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继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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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小芳接了班,成为国企服装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从此将端上铁饭碗,她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小芳身材高挑,皮肤细腻,脑后通常扎个短马尾,显得干净利落。她一到单位,感觉什么都是新鲜的。她性格活泼开朗,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和她多说几句话。特别是那些单身小伙,有意无意都向她悄悄靠近,胆子小的那怕站在远处描上一眼,也感到很幸福很满足。但这事只要传到他哥哥(王小强)的耳朵里,定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王小强比小芳大四岁。中等个子,方脸,一头浓密的短发,半脸胡茬,看似憨厚老实,有点像他的父亲。他下过乡,回城后被安排到父亲工作的单位。按说兄妹俩在一个单位,有什么事可以相互有个照应。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离我妹远点……”那天中午,他气势汹汹地来到销售科,当着众人的面,指着一个帅小伙的脑袋大声嚷嚷。

小伙子在单位做服装推广,见识广,会说话,最近与小芳频频接近,两人看似一见钟情。

小伙儿感到莫明其妙,脸蛋瞬间涨红。他寻思着单身男女相互爱慕,有何不对?他没有选择沉默或退缩,而是果敢地从桌后面走出来。坐椅和地板发出一阵响亮的碰撞声。他伸开脖子,站在王小强面前,目光严厉地盯住对方的眼睛,愤怒对质。

“你想咋地,嗯?”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狠狠地怒斥与反驳。

“就是不能打我妹的主意!”王小强看到对方毫不示弱的目光,更加怒羞成怒。他伸手抓对方的衣领,小伙子迅速敏捷地抓他的手臂,说话间,两人就动起手来。

屋里人见状忙上前解围,指责王小强无理取闹,怨他管的太多。他那里是管得太多,他有自己的小盘算……

小芳得知这事后,和哥哥大吵大闹一场。此后,但凡有男孩靠近他妹妹,他照例如法炮制,横眉冷对或拳脚相加。渐渐没有人(男青年)敢同小芳说话了。做销售的小伙也远离了她。

直到前些天,父亲板着脸把女儿叫到跟前,坦言道:让她嫁给她的哥哥。这算怎么回事?小芳听后,气得火冒三丈,泪流满面。

“爸,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女儿用近似乞求的声音,边哭边望着神情冷漠的父亲。父亲根本不顾女儿的感受和想法。

“你要是不同意,你的正式工指标就被取消,还有城市户口,也要退回原籍-你的老家。”养父王国强在屋里缓缓移动着脚步,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用冷冰冰的口气说道。

她发现父亲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一向宽厚慈祥的影子不见了,丰满的脸庞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只剩下严厉的冷光。他似乎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变得有些像黄世仁。让她感到一种陌生和恐惧。

一个城市户口和正式工指标,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一个农村孩子的诱惑力如同生命一样重要,也是小芳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她曾多次慨叹命运对自己的眷顾,让她比家乡的孩子多了几份优越。而今却成了父亲要胁她的致命软肋。

“也许这就是命!”她边哭边在心里喃喃自语。

第二天,小芳以决绝的态度,带着自己的行李被褥搬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还给远在农村的家里发了加急电报。

自那天起,爱说爱笑的小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与活力,整天闷闷不乐。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仅过了两天,就形容憔悴,脸蛋明显瘦了一圈。谁见了都心生怜惜。她找关系要好的同事倾诉心中的苦闷。

“你说这事该咋办?”她说着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双哭肿的丹凤眼充满鲜亮的血丝。

“婚姻非同儿戏,你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朋友拉着她的手好言相劝。

“我心里乱极了,火烧火燎的,无法平静……”她有气无力地说,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芳深信:婚姻,是因爱才走到一起的。没有爱的婚姻能幸福吗?

她怎么能嫁给她的哥哥?她从来就不喜欢他那样儿。没有上进心,下班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她简直无法想象同这种人过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希望,价值和意义。

在小芳心里早已描摹过心上人的模样,应该是个头挺拔,事业心强,而且一见面就让她喜欢,就像开始遇到的那位帅小伙。

但是如果不同意,她就得回到农村,去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那个年月,家乡有多少人巴望着能来到城市,却没有那么多就业岗位,找份临时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不敢想象,若是回到家乡,将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

傍晚时分。一位身板瘦小的老妇人急急火火地走进平原市人民服装厂的大门。她就是小芳的亲生母亲。她身着蓝灰色大襟上衣,一头乌黑的头发服贴地梳到脑后,挽了个扁圆形的发髻。接到女儿的电报后,她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大早就动身……

已是初春季节,白杨树吐着毛茸茸的絮穗,落了一地。单位食堂的长饭桌前正在就餐的职工睁大好奇的眼睛,兴奋地议论着。

“听说她妈赶来了……真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圆脸妇女打抱不平地说。

“嗨!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进退两难,”一位五十岁左右,满脸皱褶的瘦女人在一旁接口说。

“看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咧,”一个年轻小伙刚打完饭就凑热闹似地坐到她们对面,带着嘲弄的口气,笑着说。

“大街上那么多女孩,非得看上他妹?”圆脸妇女挥手在额上擦了一下,说,“人心难测呀,真不明白这怂到底咋想的?”

“真是一根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瘦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太可悲了,都啥年代了,还在包办婚姻?”

这个时候,小芳拉着母亲的手,坐在宿舍的床沿上,将事情的原委说给母亲。母亲听着,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颤抖。她用手帕擦着眼睛,满脸是泪。

“这个老王看着老实巴交的,咋能做这种事,”母亲边哭边含着嘲讽与凶狠的语气说,“狼心狗肺的东西……”

屋里一阵沉默。母亲静了静,接着又缓缓地说:

“娃呀!这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呀……”

女儿伏在亲生母亲的肩上哭了。母亲也哭了。她们为无法主宰的命运而哭。母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为女儿所遭遇的烦恼而哭。女儿为自己将要面临的不幸婚姻痛哭。曾经的孤独,对家人的思念,还有对哥哥的厌恶……全都化作痛苦的泪水,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尽情流淌。母亲紧攥枯瘦的拳头,在女儿的背上不停地拍着,鼻涕长流。

母女俩饱含心酸的哭声,传遍整个楼道,楼上楼下。谁听了,都会不由一阵心酸。十八年前,她带女儿来城里的情景,又一次清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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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十年代初冬日的一天。空气又干又冷。经历六七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母女俩来到平原市北门汽车站。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睁大双水灵灵的眼睛,茫然无知地打量繁华城市的街道,行人和车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这里和家乡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她张开豁牙的嘴巴,自言自语。

一个圆脸,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车站门口左顾右盼,等候多时,他就是看似老实憨厚的远房亲戚王国强。一发现她们母女俩,他笑呵呵地赶了过来。

“路上还顺利吧!”王国强笑嘻嘻地说,一手接过小芳母亲手中的花布包袱。

“还好,”身着灰色粗布大褂的女人神情不安地应着。身旁的女儿紧拽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王国强也在从上到下亲切地打量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问这问那。

一路上,两个大人各怀心事。偶尔搭上一句话。

小芳若无其事地望着路上行人的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感觉红白相间的小格子棉袄没有在家时那么新了。到底什么原因,她顾不上多想。大概走了三四站地,他们拐进一条胡同,没走多远,就进了住有四五户人家的大院子。

整座院子,坐北向南,砖土结构低矮的蓝瓦房挨挨挤挤。院里院外都有光秃秃的树木。听见院子有动静,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从东侧的第二个门走出来相迎,她就是小芳未来的养母。紧靠门口的地方,蜂窝煤炉上蹲着一个铁壶,发出嗞嗞的响声。

院子里的住户听到说话声,关系近的出来打声招呼,顺便见见王家这位新成员,关系不对劲的站在窗户后面悄悄观望,轻声议论。

“这妞儿长得还不错,”一个粗壮低沉的声音说。

“王国强福气不浅,”一个尖细淸脆的声音笑着说。

“老王该不会给儿子找了个童养媳吧?”又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清晰传到小芳母亲的耳朵里,她的浑身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竟被他人一语成谶。

进屋后,母亲拉着女儿的小手,看着孩子的养父养母说:“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你的养父,这位就是你的养母……”小芳有些害羞地把头扭到母亲身后,低头不语。

从此,小芳就过继给王家做女儿(她家姊妹五个,小芳排行老三,家里实在养活不起,才……),顺理成章就把‘自己的‘张’姓改为‘王’。年仅6岁的她也许无法理解过继的真正涵义,只知道来到城里,来到这户人家,就再也不会缺吃少穿,忍饥挨饿。这是母亲反复告诉她的。

王国强指着床边的一把椅子,让客人落座,转身就去外面的小灶房忙去了。胸前挂着花围裙的女主人从柜盖上的铁盒里取出一把水果糖,放在一个白色细瓷小碟上,款待两位特别的贵客。

小芳这时离开母亲,悄悄打量着房间,就像打量自己的家。王家共两间房子(里外套间),约有二十多平米。她仔细端详。外间支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干净的花布床单。她走过去,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墙角有个红棕色大柜子,屋里挤满各种东西。里间有张小床,同样放满了东西。

听见有个陌生声音唤她的名字,小芳赶紧从里屋跑出来,接过女主人递来的两颗糖果,高兴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开始砸吧咂吧地吸着香甜的糖水。

“女儿可是娘的心头肉呀!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又悲又喜的母亲没有去剥手中的糖果,而是在心里叽咕着:他们一家人对女儿能像亲闺女一样对待吗?女儿看着母亲满是忧愁的面容,脸上的兴奋和喜悦消失了,小脸蛋变得异常平静。

“到我们家来,就跟自个家一样……放一百个心,啊!”女主人仿佛看出客人的心思,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女孩,又转头看她的母亲说。

小芳母亲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说农村娃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让她尽管指教。

这时,一个陌生男孩掀开花布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芳,这是你哥哥……”养母看着小芳的眼睛,微微笑着说。

她乖乖地叫了声“哥!”小男孩看了看她,没吱声,就进了里屋。那是他的个人空间。从此,他们将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十多年后,小芳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由于学习成绩不理想,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进了一家私人鞋厂。在那里干了不到两年,养父退休,她顺利接了班。

小芳的母亲从心底里一直感念王国强一家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她心中的感激随着女儿的哭声渐渐消退,继而转化成一种深深的怨恨。

“他咋不在外面找个女孩?”母亲不解地问女儿,似乎也在问自己。

“一直就没见他找过,”女儿的哭声止住了,声音依然哽咽着说。

“不行,咱就回家,开个裁缝铺子,”母亲心里明白,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婚姻大事还得由她自个做主。小芳却沉默不语。

母亲仿佛看出女儿的心思,接着说,“我和你爸都是庄稼人,没啥门路帮你。你不喜欢小强,但他有稳定工作,”母亲话未说完,女儿就插嘴说:

“从小到大,他就没关心过我,下了班,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小芳急着辩解,语气含着愤怒与不屑。

“其实呀,谁身上没毛病。这男人一旦结了婚,有些毛病就会改的,就像你爸……”母亲又无奈又耐心地劝慰女儿。小芳越想越恨养父一家人。

其实,当王小强把他的想法说给父母时,老两口开始也不赞同。他们一直把小芳当亲闺女看待,后来实在是拗不过脾气暴躁的儿子,才改变了主意。再说了,能把女儿一直留在身边,总比重新给儿子找个媳妇要好。但他们却没有考虑女儿的心里感受。为了达到儿子的目的,他们挖空心思地想出前面的一计。

小芳认为,嫁给她的哥哥,是对她生命尊严的严重挑衅,是对少女青春的一种亵渎。她心里有一万个不同意。但为了城市户口,为了正式工的指标,她不得不向残酷的命运低下倔强而高昂的头颅。

时间,仿佛能解决矛盾,能化解仇恨。一周过后,一场风波平息了。两家人‘重归于好’坐在一起,商榷了结婚日期。但埋在小芳心里的怨愤还未真正解除。她依然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王小强每次去车间找她,她压根不予理睬,甚而转身走掉。下班后,他又耐着性子,死气白咧地站在宿舍门外,一次次敲门。屋里的小芳全然不顾地高声谩骂,骂着骂着,就气哭了;过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接着骂。

“你他妈的缺八辈子的德,你就不怕遭报应?”

“你不得好死……出门,就让汽车碾死……”她咬着牙齿狠狠地骂道。

“哼,我让你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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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心中的怨恨与气愤化作少女最能解恨的咒语,从冒着火星的喉咙里不断往外喷发。以此对不平等的婚约发起最后的反击。脾气一贯暴躁的王小强气得按捺不住,就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但她一次也没给他开过门。

母亲走后,小芳经常在宿舍里抽烟喝酒,麻醉自己的神经,让痛苦减轻,远离。结婚前一天晚上,她走出院子大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看着空中纷纷飘落的槐花花瓣,想到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和无法主宰的命运,她激动得心潮澎湃,泪流满面……

结婚后,小芳的脸上从未出现开心的笑容。她时常借酒浇愁,以此排谴心中的烦闷。养父养母看见了叹气流泪,却毫无办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一年后,随着孩子的到来,挤去了小芳内心深处一半的痛苦。但是单位的前景却令人担忧,近几个月发工资都成了问题,她的心里又平添了另一种烦恼。

有天,她突然发现孩子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不像一般小孩那样灵敏,就和丈夫抱着孩子去附近的医院做检查。

“你们两家大人有遗传病史么?”大夫看着诊断结果,用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问。夫妻俩顿时面色难看,摇摇头,表示否决。

“你们俩有不良啫好吗?比如吸烟,喝酒……”小两口交换了下眼色,都傻眼了。

“孩子患有先天性智能障碍,”医生板着脸说,像在发布一道致命通牒。夫妻俩当场脸色苍白,眼圈湿润,手脚冰凉。

王国强老两口知道孩子的病情后,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喃喃细语:“作孽呀,遭报应了……”
一天傍晚,小芳来到单位围墙外的菜田里,嚎啕大哭。“报应呀!报应!哎…嗨…嗨”她哭得死去活来。凄凉的哭声回荡在田野,回荡在刚刚倒闭的国企服装厂的上空……
周围人得知他们孩子的病情后,议论纷纷。他们用个人的生活体验对不幸事件进行联想,猜测和评价。他们无疑是善良的。

“強扭的瓜不甜。这就是逼婚的结果,遭报应了!”有人打抱不平地说。

“过继本来是件好事,结果把人家害了,还累及到下一代……”有人带着同情说。

“哎!这就是命,逃也逃不过!”有人感慨地说。

婚姻的成败,关乎个人幸福,也关乎下一代的健康和成长。然而个人命运,总是同社会的发展紧密关联。让人感到嘲讽的是:随着城市改革的不断深入,城市户口和正式工指标,渐渐变成一种毫无价值的标签和记忆。假若小芳推迟两年结婚,推迟到企业倒闭后,她的命运也许会改变,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然而世间的芸芸众生,谁又能看清前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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