上午去了一个钻井队讲了一场,下午又去另一个钻井队讲了一场,听得他也确实是有点儿累了,他就很随便地躺在炕上,靠在一堆棉被上想起了心事。

刘之瑛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娘儿俩个怎么样了,她娘的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转。前几天,张七来到他的家里来陪着喝酒时,要他给老婆写一封信,他也没有写。关键是他不会写字,拿在手里的那支笔,比他平时拿着管钳在油井上干活儿还要沉重。所以,他至今都没有亲自写封信去问候她们娘儿俩一句。他还想到,刘之瑛是真的生他的气了。刘之瑛是会写信的,凭她平时对他的那份感情,亲情,热情,她早就写信来问候他了。她绝对不会放心地让他独自一个人在油田这么长时间的。可是,她至今都没有见她来过一个字。想到这里,他唉地叹了一声。

他继续地想:也难怪她生气呀。都怪我在那一段时间里那么地爱去赌博,不但用麻将去赌博,还用扑克牌去赌博。输掉了那么多钱。这个家呀,都是让我败掉了。现在,弄得妻离子散,还欠下了赌友们那么多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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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炕头上继续地想:这个家里要是没有了女人和孩子,还真的没有了家的样子。平时,刘之瑛和孩子在家时,他从来就没有过现在这样的一种孤独感觉。现在的这种感觉,只有亲自体验过的人,才会有这种体会,这是一种多么凄凉的感觉啊。以前,我是生活在福中不知是福呀!他这样地感叹着,他感到张七那天来对他说的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那么爱他的一个老婆,还有那么好的一个儿子,一个多么好的家呀,让我因为爱去赌博,搞得妻离子散了。我他妈的就是一头驴操的混蛋。唉。被我泼出去的这一盆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呢。

那天,张七来到他家里,临走时劝他给老婆写一封信,说明一下他现在的情况。也好劝说娘儿俩早点儿回家来,也好一起享受他现在所得到的各种荣誉的快乐,可是,他实在不会写信。他又很关心刘之瑛娘儿俩,在张七来过他家里之后,隔了几天的晚上,他又把张七叫到家里来了。他请求张七帮忙,为他写一封信去问候娘儿俩一下。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意地去小市场买了两个熟猪蹄,一包油炸花生米,顺便着走进商店里去买了一瓶二锅头。

张七不知道孔丁己为什么要请他来喝酒,就问他道:你把我叫来喝酒,有事吗?孔丁己不好意思地问道:刘之瑛娘儿俩个怎么样啦。你知道吗?张七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刘之瑛的娘是张七的大姐,她怎么会不知道大姐家里的事情呢。虽然山东离辽宁有上千里路程,对大姐家的事,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是经常地给二哥写信的,在写信时就顺便问一下大姐的病情。二哥回信对他说,大姐虽然上了年纪,病得倒也不太严重,只是到这个年纪的人,又是一个当母亲的,她太想念刘之瑛这个小女儿了。小女儿一回家,还带回去一个大外孙子,大姐的病也就好多了,现在,大姐还能到院子里走动做家务活了呢。只是刘之瑛还在生孔丁己的气,她暂时还不想回来。最小的女儿,平时在当娘的跟前也娇惯了些,生气起来,这气性就会大一点儿。最小的女儿和娘的感情,又是兄弟姐妹们之间最亲近的,她想多陪着娘生活一段时间。大姐也有心想要多留小女儿在身边一段时间,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说不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呢。刘之瑛的工作,又不是国家职工,只是在油田家属管理站里上班的一名职工家属。油田职工有严格的纪律,多请假,无故请假是要被单位开除的。在家属管理站里上班的女人,却没有这样的严格要求,都是随意性的。多在家里待一阵子,只是挣不到工分而已。

孔丁己和张七在一个队里工作,还都是从胜利油田一起调过来的,以前也在一个队里工作,对于孔丁己的为人处世,张七是十分清楚的。他为什么把刘之瑛叫到辽宁的油田来,把外甥女介绍给了孔丁己,张七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只是他缺少一点儿文化,他太不爱读书了。在这个动乱年代里的人,不爱读书的人也太多太普遍了。在那个年代里,想读书,没有书可读,读不到书的人,也多的是呢。遍地都是,到处都是。

孔丁己在黄贩子家里成婚之后,张七始终是十分地关心着他们这个家的。从刘之瑛的那边排下来,孔丁己还应当叫他一声小舅呢。孔丁己也确实把张七当长辈和兄长来看的,有点儿什么事情,总是喜欢找张七来拿主意。

张七就问他道:我让你给刘之瑛写封信的事,你做了没有呀?孔丁己不好意思地说:我哪儿会拿得动笔,给她写信呀。我今天请你到家里来,就是想请你来帮这个忙呢。

张七听了,他虽然已经明白了,但还是没有一下子说破。他假装不知情似地问道: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呀?孔丁己还是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想请你帮我给刘之瑛写一封信,我感觉到有些话儿,由你来帮我说,会更加好一点儿。她对你写的信,你对她说的话儿,她肯定是相信的。

张七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了。张七说:有些话,我对她来说确实是比较好。好吧,这封信,我回家去帮你写。

临走时,张七还是认真严肃地对他说道:你也确实应该好好地学点儿文化了。数理化难学,你可以不学,但语文总应该好好的地学一点儿吧。报纸上的字,你总应该多学一些吧。你至少也应该多读报纸。

孔丁己说:我本来最起码也是能够小学毕业的,不是遇上文化大革命了嘛。要不是遇上文化大革命,我还可能初中毕业了呢。张七听了想想也是有道理,那个年月里,在农村已经经过扫盲运动,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已经是要求好好地上学了。在农村里,初级小学,高级小学都已经普及了。他刚在村子的初级小学里读书,马上要到镇子里的高级小学去读书了,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到处都是造反有理,整个国家都被搞得一团乱糟起来了。在学校里都停课闹革命,老师都是可以很随意地被学生们揪出来,进行批判斗争的,他就没有书可读了。要不是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可能也高中毕业,考进大学去读书了呢。张七唉地叹了一声说:你还是应当多学点儿文化。孔丁己说:我实在不愿意看书,一看到书就头晕,就发困,就想睡觉。我不像你,还天天去队部看报纸。我天天要到油井上去干活儿,也没有时间去看报纸呀。张七听了,也就不再说话儿了。

张七临走时又说:你家的事,我还是会来管的。给之瑛的信,我回家去就给你写吧。能不能劝回来,我就不好说了。孔丁己高兴地说:哪,我就先谢谢你啦。张七笑着说:帮你做这点儿事,你到还对我客气起来了。这劳动模范当了这么长时间,你也懂得文明礼貌起来了,是王干事教导你的吧。张七的话,说得孔丁己又是一阵热血沸腾,好一阵激动。他嘿嘿嘿地笑着,送走了张七。


有时候,王干事领着他到处去讲演,回到家里来,他躺在炕上也在想,我在油田工作也有这么多年了。从前,我的这个驴样子,谁又把我当一个人看了,队里的人都在骂我是个驴玩意儿,张七也曾经生气地骂过我是个驴玩意儿呢。现在所有发生的这一切,全是我那天冒着生命危险往里面一冲带来的。看来,有时候在关键的时刻,还是要忘我地献一献身的。人生一世,有时候还是要有一种献身精神的。在关键时刻那么一献身,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就朝着自己来了。所有这些朝自己来的东西,那天往里面冲进去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过的。

王干事天天领着孔丁己到各单位去演讲他的英雄事迹。每到一地,还是老样子,孔丁己在会场前面靠边一坐,王干事就站在会场的前面,或者在主席台的上面,对着听众感情丰富地开始演讲。她演讲到最高潮时,就有了一种在舞台上演出的感觉。由于她高水平的演讲,听众之中的有些女职工,还被她绘声绘色的演讲感动得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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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演讲的时候,孔丁己坐在前面看着会场上的听众就会紧张起来,常常是听得浑身大汗淋漓。听得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只要一走进会场上去,他自己就会走到前面的那把椅子上去坐下来。他坐着一个小时左右,王干事也就演讲结束。听演讲的各单位的领导们,就会走过来与他们热情地握手。通过这些日子的经历,孔丁己也习惯与领导们握手了。

关于怎样和人握手的事情,王干事还很认真地教导过他呢。王干事对他说:你和别人握手时,不要那么地用劲。你和别人在握手,不能像在油井上干活时,握住管钳一样用力。和人握手的时候要轻轻地握,不要用劲地握。特别是和女同志握手时,更要轻轻地握。和女同志握手时,只能握着女同志的半只手,千万不要把你的手与女同志的手握满了。你和女同志握手时,把手和她握满了,就是对她的不礼貌,那不叫握手,那叫在捏她的手。一个大男人去捏女同志的手,是在撒流氓。男人和女同志握手时是很有讲究的,你要轻轻地温柔地握,只能用你的手轻轻地碰一下女同志的几个手指头,马上就要松开她的手,这是一种素养。王干事还再一次地要他把手伸过来,教导他握手的姿势和轻重。还让他在王干事的手掌心里练习了几次怎样的握手。经过王干事的教导,还在王干事的手心里练习了多次,现在,他已经很懂得和别人怎样地握手了。

他与领导们亲切地握过手,各单位的领导肯定又是一顿丰盛的饭菜等着他们的。那个年代里虽然副食品供应紧张,每个职工还只有三两豆油,半斤肉,二斤大米,但来了这么重要的两位贵客,各单位的食堂管理员还是很大方的,都会做出最好的饭菜招待他们。

天天地由一位美女陪着,天天地到各单位去被职工们欢迎着,还天天吃着美餐,孔丁己天天飘飘然地。有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感到自己晃晃悠悠地飘到天空里去了,在天空中忽忽悠悠地飘了一阵之后,突然啪地一下跌落到地面上来了。跌落到地面来之后,他好像感觉到有点儿痛。而身体上那个被跌疼了的地方,他用手去摸一摸,却是一点儿被跌伤的感觉都是没有的。每到脑子里出现这样的一种幻觉时,他的神态就会出现异常来,好像精神失常似的。王干事也发现了他的这种失态表情,她马上就会关切地问他一句:孔师傅,你怎么啦?王干事这样紧张地一问,他马上又从失态之中回到现实里来了。好像从天空中跌落到地面,昏了一下,马上又醒过来似的。他马上就会很精神地回答一声:我没事呀。我没有事的,我刚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凡是看着他失态的领导们,也是先有点儿紧张,看他马上又回到正常的精神状态中来了,大家的脸上也都露出各自的笑容来。他看着大家的笑脸,也就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一切又恢复正常。

王干事不但把孔丁己的事迹演讲得好,她还会从女性的角度对他十分的关怀,这也是领导们的要求。从他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礼貌待人,进行着各方面的不断地辅导,他变得斯文起来了。他常用的那句骂人的话,你这个驴操的!有一次又被王干事听到了,她马上就生气地说道:以后不许再这样地骂人了,还骂得这么的难听!孔丁己尴尬地脸一红,马上就笑起来了。从那天开始,他这一句骂人的话,也渐渐地少了。特别是在王干事的面前,再也没有听他骂出来过。有时候,只是在张七到家里来看他时,他才会随口地骂出来,但是骂出来的这句话,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语气,脸部的表情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有一天晚上,他刚从一个很远的钻井队演讲回来,他感觉到很累了,他洗了一把脸,洗了一下脚,就想去睡觉。

这时候,他忽然地听到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还很响亮。

他想,可能又是张七到家里来看他吧。他仔细地听了这么响的一种敲门的声音,想想又觉得不像是张七。因为张七昨天晚上刚来过。而这敲门的声音也不像是张七呀。他敲门时,总是轻轻地,是一种单独的,一个人敲门声音。他敲门时,是用右手的食指,弯过来敲击门的声音,他敲门时,总是很斯文的。而这时听到的敲门声音却是很响的,很激烈,很粗暴,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是用手掌在啪门时发出来的一种声音。他仔细地一听,好像也不是一个人在啪门,而是有两个人在啪,听起来好像有多个人在啪他家的门。

这会是谁来啪我家的门呢?他从炕上坐起来,披上衣服,穿好裤子,又把脚伸进一双工作鞋里面去,也来不及系鞋带,就拖着一双工作鞋去开门。

谁呀!把门啪得这么地响?他走到院子里,就大声地问了一句。

孔大哥呀!是我们呀。你开门,我们兄弟几个来看你啦!外边好像还有两三个人同时这样地说,啪门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他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感到有点儿耳熟,但一时又没有想起来,他们会是谁呢?他还是去打开了门。

孔大哥呀。是我们呀!外面站着的几个人看到门终于打开了,又同时热情地这样说。

老孔呀。是我们呀!还有一个人又这样地说了一句。

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呢。在夜色里,他认真地辨认了一下。

孔丁己仔细地一看,原来是以前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赌友,他当时就有点儿紧张起来了。他在心里想,今晚,他们怎么会到我家里来呀?难道他们又是来向我索要赌债的吗!

其实,门口站着的几个人,他们的心里也都有点儿紧张。

孔丁己抢救了一口油井,制服了一场井喷,现在当了油田劳动模范的事迹,轰动了整个油田,也轰动了油田附近的各个村子。油田的油井就在他们的水稻田里,采油工们在日常的巡井工作之后,都会跑到他们的村子里去。有时候,还会到各家里去坐一会儿,从他们的水缸里面去舀一瓢水喝呢。他们从前的这几个赌友们,也早就知道他现在的声誉如日中天,名气越来越大了。

这些赌友们,还是经常地在一起玩儿。他们这几个人在一起赌博,就会议论起孔丁己。有人就说:我们是再也见不到老孔来参加玩儿了。

另一个人就说:他现在的名气可大啦!而且他的名誉还越来越大起来了。他怎么可能还会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呢!

又一个人说:他现在都是油田的劳动模范啦。现在,我们想见他一次都难了。将来,他还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孔丁己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的心里就有点儿害怕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想的是:这个孔丁己,从前在一起赌博时,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今天会有如此光辉的日子呢。人真是看不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迹了。现在他的名声在油田这么大,而且将来还会更大。接下来,他肯定是要被发展入党,将来肯定是要提干部了。他要是当起了官……。将来肯定是会对我们不利的。我们以前做好圈套子让他往里钻,让他输掉那么多钱,难道他对我们就不记恨吗。他对我们记了仇,将来对我们还会有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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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想到一起去了。而且,他们还越想越害怕起来。

有一天,他们又聚在一起玩儿时,就商量起来。

其中一个说:老孔现在抖起来了。当了油田的劳动模范,而且他的名誉还会越来越响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到我们的村子里来玩啦。

另一个说:他是不会再来和我们赌博了。我们再也不可能从他的身上赢钱了。

又一个说:他将来还会在油田当官呢。你们信不信!

对油田很了解的人接过话题来,又说:有可能的。油田都是这样的,先是做劳动模范,再就是入党,再就是提干部,再后来官就做得越来越大。我听油田的工人们说,油田里有一位副局长,以前在作业队里就是一位流氓,他最能打架了。他是大城市里的知青,在新疆建设兵团时,他就很能打架。被招工到新疆油田的时候,他还是很爱打架。他招到油田在作业队里上班,也最能打架。可是,有一次油井井喷时,别人都跑了。他却冒着危险冲了上去,井喷被他制服。他后来也是当了新疆油田的劳动模范,单位领导们就大力地宣传他的事迹。后来,他就入了党,提了干部,他提拔得还很快。调到这个油田时,现在都当上副局长了。

有人就担心起来,说:要是老孔将来也当了大官,他能不恨我们吗。对我们还有个好吗!

我们以前这样地对他,做好了圈套让他往里面钻,我们真是不该呀。没想到他会有今天这样辉煌的日子。

有人就啊呀了一声,他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我们还是把从他手里赢来的那些钱,去还给他吧。

另一个也说:要说赌场上也没有这一说。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分别对待的。我也同意把从他手里赢来的那些钱,去还给他。将来也好和他交一个朋友。说不定我们将来还会有事情,要去找他帮忙呢。我们都要把事情看得远一点儿,大家说如何呀?

是呀。是呀!我们都要把事情看远一点儿。大家一致地这样说。

好。我们就这样决定了。今晚,我们就去把钱还给他!大家都同意吗?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提议,他们就连夜地一起到他家里来了。

孔丁己看到他们几个人,他的心里就有点儿紧张。他还以为他们是来找他的麻烦,又来向他要赌债呢。不管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还是把他们让了进来。

晚上昏暗的灯光下,从前的赌友们的每张脸上却都是笑眯眯地。他把紧张跳动的一颗心也放平稳了一些,很热情地领着他们经过小院子,走进了房间里面来。

让他们在屋里坐下来之后,他还给他们每个人递了一支烟,就静等着他们开口。此时,他的心里还在打着小鼓的,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呢?

其中一个把孔丁己递给他的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就开口说:我们以前在赌桌上赢了你不少的钱。这几天,我们在一起聊起此事,大家想想也真是对不起你,我们真是不应该赢你那么多钱呀。害得你媳妇生了那么大的气,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我们感到很是对不起你呢。今晚,我们是一起到你家里来,把以前从你手里赢的钱,来还给你的。他说完,首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拿出一沓钱,放在桌面上。

其他几个人看了,也纷纷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沓钱。他们把钱一起放在桌面上,其中一个还笑着说:还欠我们的那些赌账,就不要再算了。

有一个人也跟着说:什么赌账呀。哪还能再算了吗!以后,我们谁也别再提那码子事了。咱们还是好朋友呢,我们从前就是好朋友,是吧!

孔丁己看着桌面上的那些钱,他有点感动了。为了输掉的这些钱,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呀。老婆带着儿子跑回老家去了,全队的人都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在讲。还害得他在家里大病了一场,在炕上睡了好几天。没想到今天晚上,这些被他在赌桌上输掉的钱又回来了。不过,孔丁己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也是一个男子汉。他就对他们说:大家都是好朋友,赌友也应是朋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算了吧。输掉的钱,哪里有还回来的道理。赌债也是债,总是要还的,我会慢慢地还给你们的。现在,你们还是把桌上的钱,都拿回去吧!

赌友们齐声说道:过去的事,咱们就都不说了,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他们说啥也不肯再把钱收回去。他们互相地推让了几下,放在桌面上的那些钱,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他们又聊了一阵,就都站起来回去了。他把他们送出门去,看着他们都走远了。他才回到家里把桌面上的钱收起来,然后在炕上躺下来。

此时,他的心情真是十分地好了。没想到失去的东西还会再回到家里来。他躺在炕上,高兴地又哼起了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一首小曲。

此时,他又有点儿想老婆儿子了。他想到刘之瑛,就想起和她第一天晚上,在黄贩子家里西屋炕上戏鸳鸯的美好时光来了,他下面的小弟就又有了感觉。他眯着眼睛想着刘之瑛那张好看的脸蛋,雪白的胴体,他最爱的两只奶子。他觉得很奇怪,她生了孩子之后,好几年都过去了,她的身体怎么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呢。家属管理站里大多数老娘们,早就不像个样子了。大芦苇荡里的阳光毒,这里又是辽东湾的大海边。她皮肤怎么就晒不黑,大风吹不皱她的脸呢。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在幸福的睡梦之中,又是趴在刘之瑛的肚皮上运动了一阵,一觉睡醒就是大天亮,他一摸短裤,又湿了一大片。


全油田向先进人物学习,向孔丁己同志学习的活动,还在热烈地进行着。孔丁己天天在王干事的陪同下,到油田各单位去演讲,他也大开了眼界,长了不少见识,人变得比以前也更加地斯文起来。他坐在一边听王干事演讲他的事迹,一边看着下边的人也很认真地在听王干事演讲。王干事讲到精彩的地方,听讲的人们就会响起来热烈的掌声。

刚开始,孔丁己听到下边听讲的人们在为王干事演讲的事迹而热烈鼓掌,他坐在那里汗如雨下。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也应该鼓掌表示感谢大家对他的鼓励,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礼节。后来被王干事看见了,她就对他说:以后大家在为你鼓掌时,你也应该鼓掌表示谢意,这是一种礼貌,是一种礼节。孔丁己听了王干事的话,他却笑着说:我以为大家在为你的讲演鼓掌呢。王干事就笑着说:我在上面讲的是你的事迹呀。孔丁己就明白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王干事又认真地让他练习一下鼓掌答谢时的姿势。他练了几次之后,就很会鼓掌致谢了。所以,每听到王干事演讲他事迹到了高潮,听讲的人在会场上热烈地鼓起掌来,他也会鼓掌表示答谢。他鼓掌的动作就越来越熟练起来。后来,在每次演讲结束时,他还会站起来给大家一个深深地鞠躬。下面听演讲的人们掌声就更加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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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油田的这项学习先进人物的活动,由于有了孔丁己这个劳动模范的出现,今年的学先进,向先进人物学习的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职工们的思想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工作热情更高,工作积极性充分地被调动起来了。全油田职工干部都以更大的热情,全力以赴投入到开发大油田的各项工作中去了。

职工们都十分地喜欢孔丁己。从油田的最高领导到普通职工更加热爱今年的这位劳动模范。

油田党委书记却在想,在今年的这些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中间能否发现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把他们提拔起来作为油田的后备干部呢。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油田宣传部部长,宣传部部长很快地就领会了党委书记的意思。我国石油工业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大量的干部是从工人队伍里被发现,经过培养,后来都成为了干部队伍里优秀领导人的。这些从工人队伍里选拔出来的领导人,他们特别能吃苦,还都是抓生产管理的一把好手。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常年工作在生产第一线的人,在他们的身上积累了丰富的实践工作经验,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之后,他们抓起工作来都能够以身作则,一马当先,同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的身影经常地会出现在生产工地的施工现场,同工人们打成一片。他们都是十分能吃苦的人,工人们也很服他们的管理。从工人中间培养干部,对油田开发都是很有好处的。从工人中间发现选拔干部,多年来在石油企业都是老传统了。而且,新油田不断地被发现,也需要大量的新干部,对这件工作在平时也是要重视起来的。像王干事这样的干部,虽然很优秀,但她只是文化人。像自己这个宣传部部长的位置,毕竟也不是油田生产的主要领导岗位,也只能说是油田生产的辅助性领导岗位。这类辅助性领导岗位和主抓产生的领导岗位是根本不同的。有时候,宣传部部长还能听得到一些主抓生产的领导们说:他们只是一帮文人秀才而己。他们是根本上不了油井的井场,领着工人们到施工的现场来干活儿的,抓生产管理还得靠咱们这些大老粗。秀才们是上不了战场的。

油田宣传部部长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了采油指挥的宣传部部长,要他注意今年的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在他们中间发现培养一批新干部来。采油指挥部的宣传部也是党委的常委之一,他就把这个意见在党委会上讲了一下。宣传部还把这个意思对王干事作了指示,要她好好地培养教导孔丁己,要教育他平时的言行举止,把他往文明礼貌方面加以引导。

王干事天天地领着孔丁己到各单位去讲演,就十分地关注起孔丁己的行为来了。两人之间也建立起了同志之间的感情来了。

孔丁己在王干事的教导下,把自己身上的臭毛病也改掉了许多,回到家里也经常地给自己洗洗衣服,身上的穿着也要比从前干净了许多。穿衣干净,人的精气神就比从前好多了。人是会变的,这要看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在坏人成堆的人群里,就可能成为流氓。在好人在成群的环境里,就会变得斯文。生活的环境还是最重要的因素,什么样的环境会造就什么样的人。他的一切发生着变化,但是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要完全都改掉也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单位去讲演,讲演结束之后,邀请他们的单位领导陪着在一起吃饭,他不知怎么搞得,在吃饭桌上,他又从嘴里冒出来一句:这个驴操的!他的这句骂人的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并不是在真正地骂什么人。他说出这句话来时,还带着满脸的笑容呢。他说的这句话,却把坐在一起吃饭的领导们逗得哄地大笑起来了。他看着大家在哈哈地大笑,他当时也显出了尴尬的表情。王干事白皙漂亮的脸蛋就红起来了。

只有孔丁己和王干事两个人时,王干事又严厉地批评了他几句。王干事批评他道:你怎么又暴粗话呢!还说出了这么难听的一句话。你必须要彻底地改掉这么难听的一句骂人的话!他听了王干事的批评,马上就嘿嘿嘿地满脸笑容。此后,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一句话骂人的话,果然就少多了。

在天天宣传讲演孔丁己英雄事迹的这段时间里,他基本上没有回到队里去上班。


十一

张七没有说错,孔丁己很快地进步起来了。

他被突击入了党,在一次全指挥部的党员干部大会上,他还被增选为指挥部党委的委员,他是以工人代表的身份被选入党委委员的。

周总理逝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北京出现了全国性的悼念活动。这场悼念活动发展得越来越快,就成了全国性的一场活动了。这场活动发展的范围越来越大,悼念活动也带有政治性质了。后来北京的主要领导出来讲话,这场悼念活动才被平息下去。这场活动是人民中自发的,也是人民群众对进行了这么多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一种愤怒的总爆发。这场自发的群众运动,却使一个人倒了霉,刚出来工作的邓小平又被打倒了。这场在天安门广场上自发的悼念活动也就被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全国又要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了。邓小平被定为这次右倾翻案活动的总头子,说他是匈牙利事件在中国的纳吉,批判他是返乡团回来进行反攻倒算了。全国又要进行新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了。

按照上面的要求,油田也必须进行反击右倾翻案风活动的大批判,油田党委决定要召开一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大会。

孔丁己不怕牺牲抢救油井的英雄壮举,经过广泛宣传,在整个油田的职工中已家喻户晓。连油田附近的村子里都知道他的英雄事迹。所以,他也就成了职工中的榜样。油田要召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大会,像他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是必须要参加的。他不但要参加这次大会,还要求他对这场大批判运动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在这次批判大会上,油田政治部就决定要他上台去发一次言,表示一个态度,讲几句批判邓小平的话。

孔丁己的先进事迹材料都是王干事为他写的,他被评为劳动模范的演讲材料还是油田宣传部的秀才们为他加工修改润色的。王干事陪着他到全油田去演讲时,也因为王干事诗歌朗诵似的演讲,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果,引起了全油田职工的共鸣,对他产生了一致的好评,他在全油田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当年评出来的所有劳动模范之中,他的影响最大。大家都说,今年的劳动模范评选得好,他的事迹我们听了都口服心也服。这才叫咱们油田真正的劳动模范呢!为了抢救油井他连生命都不顾了,在咱们油田的历史上都是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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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大会,采油指挥部的领导和宣传部的部长还是想用老办法,让王干事再为他写一个上台去讲话的发言稿。然后,再让王干事到大会的主席台上去代替他宣读,她上台去宣读的时候,也让孔丁己坐在一边听着。这样也就算是孔丁己自己的发言,表明他对这次运动的政治态度了。他是全油田著名的劳动模范,他必须要有一个正确态度,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全油田的职工都看着他的态度呢。采油指挥部把这个方案报到油田宣传部政治部,宣传部政治部的领导们都一致同意这个办法。只有这样做,在批判大会上才会达到设想的效果。

但是,王干事却不肯为他写这个发言稿,更不肯代替他到台上去发言了。

王干事说:宣传孔师傅英雄事迹的材料我可以写,我也可以代替他上台去演讲。但这个代表孔师傅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发言稿,我怎么能代替他写呢!我代替他写出来的发言稿,还要我到台上去代替他去发言,这讲出来的内容,算是孔师傅的态度?还是我的态度呀!王干事坚决不肯为他写这个讲话稿。

王干事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她虽然年轻,但还是比较有政治头脑的。她认为,现在政治上的事是不太好说的,前些年把邓小平打倒了,批判他是修正主义,是刘邓路线,把他下放了。后来又把他解放了,让他出来工作了。他出来工作之后,狠抓经济工作的大整顿,国家开始走向了正规,各行各业的工作不是被他抓得很好吗。怎么一下子又变成返乡团团长了呢?现在又要把他打倒了!过几年,如果又要他出来重新工作了呢?政治上的事情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一件事情。他的父亲就是省城名牌大学的历史系教授,父亲对中国的历史很有研究。父亲还是著名的明史专家,从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到最后一位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他都是很有研究的。父亲研究整个明朝历史的著作都写出了好几部。因此,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被学校里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王干事从小就受到父亲的影响,在文化大革命混乱初期,她小学刚毕业,全国的学校里就乱起来了,都停课闹革命了。她进初中是按照居住地就近分配进一所中学的。学校里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大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都靠边站了。那些出身比较好的,都是工人家庭里出生的学生们,还要经常地批判斗争老师们,学校的每一面墙壁上都贴满了批判老师们的大字报,天天在搞大批判。学校里一片混乱,学校里也不上课,学生们根本没有书可读。所有的学校都如此,父亲母亲也在学校里经常地接受学生们的大批判,经常地要被学生们批斗呢。父母亲就不让她去参加学校里搞乱七八糟的事情。同学们还把她看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的黑五类子女呢。她也可以不到学校去上课。她就在家里天天看父亲书橱里的那些藏书,她在这些书里了解了许多中国的历史。她的母亲也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她母亲的藏书大多是中外文学名著,她在父母亲的这些藏书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小学,中学,大学,所有的学校里虽然都在混乱之中,她却沉浸到父母亲的这些藏书里埋了进去。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他们虽然不能再去教书,也不能再去给学生们上课,他们连给学生们去教书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有时候,还要被学生们叫去,站到台上去接受学生们的批判斗争。学生们在批斗他们时,把他们这些教授们押到台上去,让他们弯着腰,低着头,要他们做出喷气式飞机的姿势。还要在他们的胸前挂着一块写有自己名字,在白纸黑字的名字上面写着一个个大红叉子的牌子,牌子上面的那个名字上面还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三个字,这大红色的三个×××的后面,才是他们真正的名字。大学教授的名字,是最让学生们瞧不起的名字。有时候,学生们还要给他们戴上一顶高帽子,站到台上去接受学生们的批判斗争。有的专门坏的学生,还要他们站到一把椅子上面去,让这些老教授们挂着牌子颤抖着站在那里接学生们的批判。每场批判下来,把学校里的反动学术权威的教授们,搞得生不如死,有的老教授们站着站着就头晕起来,从椅子上面翻倒了下来,摔掉腰骨折裂,有的老教授还当场就昏死了过去。还有的老教授受不了学生们的这种侮辱,就自杀了。他们虽然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但他们不理解又能怎么样呢。在批斗他们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还是认为,这样地乱搞下去,对整个国家来说,总不会是治理国家的长久之事吧。总有一天还会回到管理国家的正规道路上来的,不可能总是读书无用论的。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女儿,没有让她去参加社会上的各种混乱运动,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是连家门都不大敢走出去的。到学校里去,也是要被同学们看不起被歧视的,都是要被同学们嗤之以鼻的。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父母要她在家里认真地学习中学的课程。女儿在大混乱之中,初中就毕业了,他就下乡到郊县的农村去插队落户了。临走时,父母亲还要她带上文化课本,要她在工作之余好好地学习。父母对她说: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国家的动乱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等到混乱结束,学习的文化知识,将来肯定会有用得着的时候。让老教授们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国家的动乱时间会拖得这么长久。整整乱了十多年!应该说是从五八年反右运动就开始乱了,是乱了二十多年。王干事在农村的表现很好,下乡去的那个公社党委书记,还是父亲以前的一个学生。她下乡不久,就被选拔到小学做了老师。她的嗓音好,不久又被选拔到公社广播站去做了一名播音员。大学开始复课招生,她第一批就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她学的还是中文系。她大学毕业,分配到油田参加工作之后,有一次回省城探亲看父母,父亲就曾经认真地对她说过:政治上的事还是别去参与太多的好。我知道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叫张志新的年轻人,她就是因为政治上的事参与得太多太深了,在市委宣传部的一次讨论会上,她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提出了质疑,对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大批老干部们被打倒也提出了质疑,她马上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最后,她被枪毙在你们开发油田的那片大芦苇荡里面。小张死得那个悲惨哪!听说,枪毙她时,恐怕她会喊出什么反革命口号来,还把她的喉管给割断了。

父亲还对她说:我国是一个有着二千多年封建制度文化的国家。只是一句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是不可就会把数千年来形成的封建制度的文化一下子掩盖掉的。要完全地走出封建社会,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之中,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也会很痛苦。在这个过程之中,也会给人民带来灾难性的岁月。父亲希望她在工作之中,要认识清楚这一点。在工作之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定要想清楚再去做,人的一生才不会犯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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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教授讲的话,一般都是真理。父亲对他讲的话,对于她来说,更是要牢牢地记在心里的。所以,她不大愿意参与政治上的事。

她就笑着对宣传部部长说:我只是宣传干事,是报道组长。我只负责写好新闻报道。孔师傅的这份批判发言稿,不应该由我来为他写吧!孔丁己在大会上的批判发言稿,王干事说啥也不肯为他写。

而且,王干事热爱新闻报道这项工作,她已经快要调到《石油战报》社去做专业记者了。她已经向宣部长表示过自己的意愿了。报社也同意把她调过去,现在正在办调令呢。

油田宣传部的秀才们,大家也都不肯为他写,原因也都是一样的。秀才们可都是些有文化的文化人哪。

领导们的心里也都明白,大家为什么不肯为孔丁己写这份批判发言稿,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上面有要求哪!油田是一定要召开一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的。这次大会还不能拖,还不能躲避,要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油田党委书记说:这么重要的一次批判大会。孔丁己又是全油田职工的榜样,他怎么能不上台去批判发言呢。无论如何他都是应该上去批判几句的,这是他对这次运动的态度问题。他应该到台上去表一个态。他也应该给全油田的职工做出一个榜样嘛!这是政治任务。

油田宣传部部长和政治部主任也说:孔师傅必须上去讲几句的。他这个劳动模范不上台去批判几句是不行的!

政治任务从上面布置下来了,有一种泰山压顶之势。这怎么办?怎么办哪!

采油指挥部党委书记向宣传部部长布置了工作,宣传部部长想想,还是先和队里的指导员谈一谈吧。让小队的指导员去和孔丁己谈,一定要让他上台去批判几句,总得让他有一个态度吧。榜样总是要有的,每次运动都是如此的。

宣传部部长把任务推给了采油队的指导员。

年轻的指导员接到上面的通知,他以为能够出头露面的机会又来了。指导员的职责就是抓思想政治工作的,他把每一次这类事总是看成能捞取政治资本的好机会,有了这样的好机会,给上级领导总是会留下好印象的,对将来的进步提升总是会有好处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一次好机会的。在自己领导的队里出现了一个油田著名的劳动模范,上级领导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也因此跟着出足了风头。这次批判大会,如果孔丁己能够到大会上去批判几句,在政治上产生很好的效果,当指导员的也会给上面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说明他很有领导能力。他认为,上面布置下来的这项工作是一定要做好的。

于是,指导员把孔丁己叫到办公室来了。指导员认真地对他说:老孔呀。你已是油田著名的劳动模范了。这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大会,你是一定要上台去做一次批判讲话的。这也是给全油田职工们做一个榜样嘛!你已经是指挥部的党委委员了。你是必须上台去做这次批判讲话的,这也是你的政治态度问题。

孔丁己说:你看我这个驴样子,我会上台去讲个啥呀。我也不会讲啥呀。以前都是我坐在一边,由王干事替我在讲的。这一次,她怎么就不肯替我上台去讲演了呢?

指导员说:以前是对你的事迹进行宣传,王干事本来就是做新闻宣传工作的,所以她做起来就容易。这次她说自己工作忙,可能这次在批判大会上的讲话和以前对你的宣传不太一样吧。这一次的批判大会,要的是你自己的一个态度!

哪。我怎么上台去讲呀。以前是她在台上讲,我坐在一边听她讲。这次是要我上去讲。我怎么会讲呀。我怎么会讲得好呀!孔丁己坚决不同意。

指导员被他的这个态度弄得也没办法了。

最后,指导员还是对他坚决地说:你只要上台去表个态就行。这是政治任务,也是油田和指挥部两级党委的决定。在大会上,你应该上台去怎么讲,怎么讲好这次批判大会的发言,你还是去准备一下吧!

指导员根本没有再让孔丁己再推辞。最后,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今年的百分之三涨工资,名额还没有下来呢!

孔丁己说:百分之三涨工资,也不会再涨到我身上。要是再给我,大家还不得把我吃了呀。如果再给我,我也不要!他还在心里想,你别拿这事来忽悠我了。

但是,他从指导员的话里,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这件事情要想躲开,是根本躲不过去的,想推辞也根本推辞不掉的。孔丁己低着头,从指导员的办公室走出来。他犯愁了,他走进了队里的食堂。

张七看他满脸愁容的样子走进食堂里来,就知道他今天又遇到难事了。他就问了一句:什么事呀!让你发愁成这副样子。

他就把刚才指导员对他说过的话,全部对张七说一遍。

张七想了一下,就对他说:你是一个不会写字的人,也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我想想吧,怎样才能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等我想出办法来,今晚我到你的家里去,咱们再一起商量一下。孔丁己只得低着头走出了食堂。

孔丁己知道今晚张七要来,他还特意地到小市场去买了一大块猪头肉,一包油炸花生米,还买了一大包拌好的海带丝。这也是小市场里经常在卖的食品,他经常地去买来吃的。  

晚上,张七按时来到他家里了。孔丁己拿出酒盅,把酒倒满,他们就喝起来。两盅酒下肚,就谈起了正事。张七毕竟是一个高中三年级快要毕业的人,多少年来,因为在队部食堂里为大家烧饭,他还养成了爱读报纸的好习惯,工作之余,他总是喜欢到队部去拿各种报纸来读,把读过的报纸再全部还回去。他对于在北京发生的那一场动乱,他的看法和王干事的看法是一样的。对政治上的事情,一会儿乌云翻滚,一会乱云飞渡,一会儿又阳光满地,阳光满地不长时间,又是一阵暴风骤雨,黑云压城。他对有些事情,有时候也是看不清楚,看不准的。他对于看不清楚看不准的事情,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躲起来,避开来。他总认为千万不要让暴风雨浇湿了身体,得了重感冒大病一场。天灾人祸都是一样的。

张七为孔丁己想想,他已经是到了这个地步,想要躲开这件事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他的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上台去发这个言,作这个对邓小平的批判发言呢。他想了一想,就对他说:你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想要躲开这件事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领导们也不会让你躲避开的,我看这样吧。张七说到这里,就停止不说了,他举着手里的酒盅,看着他的脸。

孔丁己却瞪着眼睛急切地想听他的下文。

张七想了一下又问他道:你还是指挥部的党委委员,你每次去参加党委召开的会议时,说过什么话,发过什么言吗?

孔丁己说:我哪儿会发言说话呀。我要说的话全是王干事早就替我写好的发言稿。她替我写好的发言稿,还要给宣传部部长审阅过的。到了开会的时候,由王干事代替我宣读一下,就算是我的发言了。每次去开会,我从来就没有发过言讲过话的。我知道自己讲不好,我也不敢在会上讲话的。如果要表决什么事,我就跟着党委书记一样,举一下手。我主要还是一切看王干事的表情,她只要一点头,我就把手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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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七听了,笑了笑,说:让你去做党委委员,参加那样的会议,也真是难为你了。唉!

孔丁己也跟着唉地叹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很想听张七把话讲下去,就认真地看着他,希望他再讲下去。

张七被他逼得没有办法了,只得一边想,一边接着给他讲一些到台上去怎样发言的内容。张七讲讲停停,停停讲讲,停一会儿又给他讲下去。张七看着他好像在低头听,但他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他也不一定听明白他在讲什么,他根本也记不住他讲的这些话。张七忽然想起来,在那样的大会上作发言,是要有发言稿的,是不能随便地上去乱讲的,他对他讲这么多,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

张七举着酒盅,又不说了。孔丁己就急起来,说:你倒是说下去呀。举着酒盅看着我干嘛呀。我脸上有字呀!

张七看着他笑了一下,最后说:我倒是想出一个馊主意来了。这个主意虽然有点儿坏,有点儿馊。但对于你来说,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孔丁己看着张七的脸,就露出笑容来了。他说:你既然想到了好主意,管他馊不馊的,只要能有用处,就是好主意啦。你快说吧。

张七就笑着说:我看你是实在躲不过去了。既然是躲不过去了,那就不躲了吧。要你上台去讲话,去发言,也实在不行,你根本就做不到的,这太为难你了。我看这样吧,你走到台上去,骂上邓小平几句也是行的。反正也是让你走上台去表一个态度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正的批判发言,就让别人去讲吧。

听了张七的这一番话,孔丁己的头脑有点儿开窍了。但他还是说:我走上台去骂邓小平几句能行吗?

张七还是微笑着说:我看行的。要不然,你怎么过得去这一关呀!

哪,行吧。也只能如此了。孔丁己又说:反正邓小平又是被打倒了,上去骂他几句也没事的。在老家参加文化大革命初期时,我也上台去大骂过公社走资派的。这件事情就简单了。

张七还是叮嘱了他几句:你上台去骂起来时,要掌握好分寸,不要骂得太过分了。孔丁己说:好的。我知道了。

张七临走时,又叮嘱他说:还有两天准备时间呢。你自己再好好地想一想,上去怎么骂,骂什么,千万不要骂得太难听了!


十二

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的会场,布置得和表彰先进工作者的大会会场虽然一样地隆重,却严肃了许多,还十分地庄重,深沉。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场面没有了,整个会场显得很是沉重,从每个人的脸部表情上,都显示出一种沉闷的感觉。

大会开始,油田党委书记首先讲话,接着是各单位的代表上台去宣读批判发言稿。参加会议的代表们,虽然情绪不是很高,还是被一声声口号煽动起来了。能够走上台去代表本单位发言的人,却是雄赳赳,气昂昂。他们走到主席台上的讲台前,站在讲台上的话筒前面,拿着手里的发言稿。他们表情严肃,认真地看了看整个会场。会场上坐着参加会议的人们,人人表情严肃,昂起自己头颅,目光一致地看着主席台。宣读批判稿的人,拿着手里的发言稿,面对着话筒,他们都把批判稿上的文字读得字正腔圆,一顿一昂,抑扬顿挫,他们读起批判稿是那样的愤怒,声音是那样地高昂。整个会场里都回荡着他们宣读批判稿的声音。主席台上的一边,还有一个美女,她站在一人来高的一只话筒前面。她只要看到一个代表发言结束,要换另一个代表上去发言的空隙间,她就会高举拳头,愤怒地振臂高呼口号。她在上面领着大家高呼一句口号,会场上坐着的人,也会跟着她整齐地喊出一句口号来。大礼堂里一阵一阵口号声,都是带着压力的,从每个人嘴里喊出来的口号声浪,把整个会场挤得爆满。强烈的口号声音,很有一种要把大礼堂挤破爆裂的力道。

在又一阵口号声响过之后,主持会议的人对着话筒说:下面,我们请油田著名的劳动模范孔丁己同志上台来做批判发言。

会场上顿时骚动起来。大家议论了一阵之后,都把目光朝主席台的方向看去。经过前一段时间对孔丁己事迹的广泛宣传,他的名字在全油田已是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但在座的人里面,有的人还没有真正地看到过他的光辉形象呢。大家看到他走向主席台,一阵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

这种热烈的掌声,一段时间以来,孔丁己早就习惯了。

但是,今天是要他自己上台去进行批判发言。要他亲自讲话,他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会场里来参加大会坐着的人们,有的人虽然见过他的真身,但还没有听到过他讲话的声音呢。马上就要听到他讲话发言的代表们,就更加兴奋起来了。热烈的掌声,更加热烈地响起来。啪啪啪。哗哗哗。

昨晚,他特意又去买了一斤酒,一斤熟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一包拌海带丝,把张七又找到家里来喝了少半夜。他让张七为他再出出主意,怎样来渡过今天的这个难关。

张七也为他出了许多好主意。教他上台后应该怎样去讲,讲一些什么。还教他怎样在讲话中要注意自己的情绪,讲到情绪激动的时候,还要高举拳头喊几声口号。张七一面对他认真地说,他认真地听着张七对他讲的话。张七给他讲了许多,但他听得稀里糊涂。张七看看他也没有听明白,讲得太多,也全都是废话。最后,还是在给他出的那个馊主意上再加了一遍功。他感觉到张七出的这个馊主意,馊是馊了点,但应该是好用的。否则,我怎么能过去这一道门槛呢。

昨天晚上,为了过去这一道门槛,他又一次请张七到家里来喝一遍酒的,请教了张七对他的辅导。

他自己酒喝得是很认真的,张七对他所有讲的话,却又是一句都没有记到脑子里去。张七讲的有些话,他虽然是听进去了,但是从这只耳朵进去,又从那只耳朵里出来了。张七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他却听得还是云里雾里。两个人把一斤酒喝完,张七也站起来要走了,走到大门口时,还把那个馊主意又对他说了一遍。上台发言时要他千万把握好分寸,不要把话说得过重过偏了。

他送张七出门后,困意就上来了。他回到屋里倒在炕上就睡着了。直到今天早晨指导员来敲门,他才醒过来。

他匆匆跑到指挥部广场上去集合,把昨天晚上张七对他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流着满头大汗,终于走上主席台,走到了讲台前。他用双手摸了一把满头的汗,又把汗湿的双手摔了一下,双手还在两边的衣襟上擦了一擦,咳嗽了一声。这时,他喉咙里的一口痰涌上来了。他又使劲地咳了一声,他想着像平时在油井井场干活时那样,把嘴里的痰随口吐出来。但一想,这是大会会场的主席台,嘴里冒上来的这一口痰,无论如何是不能吐在这种地方的。王干事就多次教导过他,在重要的场合,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他就把这一口涌上来的痰,强行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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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主席台上紧张的样子,在灯光下就显得十分地可爱了。整个会场上坐着听他发言的人,看到他的这副样子都笑起来了。当然,大家的笑声里,带着的都是一种善意的鼓励。

他走到话筒前站着,头就晕起来了,他往台下面看一眼,台下坐着的人,都是急切地想听到他发言声音的一颗颗头颅。他的头就晕得更加严重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也不知道应该讲点什么好了。他在心里一面叫着苦,汗就在头上身上又冒出来了,他感觉到身上的衬衣都被汗水黏住了。

昨晚上张七对我说过的话,他全想不起来了。他有点儿急起来,他一急,满脸通红,他感觉到浑身更是燥热起来,身上的汗就出得更多了。他感觉到好像有一阵热气在头顶心冒上来。他拼命地在想:我说点儿什么好呢?我也不会说呀。更不要说还是在这样的会场里。这是在驴操的批判大会上呀!我怎么可能到这样的会场上来发言呢,他更是急起来了。他又摸了一把满脸的汗,把满手掌的汗水,更是用力地摔了一下。坐下在面听他发言的人,又哄地笑起来了。他尴尬极了。

他在往台下人群里看的时候,忽然地看到了坐在第三排靠右边位置上的王干事了。王干事那张白皙漂亮美丽的脸庞,被会场的灯光一照,在人群中就特别地显眼。他忽然地想起来,王干事已经调到《石油战报》做记者去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这几天里没有见她,他还很想她呢。

王干事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王干事在朝他微笑呢。

王干事也看到他已经看到她了,她的微笑就更加地灿烂起来了。孔丁己看到王干事朝他举起了大拇指,还朝着他摇晃了两下,紧接着她又攥紧拳头对他做了一个动作。他知道王干事这是在鼓励他,是在给他加油呢。

他的头又晕了一下,他冷静下来了。他在心里说道:王干事都在鼓励我呢,看来再不说是不行了。他看到王干事又朝他举起右手的大拇指对他摇了两下,又攥紧拳头对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他的勇气就在身上产生了,身体里面的这种勇气在一阵一阵地往上边涌上来。他又咳嗽了两声。他只得对大家说:我也不会讲话呀。在这样的批判大会上,我哪儿会什么批判发言呀。他又咳嗽起来。咳,咳,咔。

坐在会场上听他发言的人们,又给他热烈地鼓起掌声来了。大家这是又在鼓励他呢。

他突然地想起张七对他讲过的那个馊主意来了。他就对大家说:我也不会讲啥呀。要不,我在这里骂邓小平几句吧。骂他几句表示一下我的心情,表示一下我的态度吧。

会场上,有人就大喊了一声。好!

整个会场上,大家又鼓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听到一声叫好声,还听到了一阵掌声。一阵掌声过后,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勇气在身上突然激愤地产生了。

他就大声地说道:邓小平。你个驴操的。你怎么能当返乡团呢!你怎么能反攻倒算呢!你怎么能否定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你这不是在反对伟大领袖吗?你怎么能刮右倾翻案风呢!你想做返乡团的团长。我们就坚决把你打倒!你想反攻倒算,我们坚决不答应。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了。他还突然地想起来,昨晚张七对他说过的话来了。他就举了一下拳头。更加激动地喊道:邓小平,我操你祖宗。你这个驴操的……

会场上哄动起来。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

孔丁己把邓小平连他的祖宗都操了一阵之后,还特意认真自豪地说了一句:我的批判发言完了。

会场上掌声雷动,激动人心的鼓掌声一阵高过一阵。他看到王干事大笑着从坐着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轻松地走下了主席台。他很兴奋,他感到浑身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

他是哼着经常哼的一首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小曲回家去的。


十三

但是,过了不长时间,孔丁己又上火了。急得他满嘴都生起了黄豆粒似的大水泡,那大水泡红红的,赤小豆似的挂在了他的嘴唇上。

邓小平同志又出来主持工作了。邓小平的职务还是原来的那些职务。

孔丁己病倒了。这次他病得太重了,他起不来炕了。他好几天里都没有去上班。

张七去看他时。他正在炕上发着高烧呢。昏昏沉沉,晕晕乎乎。

张七喊了他数声,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双眼看到张七就哭起来。他说:老张呀。我这下要变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了。那天我在批判大会上把邓小平乱操了一顿,现在他又出来工作了,这一下我要完蛋了。我可怎么办哪。我肯定会被抓起来,我要去坐牢了。我可能还会被枪毙了。这次我死定了。

张七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我也听说了。那天的大会上,你在台上随便地说几句也就行了。你却还骂邓小平是驴操的。还把他的祖宗都操了一遍。唉。你呀!你。你没有掌握好骂人的分寸呀。这也怨我了,我那天晚上,不应该给你出那么一个馊主意。我今天是来看看你的,是来陪陪你的,你也不要无思乱想了。之瑛也不在家,我还给你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想想也对不起她了。我没法与她交代了。

孔丁己说:我哪会什么批判发言呀。可他们非要我上去讲几句,我也实在是讲不出什么来呀。所以,我就骂了邓小平那么几句。哪知道这个邓小平是个不倒翁,他又会这么快地站立起来了。我这次是死定了呀!张志新被枪毙的时候,我就去现场看过的。她死得那个惨哪!他嚎啕大哭起来。

事到如今,张七也没有办法。他只得又安慰他几句,看着他嚎啕大哭。

张七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指导员又向大队教导员作了汇报,大队教导员马上就向指挥部党委书记作了汇报,党委书记马上就向油田党委书记作了汇报。

油田党委书记是见过政治大风云的人。他听了就拿着电话,冷静地对采油指挥党委书记说:请你转告孔丁己同志,让他不要害怕。请他不要担心,邓小平同志的胸怀宽大着呢。邓小平他老人家肯定不会计较有人骂他的。这件事情,我们油田党委也是有责任的。这个责任不能由孔丁己同志一个人来承担的,这个责任应该全部由我们油田党委来承担。这样吧,让他回老家去散散心吧。

 

指导员和队长一起来到他的家里,他还在炕上躺着呢,昏昏沉沉,似醒还睡得全身无力。

指导员对他亲切地说道:油田党委书记让我来转告你,他让你放心吧。邓小平他老人家不会计较你骂他的,他老人家的心胸宽大着呢!他老人家的心里装的是全国人民呢。

队长也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放你两个月的假,让你回老家去一趟。让你回老家去住一段时间,让你回老家去散散心,也好去把你老婆和儿子接回来。

孔丁己听了队长的话,他一下就从炕上坐起来了。

 

十四

王干事知道孔丁己病了,她也从油田报社赶来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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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国家发生的大事件特别多,自从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又出现了“按既定方针办”、两个“凡是”。后来,邓小平就重新出来工作了。对于邓小平出来工作这件事,她当时虽然在内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但对许多事情,她还是看不太清楚的。特别是油田还召开过一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会,对于这件事情,她知道油田的领导们在思想上肯定也是会有一定包袱的。她是个对政治问题很敏感的年轻人,还有着自己的独立思考方式。她曾经写信给父亲谈起关于“按既定方针办”和“两个凡是”,国家难道还要继续地动乱下去吗?她在信中和父亲还谈起领袖都去世了,难道还要继续地天天搞阶级斗争吗!

父亲在回信中告诫她:对一切事情要勤思考,做一切事情要谨慎再谨慎。曾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去世,马上就会反转过来的,都动乱了这么多年了,可能还会要乱一阵子的,不可能马上就会回到正规道路上面来的。邓小平虽然重新出来工作了,要想从动乱之中一下子扭转过来,他肯定也会遇到巨大阻力的。十多年来,国家动乱已经成为一股潮流了,成了潮流的东西,要想彻底地退去,要有一个过程。父亲是历史学家,她没有完全理解父亲这些话的意思,但细细地一想,心里就有点儿数了,这就是少涉足政治,只做好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别让一些想继续搞事情的人,找到什么把柄,因为这类人在什么地方都是存在的,别让这些人把自己弄得很难堪。邓小平复出重新工作,对有些人肯定是有很大压力的。

孔丁己病倒了这件事,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了。因为他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会上,大骂了邓小平的那几句话,她也听到了。她担心在油田的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在这件事情上做起了文章。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一直就是这样的,因为质疑了领袖为什么要发动领导这场运动,质疑为什么在这场运动中要发动红卫兵学生去打倒哪么多老一辈革命家和老干部,而马上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事情比比即是,全国出现过许多冤案,大案。张志新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像孔师傅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模范,肯定是会害怕担心起来了。油田党委书记要孔丁己回老家去散散心的目的,她心里也是清楚的。党委书记要他暂时离开油田去避一下风头才是真正的目的。所以,她决定要来看一看孔师傅了。她马上叫了一辆小吉普车赶到采油指挥部来了。

她坐着的小吉普车开进了指挥部调度室广场上停下来,她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告诉司机在这里等她就行了。她没有要求司机把车开到家属区里面去。她独自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家属区中间的那条道路上。

她走了几幢家属房刚要转弯,就看到了走在前面的张七了。走进家属区的之后,她也正在想应该找一个人陪她一起去看孔师傅呢。她就朝他喊了一声:张师傅。张师傅。

张七听到有人喊他,就回转头来。他一看是王干事,就很高兴地也喊了她一声:哎呀!原来是王干事呀。你也是来看小孔的吗?

王干事高兴地说:是呀。我听说他病了,就来看看他的。

张七说:我也正想着到他家去看看他呢。张七又微笑着说:噢,对了。你现在已经是记者了。我应该称呼你为王记者了。对吧。

王干事说:什么王记者呀。你叫我小王就好啦。两个人互相握了一下手,就一起朝孔丁己的家里去了。

王干事看到张七也是很亲热的,在宣传孔丁己的这段日子里,她知道张七是一名老高三的人,都快要毕业了,要是不发生文化大革命,他很有可能会考进大学继续去读书的。他是个爱读书的人,到现在还很爱读报纸呢。像张七这样的人,在油田基层单位里都是很少见的。但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为什么一直只是在基层小队里给职工烧饭。她一直认为,张七是个很有文化素养的人,在油田的工人队伍里,是一个很少见的人。她就问张七道:张师傅,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只是想在采油队里给职工烧饭呀?你没有想过做点儿其他的工作呀。张七说:我在胜利油田参加工作时,人事科的人看我是老高中生,就把我定为服务性的工种了,做一些要写能算的工作方便些。给职工烧饭也是挺好的一项活儿嘛,还不用到油井的井场上去出大力气。干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能挣工资就行了。王干事说:在职工之中,你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就甘心做这样的工作吗!张七说:不甘心又能如何呀?

张七自从认识了王干事,他始终认为,王干事是一个很正派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她不但长得漂亮,写文章才思敏捷,下笔成文,写出来的文章笔底生花,思想内涵力透纸背,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姑娘。她为人处事还十分地仁义厚道,看得出来,她有着很好的家庭背景和家教。后来他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历史系和中文系教授。他就更加地敬佩起她来了。她发表在《石油战报》上的每篇文章,他都会认真地读一遍的。现在两个人这样近距离地走在了一起,觉得对她说几句心里的话也没有关系的。他就对她说:在胜利油田时,领导曾经想要把我编入干部编制的,但是我的家庭成分有点儿高,与富农只差一步。那个时候,在农村讲究的是贫下中农、雇农是最好的成分,讲究的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要想进入干部编制,是最讲究家庭成份的。我就只能在工人编制里面了。王干事说:不是说,家庭出生是无法选择的吗?主要讲对革命工作的态度吗。张七说:哪只是说说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最讲的就是家庭出生的成分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唉,不讲这个了。我现在这样的工作也挺好的,在油田干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什么活儿都是要人去做的,做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这样地聊着闲话,就到了孔丁己的家门口了。他们两人推门进去,孔丁己正好把队长和指导员送走,队长和指导员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的。他回到屋里面,刚想着再到炕上去躺一会儿,王干事和张七就走进来了。他马上就坐了起来,给他们让座。

张七说:你就躺下吧。别起来了。

孔丁己看了一下王干事,就有点儿难为情起来。他就说了一句:王干事,你怎么也来了。

王干事微笑着说:我听说你病了,就赶紧过来看看你。你思想上有压力,是吧。

孔丁己唉地叹了一声:那天在批判邓小平的大会上,我在台上骂的那几句话,现在想想都把我吓死了,以为要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说不定还要拉出去像张志新那样被枪毙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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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事微笑着说:不会的,你放心吧。那一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上的事,油田党委全部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和你们职工无关。你放心好了。

孔丁己说:刚才队长和指导员也来过了。他们把党委书记的意思已经转告我了。可能不会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王干事说:不会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你放心吧。你知道党委书记为什么要你回老家去吗?王干事看着他,继续地说道:现在油田还在是非之中,全国都还在是非之中。党委书记是让你先离开油田一段时间,要你回老家去避一下风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大家都担心那些喜欢闹事的人利用那次批判大会,再搞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呢。让你回老家去避开是最好的办法。

孔丁己伤感地说:我都是因为当了这个劳动模范才被弄出来的事情。我是一只猴被别人耍了一场 。张七也唉地叹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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