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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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睿刚把行李箱拽上车,列车就启动了。好险啊!再晚一会儿就赶不上这班火车了。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孙睿找到座位坐下,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衬衫已经湿透,黏黏地粘在身上。

车厢里人很多,散发着一种混合气味。孙睿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拢下头帘,戴上耳塞,垂下眼睑,准备睡一觉。

去深圳考察这些天她一直没睡好,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运动中的火车成了最好的摇篮,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快到站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完电话,孙睿再也睡不着了。

阳光泻进车厢,孙睿把脸贴向玻璃窗,看着车身飞快地移动,车外的景色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她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即踏进工厂大门。

方才林工打电话说,这次染的混纺化纤布出现了色差,原因还没查清,问她到底怎么办?要不要停机。林工是她的助手,和她一起负责染色生产工艺。她告诉林工,先不要停机,等她到了以后再说。

这匹布是厂里最近最大的一笔订单,其它单子都是小批量,不过赚个不停机,工人有活干,但基本赚不着什么钱。如果长期以往,企业面临倒闭的风险。

孙睿想到这,脚底板像插着火轮一般带着风声,进了厂区大门,径直去了化染车间。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白色蒸汽和机器轰鸣声,一齐涌过来。林工正在车间门口等着她,“温湿度如何?”她劈头问。

“正常。”

“今天室外温度太高,风箱温度,工艺参数也得适当调整。”孙睿加快了脚步。

“陶厂长让停机,没争得你的同意,我没敢。”

“哦!你就不怕她撤你的职。”

“我更怕你。”林工笑。

“试车的时候不是挺好的么,没查出问题就停机,陶厂长怎么想的?”

话刚说完,就见陶厂长远远地走来。

“怎么还不停机,小林?”陶厂长看见孙睿,有点不悦,“我说呢,大能人回来了。”

“您先别急,我看过了,停机更容易导致着色不均匀。这地方温度这么高,您老人家就别跟这遭罪了。”

“我还没退休呢,这就不能来了?”陶敏怼孙睿一句。

“能来,能来。您老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我这不怕您中暑么。”

他们已经来到溢流染色机组旁,此时机身温度已经高达130度,再加上北面高达100度左右履带蒸箱,两面高温夹击,很难靠近。

“我去后处理成品间看看,陶厂长,要不,一块去。”孙睿做了个请的姿势。

“让小样室把小样拿来。”

“我去过了,陶厂长,没什么问题。”

孙睿去成品间看完又回到车间,围着运转的机器反复看了几遍,隐约能看见布面有不规则的深浅颜色。这套设备刚刚维修完,不会出现轧辊压力不均问题;换色擦机,挡车工都明白;坯布进的是上海一家纺织厂的产品,质量完全可靠;染色配方,出自自己的手,样品打出来,色泽光亮都没问题,排除各种因素,她觉得还是温度问题。

孙睿走到温控系统的计算机旁,把温度做了适当的调整,过一会儿,再去成品间看,色差已经消失,孙睿长长出了一口气。

陶敏一直跟在孙睿后面,她对工艺虽然不太懂,但成品布有无色差她还是能看明白的。这小妮子还真有办法。陶敏心里高兴,脸上却紧绷着,林工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忍不住窃笑。

“是特地赶回来的,还是......”

“刚下火车。”

“要吃点东西吗?”

“不了,晚上一起吃吧。”

“真是辛苦你了。”

孙睿笑了一下,不知道陶厂长这句话出于多少真心。她进厂已经三年,可在陶厂长眼里,她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小林,跟我来办公室一趟。”陶敏用肃然的语气对走在孙睿身边的林工说。

林工看向孙睿,孙睿说,“你去吧,我再去前处理看看。陶厂长手下轻点儿,别一棒子把人打死。”说完,抬脚走了。

陶敏见孙睿故作快慰的样子,心里恼火,忍了忍,到底不好发作。

孙睿刚走,陶敏就忍不住了,“你是吃熊心豹子胆了,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这次是这丫头侥幸,若不然,有你好看。”

“陶厂长,我的职责是密切配合孙工,这是周经理给我下的死命令,我们两个如果配合不好的话,周经理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的。”

“少拿周经理压我,这丫头是哪块料我这个当小姨的难道心里不清楚吗?都是你们这些人瞎起哄,看把她惯的,不成样子了。”

“哪啊!人家孙工正经学的轻化工程,专业着呢,我向她学习还不及呢。”

“学轻化工程了不起啊,我还学纺织工程的呢,才吃了几年干饭,没大没小的。”陶厂长的话像射出的子弹,打得林工没处躲闪。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陶厂长办公室。看林工低头不语,陶敏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马上打住,不说了。

“陶厂长,那,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林工一副替人受过的模样。

“你告诉孙睿,让她准备一下,明天早晨厂例会,汇报去深圳的学习情况。”

“好嘞。”林工转身就走。

“回来,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多呆一会儿呀?”陶敏大失所望地看着林工。

“不是......那.....那什么,我去......”

“行,你走吧。”

陶敏往办公桌上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用手撑起额头,闭上了眼睛。

姐姐去世之前一再叮嘱她照顾好这个外甥女,包括大学毕业以后的工作。她按照姐姐的意思做了,没想到,这孩子是个烫手的山芋,接着烫手,不接,弃之可惜。

尽管这些年,印染行业大洗牌,但他们这家印染厂毕竟还在夹缝中活着,这里倾注了陶敏大量心血。孙睿大学还没毕业,陶敏就安排她来厂里实习。孙睿在实习期间显示出过人的聪明才智,但也没摆脱独生子女敏感、任性、好大喜功的特性。不久前,孙睿在厂级两委班子会上提议上数码印花设备,遭到厂里一帮元老的反对。陶敏也不支持孙睿的主张,可周经理却不顾众人反对,派孙睿去了深圳。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陶敏叹了口气,心里不服。印染这碗饭,她端了这么多年,工序烂熟于心。坯布、缝头、烧毛、退浆、煮炼、漂白、丝光、烘干、增白、染色或印花、烘干、整理、验布、开剪、付码、打包,哪样她不熟悉。小妮子才吃几天干饭啊,就说她“OUT”了。时代再怎么前进,传统也不能丢哇。早先不在一起倒不觉得,一个上大学,一个在工厂,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今在同一铁皮房里讨生活,这小妮子让她感到头痛,她甚至觉得外甥女有点急功近利,应该找个机会打击她一下。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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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工装,孙睿提前来到会议室。

八点,人都到齐后,周经理简短讲几句话,便让孙睿汇报去深圳学习情况。还没等孙睿开口,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静一下,一会儿再讨论,现在听孙工讲话。”周经理说完,人们纷纷以探寻的目光注视孙睿。

“我今天重点介绍数码印花的核心技术,若大家能耐心听完,我将感激不尽。”

她继续说,“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数码印花技术已日趋成熟,产量也有大幅提升,虽然目前数码喷印还有很多问题尚待解决,但,数码印花取代传统纺织印花只是时间问题。”

底下的副厂长,工程师,还有旁听例会的几个车间主任忍不住又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孙睿讲的核心是为什么要上数码印花机,而底下人议论的是工厂现状。这个厂已经有一台平网印花设备,多年来印制的花色和品种虽然单调,但是,基本符合市场需求。

“大家静一静,孙工,深圳新兴进的是什么设备,你能说一下吗?”周经理问。

“他们引进了两台意大利生产的MSJP6数码印花机,8个京瓷喷头那类的,主要做泳装内衣,采用亨斯迈墨水。引进快3年了。”

“我听说主板和喷头最容易出问题,3年下来两台机,他们换了多少个喷头?一个喷头多少钱?成本是多少?”负责设备的刘副厂长眉头紧皱,先开始发难。

“一共换了大约18个喷头。”

底下一片哗然。

“多吗?我看不多。”孙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还有墨水,质量不一,好的,能让喷头寿命长点,不好的,会伤及喷头,甚至影响印花质量。周经理,你说,对不?”严工也在算一笔账。

“对,数码印花是一个整合技术,需要喷头与喷印设备、墨水、印花软件及织物前后处理相互搭配,才能完成。”孙睿如实回答。

底下又是一片嘘声。

“还有,机器价格不等,几十万,上百万都有,我们还是摸摸自己的腰包。”刘副厂长接了一句。

陶敏知道大家都在考虑运营成本,她又何尝不是。她看了一眼孙睿,心说,姑奶奶,你只管介绍情况,千万别夹杂个人想法,如果弄到众叛亲离,我看你怎么收场。谁不知道新设备好啊,谁不想跟上时代潮流,那得用钱说话。上数码印花设备,还要人员培训,方方面面,事多了去了,谁心里都清楚。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妮子,你懂什么。

“现在的市场,拼价格恐怕难有胜算,只能在高品质、高附加值上下功夫。而高品质、高附加值的结果必然是高成本,但同时产品也会高利润,这是个良性循环。我们厂不只是印花设备,那些染整设备也已经落伍......”

“你只管汇报数码印花设备的事,别的,暂且不在这里谈。”陶敏打断孙睿。

孙睿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还是把传统印花和数码印花的利弊再说清楚一点的好,这样,各位就有了更多的参考依据。”

周经理让孙睿喝一口水再说,孙睿说声谢谢继续说,“我们厂的印花设备是传统的平网印花,大家都看到了,这种用网版套印上去的作业,很繁复,但好在工人都熟悉了,但我们纵使有多个网版,印上去的图样还是相当单调。除了印花技术的复杂外,印花生产制程也长,由生产到销售就要4个月,其中网版的制作就要花费1—2个月,生产过程中还必需花费较多的人力、时间与能源,生产后的网版及设备清洗也要耗用相当多的水资源,网版不能继续使用就成为废弃物,这样的生产方式对环境生态冲击很大,不符合‘绿色印染’的要求。数码印花技术突破了纺织印花的瓶颈,它是积机械、计算机电子信息技术为一体的高新技术产品,具有图案设计及色彩变化的多样性的特点,还不褪色,不缩水,不变形,被广泛应用在流行设计及时尚服饰产业,特别适用于小量多样及定制化的生产,大幅缩减网版作业成本50%及时程60%,而且大幅缩短了总体生产时程,快速响应客户需求......”

孙睿一口气把传统印花和数码印花作了对比分析。下面开始雅雀无声,等孙睿说完,窃窃私语声又起。

“传统印花如果产量大,成本还是相对较低。”主体车间曲主任补了一句。

“我们的棉针织印花还有一定的销路,如果能再提升产品档次,客户会更多,不一定非上数码印花机不可。”严工慢条斯理地说。

“关于扩大生产,买不买数码印花设备,今天先不在这里讨论。孙工,还有别的事吗?”周经理及时把话拉回来。

“没有了。”

散会以后,孙睿回办公室,曲主任跟了进去。

“丫头。”

孙睿回头看是曲主任,叫了声,“师傅!”

 

他们的师徒关系还得从头孙睿刚来这个厂时说起:

孙睿刚上班时,厂里给她安排在技术科,她非要下车间跟工人三班倒不可,还美名其曰:从底层做起。三倒班非常辛苦,特别是夜班,夜里12点上班,一直到早晨8点下班,一个夜班下来,白天补多少觉都会觉得困,而且,主体车间从进布到落布,机器不停运转,机台轰鸣,遇到突发情况,必得大声讲话才能听清彼此的声音。因为染布要跟水打交道,地上总是湿漉漉的,挡车工的脚上常年穿着靴子,靴子里的脚起泡、烂掉是常事。挡车工还要掌握染色技术,做好记录。如遇机器出现故障,要第一时间汇报或处理,赶上交接班时,不能把故障留给下个班组。

厂里给孙睿分配的师傅,就是后来成为化染车间主任的老曲。老曲当时见到这个年轻女娃娃,心里很不痛快,甚至不想接受。陶敏再三保证只需他带三个月,老曲这才答应。

老曲技术过硬,为人厚道,但对孙睿没有一点特殊关照。他告诉陶敏,就带孙睿三个月,三个月后立马走人。

三个月?孙睿明白师傅没看上她。没看上好啊,我非做给你看不可,孙睿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开始还行,时间长了,下班后,总是昏昏欲睡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当看到别的技术员在机关晃悠,滋润的不行,孙睿也动摇过,一想到师傅说的三个月,她马上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运转自如,马不停蹄。

“你听着,每次开机前和停机后,挡车工都要把设备擦洗干净,如果设备上有任何残留物影响产品质量,我扣你工资。”

下马威没把孙睿吓倒,反倒激起了她的斗志。她母亲最了解她,不管什么事,来软的她怎么都行,来硬的她会豁出去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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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夜班,高速定型机突然发生故障,设备停止了运转。这是一套进口设备,厂里没有备品备件,老曲赶紧给动力车间打电话报修。他让孙睿趁机去宿舍休息,孙睿不想放过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她跟着维修师傅一起查找原因。师傅跳上机台,她也跳上机台,师傅钻进设备里,她寸步不离。结果竟是烘干部位三块电路板因冷气套热气,插件板短路造成停机。打那以后,孙睿学会了听、看、闻,做到提前预警,避免突发事件发生。每次机台换色,她都会不间断地擦洗机台,生怕擦不净影响产品质量。打那以后,老曲对这小女子刮目相看,有事没事都愿意跟她聊上几句,聊的内容都跟染布有关,什么产品啦,质量啦,疵点啦,色差啦等等。

 

孙睿给曲主任倒了杯水,递过去,“师傅,您喝水。”

曲主任摆摆手说,“不忙不忙。”“你今天在会上,话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让我汇报,总得说全面点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孙睿又往自己水杯里续了点水。

“我是说后面,说我们厂的印花机和染整设备,让你那么一说,好像一无是处似的。”

“实事求是,时代在变,我们焉能不变。”孙睿又喝了口水。早餐吃得也不咸啊,这会儿怎么这么渴。

“你也得替老周想想,咱们厂虽说家底厚,但那钱赚得不容易。现如今流动资金并不充裕。”曲主任往前欠了一下身子。

“可以贷款。”

“负债!你还不了解老周,他最怕欠银行的钱,只利息一项就要损失好多钱,亏你想得出。”这回曲主任把屁股严严实实塞进沙发里面,喝了一口水。

“总有办法的。”孙睿不急不徐。

“你啊!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曲主任拖着长音,一脸的无奈。

孙睿回身打开书柜,从里面拽出一本书说:“师傅,您要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

“哦!翅膀硬了。”

“还不是跟您学的。”

“哪个教你霸王硬上弓了?”

“您这话说得怎么跟我小姨一个腔调,自己‘OUT’了,还不肯承认,非找各种理由给自己台阶下。我劝你们还是搞清楚状况,怕贷款,企业转型没有银行支持比登天还难,如果不转型,就等着被别人吃掉吧。”

“这丫头,现在批评人都不带脏字了。好吧,我们‘OUT’了,那我问你,你一个人再能,能打几颗钉?”

“师傅,您从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您不是说胸中要有大目标吗?现在国家提倡科技兴国,不掌握高科技手段和高端设备,我们拿什么兴国呢?”

“觉悟挺高啊!丫头,难怪别人叫你大能人,我说不过你,得了,我得回车间了,你自己再掂量掂量。”曲主任的话刚落地,孙睿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孙睿拿起电话,听完脸都绿了。

“师傅,改天我再向您请教,棉染车间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那不是陶厂长负责的吗?”

“她现在不在,我过去看看。”孙睿推门,曲主任也跟了出去。


开完厂例会,陶敏等人都走了,又返回周经理办公室。周经理一边给她沏茶,一边问她什么事,她说,“还不是孙睿的事。”

“孙工怎么了?”

“老周,那小妮子到底嫩了点儿,还得磨炼,她的话你就听听得了,千万别当真。”

“你是怕她有名气就骄傲。”

“哎!还是你懂我。”

“这丫头灵性着呢,跟她老爸差不多。”

“她哪能跟她爸爸比,差远了。”

周经理看了一眼陶敏,“陶厂长,说真的,你跟老孙到底怎么样了?”周经理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陶敏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怎么,觉得人家坏了一只眼配不上你啊?人家可是名校高材生。”

“那老古董,心里能装下谁。”

“碰钉子了?唉!要不是我,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陶敏没想到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到老周的痛处。

     

那年,老孙下放到印染厂时,老周是动力车间一个普通维修工,刚入厂没多久。别看老孙比他大十岁,不知怎么哥俩特投缘,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有一天,在修理4112—1台式钻床时,钻床里的弹簧突然弹出,老孙手疾眼快,用身子挡在老周前面,弹簧崩在他的脸上,他的眼镜被打飞,一只眼睛从此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心里话,我采纳孙工的建议不是出于私情,而是从战略角度考虑的。你可能还不知道,有多少家染厂相中了你这个外甥女,可人家,没走。为什么?”

“有这回事?”

“你去问问深圳的几家染厂就知道了。”

“小妮子,这些事瞒我瞒得死死的。怪不得她说话底气那么足呢。”陶敏说话的口气再也不那么云淡风轻了。

“不是人家说话底气足,是我们这不开窍。”周经理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我看你是被她施了魔法,满眼笙歌繁华。”

“你总不至于想她在谋划一场叛乱吧?就算是,最后也会露出马脚,可惜,你是看不懂了。”

“你几个意思?你这话里有话呀?”

“天机不可泄露。”周经理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环保局的人马上就到,我们去污水处理站接待一下吧。”

......

 

孙睿几乎是跑着去的棉染车间。此时,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停了。原先挂在641机组昂首挺胸的布匹,像被霜打了似的,弯腰塌胯,委顿地落在地上或者扭曲着身子垂头丧气般一绺一绺垂下来,特别是蒸箱里的那一段布已经被染料泡得黑乎乎的。

平洗张力臂突然折断,什么原因?坯布又不是很重的物体,即便沾上水,也不至于吧,难道是导辊出了问题?这匹布本来量就小,这么一停,非赔钱不可。孙睿精通工艺,设备方面却一知半解。维修工赶到现场,也没找出原因。孙睿嘱咐挡车工重新配比染料和助剂,一旦机器修好,立即恢复生产。

孙睿心里喟叹一声,这种落后产能,国家已经明令淘汰,但因为机器还能正常运转,厂里一直在用。再不下决心,淘汰的可不只是设备了,孙睿想,该是跟周经理好好谈谈了。

 

陶厂长到来时,机器正要重新启动。3个多小时,孙睿一直没离开。她跟维修工一道查原因,找工具,寻找旧零部件。

陶敏用眼角的余光望着外甥女脸上的汗珠,她无法想象是什么让这个孤僻不合群的少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姐姐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被人称为另类的孩子。姐姐怀孩子的时候已经是高龄,怀这个孩子怀得特别辛苦。为了能安全顺利地生下这孩子,姐姐辞去工作,在家待产。

孩子十岁,姐姐出来工作。十三岁,孩子逃课,泡网吧。姐姐偷偷抹眼泪对陶敏说,“这孩子不知随了谁,太难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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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敏曾劝姐姐,别把自己的活法强加给孩子,可姐姐固执地认为她是为了孩子好。“一棵小树苗,你要不勤修剪和施肥,能长好吗?”姐姐经常这么说。她理解姐姐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一个高龄产妇生过孩子后,总把自己的不易,物化到孩子身上,却不知这样的结果适得其反。

巨大的疏离感,让孙睿变得郁郁寡欢。人群中,一眼望去,她特立独行,孤标傲世的一张脸,更显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她不像其她女孩子那样讲究穿名牌,一身校服她能穿半个月不洗。姐姐怪姐夫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对孩子不闻不问。姐夫觉得姐姐神经过敏,对孩子管得太严,孩子才会产生逆反心理,姐姐觉得姐夫在推卸责任。孙睿在他们的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回归了家庭。后来,孙睿干脆足不出户,郁郁寡欢,姐姐这时候害怕了,又给孩子买电脑,又买MP3,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反正随她去,近乎大撒羊。

小妮子初中刚毕业,姐姐就去世了,陶敏竟没看见那孩子掉一滴眼泪。原以为这只小兽从此会肆无忌惮,混入江湖。哪成想她的学习就像开了挂,用功到自虐的程度。深更半夜,姐夫叫她睡觉,她嘴上答应,等姐夫睡着后,她就又起床开始用功直至后半夜。她考上了一所好高中。考大学时,她的分数可以报浙大或者北京某所好一点的大学,而她却报了华东理工大学轻化工程专业。

姐夫自然欢喜,可陶敏觉得这孩子轴得要命,学来学去都没走出命运的怪圈。一家子为什么走的是同一条谋生之路,陶敏不解。还有让陶敏最头疼的,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一直单着。你不能跟她谈个人问题,只要谈及,必翻脸,陶敏真不知道这孩子哪根筋搭错了。

 

机器又跑起来,深蓝涤棉府绸随转动的机器又开始一路高歌。陶敏叫住维修工询问了一些情况,孙睿看见小姨,止住了脚步。

“辛苦你了。”陶敏对外甥女的不满开始落潮,失措的情绪也开始收敛。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您老人家咋那么客气?”孙睿似乎不买陶敏的账。

“又没大没小的了,去我办公室我有话说。”陶敏说话的声音变得既小又柔软。

“您老人家有什么话就这儿说吧,我还要去整装车间看看。”

“色差已经解决了,你去看啥?”

“我去看她们开剪定等级情况。”

“我看过了,他们是一匹匹布检查的,大、中、零布,够尺的都定上等级了,你再去,就讨人嫌了。这批布,我让严工盯着呢,不会错定一匹布的。”

“我听说打包有些跟不上。客户要得急,整装车间打包工段已经超负荷工作,还是不能满足入库数量,正加班加点呢。”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当下最重要的是培训数码印花技工,我俩先把请专家授课的事合计一下,到时候,设备调试和培训一起进行你觉得如何?”

“您说的是真的?”

“有必要骗你吗?”

太意外了,局势突然逆转,令孙睿大惑不解。她扭头看小姨,陶敏一副陶然表情,孙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睿万万没想到小姨能同她结成统一战线。这落差,让她不敢相信是真的。陶敏告诉她,周经理请她过去,现在就去。孙睿不知道小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管她呢,反正她也正想找周经理。

孙睿先回办公室把手洗干净,走到周经理办公室门口,瞥见屋里有人,正考虑要不要进去,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林工。“走,进去吧。”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正用微笑面对她,“今天这是......”孙睿手指周经理办公室。

“扩大会议,我也不知道什么内容。进去就知道了。”

两人进去,见厂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还有部分车间主任,孙睿心中盘算应该有重大事情发生。

果然,周经理先传达国家制定的严格印染行业环保系列政策,然后说,“我们的企业现在面临诸多挑战,一些型号设备将被淘汰,还有一些染整设备必须改造,如果不改造也面临淘汰。同志们,形势严峻啊!”

底下传来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你一言我一语,担心的,烦躁的,面如秋水的。孙睿冷眼观察,心想,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就看企业这条大船怎么转舵了。

“大家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周经理有些坐不住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动力车间老主任冷不丁冒出一句,弄得大家面面相觑。

“你那是消极思想。”

“唱高调谁都会,适应形势发展才重要。”

“怎么适应?”

“说点儿有用的。老周,幸亏我们没有74染整线,还可以缓冲一下。”陶敏有点儿小庆幸。她想起去年十一月份设备大修,701、702、703三个蒸箱,眼见师傅们从一尺半见方的窗口钻进去,搬运导布辊,清除里面的沉积物,弄得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满是尘土和油污,看得陶敏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咱们也别总想着侥幸,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老周,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吧,让大伙议论议论。”刘副厂长好像听出周经理话里的弦外之音。

“我想搞合资办厂,重新建一个新厂,旧厂搬迁。设备能卖则卖,不能卖的,边改造边淘汰,争取搬迁时老设备不剩什么了。”

周经理这句话不啻于一颗被引爆的雷,底下炸锅了,嗡嗡嘤嘤声变成嘈杂声。

孙睿听了很兴奋,不过,周经理最终能接受她的提议还是让她感到意外。印染技术设备数字化智能化普及是早晚的事,看来这次周经理是下了决心的。环保先行,符合“绿色印染”理念。人家深圳都在使用涂料印花了,我们这里还......孙睿脑子里开着小差。

“孙工,你再说一下数码印花技术。”周经理把孙睿拉回现场。

孙睿如数家珍般把深圳那家染厂是怎么做数码印花,怎么打开市场,怎么跟国际市场接轨的通通说了一遍。

“他们每月做数码印花的量有多少?”严工一边听一边记。

“现在小批量。他家新进的两台数码印花机,每月做4万多码数码印花,虽然传统印花占很大比重,但他们家是玛莎、优衣库、H&M\维多利亚的秘密等全球知名品牌的印花供应商,泳衣旺季的时候,数码印花机24小时开机。”

“就是说,他们也是量产,估计也在摸着石头过河。”严工抬眼看孙睿,脸上表情有点复杂。

“这个我说不好,不过他们已经有了销售渠道,后面应该会慢慢上量吧。人家深圳都在考虑涂料数码印花了,我们如果再不下手,就晚了,谁能先占领市场,谁就能占得先机,周经理的提议我完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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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这样吧,孙工,你先拿出一个可行性报告,然后,我们再组织讨论。如果可行,银行的事交给我,你们看这样行不?”周经理看向大家。

“行,就按你说的办。”这会儿,大家口径一致。

“那,合资的事?”陶敏问周经理。

“马上谈。地方我已经找好了,价钱正在协商。刘厂长,陶厂长一会儿留一下,我们几个好好商量一下。合作商基本有了眉目,现在得多条腿走路,各负其责。”

“好。”

“基调定下来,各部门从现在开始行动,遇到问题再商议,散会。” 

孙睿返回办公楼,把从深圳印染厂带回来的资料找出来,又打开电脑,上网查资料,再把意大利生产数码印花机的厂家全部调出来进行对比。她习惯性地逐条记录,标注,归类。若能把引进设备的事拿下来,将来再把传统印花和数码印花结合起来,那样效果一定会更好。

说到设备,孙睿又想起高速定型机,这个易引起火灾的设备,清理和维修异常重要,得去车间看看,自动灭火系统是否完好无损。想到这,她把手里的资料放下,转身想走,电话铃想了,是林工,“孙工,环保局领导又来了,在污水处理站,你去看看,周经理他们刚出厂,看地皮去了,我在印花车间呢,佩熙服装厂那批活要的急,我得在这守着。”

“让严工去吧,我得去化染车间看看。”

“还是你去吧,厂里好歹得有一位厂级领导接待你说是不?”

“好吧。”孙睿最不愿意跟政府部门的人打交道,周经理和几个副厂长不在,她只能接着。

送走环保局的领导,孙睿去化染车间转了转,回办公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窗外下起小雨,夜色不知什么时候铺展下来,窗外的田野和远山都昏睡了。

林工打电话说,“孙工,下雨了,我在办公大楼门口等你,你下来直接上车,我送你回家。”

孙睿看了下窗外,“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入冬以来,这座城市竟没下过一场雪,北风却颇有几分凌厉。

新厂房已建成,新染整线也在陆续安装,培训数码印花技工的事还没有眉目。孙睿几次催促陶敏,陶敏都不着急,她有点气愤。

这天一早,孙睿给陶敏打电话,也不管对方在干什么,劈头就是一顿诉苦,陶敏等她说完,不紧不慢地说,“小妮子,你觉得专家是那么好找的吗?现在谁不忙啊,你觉得天下就你一个大忙人吗?”

孙睿有点气馁,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够不着那些专家。周经理更忙,找合资,找银行,谈合同,忙得冒烟了,孙睿不忍再给他添堵。

“您老人家能不能有点紧迫感,再不找专家,培训技工的事就要泡汤了。”

“稍安勿躁,一口吃不成胖子。”

“都火烧眉毛了......”她听小姨在电话那头笑,火已经顶到脑门,但她不敢发作,怎么说小姨也是长辈。

孙睿去新厂看过,设备调试已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她老人家怎么还不着急啊!小姨的乐观,把孙睿搞糊涂了,那么大的厂,那么多的设备,那么多的工人,开什么玩笑。

“把心放肚子里吧。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再告诉你。”小姨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都什么呀?孙睿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这点儿事都搞不定,何谈优化产业结构,提升市场份额。

她忽然想到林工。她给林工打电话,林工说在染整线调试设备呢,林工告诉她,陶厂长有一本《数码印花的发展方向和流行趋势》的书,问她看过没?说那上面讲得很全面,分析的也很透彻,你要有时间看看。想不到小姨真的留有一手,孙睿说,“知道了。”电话就撂了。

     天很冷,不过夜空晴朗,能看见星星。巷子里谁家的电视传出喧哗的声响。楼道里摆放的杂物千疮百孔的,像遗弃的垃圾,她走得急,不知碰到谁家的物什,只听当啷一声,吓了她一跳。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孙睿来到501门前,先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听,等头顶上的灯熄了,才开始敲门。灯又亮了,她加大力度又敲了几下。

门板发出的声响震得墙壁动了一下。房门“吱扭”一声响,门开了。孙睿换上拖鞋,一抬头,“爸,你怎么......”她看小姨,再看看爸爸。

“我就不能来是吧?”

“不是。我.....”

“都别站着了,赶紧上桌吃饭。”陶敏招呼爷俩,把碗筷摆上去。

孙睿有点儿难为情,进退两难。

“进来吧,还愣着干什么?你小姨早就做了你爱吃的,尝尝她的手艺。”

孙睿不自在地坐到桌前。孙焕然给孙睿倒了一点白酒,“难得跟你吃回饭,来,咱爷俩今天喝点儿。”

“爸,我晚上还要赶个材料,酒我就不陪您喝了,您多吃点菜。”孙睿替父亲夹了一个茧蛹,那是他最爱吃的。

“哎,忙什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你就别卖关子了,瞧把她急的。”陶敏把文件包递给孙焕然。

“好吧。”孙焕然打开文件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孙睿。“上面这几个人你都可以去请,我都打好招呼了。”

孙睿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纸上是一串人名。孙焕然指着其中的一个说,“这个务必先去请,过不多久他要去国外考察,就没时间了。”孙焕然一一介绍名单上的人。

一股暖流让孙睿全身松软,“谢谢爸爸!”

孙睿上前给孙焕然一个大大的拥抱,陶敏看见一朵花正在孙睿的脸上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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