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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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野刚来这里的时候,拜耳只是一个乡镇小厂,做些低端的石膏板,厂区龟缩在卞桥镇被麦田包围的一角,连看大门的算上不到百人,大多数都是附近的村民,农忙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请假的人太多而不得不耽误生产。

之所以到这里来也是无奈,那年,袁野从轻工业学院的高分子专业毕业,眼看着周围的同学都顺利网签,到了六月底,自己还是没着落,待遇差的工作他看不上,待遇好的国企看不上他,挑着挑着落了单,最后发现了这个来自老家的建材公司。

七月初,袁野先把行李打包寄回家,自己买张车票从县城到了卞桥,面试他的是一个胖乎乎姓田的男人,整个面试过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姓田的胖子只是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看到简历上袁野填写的毕业院校和专业,胖子愈发热情,主动介绍,原来他还是袁野的师兄,他也是当时拜耳研发部的负责人,说是负责人,手底下就两个专科毕业的助手而已,因而对于袁野的到来,田胖子显得格外热情与积极,只是象征性的走完了面试的过程,随后将待遇稍微说了一下,告诉袁野随时可以来报道。

袁野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无奈又回家取了一次行李,返回来报道,就进入了实习期,根据田胖子的交代,实习期也只是走个过程,大约一周左右,主要是熟悉一下环境,之后就可以正式上岗了。

厂区北边两百米处是宿舍楼,说是楼,其实是多年前的双层老房子,一排有六个房间,上下加起来十二个房间,袁野被安排在二楼最东头,隔壁紧挨着住了两人,剩下四间房都是三人合住,一楼有几对夫妻,袁野楼下住着田胖子,至于厂内其余的人,因为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日里不住宿舍。

袁野从师兄手中接过钥匙的时候就有些忐忑了,用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门的瞬间,布满灰尘的破落房间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放眼望去临床摆了一张陈旧的上下铺,左手边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桌子,居中吊着一个孤零零的电风扇,上头一个吊死鬼般的灯泡,还是用拉绳的开关来控制。

袁野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屋里的灰尘清理掉,在床上铺好了床垫和凉席,日用品摆放好,躺在床上一边休息一边畅想自己的未来。

实习期很快,就是跟着其余的员工一起跑完早操,吃过早饭,他一个人坐在二楼的会议室看一些分发到手上的资料,增加一些对拜耳公司的了解,三天之后,又来了一个姑娘跟她一起翻看资料,这姑娘是来应聘销售岗的。

只可惜待了不到三天就打道回府,说是受不了住宿环境,说到底还是嫌工资低。就连袁野,实习期三个月工资一千八,转正之后两千二,他也有些不甘心,只是迫于现实,暂且忍耐,他想,有合适的机会也不耽误自己跳槽。

虽说应聘的是研发部岗位,但这小小的一个石膏板厂子能研发什么呢,左右不过是兼负起了质检员的职责,这与原野的初期预想可不一样,在他畅想着的辉煌未来里,作为企业家摇篮院校毕业的学生,他还幻想着接触一些高精尖,听说西工大的航天工程老教授在载人飞船上手工贴膜,他虽然没那个本事,但毕竟那也只是航天事业,国家并不是只靠重工业发展的,自己所从事的轻工业也可以一展抱负,只是如今,他多少有些失望了,开始有了怀才不遇的心思,天天叹气。

后来还是师兄田野几番劝解,像建材这种关系万户千家的民生行业,更需要无数人付出心血,所谓干一行爱一行,不静下心来,到哪都是一样的。

此后一段日子,袁野确实收了心,研发部偶尔也会接一些项目,都是跟高校实验室合作的,他跟着师兄田野做做实验,用田胖子的话说,他们双野合璧,一定能做出点东西来。结果还没等这壮志雄心实现,厂子里先遭遇了一波危机。

许是整个房地产的带动作用吧,他们这小小的建材企业经过五年的发展,也初具规模,领导决定扩建厂房。

扩建自然牵扯到用地,按照计划是与周边的村民协商就近扩厂,征用一部分农田,原本一切进展顺利,后来他们的同行(另一个建材厂)在背后挑唆怂恿,其中两块地的主家又变卦了,虽说已有合同在手,但村民时不时地过来撒泼打滚闹上一番,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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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这种状况,田师兄主动请缨,带上袁野前往农户家里做思想工作,头一次出师不利,被人挡了回来,袁野觉得这种事还是看人情靠关系,于是抽丝剥茧一般将两户人家的人际关系网层层往外扩散,经过一层一层蜘蛛网一般的牵连,终于在自己认识的亲戚中找到了关系网的共同节点,通过这个节点往回打通,最后成功拿下,这件事让袁野得到了厂领导的大力褒奖,给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工资也涨了一截。

又过两年,田师兄因为家庭缘故,辞去了工作,研发部一把手的位子就到了袁野手上,手底下也陆续招了几个人,可以独立自主做一些研发型的课题。拜耳公司也在县工业园增建了第二处厂区,除了往常的石膏板,现在也生产油漆和其他的装饰装修材料。

这样的顺风顺水来到2019年,一场新冠疫情的到来,让公司的状况急转直下,订单骤然下滑,公司营业收入急速缩水。到了2020年的第二季度,公司高层研究之后不得不做出了暂停第二厂区生产线的决定。

以往互相扶持的企业也纷纷倒闭,生存艰难之际,外贸销售部接到了一笔国际订单,对方预订了一批建材和油漆,但根据对方的要求,油漆配方做了些微改动。研发部研究之后,觉得这种改动是一种积极地改良,可以使油漆性能更加优越。

公司上下都高兴坏了,急忙忙投入生产。

几天之后,袁野心血来潮跟外贸部的人聊了聊,听说这笔订单的材料是要运往海地的一座城市,而且是用在一处展览馆的建设,那个展览,袁野也曾在新闻上瞥到过两眼,是一个化学试剂的展览场所,听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袁野有个高中同学,大学考进警校,现在是县公安系统里的公务员,老同学见面没来得及含蓄,袁野将手上搜集来的买方代理人信息递到老同学面前,让他帮忙查一查这个人,结果大出意料,这人是个正经的商人,但却是绝对的反华团伙代表。

将从老同学那里得到的信息摆在公司领导面前,他们面临着一个选择,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履行这份国际订单的合同。

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反华立场,似乎还并不足以促使他们立即下决定,毕竟在这种大环境下,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足以决定一个小企业的生死,但接下来袁野的分析才最为关键,按照他的分析,对方之所以要在配方成分上稍作改良,正是因为海地的这座城市气候湿热,加上展览馆内的各类化学试剂不免有挥发的成分,届时有很大可能产生安全问题,作为一个国际展览项目的主办方人员,到时候他们就会将黑锅甩给这批装修材料,尤其是油漆,必然会打上中国材料的标签。这个套路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因为他们的一个合作伙伴,正是被这样的套路生生搞垮,年初倒闭了。

前车之鉴,公司高层虽然心痛难忍,权衡利弊之下,还是作出违约的决定,少了一笔收入,又付出了不菲的违约金,经此一事,公司元气大伤,直到如今依旧艰难度日,但袁野并没有置身事外一走了之,如今他作为公司研发部的负责人,时常坐在当初田师兄的椅子上,透过窗子,望向远处长满庄稼的田野,他想,正是这许许多多如同庄稼一般生命力顽强的轻工企业,支撑起了国家工业经济的半壁江山,作为其中一份子,他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与公司并肩走下去,为了师兄,也为了自己,更为了生养自己的这一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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