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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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录

目 录

 

第一章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当然,对于那些在外面挣到钱的女娃,村里有些议论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第二章 长长路上我慢慢的走

虽然从镇上到县城,直至上船,他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但他坚信,如果自己像一个乞丐一样蹲在街头剥鸡蛋,一定会有一名老同学,或是熟人,或是学生的家长凑过来亲切的打招呼。

第三章 老乡见老乡心儿滚滚烫

在火车站口总会有人碰瓷。有钱的给钱走人,没钱的就拉到背街处一顿毒打,然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寻一番,直到榨出点名堂为止。有确实身无分文的人,通过毒打、恐吓进行驯服,然后送到黑工厂或者发廊打黑工。

第四章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她无法哭出声来,甚至连悲伤都觉得太过于做作。床垫上什么都没有铺,叶小曼仰面躺下,一声不吭,任由两行泪水从眼眶静静流了出来。

第五章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员工中间流传着她从小三逐步上位的传说和故事。这种故事一定非常的精彩,连很多的细节都是活灵活现。

第六章 是你的红唇让我如此热烈

“帮我个忙呗。”汪冬梅面带桃花,对廖大竹莞尔一笑。这既是请求,似乎又带着一些不容拒绝的口气。

第七章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对不起,大竹。可能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但我会想你一辈子。”

第八章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他当然不会相信窗外的哭声是真实的,但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往外望了望。街上一切如旧,只有稀少的行人,但叶小曼的哭声似乎又在她的耳旁响起。

第九章 让青春吹动你的长发

廖大竹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就出去了。待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和一张合约:“我把它盘下来了。”

第十章 从头再来

“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说完,老板笑着离开。

第十一章 端起烈酒自己敬自己一杯

如果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主动或者被动埋了单,说明对方要么对自己认可,要么心太软,自己就可以通过继续与对方交往而获得好处。

第十二章 抚慰你的伤痛 

“我被别人骗了,我可以寻求你的安慰。如果你欺骗了我,我就无路可退了。”

第十三章 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唱歌

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电话铃声响起,她都能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盯着电话机的来电显示屏猜测是谁来电,一边迅速捊清思路让头脑保持清醒。

第十四章  把心门打开

在廖大竹满心欢喜等待着再一次邂逅乔雪的时候,叶小曼却像害怕瘟疫一样小心翼翼躲避着孙光明。

第十五章  沉吟

廖大竹踱着步子来到叶小曼的身后,歪着头像模像样打量了一番,就开始下手。

第十六章 穿着大头皮鞋走过繁华大街

他已经非常享受“廖三手”带给他的商机。他的鞋供不应求,并且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从来没有人和他做赊账生意。他的客户都知道,没有一个“三手”会赊账给自己。

第十七章 我们都需要勇气

“跟我吧!”威廉姆斯一边说着,一边从皮包里掏出一沓百元的大票子放在茶几上。

第十八章 两个人的温暖融尽寒冰雪花

廖大竹拉着乔雪冲进雨里。稍微迟疑了一下,七八个没有结清工资的工人也顾不得找伞,一起在廖大竹的身后撵了起来。

第十九章 这是一条回家的路

乔雪端着一盆热水到了廖大竹母亲的床前,站了许久,才怯怯喊了一声“妈”。喊完“妈”,她再也忍不住开始啜泣。

第二十章 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无垠的苍穹依然神秘而让人向往,可廖大竹的内心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再也没有搭一把梯子爬到云霄之上去看看的想法。

第二十一章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流浪

只要你在这里待不习惯,你在这里待得不愉快、不高兴,我就可以随时放下这里的一切。

第二十二章 执着的人总不会一无所有

一阵山风将地上的花瓣儿刮起来,在院子里漫天飞舞,然后落在屋顶、窗台和他们的发梢、肩头和背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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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于那些在外面挣到钱的女娃,村里有些议论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第一章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叶小曼现在在广东一个月可以挣四五百块,而我在村里当代课老师,一个月才四五十块钱,干一年还没有别人一个月多。工资少不说,这马上就过年了,下半年的工资一分钱都没有看到。”

“你别和叶小曼比,别人是女娃娃。”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把女娃娃这几个字说得格外重。当然,对于那些在外面挣到钱的女娃,村里有些议论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很显然,母亲意犹未尽,她又接着说了,你看,姚娃子挣到钱没有?出门打了两三年工,给他爹妈买了几件衣服?汇了几次钱?

母亲的论据确凿,廖大竹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姚志远和叶小曼都是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谁挣的钱多,谁挣的钱少,廖大竹无从知晓,但叶小曼家原来那破旧的土墙屋被推倒,重新建起了两楼一底的小砖房,外墙贴上了洁白的瓷砖,屋里装修也算考究。还有,叶小曼的母亲现在也洋气了许多,不仅衣服穿得整齐干净,而且耳坠上还吊了一对大大的耳环。

相比之下,姚志远家就寒酸很多,他家的房子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房,不仅没有进行任何改造,而且有的墙体还裂了口。他的老爸还是舍不得抽香烟,也不见姚志远什么时候给他买两瓶瓶装酒回来,一年四季就抱着他的旱烟袋。乏了,喝的也就是村头酒坊自己酿造的烧酒。

除了叶小曼和姚志远,廖大竹还发现,他那些外出务工的同学中,女生毫无例外都要比男生生活的滋润许多,挣的钱多,家里的条件改善的大。当然,这样的判断,廖大竹是不可能对母亲讲的。如果是这样,那母亲就更有理由反对他出门去打工。

说话的这当口,院坝坎边临时开挖出来的灶坑里还有一些木疙瘩没有完全燃尽,裹挟着猪毛、血迹的水还在锅里不停翻滚。

刚刚杀完年猪,院子里一片狼藉。

女主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男主人同样忙前忙后与大伙儿打着招呼,一家人似乎都在为这丰硕的成果而骄傲。

可事实上,他们的心里窝着一团火。这火,他们不能显出来,更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了,那就显得有些矫情。

当然,对于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苦恼,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廖大竹。

可是,廖大竹有什么办法去劝说老人呢?因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廖大竹一边往新鲜的肉块上揉盐,一边思索过了年是继续呆在村校代课,还是下定决心到深圳去打工,心里没有一丝迎接新年的喜悦。

“廖老师真是一个好后生。往教室一站就是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回到家里又能放下架子,像我们这些农二哥一样干粗活。”

大伙儿越是如此热烈的夸奖着廖大竹,他越是觉得心虚,在堂屋里进进出出的步伐不免加快了一些。如果说此时有什么奢求,他只希望找个角落让自己清静清静。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奢望而已,他完全不可能摆脱乡邻们善意的话茬。要避免这种尴尬,唯有不停的劳作,装作非常繁忙的进进出出。

直到天空已经没有一丝光亮,那些闲话的邻居三三两两相继离去,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廖大竹才端了把椅子在火炉前坐下。

廖大竹从学校毕业,手足无措回到这个村庄的时候,中心小学的张校长主动找到他,并让他到村校代课。

“妈,我过了年就去广东。”廖大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态度却十分坚决,在这小小的屋子里扔下了一颗炸弹。

“大竹呀,我知道你待在家里觉得有些憋屈。代课虽然工资低一些,但总是一个正经的工作,说不定哪天就可以转正成为国家干部。”这半年多来,廖大竹已经多次对父母或明说、或暗示,他要去广东打工。起初,母亲以为廖大竹在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后来她确认廖大竹只是嫌工资太低,心里才有了底气,她相信自已一定能说服儿子继续留在学校当教书先生。

过了几日,腊肉表皮已被熏得焦黄。廖大竹把那个最大的猪蹄用尼龙口袋包好,塞在背兜里去了小学。

“哎哟,大竹你来了,快坐快坐。”张校长一边在报纸上写毛笔字一边打招呼。

廖大竹放下背篼,找了一个纸杯,在茶几上的一个铁皮茶罐里掏一撮茶叶放进去,然后打开开水瓶倒了半杯开水。

随着杯中的白气缓缓升起,缕缕茶香顿时在廖大竹的鼻孔里弥漫开来,直抵心肺。

“您这县城买回来的茶叶,就是比我们自摘自炒的茶叶香醇。”廖大竹趁热喝了一口,忍不住夸赞了两句。

“你拍我马屁?”张校长说完哈哈一笑,城里的茶叶还不是农村种出来的,你怎么还喝出了两个味儿来?

廖大竹当然不是拍张校长的马屁。

“咱家的茶叶清淡寡味,至多也就一些涩味。可这城里买来的茶叶呀,里面或有淡淡的清气,或有浓郁的醇香,喝过之后,这香味儿在齿间、在舌尖流连往返,久久不能散去,让人回味无穷。”

张校长也拧开水杯,趁热喝了一口。

“大竹,你这还真是真知灼见。刚开始我喝这城里买来的茶叶还有些不习惯,久而久之,再要喝我们本地产的这些茶叶,顿觉无味。”

张校长的老婆孩子都没有在家,两个人就着一杯清茶聊了些许时间,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走,我们去门口那饭馆切点猪耳朵,再炒两个下酒菜。”张校长起身,一边收拾案桌上的笔墨,一边招呼廖大竹。

张校长和他吃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吃完都是张校长去买的单。他也想请张校长吃顿饭喝点小酒,可是自己的兜里却掏不出一分钱。

“张校长,您吃吧。家里今天刚好借了一条耕牛,还等着我回去帮他们打冬耕。”廖大竹一边搪塞,一边从背兜里把猪蹄拿出来,放到厨房就往外走。

不容分说,张校长把门锁上,就和廖大竹出了门。

廖大竹说回家打冬耕无非是一个搪塞的理由,可眼前却真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找一个公用电话给叶小曼打电话。叶小曼的上班时间很长,除了晚上,就只有中午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在宿舍。

在大厅置了五六张桌子,楼上还有三四个雅间的鸿运酒店,在山茶花镇算是最为豪华的餐馆了。除了装修比其他餐馆要豪华一些,老板还聘请了服务员和厨师。既然有了服务员和厨师,来了客人肯定就不用老板端着菜单报写菜名,一切都得按照大酒店的流程来运行。也正因为这徒增的流程让张校长和廖大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菜肴端上来。

廖大竹的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不停的抬头去望吧台上的时钟。

“张校长,你先坐坐,我去对面电话亭给我一个同学打个电话。”鼓足勇气说完,廖大竹如释重负飞奔出去,过了马路,一头钻进电话亭。

叶小曼的电话号码他已经烂熟于心,抓起话筒就拨了过去。

“找哪位?”接电话的女孩声音生硬,显得极为不高兴。

廖大竹有午睡的习惯,他知道这短暂的小憩时间被打扰是什么样的感受。可是,自己现在没有办法,不得不去打这个电话。他压低声音,非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麻烦帮我找一下叶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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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话筒里传了一阵懒散的脚步声。“谁?”

“我,廖大竹。”

“哎哦,尊敬的廖老师,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从小,廖大竹和叶小曼都是直呼其名,也没有依他们两家的辈分。当然,廖家和叶家的辈分也很难一时间扯清楚。

廖大竹在村校开始当代课老师时,叶小曼半是开玩笑,半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叫了他一声廖老师。从此以后,“廖老师”叫得越来越顺口,再也没有叫过他廖大竹了。最近一年来,廖老师似乎对他的境况很不满意,不时发一些隐晦的牢骚,甚至要叶小曼帮他打听在外面好不好找工作。

今天,廖大竹第一次非常直接的问叶小曼:“我不想继续当代课老师了,我打算过来打工。你帮我看一下你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叶小曼非常诧异。

“喂……喂……,你有听我说话吗?”

“当然在听。我在想你干什么工作比较合适?”

“不管干什么工作,只要能挣到钱就行。”

“你上了那么多学,难不成要过来当搬运工、坐流水线?”

“教书先生的饭碗丢了,就难得再找回来。你要想好,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已经决定了。刚刚去跟校长办了手续。”

“听说,我们工业园区另外一家企业开年要招四五十人。不过,活儿有些重,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

“别人能干的我都能干。只要工资给的过去就行。”

“活儿重工资肯定高,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是没问题的。如果加班多一点,可以拿到五百多块钱。”

“具体什么时间招聘?”

“这边企业一般初四上班就开始见工了。”

“初四上班后,什么时候招聘?”

叶小曼打了一个哈哈:“见工就是招聘,只是说法不一样而已。”

廖大竹也跟着打了一个哈哈。

打完哈哈,叶小曼开始事无巨细的安排廖大竹的出行,包括坐什么车,在路上带些什么衣物,在什么地方吃饭。

“你把出发的日子定了给我打电话,我就请假来火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叶小曼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

“小曼,你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就要来了,是不是得请我们吃一顿啊?”

“对,今晚就请大家吃一顿吧。以后呀,她这郎君来了,哪还有时间和我们一起混?”

宿舍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叶小曼全当没有听见。除了乡邻这层关系,她和廖大竹并无其他什么瓜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廖大竹对自己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也是乐意的。

廖大竹匆忙回到鸿运大酒店的时候,张校长的面前已经摆好了莱碟。

“不好意思,刚才电话说的久了点。”

“你这电话是打给女同学的吧?”张校长一边夹花生米,一边和廖大竹开玩笑。

“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一样。”廖大竹略微显得有些尴尬。

“我不管你男同学女同学。吃菜吧,吃完了你就回去打冬耕。”

两人就着几个炒菜,各吃了一碗饭。廖大竹突然提议:“张校长,今天咱们要不喝点儿酒吧?”

“呵呵。你兴致挺高嘛。”说完,张校长朝吧台喊了一声,打半斤酒来。

半杯酒下肚,廖大竹的脸上已经开始不停往外冒汗,红胀得跟猪肝似的,他拉着张校长的手结结巴巴的说:“张校长,我就想……就想……请你吃顿饭。”

“这不吃着吗?”

“这是……这是……这是你请的我,等我有钱了,我得……我得请你吃。”

“你别喝了酒说胡话。你只要把学生娃娃教好了,我比什么都高兴。”

“张校长,明年……明年腊月,我打工回来,我请你吃大肉……喝好酒。”

张校长怔了怔:“你说什么?也要去打工?”

“老是窝在家里挣这点代课费,别说娶妻生子,就是在镇上买一套房子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张校长当然知道廖大竹的难处,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他,或者说是安慰他,只是一颗一颗的在碟子里夹花生米往嘴里送。

说累了,廖大竹也抓起筷子在碟子里夹花生米。

“你工作热忱,教学水平又好,逗村里的孩子们喜欢,成绩一直排在全镇的前面,我确实舍不得你走。”

“如果家里经济宽裕一点,我也愿意跟孩子们在一起。”

“如果你确定要出门,我也不能阻拦你,因为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但是,你要相信,为国家、为教育默默奉献过的人,国家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吃完饭,两个人走出店门的时候已是三点多钟了。

“你还有半年的工资没有结,现在会计放假了,让你爸开学报名时到学校来找我。”

“好。”说完,廖大竹才发现他的背篼还遗落在饭店,又折身回去取他的背篼。

“出门的车费有了吧?”

廖大竹回过头尴尬的笑了笑:“车费倒是有了。只不过到了那边儿,住宿、伙食钱还没得着落。”

“把你店里的钱拿两百块给廖大竹,我开学了给你。”张校长扯着嗓子朝酒店喊了一声,老板立马扯出抽屉,从里面翻了二百块钱递给廖大竹。

从饭馆出来,廖大竹就和张校长一个向东,一个往西,两人就此别过。

看到廖大竹手里握着的车票,他的母亲不再做徒劳的劝说。

他的父亲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一番:“大竹呀,这出门打工呢,挣钱固然重要,但身子却是第一位的。你从小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刚开始做工的时候,要悠着点儿来。”

“爸,你就放心吧,我问过了,工厂里的活儿再累也没有地里的活重。”

母亲把廖大竹上学用过的皮箱找出来,用衣帽鞋裤将其塞得满满当当。

“妈,您别忙活了。这皮箱我出门也不带,挎个包就行了。那边天气暖和,平时就穿一件衬衫,如果遇到阴雨天,外面套一件单衣就足够了。”

“你给小曼带块腊肉过去吧。”

“我问了,她说不用。”

“她爸她妈不给她捎点什么东西过去吗?”

“我回来的时候从她们家过,专门问了他爸,没啥带的。”

现在,廖大竹谋划了许久的出门打工这件事情算是尘埃落定,所有的工作已经准备好,包括那简单的行囊都已收拾完毕。天空黑漆漆的一片,甚至连一颗闪亮的星辰都没有。

借着去村校把那些笔笔本本收拾回来的借口,他独自一个人从家里出来,打着手电筒,顺着那条熟悉的村道,晃晃悠悠往前走。

学校建在山顶的乱坟岗上,周围没有一户居民。这是廖大竹极为熟悉的地方,不过,这夜半的校园却让他十分陌生,也突生些许胆怯。

教室里没有灯,也没有蜡烛。他用手电筒在稀落的课桌、斑驳的墙壁、织了许多蜘蛛网的屋顶扫视了一番,然后把备课本、誊写了许多流行歌词的笔记本,以及一摞闲书夹在胳膊下。

这是一首情歌,一首廖大竹独自吟唱过无数遍的情歌。在这个空旷的夜晚,他无所顾忌的把这首歌献给了这所略显孤寂的小学,以及他自己。声音虽然有些凄凉,却又饱含着无法掩饰的热情……

悄悄的爱过你这么多年

明天我就要离开

多少回我来到你的窗外

也曾想敲敲门叫你出来

想一想你的美丽 我的平凡

一次次默默走开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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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镇上到县城,直至上船,他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但他坚信,如果自己像一个乞丐一样蹲在街头剥鸡蛋,一定会有一名老同学,或是熟人,或是学生的家长凑过来亲切的打招呼。

第二章 长长路上我慢慢的走

 

客运码头并没有廖大竹想象的那么空旷。

在出站口,一波接一波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背着大包小包不断往外涌,迅速占领了广场。

让人庆幸的是,进站口却是门可罗雀。

廖大竹把检票员剪去一个小角的船票衔在嘴里,小心翼翼把包放在安检机的传送带上,小跑到另一头,快速抓起包就往趸船赶去。因为他远远看见长江之星4号已经稳稳停靠在码头,船员麻利的系好缆绳,搭好跳板,里面的人一窝蜂的开始往外挤。

叶小曼给他的这个建议很好。腊月回家的人多,往广东去的人少,路上不会那么拥挤,更不用说一票难求了。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趟开往武汉的长江之星4号客轮上的人就很多,以至于廖大竹上了船,一时找不到一个座位坐下。

廖大竹有些沮丧。按照起初的设想,只要有一张登船的散座船票,他就可以在船员开始歇息的下半夜,去找一个闲置的床铺打个盹儿。

对这种趁浑水摸鱼的小伎俩,廖大竹已是轻车熟路。在成都上中专的那几年,他和他的同学没有少干这种事情。当然,干这种事情也有被发现的时候。不过,对于这群穷学生来说,最坏的结局就是把他们赶出来而已。如果遇到一个好心的船员,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现在,廖大竹不敢奢望去找什么闲置的床位了。他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来到客船的最下一层。这里杂乱搁置了一些板凳,是专供散座乘客使用的。

散座的船票和座位都没有编号,能否找到一个座位,除了要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有时候还不得不需要一些好的运气。当然,如果一个人的个子够高、身体够壮、力气够大,并有很多同行的伙伴,他可以不去遵守这个规则,直接把某个坐着的人叫起来。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极小,但凡有一点点身份的人,是断然不会钻到船舱底部来的。

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廖大竹的运气并不是那么好。这船舱底部已是人满为患,别说去找个位子,就是找个落脚的地方都难。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骤然拉响,船体开始随着波浪不断摇晃。

有人贴着窗子死死打量着这座渐行渐远的小城,这座极其破败的小县城,眼角闪现着些许泪光。因为三峡工程,这座县城将整体搬迁,以一个新的姿态出现在山顶。所以,老城的建设几乎停滞,更别说对他进行修缮。这里所有人的工作目标,就是尽快把这些房子一幢一幢的拆掉。

廖大竹心暗暗的想,还好,他与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瓜葛。是的,廖大竹确实与这座县城没有任何的瓜葛,他只是这里的过客,只是乘着汽车穿过这街上的马路,去成都上学、去广东打工。

客船驶进一条深深的峡谷,把县城完全抛在身后。

一位挎着皮包,梳着中分的年轻人正义愤填膺地向他的伙伴发表演讲:“告别三峡游就是报纸放出来的一个噱头,是对三峡杀鸡取卵式的掠夺式消费。”

“如果不是搞这些所谓的告别三峡游,这个季节坐船去武汉,船上根本不会有多少人。”

“对,前年我就是腊月去的广州。当时,这船上是船员比乘客多,别说我们去蹭他们的床了,他们还主动约我们去陪他们打扑克牌。”

天黑之后,廖大竹老老实实回到船舱。找个角落,就着一块沾了许多油污的废纸板打盹,哪儿都不去。

廖大竹的身上没有巨额现金,也没有银行卡,但也不是身无分文。他贴身内裤的兜里还有两百多块钱,这是他去深圳的全部家当,包括从武汉到广州的火车票、从广州转深圳的汽车票、从深圳到叶小曼所在工业园区的公交车票都得从这里出。如果叶小曼真的到火车站来接自己,他还得负责叶小曼的汽车票和公交车票。

这两百块钱对于廖大竹来说极其重要,这种重要的程度甚至不亚于船舱上面某些人的两百万。那些兜里能揣着两百万出门旅游的人,就是保险箱掉到了奔腾的长江里,下船之后照样可以吃香喝辣,住豪华的酒店,坐高档的汽车。如果廖大竹的两百块钱被小偷摸走了,他下船之后,别说继续去深圳,就是一个馒头、一碗稀饭都不可能有,除了乞讨流浪好像别无选择。

早上在家里出发前,廖大竹的母亲为他煮了一大碗面条,上面严严实实的盖了两三个煎的金黄的鸡蛋。想起那香脆酥软的煎鸡蛋,廖大竹的嘴里又开始冒口水。

从家里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到镇上,再从镇上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县城,在县城又兜兜转转两三个小时才等到从上水开下来的客船,廖大竹滴水未进。挎包里有母亲为他煮的一包鸡蛋,可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让他心无旁骛地享受这些食物。虽然从镇上到县城,直至上船,他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但他坚信,如果自己像一个乞丐一样蹲在街头剥鸡蛋,一定会有一名老同学,或是熟人,或是学生的家长凑过来亲切的打招呼。

廖大竹的胃又开始翻腾了,一股细细的酸水就像冒泡的啤酒顺着大肠往上窜,直抵喉管,有些甚至呛到了口腔。

在这里,廖大竹是断然不会遇到一个熟人的。他之所以还不把这些鸡蛋拿出来痛痛快快大吃一顿,无非是为第二天一定会遇上的饥饿问题留条后路。

一个梳着中分的年轻人从小卖部提了一大包食物下来,几个人围着一口密码箱,喝着啤酒,嗑着瓜子,啃着鸡腿。他们每人都泡了一桶泡面,可能是啤酒喝的太多的原因吧,没吃两口就从船舷扔了出去。

廖大竹也曾如此挥霍过。现在,他只觉得这真是暴殄天物。他小心的将鸡蛋掏出来,在地板上将其敲出一些裂缝,再慢慢将那些细小的碎壳拈掉……

肚子里多少有了些食物,脑子就不再那么闹腾。廖大竹想,他得抓紧这个时间尽快入睡,不然这一晚就别想合眼了。但事与愿违的是,廖大竹却总是不能如愿。

他从来也没有去过工厂,根本不知道工厂里面是一幅什么样的模样,他该如何在那里生存,这些问题犹如一团乱麻搅得他焦头烂额。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自己该如何巧妙的通过面试官的考核,否则,前面担心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多余。

从内心来讲,廖大竹不觉得自己睡不着觉与这些胡乱的想法有很大的关系。比如,隔壁机舱从未停止的轰鸣、中分年轻人的吵闹、无处不在的汗臭味儿、从船舷挤进来的凛冽寒风、从冰冷船板上浸入身体的寒气……都是很好的理由。直到很多年以后,廖大竹在深圳有了一套租来的小房子,四周安静,自己却依然无法入睡,他才发现,原来内心的躁动是造成自己无法沉睡的主因。

“有没有哪个老乡来打扑克牌?”中分青年朝船舱里毫无目的地吼了一声。

见没有人应声,他又大声补了一句。“不带彩的,打着好耍。三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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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这样干躺着,不如找点耍事。廖大竹站起来,拍拍身子走了过去。

“你们打的什么牌?”

“双扣。”

“玩得不好,勉强会出牌。”

“没关系。打发时间呗。”

玩到凌晨三四点钟,大伙儿的眼睛皮都开始打架。几个人把牌收拾妥当,就靠在椅子上开始打盹。

打了几个小时的扑克牌,廖大竹已经和中分青年几个人算是熟识了。这时候,他也没有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去,就挨着中分青年的座位,侧着身子坐下。

这角落虽然十分狭窄,连双腿都无法伸直,但总比一个人坐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要好些,如果遇到了盗贼,至少看起来他不像是一个人出行。

果不其然,到凌晨五六点钟的时候,两三个蓄着长发的年轻人贼眉鼠眼的进了船舱。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三个人开始分工合作,一个继续留在楼梯口放风,另外两个人钻进人群循着合适的主在旁边坐下。挤在乘客间的小偷,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做掩护,一只手去划开那些袒露在外面的衣兜或者是挎包。

廖大竹昏昏沉沉,一直没有睡好。现在,这两个混入人群的小偷挤到了廖大竹的身边。他眯着眼睛瞄了瞄两个小偷。那小偷也毫不示弱,用眼神非常凌厉的剜了他一眼。

廖大竹用脚蹬了蹬中分青年的腿。他这既是提醒中分青年,也像是在向小偷摊牌:“我不是一个人。”

这一招非常管用。小偷不再理会廖大竹,径直往船舱里边走去。

廖大竹很想知道这几个小偷的收成怎样?可从他们离去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们和所有刚刚醒来的乘客一样,看起来都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无精打采。

不过,他们的战绩很快被船舱里的乘客统计了出来。从大伙的表情来看,整体损失都不是太大。有丢几十块钱的,也有几块钱的。经常出门的人,是绝不会把大额的现金揣在不贴身的包里。小偷能摸去的,不过是一些零钱罢了。或者说,这些零钱就是乘客提前为他们准备的,一旦遇到抢劫等突发情况,大大方方掏出来求个平安。

像是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船舱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有自我吹嘘的,有先知先觉的,有暗自庆幸的,有自我安慰的。

“老乡,没想你单枪匹马一个人出门儿,还能和这小偷针尖对麦芒的干。有胆儿!”中分青年朝廖大竹树了树大拇指。

廖大竹抿嘴笑了笑。“如果有好的出路,谁愿意来干这营生呢?退万步来说,就是专门干这勾当的人,也不会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俗话不是说,傻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吗?”

“看样子,老乡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在哪儿挣钱?有什么好的门路,把咱兄弟几个带上。”

在出发之前,叶小曼反复叮嘱过自己,不要和陌生人讲太多的话,更不要告诉他们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什么都三缄其口,他又不可能和这几个年轻人一起愉快的往广东去。

廖大竹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但似乎还有这方面的天赋。“我如果和你们一样是出门求财可好了。我出门干的可是苦差事儿,去接辍学的学生回来上学。”

“你是老师?”

廖大竹不置可否,自个儿接着往下说:“我班上有三个娃娃,暑假过来看父母,然后就进了工厂,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比我都高,学校怎么打电话都不回去上学了。”

“那就让他们打工呗,你去接他们干嘛?”

“你不知道,现在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管得很严,对辍学太多的校长是要被免职的。校长压力大了,就一股脑儿压到我们班主任头上。谁不能把学生接回来谁就下课,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船舷外投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强。

船舱里的人开始活跃起来,有心急的人已经跃跃欲试,跑到甲板上去透了一口气。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中分青年端了一碗泡面给廖大竹。

这时候,叶小曼的叮嘱像魔咒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任何食物。”

除了叶小曼的叮嘱,廖大竹的心里还有他自己的盘算——自己早上吃了别人的泡面,中午怎么也得回别人一碗,否则他也无法和这几个人一起愉快的去广州。可他身上的钱不够他这样大吃大喝。

“你们吃吧,我不饿。”这样的拒绝显得有些生硬,可他也没有更好的理由。

“泡都泡好了。咱老乡客气啥呀?”

“咱是县挨着县的真正老乡,我的苦衷我就直说了吧,我这出门一天就五块钱的补助,像你们这样吃,我一顿就把它解决了。”廖大竹讪讪的笑,说的极为真诚,好像和真的一样。

“我也和廖老师说实话吧,小时候家里穷,我没上过几天学。现在在外面打工,稍微需要一点文化的,咱就干不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对我可好着呢,学费给我免了,铅笔、橡皮也都是他送的。”

中分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

“廖老师,这面你一定得吃,算我孝敬你的。”

“那不行,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咱们一起去广州,还有四五天的时间,不可以这样糊里糊涂的过。”

“行,以后咱们就明算账。不过今天早上这面都泡好了,你一定得吃。”

廖大竹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可是,廖小曼的叮嘱又在他耳边响起。

“那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这个人有点难将就,我不喜欢吃辣的。”

中分年轻人爽快的把自己面前的酸菜面递给了廖大竹,再把廖大竹面前的红烧牛肉面挪到自己跟前。

这餐过后,廖大竹要么吃些鸡蛋,要么开水下馒头。中分年轻人依然吃着他的泡面。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些闲话,天南海北,不着边际。

闲了,中分年轻人就捣鼓他的收录机。他的包里有很多的磁带,上面贴有歌手彩色的照片,女星甜美可人,男星英俊倜傥。不过,中分年轻人听得更多的是却是一些其貌不扬,看上去有些忧郁的歌手。

面对廖大竹疑惑的眼神,中分年轻人悠悠的说:“这是咱流浪人的歌,你们吃皇粮的人听不懂的。”

“让我听听呗。”

中分年轻人把耳塞递给了廖大竹。收录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农民工歌手陈星的《新打工谣》。

离开父母和朋友

眼含热泪挥挥手

风吹雨打不呀不停留

长长路上我默默的走

多少冬夏与春秋

面对车流和高楼

茫茫人海

去呀去寻找

想要的幸福真难求

……

“好听吗?”

中分年轻人转过头,直见廖大竹的眼角闪着一丝泪花。

“这就是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没有根,没有尽头,只是一直往前走,默默的往前走。”

待眼角不再泛起泪花,廖大竹拍了拍中分年轻人的肩膀,大声的说:“谁说你没文化,我觉得你就是诗人,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又是一个夜晚。这是长江4号客轮本次航行至武汉的最后一个夜晚。

出了三峡,江面顿时宽阔了许多,一眼望不到头,这是廖大竹从未见过的景象。

廖大竹扶在船舷边,兴奋地望着浩瀚的夜空,上面星星点点,犹如他的梦想徐徐展开。两天前,他还在山茶花村的土地里翻耕土地,现在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武汉,人傻钱多的深圳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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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廖大竹最为期待的景色,就是金色的阳光撒满江面,自己趁着晨曦上岸,然后挤进开往广州的绿皮车。

军绿色的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随着车身一股白烟喷洒出来,以及“吱呀——”的沉沉刹车声,它就稳稳停在那里。

车门打开,大量的乘客拖着皮箱,或背着行李急不可耐地涌了出来,又快速消失在出站口。直到站台几乎空无一人,入口的栅栏才被打开。

廖大竹不慌不忙的往里面走。

“廖老师,动作快点儿。”中分青年一边快速往前走,一边招呼廖大竹。

“不急。上车再早也得到了点才会发车。”

“你这是生活太过于安逸,不食人间烟火。赶车赶船只有赶早,没有赶晚的。车船都是卡着时间点走的,晚一秒咱都上不去。”

说着,廖大竹也加快了脚步。

在廖大竹的前面,一个穿着高跟鞋,拉着皮箱的女子也尽她最大的努力使劲往前挤。说挤其实并不恰当,因为上车的人稀稀落落并不多,不过她这架势,似乎就是在人群中奋勇向前游去。或许,努力奔跑和善于拥挤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廖老师,我跟你说,你待在家里吃皇粮有吃皇粮的优势,咱出门打工也有出门打工的好处。”中分年轻人狡黠的望了廖大竹一眼。

廖大竹不解的望了望中分年轻人。

“在你们山茶花镇,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妖娆性感的女子吧?”

“那是肯定的。别说山茶花镇,就是县城也看不到如此时尚的女娃娃。”

“关键的是,只要你够主动,这些妖娆性感的女神就会乖乖躺在你的怀里。”

“你这牛皮吹的有点儿大了。”廖大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开着玩笑。

中分年轻人翘了翘嘴,不服气的说:“你看我的。”

话还没有说完,中分年轻人就加快步伐,赶上了这位打扮时尚的女子。

“嗨,美女,去哪里啊?”

女子并不回头,只顾着往前赶路。

“你这箱子挺沉的,要不我帮你提。”

“谢谢。箱子有轮子的。”女子总算是和中分年轻人打了招呼,虽然语气有些生硬。

“你真漂亮。”

女子转过身望了望中分年轻人,不再答话。

再这样纠缠下去,可能后面的状况比较难堪。中分年轻人稍微放缓脚步,便又与廖大竹并着肩了。

“怎么样?”

“非常漂亮。性感、时尚。不过,稍显不足的是有些俗气,可能是一个发廊妹吧。”

“不打算继续聊一聊?”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女子身体颤了颤。很明显,她的脚崴了一下。

“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加快脚步,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听到站台广播的催促,中分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门口,迅速检票上车。

女子的脚似乎崴的有些厉害,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揉捏她的脚踝。

站台再次播放催促乘客登车的广播。

“廖老师,别看稀奇了,快上车。”中分青年扒开窗户,朝站台上的廖大竹大声喊道。

廖大竹应了一声,迅速抓起女子的皮箱,往车门跑去。

“你干什么?”女子焦急地朝廖大竹吼道。

廖大竹心里一怔,这真是一个惊艳的女子。“快上车。”

女子才明白廖大竹的用意,她脱下高跟鞋,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冲进了进去。

“你找死啊?”列车员狠狠的骂了一句。

女子全然不管列车员的吼叫,只顾跟着廖大竹往车厢里走。

廖大竹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叶小曼的良苦用心,这趟南下的列车空空荡荡,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

“你们跑的挺快!”廖大竹把挎包放到货架后,挨着中分年轻人找了个位置坐下。

中分年轻人并不答话,低着头摆弄他的收录机。

“谢谢这位老乡。”穿着时尚的女子既没有把她的皮箱放到货架上,也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廖大竹的身边,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不客气。”廖大竹有些不自在的答了一句。

“你坐哪节车厢?要不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先在这儿坐会儿。”说着,女子就真的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场景有些尴尬。特别是廖大竹,他从来没有和如此漂亮的女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刚刚夸下海口的中分年轻人并没有俘获这位美女的芳心,而自己似乎又得到了女神的青睐。

中分年轻人的不快写在脸上,他的两个同伴儿也迅速与廖大竹划清了界限。

列车刚刚驶出站台,卖瓜子、饮料的小推车就推了过来。

中分年轻人买了一大堆零食,把面前的小桌板堆得满满当当。

“老乡,你喝什么?我请你。”女子问廖大竹。

“我喝开水。谢谢。”

女子买了一瓶椰汁。推车推走后,女子没话找话又和廖大竹聊了几句。很快,他们的谈话就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僵局。

“你的那个老乡是个歌迷哦!”

“对!他的包里什么都可以不装,就是不能少了磁带。”

女子凑到中分年轻人的身边,娇生娇气的说:“帅哥,听的谁的歌呢?”

“刘德华。”女子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清香,让中分年轻人瞬间迷醉。不过,他很快控制了自己的荷尔蒙液野蛮分泌,一边装着继续陶醉在美妙的歌声中,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

女子伸出手指,敏捷的在中分年轻人的收录机暂停键摁了两下,磁带盒便应声打开。她掏出磁带,扬着头仔细辨别了一番。“你这是从哪儿淘来的?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着,这可是难得的珍藏版啊。”

“我一个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中分年轻人的脑袋转得极快。当话说出口,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这满嘴跑火车的水平。

“我俩换。”

“你拿什么和我换?”

女子举了举手中还没有喝的椰汁。

“一瓶椰汁就要换我的限量版,你可真说的出口。”

女子摇了摇瓶子,把那个极富视觉冲击力的模特照片对着中分年轻人的面前放下。“说不定,你女朋友挺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女人。”

随后,所有的聊天都集中在中分年轻人和这名女子的身上。廖大竹几个人远远坐在旁边,也插不上什么话。

夜太深了,女子开始打哈欠。

“要不,我把我的肩膀借给你,让你歇息一会儿。”

“不用了,我买的是卧铺票。”

“那我送你回你的车厢?”

女子再次向廖大竹致谢。中分年轻人站在女子的身后,朝廖大竹挤了挤眼,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得意。随后,两个人就从这节车厢离开。

当中分年轻人惊慌失措的再次回到这节车厢的时候,已是凌晨四五点钟,天马上就要亮了。

“我被那婊子骗了,你们快帮我去找。”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铁轨上有节奏的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

中分年轻人的两个伙伴揉了揉眼睛不明所以。廖大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理解中分年轻人这话的意思,这女子到底骗了他什么?

“不会是把钱掏走了吧?”中分年轻人的一个伙伴一脸惊愕。

“是的。那婊子把钱全部掏走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全部装在内裤的兜里,还用拉链拉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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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分年轻人的另一个伙伴一边愤怒的拍打着面前的桌板,一边大声吼道:“出门儿的时候,老子就说一个人身上揣一点,你不放心我俩,现在好了,被人一瓢舀得干干净净。”

“妈的,摊位的钱都给了。现在,咱几个两手空空过去拿什么开张?”

“兄弟,你们几个在这里吵来吵去也没有什么用,得赶快想办法把这人给找到。”廖大竹的建议无疑是非常中肯的。

“狗屁!”中分年轻人转过头就是一阵大骂,“少给我装蒜,说不定你们就是一伙的。”

“你们是看着我上船的。怎么还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呢?”

“钓大鱼嘛,得放长线。”

“报警吧!让乘警来帮找找。”廖大竹知道,如果不迅速浇灭他们的怒气,这几个正在气头上的年轻人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得不摒弃自己的所受的怨气,继续站在几个年轻人的角度来想办法。警察来了,不管他们的钱找不找得到,自己总是要安全一些。

乘警简单询问几句,就带着几个人去了卧铺车厢。他们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女子留下的皮箱。

“行李还在,人应该还在车上。你们几个分头去找找。”乘警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离开卧铺车厢,去了他的工作间。

几个人忙活了几个小时,也没有见到女子的一点踪影。

清晨的阳光撒在广袤的大地上,地上雾气腾腾。车窗玻璃内侧的雾气慢慢形成一些细小的水珠往下滑落。

廖大竹伸手在玻璃上擦拭了两个回合,窗外的阳光顿时明亮起来。

就在这时,火车驶进了广东的地界。

“尊敬的旅客,欢迎您乘坐列车来到中国改革前沿阵地广东。这里不仅经济发达,而且文化底蕴深厚,自然风景优美……”廖大竹赶紧扭过头往外看,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大片的工厂,甚至连一栋楼房都没有看到。在他的视野之内,都是一些田地。如果硬要说这地方和山茶花镇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土地平整些罢了。

“准备收拾东西吧。马上就到了。”廖大竹好心的提醒中分年轻人。

“傻帽!”

对于中分年轻人随口飙出的脏话,廖大竹就装作没有听见。

“还早着呢。这才刚进入广东的地界,如果中间不临时停车的话,到广州也得中午。”

廖大竹轻轻的“哦——”了一声。

 

在火车站口总会有人碰瓷。有钱的给钱走人,没钱的就拉到背街处一顿毒打,然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寻一番,直到榨出点名堂为止。有确实身无分文的人,通过毒打、恐吓进行驯服,然后送到黑工厂或者发廊打黑工。

第三章 老乡见老乡心儿滚滚烫

 

同宿舍的人窸窸窣窣起了床,牙刷与牙缸、脸盆与洗漱槽、护手霜瓶与桌面相互碰触,发出低小但清脆的声响。接着,是睡过头的人慌慌张张往起爬,碾得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随着宿舍的门被哐当一声反锁带上,宿舍里顿时鸦雀无声。

叶小曼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在这个宿舍,叶小曼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安静的环境。自打进厂以来,她总是这个宿舍起的最早的那一个人。刚进厂的时候,她起得早是因为不想和同宿舍的人争卫生间、争漱洗盆,当然也包括到食堂不需要排长长的队。再后来,她当了领班,不得不早一点去车间把电闸合上,让灯管、空调、生产线等所有与生产有关的设备提前运转起来。再后来,她当了主管,去车间的时间就更早了,她不但要和领班一起启动所有的生产设备,还要仔细查看物料准备情况,核对昨日生产报表。

今天,是叶小曼在凯西电器厂第一次请假。她从床铺的里侧掏出闹钟看了看,又随手放了下去。现在还不到八点钟,她有充裕的时间洗漱,然后在厂门口的早餐摊点上吃一点东西。

严格计算下来,叶小曼是今天当之无愧的时间富婆,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让她用来自由支配。

在床上躺了不到五分钟,叶小曼就不由自主的起了身。就像她今天需要上班一样,利落的穿好衣服,然后开始洗漱。

对着立地梳妆镜,叶小曼不断转身,反复端详着自己身上的装束,越看越觉得不自在。这件奶白色的棉质连衣裙是她上个周末在镇上买的,荷叶领上绣了浅浅的睡莲,腰间束了一根二指宽的腰带,裙摆刚刚没过脚踝。叶小曼并不没有觉得这件裙子不够好看,只是想着这是否太庄重了些,而犹豫不决。

就在她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的时候,已经重新换了一套衣服。这是一套极为普通的装束,白色的体恤,上面连一点花纹都没有。深蓝色的牛仔裤已经穿了许久,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白,脚上穿的,也是出去登山常穿的那双白色运动鞋。

再次在梳妆镜前转了两圈,叶小曼终于满意的掏出梳子,开始下一步工作——打理她的头发。

叶小曼的头发已经不短,完全盖住了她的肩头。平时,她都是用根皮筋简单一扎就出了门儿。今天,或许是心血来潮,叶小曼把头发故意高高拢在头顶上,然后才用皮筋缠住。

转过身,叶小曼对着镜子左瞧瞧右看看,忍不住还做个鬼脸,似乎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

“叶主管,今天不上班呀?”刚出宿舍楼大门口,叶小曼就遇到了周姐。

“我一个表哥今天从老家过来,我去火车站接他。”在凯西电器厂,叶小曼对于所有人称呼自己的职务都会不觉得别扭,或者说有什么不适。当然,周姐除外。

周姐是货仓部的一名物料管理员。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叶小曼的顶头上司——生产部王经理的老婆。每次见到包括叶小曼在内的生产部所有主管,周姐都是客客气气的称呼她们职务。

已经四十多岁的周姐已经没了可以引以为傲的容颜,更不消说与王经理手下这些十多二十岁刚出头的主管、领班相比较。让人头大的是,王经理的手下又竟然是清一色的女干部。对于这个现象,周姐也是理解的,因为在整个凯西电器厂,除了搬运工,很少见到男工。

周姐把自己的老公看得很严,却也留足了面子。至少,她从来不在外面说些风凉话,或是醋意满满。今天,周姐看到叶小曼穿着便装出门儿,心里就开始嘀咕,因为她的老公今天也请了假,据说是去东莞帮他一个打了群架的同学善后。心里有了猜疑,嘴上的话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周姐,我请你吃早餐。”叶小曼当然能听出其微妙的情绪起伏。不过,她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然热情地挽上周姐的手臂往早餐摊点走去。

周姐本来已经吃过早饭,拗不过叶小曼的热情也跟着去了。

因为过了上班时间,早餐摊点上的人不多。

“周姐,你吃什么?”

“我喝杯奶茶好了。”

“光喝杯奶茶怎么行呢?怎么得吃点东西吧?”

“你吃。我得去上班了。”周姐上班迟到断然是不会有保安拦她,主管也不会记她迟到。但她自己清楚,自己终究是一个打工仔,万一让老板知道了总是不好的,说不定还会连累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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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姐笑眯眯的挥手离去,叶小曼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噎着了一样。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突然胸闷气短,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没了好心情,她原本非常喜欢的蛋卷变得淡然无味,咬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在火车上,廖大竹和中分年轻人从车头到车尾,反反复复走了几遍,都没有见到那女子的身影。

“咱把皮箱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是留下蛛丝马迹。”

对于中分年轻人的提议,大伙儿一直赞成。

皮箱被转移到廖大竹所乘坐的车厢,这里依然十分空旷。

这是一个双扣密码箱,左右两边各是一组独立的密码。中分年轻人蹲下身子,从001开始拨弄。没多一会儿,他就开始烦躁。

“你试试一些特别的数字吧。”他的伙伴开始提醒他。

“你来呀。”

说着,那个搭话的伙伴就真的过来了。他从三个一、三个二,一直到三个九,然后又是520、521,所有他认为比较有意义的数字都试了一遍,可密码锁却纹丝不动。

“让我来试试。”廖大竹在上学的时候,跟同宿舍的人学过一种技巧,那就是听音解锁。只要把耳朵伏在密码锁的旁边,再转动数字转盘,拨弄的数字如果与设置的密码数字相同,发出的声音就会有微妙的不同。

中分年轻人懒得理他,抱着双手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望着窗外。刚才那个搭话的小伙伴把密码箱放到廖大竹面前的桌板上。

廖大竹把耳朵贴在密码锁边,然后用左手去滑动第一个数字转盘。当听到那一声与众不同的低微脆响,他的心里一阵狂喜。

“七。”

“什么七?”

“第一个数字是七。”廖大竹忍不住有些兴奋的说。

“你别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往外冒。有本事就三下五除二给我把箱子打开。”

廖大竹又把耳朵贴在密码锁边,中间那个数字也被听了出来。

“要是这女子突然冒了出来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小偷抓起来?”廖大竹一边想一边停下了手中的活。

“继续呀。”中分年轻人的伙伴在旁边催促廖大竹。

廖大竹也不搭话,把耳朵贴到右边的密码锁旁边。当第一声与众不同的低微脆响发出,他抬起头看了看,那转盘上的数字是八。很明显,箱子的主人为他左右两个密码锁设置了不同的密码。

他又继续在左边的密码锁上拨弄一番,按下锁扣,密码锁“咔——”的一声弹开。

听到响声,中分年轻人“嗖——”的一声站起来。

“开了?”

“左边这个开了,右边这个我再试试。”

“好。你快点打开,咱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右边的密码锁,廖大竹是不可能给他打开的。磨蹭了好一会儿,廖大竹不得不遗憾的说:“这锁,或许就是坏的。”

“用左边的密码去试试。”

按照中分年轻人的吩咐,他的一个伙伴把右边的密码锁也调到“七四零”,可锁并没有弹开。

“老子就不信邪了。用刀子给他划开。”说着,中分年轻人掏出水果刀在箱子上面一阵猛插。

不待箱子完全被划开,一颗一颗的花生就窜了出来。

中分年轻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把水果刀一阵紧一阵的捅进皮箱,直到整个皮箱被划成两半。

“全是花生。”

“别说有什么证件,连一张纸条都没有。”

“这一地的花生是谁撒的?”乘务员大声的问道。

中分年轻人沉默不语,他的一个同伴站起来,小心的陪着不是:“不好意思,咱这就清理。”

“到站之前不能清理干净就罚款。”硬邦邦的扔下这句话,乘务员气鼓鼓的离开了车箱。

皮箱已经破得不能再用。中分年轻人利索地将其举起,稳稳放到货架上,咋看上去,就像一件被遗落的行李。

终于,廖大竹见到了叶小曼,见到了极为打眼的叶小曼,因为叶小曼双手举起的纸牌比别人都大。别人是一张A4纸上写整个名字,她是一张A4纸上写一个字,然后把分别写着“廖”“大”“竹”三个字的纸粘在一张折叠的纸板上。不仅如此,这几个字儿她特别加了粗,并用红色的彩笔在外面描了边。

廖大竹的心里一阵滚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有几个人老大远跑来为你接站。除了叶小曼,廖大竹一时想不起有第二个人。

“叶小曼。”廖大竹朝叶小曼挥了挥手,大声的喊道。

“你顺着通道往外走,我在出口等你。”两个人隔着栅栏一边往前走,一边寒暄。

“你不热吗?”

“热。”

“那你不把毛衣脱掉?”

“我怕下了火车了还冷,就没舍得扔。”

“在广东,你这毛衣可就一直得压箱底了。”

说着,廖大竹把外套和挎包递给叶小曼,三两下就把毛衣脱下来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

“不要了?”

“不要了。这都是我老爸穿了很多年的老古董,袖子上、肘拐上到处都是洞。”

“你真会算计。”说完,叶小曼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出了站口,叶小曼不再说笑。

“从这儿到车站,不管遇到什么人,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你都别搭腔。就是拽你,你也得把他甩开,更不能被他们拖到背街的小巷里去。”叶小曼说的很严肃,廖大竹心里忍不住有一点紧张。

在这之前,廖大竹听过一些传闻,在火车站口总会有人碰瓷。有钱的给钱走人,没钱的就拉到背街处一顿毒打,然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寻一番,直到榨出点名堂为止。有确实身无分文的人,通过毒打、恐吓进行驯服,然后送到黑工厂或者发廊打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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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竹在心里暗暗的安慰自己,这都是传说。

叶小曼想让廖大竹走前面,廖大竹对前面的路又不熟悉,两个人磨磨蹭蹭走得极慢。

“哎哟,老乡,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廖大竹的手膀被一个脸上留着伤疤的长发青年碰了一下。随即,这个伤疤青年就缠着他哭闹。

廖大竹在不同的衣服和裤子兜里准备了一些零钱。他想,他得多少花点儿零钱消灾。

廖大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脱身,周围又立刻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不用说,这肯定是伤疤青年的同伙。

叶小曼挽起袖子,指着伤疤青年的鼻头一阵大骂。

廖大竹对叶小曼骂的什么,或者说争执的什么,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伤疤青年竟然悻悻离去。

随着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离去,叶小曼朝廖大竹使了个眼色,两人继续往前走。

上了汽车,廖大竹忍不住问叶小曼:“你刚才跟他们说的什么呀?我一句都没听懂。”

叶小曼又“咯咯”的笑了。“我骂他们呢,一群草包。”

“你这也不是英语呀?”

“粤语。”

“什么粤语?”

“广东话呗。”

“你怎么骂的?怎么这么管用?”

“说的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广东话。”

廖大竹有些不明白。

“你别看这些伤疤青年流里流气,那都是虚张声势,谁不怕进局子呢?能说几句广东话的人,在这地儿待的时间也不会短到哪里去,车站码头走的多了,总会有一些社会经验的。和这样的人较真是没有多少利可图的。混嘛,还不就图个钱财。”

廖大竹忍不住朝叶小曼伸了伸大拇指。

出了车站,大巴车在城里兜了几圈儿,便上了高速。叶小曼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身子依偎在宽大的沙发上,眯着眼睛开始打盹。阳光透过茶绿色的玻璃和纱窗,星星点点投洒在她的身上,慵懒散淡。

玻璃帷幕的高楼、泛着金光的铁塔、超长的货柜卡车,又偶有一些蓝色屋顶的低矮厂房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让廖大竹应接不暇。这一切,对廖大竹来说都是极为稀奇的,他贪婪的地打量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新鲜事物。

叶小曼想招呼廖大竹在车上小睡一会儿,可她又不忍心打断廖大竹美妙的思绪。当年,自已第一次跟着小姨来深圳的时候,一路战战兢兢,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她想,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有文化和没有文化的区别吧。

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叶小曼就真的进入了梦乡。

车载电视里正大声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不过,这曲让廖大竹听了有一些不自在。直到他悄悄侧过身,见叶小曼的鼻孔正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才放心下来,并跟着曲调在心里哼了起来,似乎他对这首歌很熟悉——

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

一口家乡话 句句诉衷肠

老乡见老乡 心儿滚滚烫

一壶家乡酒 滴滴暖胸膛

家乡话呀分外亲

家乡酒呀格外香

……

回到土林村的时候,叶小曼并没有把廖大竹直接带到自己所在的凯西工业园区,而是在村头找了一个餐馆吃晚饭。

这是一家川菜馆,有炒菜也有火锅。

叶小曼笑着把菜单递给廖大竹:“今天为你接风,想吃啥就吃啥,今天管饱、管好。”

廖大竹把菜单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遍也没有拿定主意。他从来不会点菜,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食物。

“要不我们吃酸菜鱼吧!味道挺正宗的。”

“依你的。”

老板一边吩咐后厨杀鱼,一边端上一碟黄豆。

“你给我说的那家工厂离这里有多远?”趁着上菜前的空档,廖大竹迫不及待的问。本来,他这个问题在车上就要问的,可叶小曼一直在打盹。

叶小曼伸长脖子,把头朝桌子中间凑了凑。看样子,这好像是一个秘密,廖大竹也跟着把头凑到桌子的中间。

“不是其他厂,就是我现在上班的这个厂——凯西电器厂。”

廖大竹“哦——”了一声。

看着廖大竹一脸疑惑,却又不便深问的样子,叶小曼不得不把话给他说明白:“我们厂很少招男工。一旦招人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有很多人想方设法要把他们的家里人介绍过来。人事部负责招聘的李艳也是四川人,我们关系挺好。我把你的名字给了她,她拍着胸脯给我保证,一定把你招进来。”

“二位,还要不要其他配菜?”老板把一锅冒着热气的酸菜鱼放到桌子中间,随口问了问。

“来两瓶啤酒吧。”叶小曼知道廖大竹能喝一些酒。

“不喝。”

“怎么不喝了?你上学的时候就拿零钱去偷偷买酒喝呢。”

“那时候是好奇。”

廖大竹还推辞着,叶小曼就抓起起瓶器,“嘣——”的一声开了一瓶递过来。

叶小曼并不太喜欢吃鱼。不过,这酸菜、这火腿肠拌饭倒是她的最爱。很快,她的肚子就胀的不行了。

廖大竹继续喝着酒。

叶小曼又开始说话:“我给你找了一个日租房,一天五块钱。不过,离凯西电器厂有十多分钟的距离。”

“有没有更便宜一些的?”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我身上一共就只有—百多块钱了。”

“不够的话,在我这儿拿。”

“如果到时候接不上了,我还真得找你借一点儿。”

这是一间极小的房子,把卫生间加起来也不到十个平方。不过,室内却很整洁,叶小曼在床上铺了一张崭新的竹席。

“这毛毯是我从宿舍带过来的,也将就着盖一下。”

“你想的太周到了。”走进卫生间,塑料盆、牙膏、沐浴液摆放的整整齐齐,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连衣架、洗衣粉都准备好了。

“你早点休息,我回宿舍去了。”

“我送你。”

“算了吧。别送了我你找不到回来的路。”说着,叶小曼又“咯咯”的笑了。

“怎么可能。闭着眼睛我也找得回来。”

一个要送,一个不要送,两个人僵持了很久。最终,他们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廖大竹把叶小曼送到工业园区的门口返回。

回到日租房,廖大竹痛痛快快的冲了个凉。从家里出发,在路上连续走了两三个日子,他都不可能有地方洗澡。

躺在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廖大竹的大脑始终保持着亢奋,杂乱无章的思绪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但他终究抵挡不过连日舟车劳顿的疲倦,以及一波接一波的瞌睡虫侵袭,在亢奋中进入梦乡。

叶小曼今天也很累,但她现在却不可能去歇息。不仅如此,她还得强打起精神,集中精力赶去车间捊清今天发生的意外。

今天上午,洗衣机总装车间下线的一批产品出现电机烧毁的问题。这是一件极其严重的质量缺陷事故,公司上下急得像一团热锅上的蚂蚁。如果不良产品流入消费者手中,进而酿成火灾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找到质量缺陷的原因,老板带着研发部和品质管控部的员工,蹲在现场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原因。

作为一个老员工,叶小曼猜都能猜着,这电机烧毁最大的原因可能就出在自己的部门。调查的结果与叶小曼的分析如出一辙,那就是绕线部生产的马达有问题。

叶小曼暗自庆幸自己今天请了假,自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不过,事情的发展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这批马达的物料识别卡上盖有她的印章。

昨天下班的时候,叶小曼特地把自己的印章收起,并揣在自己的兜里。今天一整天,这印章一直在自己的包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找到汪冬梅,叶小曼一点都不客气,大声质问。

“我被叫到总装车间的时候,这批马达还没有装配完。我扯下物料识别卡,一看生产日期还是昨天的。”

“你什么时候去的总装车间?”

“上午十点多钟吧。”

“我们马达部的生产一直非常紧张,不可能有两三个小时的存货。”

“我也觉得纳闷儿。”

叶小曼立刻明白,汪冬梅这是使了狸猫换太子的伎俩,把昨天盖有叶小曼印章的物料卡扯下来,贴到今天这批不合格马达的包装箱上。

就在这时,找了她一天的老板进到车间,劈头盖脸一阵咆哮:“叶小曼,你在公司几年了?这么低级的错误,是一头猪它也能绕过去。”

刚到深圳的时候,叶小曼是绝对受不了这种气的。从第一家工厂离职,就是因为挨了主管隐晦的批评。现在,对于老板如此严厉的指责,或者说是侮辱,她已不觉得难堪。尽管,站在她对面的汪冬梅心里正乐开了花。

“汪冬梅,你给我听着,请把你脑子里的屎给我刮干净,我不希望马达部再给我犯同样的错误。”说完,老板气鼓鼓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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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冬梅是叶小曼下面的领班。在马达部,这样的领班一共有三个,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需要对整个部门负责。除非,她被提拔当了主管。

王经理的办公室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文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敲打着。

“美女,王经理没在呀?”

“被老板叫去了。”

等了约么半个小时,王经理终于回来了。他靠在皮沙发上望着叶小曼,欲言又止。

叶小曼扯了扯王经理对面的椅子,自个坐下。

“今天这事儿太蹊跷了。”

“我知道。”王经理简单的应了应声,又不做声。

“老板是什么意思嘛?”

“老板说,回炉重造。”

听到回炉重造这个词儿,叶小曼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打算在凯西公司耗下去了,但她还是有些好奇:“怎么个重造法?是从员工起,还是又从领班起?”

“员工。”

叶小曼笑了笑:“还是给我结工资吧。”

王经理顿了顿说:“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小曼,那就祝福你。”

“谢谢!”说完,叶小曼起身走到文员的身后。不待她开口,一张空白离职审批单从打印机打了出来。

“谢谢你,可爱的美女。”

文员回过头,朝她婉尔一笑:“叶主管,你太客气了。”

 

她无法哭出声来,甚至连悲伤都觉得太过于做作。床垫上什么都没有铺,叶小曼仰面躺下,一声不吭,任由两行泪水从眼眶静静流了出来。

 

第四章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天还没有完全亮开,廖大竹就被楼下嘈杂的声音吵醒。

他光着身子起来,把头探到窗户往外看。街上已经有了大量急匆匆赶路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又或者是卿卿我我的一对对情侣。但无一例外,他们胸前都挂着厂牌,身上穿着一样的工衣,手里提着早餐。他们的脸上或许还泛着睡意,或许己对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感到麻木。当然,这些人中肯定也有一部分心中充满激情,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至少,在廖大竹的眼里,这些赶路的人、这些忙碌的人都是幸福的。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比有一份稳定而高薪的工作让人满足。

按照离家时的约定,廖大竹的父母今天将去镇上一家设有公用电话的商店接听他的电话。因为村里到镇上有一段路要走,他们约的时间在九点钟。

虽然现在离九点钟还早,但廖大竹还是决定马上起床。他并不担心早餐店的食物会被卖空,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吃早餐。他只是想尽快融入这座城市,先在附近的工业园区转一转,或许有什么好事情等着他呢?比如,某个工业园区需要一个临时的搬运工。这种事情,在四川是多见的。他们还有一个专用的名词,叫“扁担”,也有的人叫他们“棒棒”,无非就是临时帮雇主把货物背到或者是挑到楼上、车上。

在工业园区溜达了一两个小时,廖大竹并没有看见谁需要雇扁担。不过,比这高兴的是,每一个张贴栏里都密密麻麻的贴着招工广告,有招普工的,有招搬运工的。当然了,也有招经理、主管、领班、储备干部的。不过,这大多数都需要工作经验,自己显然不符合这些好职位的要求。

廖大竹没有手表,无法准确把握时间。不过,他很快发现,几乎所有工厂的门口都安装有电动推拉门,上面的电子屏不仅滚动显示着公司的名字和欢迎光临,也还准确显示着时间。这让他可以心无旁骛的一张一张的来分析墙上的招工广告。但是,张贴栏里的招工广告确实太多,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已经到了九点钟。

向父亲简单报了平安,两人就匆匆挂掉电话。深圳的电话费并不高,只要两毛钱一分钟。可家里接电话的费用太贵了,得一块钱一分钟。

挂了电话,廖大竹突然意识到,自己年内该做的正事似乎都已经做完,现在就是慢慢等待过年,然后等待凯西电器厂新年开工。

就在廖大竹觉得自己无事可做的时候,叶小曼正在凯西电器厂最后一次忙碌,忙着逐级去审签她的离职单,然后办理工资结算。

当然,这一切都不可能不顺利。十点多钟的时候,她已经从宿舍把自己所有的物品搬了出来。幸好,她的物品并不多。除了那些扔掉的工衣、工裤,全部家当就在一个密码箱里。

工厂里的人大多都是这样,一个皮箱可以装下她的所有行囊。

现在,叶小曼得去租一套房子。从现在到明年工厂全面开工,虽然只有十多天的时间,但她要重新找一份稍微满意的工作,绝不是三两天可以完成的事情。所以,她必须得租一个月租房。

叶小曼本来想叫上廖大竹陪自己去租房,可她现在的心情已无法保持离职时的洒脱,可以说是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只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所以,她放弃了去找廖大竹的想法。

工业园区附近的房源很多,清一色的单间带厨卫,甚至连面积都相差无几,价格也悬殊不大。所以,叶小曼很快就把房子定了,然后把箱子搬了进去。

站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叶小曼认为自己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一场了。

可是,她无法哭出声来,甚至连悲伤都觉得太过于做作。床垫上什么都没有铺,叶小曼仰面躺下,一声不吭,任由两行泪水从眼眶静静流了出来。

廖大竹继续在工业园区寻觅。通过仔细的研究,他才发现工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找。这满街都是招工启事,可别人寻的都是有经验的工人。除了那一纸文凭,他什么都没有。同时,廖大竹发现,这招工都得等到开年,等到新年开工,最早的也是正月初三。

当然,廖大竹也无需太过于焦急。毕竟,他的工作叶小曼都已经给他联系好了。

在一个小作坊的门口,廖大竹还是被一则手写的招工广告吸引了过去。这是一个没有招牌的作坊,里面有七八个工人,干的都是用砂纸、砂轮给钟表带打磨的活儿。

“老板,还招人吗?”廖大竹怯怯地问。

大伙儿都忙着打磨手里的钟表带,只有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年轻人抬头望了望他,也不答话。

“别人问你话呢。”一个浑身上下裹着灰尘的女子踢了踢鸡窝年轻人的凳子。

鸡窝年轻人像没有睡醒似的,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我们招的是临时工。干一天结一天的钱。”

“我没干过这个。”

“没干过你就试试嘛。”鸡窝年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刚才说话的女子把廖大竹引到一个宽大的工作台前,有两三个人正手忙脚乱的用纱布打磨着手表带。

“这不是什么技术活,就像你用麻布在家里抹桌子一样,把表带打光滑就行了。”

廖大竹抓起砂纸,试着打磨了一条表带,然后交给与他说话的女子。

“行。就是这样做。”说完,女子就端给他一箱表带,然后进屋去忙其他的事儿去了。

老板并没和自己谈说工钱,就径直把活儿交给他了。他想问问旁边正在忙活的工人,可这些人也都跟鸡窝年轻人一样,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对他的话爱理不理。

干还是不干,廖大竹非常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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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那个浑身上下沾满灰尘的女人开始招呼大家吃饭。

“就是结不了工资,能把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也不错。”虽然伙食很差,七八个人就两三个菜和一钵汤,廖大竹也没有什么不满意。至少,米饭是可以吃饱的。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假期,叶小曼一时不能适应。房间里没有电视,唯一可以让她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那一叠已经翻过很多遍的旧杂志。

中午,叶小曼在楼下的餐馆炒了一盘河粉。然后,去廖大竹的日租房。对于丢了工作这事儿,无论如何得告诉他。同时,她还想就这个短暂假期的安排,征求一下廖大竹的意见,是去补一下粤语,还是去学电脑,又或是去试着学学英语。

廖大竹租住的房子门上上了锁。叶小曼只好悻悻离去,径直去了工业园区旁边的一所电脑培训学校,报了一个五百块钱的入门班。

这是叶小曼第一次摸电脑。电脑培训学校的老师教了她开机、关机,然后就打开一个文档让她学习五笔输入法。

天黑后,叶小曼才从电脑培训学校出来,她又去了廖大竹的日租房。可是,廖大竹租住的房子仍然关门插锁,里面既无灯光,也无半点声响。

叶小曼轻轻的拍了一阵门,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心里开始发慌,廖大竹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如果廖大竹就此了无踪迹,他的父母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因为,廖大竹是接了她的电话才决定过来的。

叶小曼在楼梯垫了一张纸,然后坐下,一边背五笔字根,一边等待着廖大竹回来。她想,廖大竹或许是因为好奇,在外面玩的太晚了吧。

直到十一点多钟,廖大竹还没有回来。叶小曼找到房东询问,房东也是全然不知。

“我是他老乡,刚搬了新家,麻烦您把这张字条给他,这是我的地址,让他回来后去找我。如果他一直没回来,或者出了什么事儿,您也记得联系我。”下了楼,叶小曼急匆匆的往自己的出租房赶去。这时,街上的行人已不多,一个人走在这街上,心里难免有点儿发酥。

廖大竹是十二点多钟回到日租房的。他在表带厂是十二点钟下班,然后步行过来,大约十来分钟。

工作了半天,廖大竹终于对表带厂有了一些了解,那个看起来十分邋遢的鸡窝年轻人是那里的老板,那个全身上下沾满灰尘的女人是老板娘。他们到底是夫妻关系,还只是情侣关系,廖大竹一时搞不清楚,也觉得没必要去了解这些。自己在这个厂工作,别人连他的身份证都没有看,连他姓啥名谁也没有问。

因为每天加班都很晚,所以作坊专门腾了一个屋子给工人住。房子里没有床铺,只有一些纸板。条件虽然简陋,却不需要花钱,所以廖大竹当即决定把日租房退了,然后搬到宿舍去。节约的四五十块钱房租,可是他原来一个月的工资。

“找到工作了?”房东正偎在沙发上看一部香港枪战片,他的老婆起身为廖大竹退还押金。

“找到了一个临时的工作。等工作干完了,我又上你家住。”

“好呢。”房东老板娘顿了顿说,今天你虽然没在这里呆,但也得给房租哦。

“那是当然的。”

说着,房东老板娘就把扣除今天房租后的押金退给了廖大竹。

从日租房出来,超市门口的电话亭还在营业。廖大竹想给叶小曼打一个电话,把自己找到临时工作的事情告诉她。转念一想,这都十二点多钟了,叶小曼被吵醒倒没多大问题,可她同宿舍的人被吵醒一定会十分不高兴。

在表带厂上班的第二天,廖大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一个个无精打采,也没有什么言语交谈。每天晚上干到十二点多钟,早上六点钟又起床,谁还有精力去瞎扯淡。虽然自己已非常疲倦,廖大竹还是尽可能麻利的工作着,因为他所加工的每一件产品都是由老板娘来清点。对于偷奸耍滑的人,老板是非常厌恶的,或者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轻者,是一顿训斥。重者,则是扣工资。虽然,大伙的工资本就极其微薄。

中午,廖大竹吃完饭跑到厂门口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叶小曼的宿舍拨了一个电话。

“她走了。”

挂了电话,廖大竹立即跑回作坊开始忙碌。

叶小曼已经不止一次来日租房找廖大竹。当她从房东那里得到廖大竹退房的消息后,更加的焦虑不安。

廖大竹退房的时候,房东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所以,他对廖大竹的去向一无所知。叶小曼请他转交的纸条,也还夹在登记簿里。

“不好意思,他的退房手续是我老婆给他办的。”

“你老婆在家吗?”

“她不在家。”

“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房东显然有些不高兴。

现在,叶小曼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尽可能的去打听廖大竹的下落。但是,廖大竹初来乍到,除了这日租房的房东,两人并没有一个有共同交集的人。所以,叶小曼的所有想法都是徒劳的。

到了第二天,这种焦虑就从叶小曼一个人的身上,落到了她和廖大竹两个人的身上。不过,这种焦虑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分担,而有一点点减弱。

这天中午,廖大竹又给叶小曼的宿舍拨了一个电话。

“我昨天就已经给你说她走了,老是打电话干嘛?”电话那一头的女孩子态度并不好。

廖大竹一时没有搞明白,这女孩子所谓的“走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廖大竹的老家,“走了”有死亡的意思。不是不敢往这方面想,而是廖大竹觉得不可能。

“美女,你能告诉叶小曼她去哪里了吗?”虽然对方的态度极差,但廖大竹还是不敢和接电话的女孩子发火。一方面,因为他想尽快的找到叶小曼。另一方面,毕竟她是叶小曼的舍友,说不定以后在什么地方就有可能见面,现在不问青红皂白吵闹一番,认后见了面就怪尴尬的。

“辞工了。都搬出宿舍好几天了。”

“辞工了?那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女孩子一字一顿说完,然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震的廖大竹的耳膜一阵嗡嗡响。

廖大竹想不出叶小曼为什么要突然辞职?如果她只是想躲避自己,根本用不着这样费力,当初随便用一个理由,就可以把自己搪塞过去。

这样想着,廖大竹觉得有些脸红。怎么可以如此揣测叶小曼呢?

作坊里的工人已经在开始工作。

“老板,我请一会儿假。”

“干嘛?”

“我一个老乡找不着了,我得去找她。”

“哦。”鸡窝年轻老板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廖大竹撒开腿就往凯西工业园跑去。

叶小曼现在正在电脑培训班上课。所以,廖大竹在工厂周围转了一圈,不可能找到她的影子。

廖大竹想,叶小曼如果要跳槽去什么地方,一定会来跟自己打一声招呼。叶小曼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自己呢?只有日租房。

所以,廖大竹又火急寥寥的往日租房跑去。他当然不会期待现在能在这里遇见叶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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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卖部买了一包香烟,廖大竹顺便找老板要了一张纸条,把自己的工厂地址写在上面。见到房东,廖大竹客客气气的递上香烟。

“你干嘛呢?”房东的语气有些生硬。当了这么多年的房东,还鲜有租客送他整包的香烟。

“我是二一一房的日租客……”

不等廖大竹把话说完,房东就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住了两天就走了。”

“我有个老乡会来找我,能不能麻烦你到时候把这张纸条给她,让他循着这个地址找我。”说着,廖大竹再次把香烟和纸条一起递给房东。

“没问题的啦。你去吧。”房东心情又变得不错,他把香烟揣在衣兜里,把纸条顺手夹到了租客登记簿里。

从电脑培训学校下课后,叶小曼又来到了日租房。

“不好意思。没人来找你。”接待叶小曼的又是房东的老婆。

“找谁呢?”房东依然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能是今天的节目不够精彩,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接了一句。

“原来住二一一的廖大竹。”

“他给你留了张纸条。”

听到这话,叶小曼激动的几乎就要跳起来了。她语无伦次的说:“谢谢了,谢谢了。”

“放在什么地方呢?”房东的老婆问。

“登记簿里。”说着,房东的老婆打开登记簿,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叶小曼。

叶小曼高兴的接过来,再次忙着不停道谢。不过,就在一刹那,她的脸上又僵住了。

“怎么啦,靓女。”

“这个纸条是我上次放到你这里的。”

房东的老婆接过纸条看了看说:“你看我这个记性。”说完,她又朝屋里大声问了一句:“纸条放哪儿呢?”

“最前面,挨着硬壳的那一页。”

叶小曼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廖大竹”三个字,下面是他的地址。

“谢谢,谢谢。”说完,叶小曼朝廖大竹工作的那家作坊一路奔去。

行道树下灯光昏暗,路面偶有一些没有填平的凹坑。当然,这些都不能减慢叶小曼的脚步,直到跑的浑身上下湿透,直到看见小作坊里那不太明亮的灯光和疲惫的廖大竹,她才蹲在地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廖大竹从表带厂离开的时候,已是除夕的深夜。准确的来说,已经是大年初一。因为,表带厂门口的时钟已经指到了四点。

这个时候去住旅店显然是不划算的,虽然廖大竹的衣兜里揣着刚刚结算的一百三十多块钱工资。对于廖大竹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在钟表厂的几个同事约他一起去网吧,被他拒绝了。

“要不,我们几个去吃点烧烤,喝点儿啤酒。”

“你们去吧。我有一个老乡在等我。”廖大竹又拒绝了他们新的提议。

然后,他独自去了村里的公园。可能是过年的原因吧,这里的长凳竟然没有被人占领。廖大竹找了一个长凳刚躺下,就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自己现在也是身上有一两百块钱的人,万一遇上抢劫那就亏大了。

深圳的天气和四川有很大的区别,晚上睡觉可以不用盖被子。当然,这样的情况只适于室内,若在室外,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廖大竹非常用心的找了一张纸板垫在草丛里,然后把挎包里的衣服拿出来盖在身上。可是,不到十分钟,他的头发上、手臂上就沾满了露气,寒气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涌来。更让人恼火的是,他的周围还有一个庞大的蚊虫团,尚不说叮咬的疼痛,单就是那永不停止的嗡嗡声就让人头大。

他用衣服裹住头,裹住手,把一切袒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裹了起来。露气似乎稍微有所减轻,但阻挡蚊虫的叮咬意义并不大,它们的唇箭总能穿过层层衣服而扎进来。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被衣服裹住的头、手臂极为闷热,没多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与其这样折腾,不如站起来溜达一圈。

廖大竹以为只有他会想出这个好办法,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小径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发现和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却那么少。比如,那个穿白衬衣的人就已经和他数次擦肩而过。而那些穿着不明显,又看不清脸庞的人就更多了。

当然,也有一些不怕蚊虫叮咬,不怕露气侵蚀的人,依然顽强的坚守在某一个草垛里,或是长凳上。

今天晚上,是廖大竹出生二十年来对阳光期盼最为热烈的一次。有了阳光,空气里的寒气就会褪去。有了阳光,飞舞的蚊虫才会散去。有了阳光,街头才会热闹起来。有了阳光,他可以请叶小曼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然后去找一间日租房,然后美美的睡一觉。

对了,今天的太阳升起,不仅是新的一天,更是新的一年。

叶小曼知道廖大竹今天早上会来找她,便早早的起床,把屋子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要说收拾,也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屋里连一个凳子都没有。把床铺叠好,把贴身的衣物装进箱子,好像就完了事儿。

街头开始闹热了起来,商铺的音乐声音极大,行道树上挂满了大红灯笼,工厂门口立起了一盆盆灿烂的金桔。也有人把财神爷立在门口临时搭建的供台上,红色电子蜡烛的火苗有规律的跳动着。街上人头攒动,这些平时穿着统一工衣的打工仔,穿上廉价但漂亮的新衣,活跃在马路上,活跃在超市里,活跃在娱乐场所里,浑身上下充满着青春活力。

廖大竹提着两碗饺子、两碗汤圆,兴高采烈的找到了叶小曼。

“这么丰盛?”

“早上将就着吃,晚上请你吃大餐。”廖大竹把饭盒放在阳台上,然后把昨天晚上结到的工资从兜里一股脑儿掏出来,在叶小曼面前晃了晃。

叶小曼打心里为廖大竹高兴,可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来祝贺,或者说是接下廖大竹的话茬。

“吃吧。”廖大竹也没有在意叶小曼是否跟自己说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叶小曼在为他高兴。

吃完早饭,廖大竹感觉头昏脑胀。对,他得睡觉了。

“我上午要出去逛逛,你就在我这儿冲了凉,再休息会儿吧。早上你请的我,晚上我请你。”

廖大竹笑了笑说:“还有这样的生意呀?”

叶小曼出了门儿,廖大竹简单冲了个凉,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叶小曼中午回来了一次,不管是开门,还是其他响动,都没有把廖大竹吵醒。叶小曼打算把他叫醒去吃午饭,转念一想,还是让他睡吧。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廖大竹还没有醒来。

叶小曼只好找一张竹席垫在地上凑合着。叶小曼一边躺下一边想,这廖大竹到底是欠了多少觉呀?睡了整整一天,竟然纹丝不动,要不是他的鼾声够大,真怀疑他是不是就这样睡过去了。

廖大竹终于醒了。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见外面的灯光昏暗,路上没了行人的嘈杂。关键的是,叶小曼竟然垫着席子睡在地上。

“你终于醒了。”听到动静,叶小曼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廖大竹干笑了两声:“我这是鸠占鹊巢呀。”说着,廖大竹起身。

“窗台上放着凉面,你快吃吧。”

廖大竹走到阳台边,不仅窗台上放着凉面,阳台上还挂着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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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曼起身爬到床上:“你是男孩子,你睡地板。”

“楼下有日租房,我下去住。”

“出门了,将就着睡吧!”

直到初三的晚上,廖大竹才和叶小曼坐在一家餐馆,认认真真的吃了一顿年饭。

说是一顿年饭,桌子上也并没有多少菜肴,更别提什么珍贵的菜式。廖大竹的钱包还不够鼓囊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另外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两个人的战斗力毕竟是有限的。

说是一顿认认真真的年饭,可能更多是因为选择了这家稍显有些档次的餐馆。这家中餐馆设在二楼,仿木桌椅,布艺吊灯,屏风上点缀着兰、竹简笔中国画,装修虽然简约,却也透着浓浓的中国风。

让人欣慰的是,这里的菜品价格并不高。当然,如果价格太高,廖大竹就不会选择这里,叶小曼也不会来。

两个人要吃些什么,叶小曼并不在意。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面对面的给廖大竹一些交代。

比如,到了凯西电器厂,廖大竹不得告诉任何人,他与自己认识,除了人事部的李艳。

同时,叶小曼还得告诉廖大竹自己为什么辞工,虽然这是一个谎言。按照叶小曼的说法,她是因为受了凯西电器厂一个关联企业的老总邀约去救火的。因为那家企业有一名主管私下在外面接了活儿,正蠢蠢欲动,欲与老板分庭抗礼。只等那主管露出马脚,叶小曼就得及时顶上。

“哪得等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就当给自己放一阵假好了。我过来几年,还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给自己放过假。”叶小曼说的是实话。从她到深圳起,不管是自己主动离职,还是被挤走,她总是急匆匆的去找第二份工作。她非常恐惧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随时都被坐吃山空的危机感紧紧包围。

“他会不会放你的鸽子?”

“就是放我鸽子也没有关系。我就想着这假期长一点才好呢。”叶小曼说的十分轻松。

“你们富婆的日子,我理解起来非常困难。”廖大竹和叶小曼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你一茬我一茬,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俩人就起身往出租房去。

街上人头攒动,音乐不断。让廖大竹不解的是,这深圳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地方,有人播着非常喜庆的过年新曲,也有人唱着伤心欲绝的苦情歌。廖大竹甚至想,如果有谁要放一首哀乐来纪念他刚刚逝去的爱情,也绝对没有人为此感到惊奇。

实际上,深圳街头流行最广的还是那些流浪歌曲。不管你走在哪儿,都能听到。就像现在廖大竹和叶小曼,就沉浸在陈星声嘶力竭的歌声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

不过,廖大竹对这节脍炙人口,被工友们一遍又一遍重复唱喊的段落,并不那么喜欢。他倾心的是被大伙儿忽略的最后一节:

走啊走啊走啊走

走过了多少年华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

现在,是一个新的春天,是一个新的开始,纵然自己是一株小草,也要在深圳的春天里发芽,在这里长大。

廖大竹越走越高兴,心里激情澎湃。

很显然,叶小曼没有廖大竹这么多感慨,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默默的背五笔字根表。

“这字根表不用背的。你多用几次电脑就全会了。”

“我不就是没电脑嘛。”

“网吧有啊。”

说着,廖大竹就拽着叶小曼去了网吧。

“我给你注册一个QQ号码。你不仅可以和陌生人聊天练习打字,还可以和我、和你的朋友联络。”

“有那么神奇?”

“当然。”

 

员工中间流传着她从小三逐步上位的传说和故事。这种故事一定非常的精彩,连很多的细节都是活灵活现。

 

第五章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正月初四,廖大竹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凯西电器厂的工作,并被分配到叶小曼以前工作的车间当一名搬运工。

当领到厂牌去了车间开始工作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做梦一样。

对于廖大竹来说,这不仅是一份高薪的工作,更是一份十分非常理想的差事。但是,面试的过程显得太过于敷衍。或许是因为没有一间会议室能容得下这么多找工作的人,入厂考试的地点设在宽敞的食堂,试卷就是一张A4纸,并且是单面打印的。上面的题目是一个小学生都能完成的,比如,简单的两位数乘法、英文字母的大小写互换。

这试卷也不是人事部为廖大竹专门出的,参加考试的几百人都是答的同一张试卷。

考完试,也没有人来批改答卷、打分。人事部的小姐一边收拾试卷一边点将,被点到的人留下,没有点到的人就离开。

廖大竹毫无悬念的被留了下来。

趁人事部小姐来他面前收答卷的时候,廖大竹偷偷的瞄了瞄那人胸前的厂牌——李艳。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李艳就已经走开,继续边收答卷边点将。毫无疑问,李艳就是全场最闪亮的女王。

廖大竹担心面试会出岔子,毕竟这场考试很难与公平、公正联系起来。但让人意外的是,没有一个落选的人去找面试小姐理论,或者仅仅只是质疑,他们只是带着些许的失落静静的离开。

到了中午时分,没见廖大竹回出租屋,叶小曼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现在,她得为自己的工作去努力了。

深圳极大,从全市成千上万的企业中找一个主管的职位,对于叶小曼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叶小曼不想把工作找得离凯西电器厂太远。

叶小曼心里一怔,像触电了一样。在以前的漂泊中,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新的工作地点设定一个什么前提条件。所以,珠三角很多城市都留下过她的身影。

叶小曼知道,她之所以不想离凯西电器厂太远,并不是因为她怀念这里,也不是舍不得李艳和其她工友。相反,自从离开,她就没有打算再和这里的人见面,包括和她关系非常不错的老乡李艳。

叶小曼独自傻笑了两声,也就释然。

既然决定留在凯西工业园区附近找工作,她就得有新的打算。毕竟,这地方工厂有限,招聘的工人也有限。她不能抱有太大的期望,比如过高的薪酬、舒适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有没有加班、有比较充足一点的假期。而且,镇上没有一家大的人才市场,她得一家工厂一家工厂去找。

所以,在上完电脑培训学校下午的课程后,她就找到排课的老师,把自己的全天课改成了夜间课。

晚上,廖大竹兴致勃勃又来到了叶小曼的出租房。

“上班感觉怎么样?”

“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累。”

“想象中该有多累?”

“我以为搬运工得肩挑背磨,一天下来肯定得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

叶小曼一边随手翻着手里的旧杂志,一边笑眯眯的望着廖大竹,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听着他讲。

“没想到使的是高科技玩意儿,根本不用肩挑背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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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叉车也是要讲技巧的。你得小心一些,别把自己碰伤,也不能把物料损坏。还有,你刚开始别跑的那么快,等今晚睡一觉,你明天早上就会腿痛的。”

“不会吧?”

“以前,一个在家里种了十多年地的大叔,在我们车间没干上两天就撒腿跑了。”说完,叶小曼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廖大竹才发现叶小曼说的极对。他的腿肚子、手肘子、腰围酸痛不已,但无论如何,他得准时爬起来,然后去食堂把肚子填饱,再去车间继续拉叉车。

等下了床,他才发现,脚后跟竟然也疼痛不已。而且,这里不是平常的劳累酸痛,是裂了口导致钻心的痛。他用手上上下下到处捏揉了一遍,方才得以穿了鞋袜下楼。

路过镇上的职业介绍所,叶小曼被门口发传单的小伙子拦住了。

“美女,找什么工作?”

“不找工作。”说完叶小曼自个继续往前走。

可是,缠着黑色领带的小伙子并没有让叶小曼走掉的意思,继续纠缠她。“美女,我们职业介绍所可以为你介绍各样的工作,文员、跟单员、领班、品质管理员、生产管理员、物料管控员、采购员……不管你要干什么工作,我们都可以为你介绍。”

叶小曼被追着走了一百多米,小伙子还在絮絮叨叨不停。

“我有工作。谢谢。”叶小曼知道,镇上的这几家职业介绍所规模极小,根本不会有大企业和他们合作。他们骗的,或者说是挣的,无非都是一些刚来深圳、两眼一摸黑的打工仔缴的介绍费。他们的手法也不高明,先把自己的能量吹嘘的天花乱坠,然后给你一大把看上去轻松又多薪的工作。在这里,有人要找一份普工的工作是会被鄙视的。

当求职者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的时候,他会给你一个套餐。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诱人,而且极为实惠的方案。求职者只要交几十块钱的保证金,就可以在一个月内不限制次数的被介绍工作。求职者与用人单位达成意向并正式上班后,这保证金才转作介绍费。如果连续一个月都没有应聘上,职业介绍所会把保证金全额退还给求职者。

对于求职者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只赚不赔的合作。

俗话就说,买家没有卖家精。职业介绍所根本就没有打算靠给求职者成功介绍工作而收取介绍费,他们所赚取的是求职者屡次求职失败后,失去信心,主动放弃,而失去退还保证金的权利。

叶小曼当然知道这些套路,所以她态度坚决的拒绝了小伙子的游说。

看着小伙子无奈的离去,叶小曼心里其实也是窝火的。“难道,我看起来就是那么一个涉世不深的乡妹子。”

当然,很多年以后,如果再有人把叶小曼当做一个涉世不深的乡妹子,或者非常稚嫩的女孩儿,她一定会高兴,会非常感谢对方。如是这样,说明她还年轻。不过,现在她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这样说起来,叶小曼还真的年轻。

当然,这个缠着她的小伙子或许也太过于年轻,没有足够的工作经验。如果稍微有些经验的人,他就不会在叶小曼的身上纠缠这么久。

所有的不愉快,都在叶小曼进入多哥纸箱厂后烟消云散。

“干过主管吗?”

面对面试官的傲慢,叶小曼满不在乎:“当然干过。”

“几年?”面试官的问话十分简洁。

“三年的时间。”

“为什么辞职?”

“有好几年没回家了,所以我就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回家陪了父母。”叶小曼说的底气十足。

“那你给我说说,主管的管理责任是什么?”

叶小曼从来没听过,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她有很强的随机应变能力,可还是无法及时组织合适的语言。她啰里啰嗦的讲了一些自己当主管的心得和工作体会。

面试官不懂生产,也不懂管理,所以他对叶小曼的自由发挥是不会认同的。他要的答案就在桌上那本书里,这一类型的书在所有的书店都可以买到。

面试官又接连问了叶小曼几个问题,两人总是各说各话,聊不到一块儿。或许是因为叶小曼的真诚,面试官在决定和叶小曼结束谈话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建议:“你可以到书店去买一些管理书籍看看,这样对你的面试是有好处的。”

叶小曼再次经过镇上的职业介绍所时,又被那个缠着黑色领带的年轻人逮住。这年轻人似乎记不得他曾经拦过叶小曼,他一脸热忱的递上宣传单,然后开始滔滔不绝的推荐。

叶小曼懒得答话,径直离开,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干。

干了一个星期,廖大竹终于可以有一个晚上不用加班。

在凯西电器厂,是没有周末这一说的,他们每周工作七天,除了周日只工作八小时外,其他日子每天要上班十一个小时。实际上,凯西电器厂是一个严格遵守劳动法的企业。因为他们在五天八小时之外的工作都算做加班,按照劳动法的规定给予了相应的加班费。

相比在表带厂那暗无天日的生活和待遇,这简直就是天上人间般的生活。

廖大竹非常迫切的想知道叶小曼是否去了新的公司工作。下班后,他甚至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就一溜烟去了叶小曼的出租房。

叶小曼正在看书,并不时用圆珠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看的什么书呀?这么着迷。”

叶小曼扬了扬书封:“高级吧?”

“有没有一本书教咱们怎么当总统的?”

“当总统的教材没有,但是,当生产管控员、品质管理员、物料管理员、采购员的书倒多得是。”说着,叶小曼竟然变戏法似的从她背后扯出一大摞书。

廖大竹非常吃惊。

“以前干工作都是误打误撞。我想趁这个时间多学一些知识,不然,以后扫地都没人要。”叶小曼说的非常诚恳。

“你不是还在学电脑吗?”

“那个入门班的课程已经上完了。对了,我昨天登录QQ,有一个人加我好友,他说他是姚志远。”说完,叶小曼仍是一脸不可思议。

“对呀,他就是姚志远,是我把你的QQ号码发给他的。”

“啊?”

“啊什么呀?”

“我拒绝添加他为好友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姚志远。”

“没事,我下次让他加你,或者我把他的号码给你,你加他好了。”

“算了。不加了。”叶小曼撅了撅嘴巴。

“有什么过节?”这句话出了口,廖大竹似乎有些后悔。在来深圳之前,甚至是在给叶小曼打电话之前,他专门给姚志远在QQ上发了几次信息,一直没有回音。所以,廖大竹以为姚志远不上网。当他把叶小曼的QQ号码发给他的时候,他很快就添加了叶小曼。如此看来,他只是不想搭理自己而已。当然,廖大竹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不该问叶小曼,而是觉得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人,彼此已经知根知底,再来问一些外面的事情,就会徒增许多无趣。

“没什么过节。我就觉得吧,这家伙不靠谱。”

“他好像从来没有靠谱过。”

闲聊了一会儿,廖大竹就约叶小曼去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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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网吧的路上,叶小曼在一个杂货摊点停下了脚步。杂货摊上什么都卖,叶小曼关注的还是那款红色的便携式收录机。从去年年初在一个摊点上偶然见到,叶小曼已经在不同的摊点询问过至少十次以上,有的要价三十块钱,有的只要二十五。二三十块钱对于叶小曼来说不是个大数目,可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每次要掏钱的时候,乱花钱的罪恶感便突兀的冒出来。

“试试吧,美女。咱这收录机音色极好的。”老板非常热情的把收录机递给叶小曼。

插上电池,灌了一盘磁带,一段醇厚、甜美的声音便通过耳机线钻进她的身体。在音乐的萦绕下,叶小曼几乎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叶小曼毫不犹豫的掏钱买下这部收录机和刚才听过的磁带。严格来说,叶小曼是被这首歌、这盘磁带所打动。她一遍遍的倒带,重听。

你不在我预料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

怕不爱睡不着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

无根的野草

当梦醒了天晴了

如何再飘渺

……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首歌叫做《飘摇》。也是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首关于爱的歌曲。而让她现在如此着迷的,竟然是“我飘啊飘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这两句歌词。

廖大竹并没有享受到叶小曼为之陶醉的天籁之音。共用一个耳机来听音乐,对于普通的老乡来说还是会显得有一些出格,特别是一男一女的时候。

当廖竹成功登录QQ,姚志远的头像就弹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前段时间没上网,没看到你的信息。”

“你也到深圳了吗?”

“你和叶小曼在一起呀?”

廖大竹看了看信息发送时间,都是三天前的上午十点多钟。

“你看,姚志远在线。”廖大竹碰了碰正在听歌的叶小曼。

叶小曼把头探过来:“他和你聊什么来着?”

廖大竹把手放在键盘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姚志远。

“这家伙消息挺灵通的嘛。”听叶小曼这么一说,廖大竹就觉得无需隐瞒什么。

“我春节前就过来了,现在在叶小曼以前工作的凯西电器厂上班。你过得怎么样?”廖大竹聊QQ和写信一样,总是字斟句酌,利索的一口气把话说完。

“呵呵,你也想发财了呀?”

“厂子里好不好混?”

“等消停一些,我过来看你?”姚志远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又是一连串信息突突地弹出来。

廖大竹正在认真的打字,对话框又弹出来一条信息:“哥,手头钱宽裕吗?给我周转几天。”

廖大竹不得不把刚打出来的字儿,一个一个的删掉。

“最近有点急用。”

“你放心好了,我发工资了就还你。”

看着屏幕持续不断弹出的信息,廖大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在进厂之前,他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可进厂后,他置办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现在身上已所剩无几。

“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哦。”打完这句话,廖大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开什么玩笑?哥。”

“你堂堂正正一个老师,总比我们这些一直打工的人强吧。”

“再说,你和叶小曼近,手头紧缺的时候可以找她周转周转嘛。”

廖大竹转过身,朝叶小曼苦笑。

叶小曼接过鼠标,把整个聊天记录翻看了一遍。

“别理他。”叶小曼的态度很不友好。

“姚志远怎么了?你好像对他有成见?”

“这家伙就是一个赖皮。前年他借了我两百块钱没还,去年又找我借,我没答应。我那两百块钱容易吗?我得上几个星期的班。”

“怪不得一说起他你就有气。”

本来,叶小曼是不想和廖大竹说起这事儿的。叶小曼怕廖大竹以为自己是含沙射影,害怕借钱给他。

“你和他不一样。”当这句话出了口,叶小曼才觉得真是无中生有、画蛇添足,追悔莫及,尴尬的笑了笑。

还好,廖大竹很快给他圆了场:“肯定不一样啊。我胆子小,怕欠账。”

“你得回宿舍了。”

“我还没有回他信息呢。”

“不回。直接下线。”

廖大竹觉得还是不妥,重新打开对话框,很慎重的敲了几个字儿:“对不起,我确实没有。”不等对方回复,他就下线离开。

在凯西电器厂,没钱、没特别出众的容貌、没有当主管的廖大竹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但是,他也不是一个让人生厌的人。工作一段时间,马达部的工人与廖大竹工作衔接起来倒也默契。

如果说,廖大竹觉得他的工作不够顺心,烦恼一定是在仓储部与他有些工作交集的另外几个车间的搬运工带给他的。

现在,叶小曼也有一些烦恼。她的烦恼是因为自己已经不会烦恼了。怎么说呢,以前她一旦失去工作,一旦失去收入来源,就会十分烦躁。这次失业,她刚开始也非常焦急,但过了一段时间,似乎适应了这种不工作的氛围。所以,她现在的烦恼就是害怕自己的懒惰会上瘾、懒惰会成为一种习惯,从而麻木不仁,不思上进。

还好,叶小曼的这个烦恼很快解决了,她在貔戈制鞋厂终于又找到了一份领班的工作。

这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厂,整个工厂不足一百个工人。工资比她在凯西电器厂当主管要少几十块钱,工作环境也差很多,工厂里的皮革、胶水味道很大。

公司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有的员工叫她董事长,有的人称她总经理,她直接管理着领班,甚至是一线的员工。这里没有主管这个层阶。

私下,员工中间流传着她从小三逐步上位的传说和故事。这种故事一定非常的精彩,连很多的细节都是活灵活现。

叶小曼是在准备给那个缠着黑色领带的职业介绍所工作人员交付保证金,打算试一试运气的时候,接到貔戈制鞋厂人事部上班通知的。当时,她正借职业介绍所的电脑登录了一下QQ,然后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工作。”缠着黑色领带的职业介绍所工作人员非常后悔,刚才不该死皮赖脸的和叶小曼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不然,几十块钱就到了手。

叶小曼走出职业介绍所,缠着黑色领带的工作人员又跟了出来:“要不,咱俩也加个QQ。如果什么时候你又被炒鱿鱼了,我依然可以给你推荐工作。”

“再说吧。”

就这样,叶小曼去了貔戈制鞋厂。

廖大竹决定给经常在仓储部相遇的几个同事一些颜色看看。否则,他就会变成他们可以随时支使的免费跟班。

仓储部负责物料发放的是一个河南人,另外几个车间的搬运工也是河南人,老家应该距离不远,因为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通过说家乡话交流。

廖大竹虽然和他们经常一起抽烟,有空的时候一起瞎聊,可一旦到了发货的时候,仓储部的物料员肯定会优先浱给他的几个老乡,让廖大竹在一边干着急。除了排队,其他几个部门的搬运工有时还爱占一些小便宜,把自己一趟拉不下的少许货物堆放到廖大竹的叉车上。最为过分的是马达二部的搬运工,甚至要廖大竹专门帮他送了两趟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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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竹不可能和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完全撕破关系。如是那样,他就无法在这里立足。

如果完全逆来顺受,那就更不可能改变他在这个小圈子里的生存环境。

马达二部的搬运工成为了廖大竹盘算的攻击对象。很快,他的机会来了。

这是一个下午,廖大竹和马达二部的搬运工一起从仓储部领了一车物料往车间去。

“你这车料少哦。”说着,马达二部的搬运工就将几箱铜线放到了廖大竹的叉车上。

廖大竹也不作声。当他们两个并排挤进货运电梯的时候,廖大竹趁其不备,将马达二部的一箱三毫米直经铜线与自己的两毫米直径铜线进行了对换。

如廖大竹所料,随着大量的不良品出现,马达二部很快就炸开了锅,就像叶小曼离职前所经历的那场混乱一样。不过,到目前为止,廖大竹对叶小曼所经历的那场混乱仍然一无所知。

连同马达二部搬运工被炒掉的,还有他们的生产主管和领班,以及仓储部的发货员。

仓储部新来的发货员,对廖大竹退回的三毫米直径铜线赶紧收下,并重新给他发了一箱两毫米直径的铜线。

“兄弟,我初来乍到,工作情况还不熟,请多关照。”发货员一边赔着不是,一边热络的跟廖大竹套近乎。

廖大竹的手法看起来很老道,但也不能说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至少,汪冬梅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不过,她没有深究,或是戳破这个谎言的道理。因为廖大竹无意中也帮了自己,把兄弟部门的主管也直接弄下了课。马达部和马达二部干着同样的工作,谁的产量多谁的产量少,谁的次品率高谁的次品率低,只要把数据摆在那里,上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叶小曼现在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下面的工人对她爱理不理,上面老板对她的工作能力也还心存疑虑。

制鞋对于叶小曼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工作,她以前甚至连类似的厂都没有进过。为了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只能忍气吞声,嬉皮笑脸跟在老工人的后面,一边打发日子,一边偷师学艺。


“帮我个忙呗。”汪冬梅面带桃花,对廖大竹莞尔一笑。这既是请求,似乎又带着一些不容拒绝的口气。

 

第六章 是你的红唇让我如此热烈

 

爱情,来得非常突兀。

这是一个刚刚发了工资的周末,也是廖大竹在凯西电器厂第一次领到工资。

一下班,廖大竹就迫不及待的往貔戈制鞋厂跑,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和叶小曼见面。今天发工资了,无论如何得和叶小曼一起吃点东西庆祝一下,感谢她把自己引到这里来。

貔戈制鞋厂没有在每一个宿舍安装电话。如果要找叶小曼,只有拨她们宿舍走廊的那部公用电话,然后请接电话的人去叫一声。接电话的人很少有认识叶小曼的,就是认识,也要等很长的时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廖大竹是不会再去打那个电话的。

“跑那么急干嘛?”在厂门口,廖大竹被汪冬梅拦住了。

“我去看我一个老乡。”说着,廖大竹继续往外走。他想,现在绝对不能停下脚步和她闲话。否则,一旦汪冬梅继续刨根问底儿,自己说不定就在什么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帮我个忙呗。”汪冬梅面带桃花,对廖大竹莞尔一笑。这既是请求,似乎又带着一些不容拒绝的口气。

“我真有事儿。下次吧。”

“下次?等下次黄花菜就凉了。”

“什么事?”

“我叫了一罐煤气,可他们送过来的时候我在上班,就放在楼下。我现在一个人搬不上去。”

廖大竹就快速跟着汪冬梅去她的出租房。可是,汪冬梅并不着急,不是买点小菜,就是再买点佐料。总之,在路上耽搁了很多的时间。廖大竹心里火急火燎,却一时脱不了身。

接好煤气管,煤气灶上终于燃起了蓝色的火苗。

“走了。”

“别别别,得吃饭了走呀!”

廖大竹不仅没有成功脱身,还一遍一遍的下楼给汪冬梅买盐巴、买酱油、买啤酒。总之,他有干不完的活儿。

看样子,廖大竹现在去貔戈制鞋厂已很难找到叶小曼了,她不可能一直在宿舍傻傻的等自己。只要出了宿舍,再要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廖大竹暗自庆幸,自己既没有在QQ上约她,也没有提前给她打电话。否则,自己就和姚志远一样,是一个不信守承诺的人。

廖大竹能喝一些酒,但和汪冬梅的酒量比起来,还是有一些差距。所以,没过多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腾云驾雾,不知所以。

汪冬梅坐在廖大竹对面的小凳上,不时继续和廖大竹碰杯。或许是因为肚子里太过于空荡,廖大竹只知道不断的用筷子去桌子中间的碟子里夹菜。可夹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夹到。

“我好像喝的有点多了。”

汪冬梅好像没有接他的话茬,又似乎在冲着他微笑。廖大竹心里想,呵,你汪冬梅竟也会笑呀。

“你还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做了。我随便吃点就行。”廖大竹又把筷子伸到桌子中间的碟子里,但让人失望的是,他依然一点东西都没有夹到。

汪冬梅起身,拧开煤气灶阀门,往锅里倒了一点油。可该往锅里放什么菜呢,汪冬梅十分纠结。菜板上没有什么现成的菜是一个重要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汪冬梅并不会做饭。准确来说,今天晚上这顿饭是她第一次独立操刀烹饪出来的食物。

“够了……不要做了……”廖大竹的舌头开始打颤,说话也不利索,自顾自的继续在碟子里搜寻一些食物。

“盘子里的辣椒都被你吃完了,你还夹什么呀?”汪冬梅关掉煤气,望着廖大竹笑得直不起身来。

这个晚上,廖大竹的肚子肯定是没有填饱的。不过,在第二天早上,他把这晚上所欠的东西都吃了回来。

天还没有亮开,廖大竹就被一阵锅盆碗盏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汪冬梅就着睡衣正在灶台前忙活着。

一时,廖大竹不知道该怎么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醒了?”

“嗯。”

汪冬梅侧过半边脸,朝廖大竹浅浅的笑了笑:“你再睡会儿吧,馒头蒸好了我叫你。”

廖大竹本来极累,现在却没有任何理由和准备,就一咕噜爬了起来。

汪冬梅在他面前低着头,不停揉捏着手中的面团,肩头有规律的在耸动。

“廖大竹。我喜欢你。”就在廖大竹不知所措的时候,汪冬梅转过身,不顾手中还沾着面粉,一把把廖大竹的脖子紧紧抱住。

廖大竹把手伸到汪冬梅的后背,也一把紧紧的把她抱住。

“廖大竹。我喜欢你。”汪冬梅扬起脖子,看着廖大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没想到,你是如此的让人着迷。”

“很意外吗?”

廖大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似乎有些不妥当,便开始纠正:“不是感到意外,而是……”

“而是什么?”

“是你的干练沉着,掩盖了你的温柔热烈。”

当汪冬梅赶到车间的时候,已是七点五十五分,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当主管,不一定非要第一个到达车间,但绝对不能拖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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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安排了当日的工作,汪冬梅就去找王经理。

一边走,她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可以像今天这样慌慌张张往车间赶,必须回到以前的规律作息。现在去找王经理,她要解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给廖大竹换一个部门。当然,她的这个主意并没有与廖大竹商量。事实上,如汪冬梅所想,廖大竹对这个做法并没有不同的意见。

“说个理由吧。”王经理并不认识廖大竹,他只是觉得奇怪,主管和领班有些摩擦倒是正常,但主管和搬运工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申请换人的还是第一次见。

“我和他拍拖了。”拍拖本来是广东人对谈恋爱的一种别称,可现在,在这里打工的人都学会了这个词儿。

对这个理由,王经理不能敷衍搪塞,必须得立刻安排。因为公司有规定,情侣之间是不可以在同一个车间工作的。

接到通知,廖大竹就和喷漆部的搬运工一起去人事部换工作牌。

“廖大竹——”李艳接过廖大竹的工作牌,然后抬头仔细盯了他一眼。

廖大竹本来想和她说两句话,可喷漆部的搬运工就在旁边,也不好聊什么。对于李艳,廖大竹似乎有一种无端的亲切感,或许因为在凯西电器厂,她是唯一知道自己和叶小曼关系的人。

喷漆部搬运工的厂牌已经换好,他拿着厂牌跟廖大竹打了声招呼,就往马达部去了。

岗位易动申请表上已经注明了易动原因,李艳还是忍不住问了问:“是你和汪冬梅处对象了?”

“是的。”

“处多久了呀?”李艳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

廖大竹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不就是昨天的事吗?

廖大竹干笑了两声。在你李艳打印工牌的时候,见周围无人,廖大竹小声的说了一句:“我是叶小曼的老乡。谢谢你。”

李艳当然知道他是叶小曼的老乡。不过,叶小曼跟自己讲的和廖大竹所说有些区别。当初,叶小曼求李艳帮忙把廖大竹招进来的时候,说的可是她的男朋友。

对于这种在感情上朝三暮四的男人,李艳是鄙视的。

李艳不搭话,廖大竹也不再说,只是站在那里干等。

终于,廖大竹的工牌办好了。李艳头也不抬,“叭——”的一声就扔了出来,掉在地上。

要是换做其她人,廖大竹肯定会上去理论一番。可面对李艳,他只能乖乖捡起来,然后快速的离开人事部。

过了一周,叶小曼才看到李艳在QQ上发给她的信息。

网吧里座无虚席,还有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等待着有人腾出位子来。

“美女,你不上就走嘛。我们大伙还等着呢。”有人催促叶小曼。

叶小曼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李艳的信息。比回复信息更困难的是,她不知道这个信息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失恋?当然不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谈恋爱。如果说不是失恋,可自己的心为什么如此伤痛。

“美女,如果你不上了,就让给其他人吧。”见叶小曼一直干坐在这里,老板也过来劝她。

“我是欠了你上网费吗?”叶小曼大声吼道。

老板悻悻离开。

“我是骗你的,我和他只是发小而已。”发完这个信息,叶小曼如释重负,结了网费从网吧出去。

街头熙熙攘攘,灯火璀璨,叶小曼却入无人之境,好像这整个世界就她一个人在行走。唯有音乐可以抚慰一下她内心的焦灼——

你不在我预料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

怕不爱睡不着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

无根的野草

……

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这首歌。跟着曲调,她一边在心里默唱,一边伤心地往宿舍走去。

廖大竹也在歌唱。他光着膀子对着窗台边的汪冬梅声嘶力竭地吼道——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

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

汪冬梅忙完了,也不洗手,把胳膊挂在廖大竹的脖子上跟着哼唱。

和汪冬梅在一起的日子,廖大竹是快乐的。如果说有什么烦心的事儿,那就是感觉工作好像有些力不从心。在马达部,廖大竹拉着叉车跑的飞快,并且能提前观察到前面的障碍物,然后灵敏的躲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喷漆部的物料要重一些,廖大竹总感觉现在的叉车拉起来比以前沉重许多,常常是累的满头大汗,脚也抬不起。甚至,他的反应速度都慢了一些,为了安全,他不得不放慢叉车的速度。

叶小曼的心情是郁闷的。如果说非要找一些还算快乐的事情,那就是她的工作更加得心应手。对于车间的工人,不管对方的态度是恶劣,还是消极抵触,她曾经都是好言好语,从不去正面对抗。突然之间,工人们发现叶小曼变了,变得不可琢磨,就像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如果董事长有工作安排的不够好,她都会毫不留情,当着众人的面顶回去。所以,叶小曼的工作现在很顺利,没有人会故意为难她,或者说是没有人敢为难她。包括她的老板,在叶小曼的面前也收敛了许多,她所做任何一个决定前都会深思熟虑,不留下一点破绽。

叶小曼还是向老板请了假。

“小曼,工厂现在这么忙,你请假干什么呢?”

叶小曼本来想告诉老板,她想去人才市场找一份更好一些的工作,不想把自己困在凯西工业园区这附近。在凯西工业园区,除了凯西电器厂,没有一家工厂能像那么回事,都是一些草台班子、手工小作坊,自己留在这里是断然不会成长的。

虽然董事长现在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平静,似乎也正在耐心的倾听自己说话,但这样的话是万万不可以说的。一旦出了口,老板不可能不咆哮起来,大班台上的那个玻璃水杯里是刚刚泡好的茶水,茶叶正在开水里上下翻滚。叶小曼非常清楚,只要老板发了火,她的这个水杯立刻就会变成一堆玻璃渣子。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想去医院看看。”生病是一个老掉牙的借口,却能屡试不爽,因为没有一个老板能承担起因拒绝你请假看病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当她花五块钱买了入场券,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挤进深圳市区那家最大的人才市场时,顿时满血复活。几百个招聘企业展位把大厅排得满满当当,求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黑压压一片。

所有的招聘岗位都被打印贴在企业展台的前面,也有企业做了非常精美的海报。对于这些制作了花花绿绿海报的企业,叶小曼都是直接忽略。不管自己的判断对或者不对,叶小曼都固执的认为,那些花费许多心思制作海报的公司,肯定是天天在招人,并且招的是同一批职位,这样的企业要么不可靠,要么就是骗子公司。

直接跳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公司,去掉那些需要高中以上学历的公司,再去掉那些需要同类企业工作经验的公司,廖小曼能去投递简历的岗位其实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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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凯西电器厂之前,她也来过这个人才市场。那时候,她的选择余地更多,初中文凭基本上可以做到全场通吃。遗憾的是,那时候她出身社会时间还不久,还不能若无其事就编造出一个非常完美的简历。当然,她那时候比现在看起来会更加稚嫩,如果简历过于完美,也难以让人信服。

“如果廖大竹来了,他只要把自己的简历稍加修饰,就会轻易得到一个好的岗位。”叶小曼非常憎恨自己,憎恨自己怎么在这时候无端冒出这么一个无厘头的想法。

叶小曼看到了几个比较合适的岗位,然后找一个角落开始填写个人简历表。

对于那些拿着设计精美简历的求职者,叶小曼同样是不屑的,甚至没有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竞争对手。她会根据企业对求职者的要求,不断对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取舍。反正,招一个普通的工人或者基层的管理者,没有谁去会调查你的底细的。

只在十点钟多一点,叶小曼就成功拿到了一张入职报到单,并且和面试官聊得非常热络。这是一家电子厂的主管职位。

回到貔戈制鞋厂,她必须立即向老板辞职。

“人各有志。你要走,我留你也没用。在你走之前,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辞职?现在,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了手,工人们也都服你。”

叶小曼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如果在一个星期之前,你辞职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工作十分吃力,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不能完全胜任这份工作。”

“选择貔戈制鞋厂,是因为我一个老乡在凯西电器厂上班,我不想和他离得太远。现在,我不想在这里干,是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他。”

老板并无需多问,已经能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儿了。

“我觉得你很有魄力。我们皮鞋厂一般都是男工,管理起来非常困难。要不这样,你去我东莞的那个小工厂负责。那里位置稍微偏僻一些,只有二三十个工人,每个月我给你加一百块钱的工资。如果你什么时候又想回到凯西工业园,我就调你回来。”

不知是因为董事长的盛情难却,还是叶小曼自己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缘由,她最终选择了去东莞。

汪冬梅对廖大竹与其她女性的接触是极为敏感的,包括工作中的女同事,以及尚未出现过的女同学、女老乡。

廖大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和汪冬梅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叶小曼。虽然,他连自己的父母都还没说起这事儿。

可是,一下班就和汪冬梅在一起,根本无法腾出时间来打这个一时难以说清楚的电话。汪冬梅不会用电脑,所以两个人也一直没有去过网吧。

汪冬梅的脾气不好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对廖大竹来说却是一个例外。当然,在例外中,也有汪冬梅实在无法容忍的事情,那就是廖大竹的烟瘾太大,饭前饭后要抽、起床睡觉要抽、甚至坐在那里发呆也得摸一根出来抽抽。对于汪冬梅的吼叫斥责,或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廖大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得把这可恶的烟瘾戒掉。

戒烟,对于廖大竹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具体戒了几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烟瘾没有一次成功戒掉过。经过和汪冬梅商议,廖大竹决定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先减一点量,在适应一段时间后,再彻底不抽。汪冬梅对他的这个办法也很认同。

一段时间以来,廖大竹坚持做到了饭前饭后不再抽烟。汪冬梅非常高兴,给了廖大竹一个小小的奖励。廖大竹十分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抽烟的量并没有减少,只不过把时间挪到了上班,改在厕所偷偷去抽了。

又发工资了。公司还在下午特地放了半天假。

廖大竹和汪冬梅简单收拾一下,就去了镇上的邮政局。

邮政局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汪冬梅先去排队,廖大竹找了几张空白的汇款单,回到队伍里一边排队—边填写。

对于汇款来说,汪冬梅已是轻车熟路,她每个月都会准时从这里寄五百块钱回河南,余下的钱就是她一个月的开支。如果上个月加班多一些,她这个月的花费就宽裕一些。如果上个月加班少一些,她就不得不打紧开支。

廖大竹是第—次给家里寄钱,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分配。

“咱一个月得开销多少钱啊?”

汪冬梅瞥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要花多少钱?”

廖大竹和汪冬梅的伙食一直在食堂解决,除了房租,除了偶尔晚上兴起做点宵夜,也没什么开支。廖大竹留了两百多块钱,余下的凑成整数,全部寄了回去。这么多年来,廖大竹一直都是从家里拿钱,却从来没有补贴过家里。不要说和叶小曼比,就是和姚志远比也差多了,姚志远再怎么混账,每年总得寄一两千块钱回去。

从邮局出来,虽然排队排的头昏脑胀,两个人竟出奇的一致兴奋。

汪冬梅被她的一个玩伴拉去逛街,廖大竹只能一个人往出租房走。

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廖大竹想都没有想,直接走了进去。

廖大竹坚持每隔五分钟拨打一次叶小曼走廊上的电话。他想,不可能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认识叶小曼,或者说,不可能整个楼层遇不上一个热心的人。

终于,廖大竹遇到了一个热心的人,并且还认识叶小曼。不过,对于叶小曼在东莞的什么地方,以及那边的电话号码这些问题,接电话的人真的一无所知。

叶小曼在东莞工作的这个厂,或者说小作坊位置非常偏僻。所谓的厂房,就是农民的房舍。要去镇上,得坐十多分钟的摩托车。

在镇上的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叶小曼就找了一个网吧坐下。在那个没有招牌的作坊里,是没有公用电话的。唯一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就是办公室的那部白色电话机。除了接听和拨打公司的电话,她没有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任何与工作没有关系的人。她现在唯一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就是每周末在网吧坐一个小时。

叶小曼的QQ刚刚登录上去,就有一连串的滴滴声,一个个头像在电脑的右下角交替闪烁,等待着叶小曼去点击打开。

“叶小曼,听说你去东莞了?”

“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发给我。”

廖大竹现在也习惯了想一句打一句的这种聊天方式。

叶小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廖大竹,就把与他的对话窗口最小化,隐藏在电脑屏幕下方的任务条里。

待把所有的信息回复完,叶小曼才又点开与廖大竹聊天的窗口。她呆坐在椅子上,思考着要不要回复廖大竹的信息。

廖大竹的信息又发了过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了。你认识她。”

叶小曼坐在椅子上继续发呆。现在,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廖大竹的信息。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的打了两个字:“好哇。”随后,她关掉QQ,从网吧离去。

“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当这句信息发出去的时候,廖大竹看见叶小曼的头像变成了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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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冬梅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廖大竹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已经翻得有些破烂的杂志。

“廖大竹,你搞什么名堂?”汪冬梅一边把塑料袋往床上放,一边大声的问廖大竹。

廖大竹不明所以。

汪冬梅坐到床头,把一个香蕉递给廖大竹:“我出来打工的时间长一些,比你积蓄多一点,这房租你就不要给了。”

从外面回来,廖大竹顺便就把下个月的房租给了。

“我开销小。不像你们女孩子,又要买衣服,又要买化妆品。”

“呵呵,挺有经验的嘛!给我说实话,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这是一个让廖大竹非常难回答的问题。实话实说吧,这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没有谈过女朋友,自己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撒一个谎吧,他又觉得非常困难。再说,如果撒了谎,汪冬梅不可能不缠着他刨根问底,并且把自己和她们拿来比较。

汪冬梅掐住廖大竹的脖子:“快给我如实招来。”

“你猜呢?”

“猜不着。我就要你说。”

闹了一会儿,汪冬梅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对不起,大竹。可能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但我会想你一辈子。”

 

第七章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按照廖大竹和汪冬梅的约定,他的戒烟计划即将进入第二个阶段。除了每天早上出门、晚上进家门之前各抽一根外,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得抽。

刚进入第二阶段的时候,廖大竹坚持的并不好,因为汪冬梅总能在厕所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儿,或是在窗台上发现一些洒落的烟灰。

不能说所有的女人都对烟味敏感,至少汪冬梅是敏感的。廖大竹多抽了,她能发现。廖大竹少抽了,她也能知道。

连续一两天,廖大竹是一根烟都没有抽,甚至在他的兜里已经找不到烟盒。

香烟对于廖大竹来讲,可以说已是难舍难分的孪生兄弟了。没有香烟的夜晚,廖大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时候,他就起来喝水,或者吃一根棒棒糖,反反复复折腾。

“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汪冬梅蹬了一脚坐在床边的廖大竹。

“你睡吧。我坐一会儿。”

以前,廖大竹坐在床边发呆的时候,她会看见一点亮光在黑夜中闪烁。汪冬梅知道,那是燃烧的烟蒂。

就少了那么一个闪着亮光的烟蒂,廖大竹看起来就像一个孤零零的木偶。

“你是不是想抽烟了?”汪冬梅坐起来扯了扯廖大竹的肩膀。

“不抽了。”

汪冬梅以为廖大竹在生自己的气,声音柔弱了许多:“报纸上经常在说,抽烟的人容易得肺癌。我怕你得病。”

“我知道。所以我试着戒过好几次,只是没有一次成功。”

“为什么这次这么大的决心?是因为我吗?”

廖大竹并不会说话:“是因为你,也是因为钱。这抽烟的开支太大了。”

“不行。我的男人可以因为健康而戒烟,但绝不能因为缺钱而不抽烟。”汪冬梅从后面紧紧抱着廖大竹,把头匐在他的肩头上。

廖大竹感觉他的肩头被一行湿热的水滴滑过。

坐了一会儿,廖大竹把汪冬梅的手臂从自己的肩头挪开,然后慢慢的转过身,抓着她的肩膀,贴着汪冬梅的耳朵小声说:“为你戒烟,心甘情愿。”

叶小曼突然觉得,自己除了把工作干好,还得找一个男朋友。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叶小曼自己都觉得非常突兀。为什么要找男朋友?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叶小曼不知道,她只是觉得现在二十出头了,得该找一个男朋友了。

不凑巧的时,叶小曼现在工作的这个皮鞋加工作坊,并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甚至,连周遭几个小作坊都没有见到过多少年轻的男孩。

纵观叶小曼工作过的这么多地方,都是女孩多男孩少。也难怪,叶小曼工作的地方大多属于电子厂,活儿比较轻松,比较适合女孩儿干。男孩子聚集的地方都是五金厂、家具厂,活儿重,环境差,又很难见到年轻的女孩儿。所以,叶小曼缺的不是相知,而是相遇。

回到出租房,汪冬梅一进门就反手把门拍上,然后靠在门背上抹眼泪。

“怎么啦?”廖大竹从来没有见过汪冬梅抹眼泪,—时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汪冬梅才稍微平静了些:“我怀孕了。”

“怀孕了?”这下,轮到廖大竹吃惊了。他张大嘴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点什么。

怀孕和怀孩子、怀了宝宝是有区别的。孩子和宝宝是一个生命,是甜蜜的负担,是爱情的结晶,须得精心呵护。怀的孕就不一样,他们必须尽快结束这个意外。

廖大竹把汪冬梅扶到床边坐下:“对不起!”

“周末我们请一天假,然后把手术做了。”汪冬梅非常平静的安排。

“我得先去几个医院看一看,比一比。”

汪冬梅从杂志堆里抽出一本广告杂志:“就这家医院吧,离这儿近。”

这样的广告杂志在工业园区随时都可以见到。每到周末的时候,都有医院的人等在厂区门口为大家免费发放。除了一些离奇的故事、大尺度的照片,剩下的都是医院的各种广告。无痛人流、包皮切割、丰胸……好像这里所有的人在生殖方面都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

“这都不是正规的医院,我们去镇上的公立医院吧。”

“这又不是什么大手术。没事的。”

廖大竹把杂志夹在嘎吱窝,去了公用电话亭。医院的服务态度极好,非常热情的解答了廖大竹近乎刁难的问题。

挂了电话,他不再为这个手术而着急。接电话的人与广告杂志上说的如出一辙,手术完即可出院,第二天就可以上班。现在,他该着急手术费了,五六百块钱对于他和汪冬梅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待了好一会儿,廖大竹都没有从电话亭里出来。他把电话抱在手里,脑袋里快速的搜索着那些可以接他电话的名单。想了很久,都是一无所获,能够给他借钱的人都没有电话,有电话的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借钱。

想到汪冬梅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廖大竹不再瞎想,出了电话亭,找了一个最近的网吧,分别给姚志远和叶小曼发了一条信息:“女朋友怀孕了要做手术,如果手头宽裕,可否借我几百块钱?”

随后,他把工厂的地址发给了他们,就下线离开。

叶小曼看到廖大竹的信息已是两三天之后。当廖大竹闪烁的头像被点开之后,立马就变成了一片灰色。

叶小曼觉得,无论如何,廖大竹马上就要当父亲的事情值得祝贺。因为廖大竹没在线,叶小曼可以慢慢思索该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在对话框输入了“祝贺”两个字。从网吧出来,叶小曼就跑到电话亭给李艳打电话。

廖大竹收到李艳转交的五百块钱时,还没有去网吧,也就没有看到叶小曼的祝贺。如果他此前去了网吧,并看到了叶小曼发给他的信息,这个钱收起来一定会非常的别扭。当然,他现在急需用钱,无论怎样,这钱一定得收下。

廖大竹看到叶小曼的信息时,正和姚志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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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志远,你说,这叶小曼是怎么回事儿?他钱都托人给我捎来了,怎么还在这儿挖苦我呢?”

“她不是挖苦你。是她不懂。”

“不懂什么?”

直到很多年以后,廖大竹才知道,当时的叶小曼真不知道怀胎要十月,更不知道什么叫流产。

姚志远第二天一早就回了中山。

望着戴着墨镜、留着偏分,看上去桀骜不驯的发小上车后向自己挥手,廖大竹的泪水差一点就滚了出来。

姚志远看到廖大竹的信息后,二话不说,揣了几百块钱就送了过来。

廖大竹并不敢借太多的钱。因为叶小曼已经捎了五百块钱给自己,在姚志远这儿,他就拿了两百块钱。

“去年腊月工厂最繁忙的时候,马达部的搬运工辞工回家后,她竟然一直不申请招人,自己带领我们几个领班去仓库拉货,原来都是为了等你。你这个老乡对你真好。”说这话的时候,汪冬梅用眼睛瞟了瞟廖大竹。

廖大竹并不接汪冬梅的话茬:“医生说了,你这几天不能感冒。”

“我知道。”汪冬梅敷衍的回答了廖大竹的问题又接着打听,“叶小曼和你就是老乡关系吗?”

“你说呢?”

“她长得那么水灵,你就没有动过心吗?”

廖大竹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的对汪冬梅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真心觉得叶小曼还不错,但绝不是我和你的这种关系。”

汪冬梅掐了掐廖大竹的手臂:“哪怕她是给我送救命钱的人,但如果她要打你的什么主意,我绝不会善甘罢休。”

“不会的。”

从医院出来,廖大竹如释重负。

入院的时候,医院会热心的派车来接。可到了出院的时候,再要找一个车送就很难了。

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水泥地面,加之这个沿海城市的空气潮湿,廖大竹很快就汗流浃背。汪冬梅不作声,只是挽着廖大竹的肩膀静静的站在那里。

汪冬梅必须得立刻回房间歇息。可马路上没有出租车,只有无穷无尽的摩的。

“我们坐摩托车吧。”

“马大姐说过,不能吹风。”马大姐是马达部的工人,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对于她的话,汪冬梅深信不疑。

“走回去吧。”汪冬梅的声音非常虚弱。

廖大竹还在想其他办法。

“走,我要回去。”说着,汪冬梅就拉着廖大竹开始往出租房里走。

汪冬梅走的相当吃力。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额上、脸上渗了出来。

她的腿不时微微打颤。

走着走着,眼前会出现一阵眩晕,一阵黑影。

她想呕吐。

身体有些隐隐作痛。

……

廖大竹并不能体会到汪冬梅的痛苦。就是汪冬梅本人也不能完全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只是觉得整个身体有些不适。

一边往前走,廖大竹一边绞尽脑汁的想些笑话讲给汪冬梅听。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到家了。

汪冬梅躺在床上休息,廖大竹出门去买了两盒盒饭。

“过来——”汪冬梅从喉管里嘀咕了一声。

廖大竹立刻跑了过去。汪冬梅说话的声音很小,廖大竹弯膝跪在床前。

汪冬梅把廖大竹的手挪到自己的嘴边,冷不丁狠狠地咬了一口。

“冬梅,你这是干嘛呀?”望着两排深深的牙印,廖大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以为无痛人流就真不痛吗?打个针还痛呢!”

说着,汪冬梅开始抽泣。

“你竟然让我这么远走回来?”

“你就给我买一些盒饭,我身体能恢复吗?”

“对不起,冬梅,我真以为是无痛的。”

走到街上,廖大竹不知所措。买一些好吃的,对廖大竹来说,钱现在不是什么问题。关键的是,他不知道做了手术的汪冬梅应该吃什么?

还好,餐馆的老板可以帮助廖大竹解决这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熬一锅鸡汤,再怎么也得一个多个小时。在餐馆干等了一会儿,廖大竹又不放心一个人待在出租房的汪冬梅。如此反反复复跑了几趟,那钵鲜嫩的鸡汤终于出了锅。

“我是不是对你太凶了?”汪冬梅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对正用勺子喂自己的廖大竹说。

“怎么会?都怪我没有经验。”

不管廖大竹怎么劝说,汪冬梅还是在第二天准时起床,然后去车间上班。

如果说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天的早餐是廖大竹提前起来做的。早上,汪冬梅吃了很多。她知道,今天不比得平时,不多吃点,可能很难坚持到一天。

到了车间,汪冬梅有意识的减少了活动量,不像平时总在车间窜来窜去,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陀螺。

每天上午和下午,廖大竹都会找借口出工厂,去门口的小卖部买一个牛奶,然后温热了给汪冬梅悄悄送去。

过了几日,汪冬梅的身体基本恢复。

廖大竹还在不断的给她炖鸡汤,买牛奶和水果。

“别糟蹋钱了,我都好了。”

“别说只要钱,就是要命,我也得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不留一点后遗症。”

深圳的天气很热,廖大竹又没有冰箱,一锅鸡汤只能管一个晚上。这对于廖大竹他们两个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除了上班,廖大竹没有额外的收入。姚志远曾经对他说过,可以利用下班后在园区附近摆个流动的饮食摊点,可廖大竹完全不会做饭。

终于,廖大竹还是找到了一份副业。在他年前工作的那个表带厂作坊,每天下班后去工作三个小时,然后得五块钱的工资。

每天只睡五个多小时,对于二十多岁的廖大竹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是,他是幸福的。每天早上七点不到,他就会条件反射性的从床上爬起来,给汪冬梅做早餐。

汪冬梅的食量并不大,但每一餐她都尽可能多吃一些。

廖大竹吃的很少,却不是让着汪冬梅,是他确实吃不下。有好几个夜晚,他在心脏抽搐的过程中惊醒,坐起来干呕一阵,喝些水放松一下,方才能重新入眠。

持续了一个多月,汪冬梅的身体完全康复。廖大竹才结束他在表带厂的兼职。

发了工资,廖大竹就准备去东莞还叶小曼的钱。

汪冬梅也要去,她的理由很充分,一是要亲自去感谢廖大竹的发小,再是去看看几个月没见面的同事。

两个人趁一个没有加班的周末去了东莞。

工厂附近没有小吃店,叶小曼就带他们俩去了镇上。

“冬梅,你越来越漂亮了。”对于两个人的恩怨,叶小曼已经完全放下。或许,她从来没有恨过汪冬梅,她只是恨她自己。

“廖大竹和我一样是个榆木脑袋,说了没心没肺的话,你别跟他计较,不值得。如果他真欺负你了,你跟我说,咱俩一起揍他。”叶小曼知道,汪冬梅不是单纯陪廖大竹来还自己钱的,所以她不得不没话找话说,占据说话的主动权。

在廖大竹的印象中,叶小曼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可今天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的那些话看似不经意的闲聊,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汪冬梅平时大大咧咧,说起话来是没完没了,今天却显得有些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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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竹隐隐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尴尬。所以,他只是希望尽快吃完这顿饭,然后各回各家。当然,他原本希望和叶小曼说的很多话,现在也不方便说。比如,她的电脑学的怎么样?她的粤语是否有了提升?她的工作是否顺心?工资待遇怎么样?

叶小曼也有一些事情想和廖大竹商量,可现在这个场景似乎有些不妥当。比如,她是应该继续留在这个小作坊当所谓的厂长,还是去一个规模大一些的工厂找一个主管的工作?她是继续留在东莞,还是去深圳?

从东莞回来,汪冬梅还没来得及找个茬儿和廖大竹吵一顿,一件极其烦心的事儿来了——她又怀孕了。

当廖大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次那么惊慌失措,一本正经的说:“冬梅,嫁给我吧。”

现在,该轮到汪冬梅不知所措了,她从没有想过廖大竹娶自己这件事情。不是她不爱廖大竹,也不是对廖大竹还心存疑虑,只是她一直觉得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遥远到不在她的规划和想象中。

长久的沉默。因为汪冬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廖大竹。

“冬梅,嫁给我。”这一次,廖大竹似乎不是在征询汪冬梅的意见,而是强调一件已经说好了的事情。

汪冬梅终于同意了廖大竹的方案,或者说是求婚。

经历一个夜晚的深思熟虑,汪冬梅在廖大竹的陪同下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河南与四川相距甚远,两地之间隔了差不多小半个中国,可汪冬梅父母说的方言,廖大竹竟然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汪冬梅在继续讲电话的过程中,廖大竹却在旁边开起了小差,他竟然在想,湖北、湖南和四川连着地界,可他为什么听不懂湖北、湖南的方言。

这个问题纠结了廖大竹很久,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甚至十分得意的想,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既然汪冬梅的父母没有阻拦,而且决定近期来深圳看看这个未来的女婿,那么廖大竹也必须得和父母说了。

虽然廖大竹相信父母绝不会阻拦自己的婚事,更何况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媳妇,但他还是得提前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廖大竹和父母约的是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的周末在镇上等电话。可他的父母总记不住日子,很难接到廖大竹从深圳打回去的电话。在紧急的情况下,也有其他办法,廖大竹可以把电话打到张校长那里,请张校长托学生捎信给父母,让他打过来。自己现在没有住宿舍了,不可能下班后就一直呆在宿舍专门等这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来的电话。

不得已,廖大竹在小卖部买了一叠信笺和一支圆珠笔,开始趴在床上给他的父母写信。

“这么大的事儿,你就写半页纸?”

“他们不识字儿,能少写点儿就少写点儿。写的太长了,帮读信的人烦了,少念一段其实也差不多。”

这是廖大竹到深圳后第一次给父母寄信,他用了特急加快,估摸四五天就可以到达镇上。但父母什么时候能看到信那就难说了,镇上只有一个邮递员,他不可能每天去各个村里转一圈。但廖大竹坚信,汪冬梅的父母到达深圳的时候,他的父母应该可以收到书信。

汪冬梅的父母非常热情,一见面就和廖大竹有说不完的话,家长里短,风俗人情,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廖大竹不说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却能说一些话,特别是和未来的岳父岳母及小舅子第一次见面,当然得更加热忱一些。

晚饭很丰盛,除了汪冬梅炒的几个小菜,他们还在外面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卤菜。廖大竹搬的一箱啤酒,没多一会儿就见了底。

“汪伯,您稍坐一会儿,我再去搬一箱来,今儿咱不醉不休。”

“不喝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汪冬梅这么一说,她的父母也都跟着帮腔,坚决不允许廖大竹再去搬酒。

晚上,汪冬梅和她的母亲睡在床铺上,廖大竹和汪冬梅的父亲、弟弟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听着几个人的鼾声,廖大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仔细的回忆了这忙碌的一天,从接到汪冬梅的父母开始,到吃饭唠嗑,好像一切都很顺利。汪冬梅的父母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至于汪冬梅的弟弟,那就更不用提,这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半小子,好像什么都不懂。

这样想着,廖大竹终于入了睡。

“我感觉我妈不是太满意咱俩。”在早晨去上班的路上,汪冬梅紧紧挽着廖大竹的肩膀,非常忐忑的小声说。

“不会。我感觉他们都挺好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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