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为什么这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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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泉山的那位苦主找上门来的时候,我竟然把他忘了。我也想不通怎么就记不起他了。给忘了一回的人,也许再不容易忘记。

那会儿我头都要炸了,简直找不到东西南北。环保检查的一竿子人才离开厂,丢下一张停产整顿告知书。我签字的时候手哆嗦起来,手筛着糠,想想还是放弃平时一挥而就的艺术签名(多年前从一个签名设计高手那里求得的),像小学生那样一笔一划写上那三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我有心拒绝签字,可那又怎么样,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把事情搞僵。你一个小企业跟谁较劲,有谁会在乎呢,兴许正准备抓个典型杀鸡儆猴。一个胖子看了看,撕下一联递给我,笑着走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也许笑我的签名太幼稚。我也觉得自己不争气,阿Q都能把圈划圆了。告知书上说,明天零时拉电。我脑门子汗冒了出来,正赶上一批出口订单交货的关口。

门卫的电话就是这会儿响的。我抓起来没好气,我不在!啪的挂了。我不在就是我不见,在也不见,天王老子也不见。

危机公关,我把手机联系人翻了几遍,手机打得滚烫。打过的电话,都是有能力出手相助的人,以往酒桌上满口应承,有事你说话,到有了事谁也不说话。环保风暴来势汹汹,顶风说情分明惹一身臊,搁在我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突如其来的孤独无助,像张渔网牢牢罩住了我,有劲使不上,有理无处说,感觉万念幻灭。这批出口订单不能按期交货,后果不是一般严重,没准一了百了。

叮铃铃,座机又响。遇这种情况门卫不会打第二次。我抓起电话直接扣上。不想门卫像吃了豹子胆,电话铃又放肆地噪响。我打了一下午电话,脑袋如刚出锅的馒头腾腾冒热气,一肚子火没处发,这是找死的节奏。我抄起话筒正要训斥,一个洪亮而又陌生的声音把我的火堵在嗓子眼里,明显不是细声细气的门卫。

赵总您好啊,声音震的耳膜疼。我有点不耐烦,你是谁?他嘿嘿笑笑,没有马上通报姓名,说道,猜猜看?这是熟人惯用套路,给久别重逢增添一点戏剧性,当然前些年给骗子滥用过。我心情不好,没接招。犹豫片刻,他只好自报家门,我是张老虎。

张老虎?哪个张老虎?我没有想起来。

哎呀,泉山的张老虎。

 

我晚上没有招待张老虎。

我失魂落魄,开厂以来最严重的危机。紧要关头,汪主席是唯一没有一口回绝我的人。一下午我心情沉重,心乱如麻,头上像压着一块石头。想死的心都有,当然只是一闪念,还没到抛家舍业的决绝。就是这一闪念,有点后怕,几十年遇到无数形形色色的事儿,挺一挺就过去了,至于吗,我责备并劝慰自己。人生就是经常退而求其次,不断妥协。最坏的结果工厂关门,余生还是有的饭吃,过个普通人的日子不难,你本来就是一普通百姓,用不着要死要活像个矫情的怨妇。

在汪主席家我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汪主席亲自下厨,拾掇几个有模有样的菜。我帮不上忙显得手足无措,关键这是为了我的事忙乎,请环保局长吃饭。汪主席说,私人小聚,咱就不讲究了。我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汪主席堂堂一个县处级领导,没得我一盒烟一瓶酒的好处,凭啥为我的事放下身子伺候人。感激的话我不好当面说,心里很煎熬。热腾腾的菜上了桌,客人还没到,他爱人盛了一勺饭搛点青菜,坐到沙发上吃完去跳广场舞了。

剩下我俩,场面多少有点尴尬。汪主席看了三次表后,局长终于按响了门铃。他们二人寒暄着,我插不上嘴。局长开完会就赶过来了,他看见桌上的菜还有点热气,抱歉地说,饭他不吃了,省环保督查组还在宾馆等他汇报。他对汪主席恭敬地说,老领导有啥事你吩咐,改天我陪你喝一杯。汪主席介绍我时,他认真听着,完全像是第一次见到我。其实前天我通过其他关系去过他办公室,关系不硬,他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也许真不记得我了,我就识趣地没提那茬。

我是一肚子苦水冤屈和焦虑。这批出口订单交不了货,毫无疑问马上就失去这个重要的客户,外贸单子虽利润不高,但稳定持续,销售费用低,创汇企业地方政府也另眼相看,所以是抢手的香饽饽,别的不说,星光集团就虎视眈眈。这三百多万货砸在手里,还面临巨额赔偿,这样资金链断了,贷款还不上,厂就毁了。抓环保我双手赞成,谁不向往青山绿水。但不能用暴风骤雨的方式,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得到找到出口吧,说下就下注定车毁人亡。我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感到脸上发烧,红的像猴屁股。马局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像有经验的医生听病人絮叨。汪主席适时打断我的话,说,马局公务繁忙,把你的要求说出来,看马局能不能在政策范围内变通一下,但踩红线的事不能干。汪主席然后又补了一句,民营企业也是不容易呀。他说这句话时面对窗外像是自言自语,窗外繁茂的樟树枝叶摇曳着,沙沙作响。我的要求不说大家也明白,别马上拉电。我一边生产边整改,给我一个缓冲期,到时达不到整改要求再拉电我没话说。马局话不多,只对我说了句,我知道了。

汪主席一人送马局出门,一支烟功夫才回来。汪哥,没人的时候我这样称呼他,马局答应没有?汪主席说,程序还是要走的,你先写个申请,一级级批。根据我的经验,马局既然这样说,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心里透亮了许多。找汪主席是找对了人,炙手可热的马局,可不是谁的账都买。前面我曾托请市政府的一个副秘书长打招呼,他还不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汪主席对他有知遇之恩。汪主席在机械局当副局长时,马局是他手下的一个办事员。汪主席说,我只提他当了副科长,后来一路青云,都是人家的造化,不过,小马还是念旧情的,汪主席对老部下比较认可。

晚上我回到家,连夜赶写申请报告。在我给汪主席发邮件时,看到去年给他发的一封邮件,那是泉山扶贫的总结报告。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那位不速之客。


2

汪主席丢下单位的事陪我跑了一天。当然他单位没有多少要紧事,若把我的事算他们的事,那就是最要紧的了。

上午跑高新区的几个部门。一些认识汪主席的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谅别人有什么闲话也难说出口,工商联副主席帮企业解决实际问题,也是职责所在。管委会签了意见,下午又跑了该跑的地方,下班前将材料放到马局的桌上。事情有了眉目,暂时不拉电了。我气儿能喘匀了,感激不尽,我说,汪哥真不知说啥好,没有您的鼎力相助,哪怕一个小职员皱皱眉,都是我爬不过的一座山啊。汪主席笑笑,我成了你的跟班了。我对他抱抱拳,汪哥,大恩不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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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主席说,撇开咱私人交情,我为企业做点力所能及的实事难道不该吗?有的人可能会做瓜田李下的猜测,我自己没私心就不管他了。他还开玩笑说,你不用谢我,等退了休,我想喝酒的时候你别躲着我就成。我一听乐了,说现在就去喝一杯,跑一天累了解解乏。汪主席正色道,我眼看船到码头车到站一两年退休,不想在你这阴沟里翻船。我说,你晚上回家还不是陪嫂子喝粥,看你脸都绿了。

这时我想起,还有一个泉山的张老虎给晾到一边。他几百里路专程造访,连面还没见着,无奈冷落了他。我们去泉山扶贫,穷困潦倒的张老虎可是热情款待,我内心不安,我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何以这样待人。从泉山扶贫回来后,终日忙得东一头西一头,张老虎和泉山甚至没有在我心目中再现,就像看了一场电影,过了就不再想。

我对汪主席说,忘了告诉你,今天有客人请你作陪总可以吧。

汪主席想不起来张老虎在意料之中,在泉山扶贫对接会现场,企业家和全县的扶贫对象有百十号,乱哄哄如自由市场,随便抓一个算数。汪主席是领队,不可能关注到每一个人。我和张老虎糊里糊涂就结上了对子。汪主席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了,执意回家,说不想掺乎我们的事了。我心有不解,我并没说和张老虎有什么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张老虎找我做什么。打电话才知道他已经走了,没给我补救的机会。上午他就坐车往回返,火车转汽车现在还没有到家。车里嘈杂,他的电话听不清,好像说手机快没电了,到家给我回。

我给金大头拨了个电话,泉山扶贫我俩一块去的,我昨天委托他接待一下。电话响半天金大头才接,声音细若游丝。我问,老金你病了?老金说,酒醉还没醒,黄胆都吐出来了,你那个朋友真他妈能喝。我忍不住笑,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他这次来啥事说没?老金看样子真醉的不轻,干呕了两声,好事,你等好吧。我调侃道,不会是找我借钱吧,借钱他应该找你金大财神。老金突然来了精神,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就是汪主席骂的那种奸商,人家是来帮你的,扶你的贫,不然我能喝这么多。老金说话一贯没正形,不想跟他瞎掰扯,干脆挂了电话。

哪成想老金并不是跟我瞎说。晚上同张老虎打了一通电话,果真如老金所言,他是奔着帮我来的。

拨通了张老虎的电话,我想表达我的歉意,不说出来我会纠结好一阵子。听起来他并不介意我慢待了他,自己倒显得对不起我。他来的不是时候,给我添了乱。得到他的谅解,我心里轻松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其实我也不知说什么,与他就是一面之交,那场交往就像演戏,何况演得很蹩脚,本以为完了就完了,都不会搁在意下,彼此是匆匆的过客,似乎没理由再回头。我几次想问他找我有何贵干,都欲言又止。我不太敢撩拨他,你想想,在穷山恶水间,除了一座长满杂草的厂房和一身债务,就什么都没有了的张老虎,找我能有什么好事。我就是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啊。这么一想,我警觉起来,立马想结束这通通话。我对他说,欢迎你有空再来,我一定陪你好好玩玩,陪你喝酒。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他说,我去找你真有正事。潜意识里我猜他无非想蹭个便宜沾个光啥的,小儿科,想入非非。正如金大头所说,他说是来帮我的,我一愣,有乾坤大反转的错觉。

他提高了声音,我想帮你问问那个案子。

我糊涂了,什么案子?

就是三百八十万的案子。

听他一说我哭笑不得,皇帝不急太监急,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人一走投无路,见到狗都想咬一口。张老虎八成是忘不掉我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信口悬赏。这张老虎,搁在过去,皇榜他也敢揭,头掉了就是碗大个疤。

当时我和金大头在大山深处扶贫,张老虎好酒好菜招待着,我们心里越发不安,隐约如落入草寇手中,不拔点毛就脱不了身。借着酒劲我俩说起了对口相声,相互揭对方的老底。他说我没钱,我说他等米下锅,他说我厂开不下去了,我说他总有一天要跳楼。张老虎迷惑不解,没钱你们扶个毛的贫。老金就是这时候,像抖包袱似的抖搂出我的那个案子。老金的意思我懂,从侧面证明我真的拿不出闲钱扶贫。案子倒是真的,多年前,我与省城一家大型国企做上业务,做的一直顺畅。有一年这家国企在海外的业务一下亏了很多,从天上摔到地下,我们的业务也做不成了,欠下的货款拖着不付,只有起诉。一审二审都胜诉,就是执行不了,赢了官司输了钱,到如今不但一分钱没拿到还倒贴了诉讼费律师费差旅费。申诉投诉甚至上访,都石沉大海。提这事我就窝火,他妈的谁要是给我摆平了,我分给他一半。

张老虎现在居然还惦记着这事。他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赵总你信我一回吧,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听那口气,法院就是村上他二大爷开的。他电话里声音焦灼急切,音调也没有那么洪亮了,像泉山上的野藤匍匐在地,绵长无序。我怕他成事不足反而添乱,就给他泼冷水让他打消念头。我说,知不知道现在正扫黑除恶。他嘿嘿一笑,咱当过兵也当过村干部,懂法。我潜意识里担心他给我设套,忽悠点小钱花花,没好意思把他想成骗子。这是不可能的,江湖那一套我门清,谨记一条,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又想,不必多费口舌,这些法律文书在网上都有,给他也无妨。我说,那就加个微信吧。他说,那感情好,其实以前加过,就重新加一次吧。他大老远跑来就这事,可笑。

我以为,跟张老虎没头没脑的往来就此翻篇了,不会再有什么瓜葛。我压根没有指望他摆平法院,夸海口吹大牛的人我见的多了。就是骗,他那手段也太小儿科。我那个合同纠纷案已经判下来三四年,我做出了各种努力,没有执行到一分钱。张老虎一个破落农民不知道自己是谁,没准法院的门都进不去。现在进法院比机场安检还严格。

自从打了那通电话加上微信,他一波一波的发送,霸屏的气势。我曾删过他一回,只好把他设置成免打扰。无聊时我点开一回,他拍摄的杜鹃花海。看一遍,又看一遍,上次去竟然错过观赏。泉山的映山红名扬四海呀。他厂房外面的山坡上,青山绿树之间开满了映山红,一团团一簇簇,灿若云霞。那火一般的花朵,蕊贴着蕊,瓣连着瓣,相互依偎,竞相绽放。还好,他没有发送那个案子的消息。就这样,我也有所警惕,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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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这段时间张老虎的影子冷不丁就在我心头冒了出来,没有来由。就像偶然听到一个旋律,触动了心上的哪根弦,你整天都会没完没了的跟着哼哼。见怪不怪,我梦到了泉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映红了半边天,花丛中的张老虎神采飞扬。张老虎粗大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声音回荡在山谷。张老虎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咱们是兄弟。梦中的场面让我面子挂不住。我怎么跟他成了兄弟,好意思和我相提并论,他是谁我是谁,他在山沟里守着破旧的厂房,还有一屁股债。这样称兄道弟,不成了难兄难弟。我想把他忘记,将他从脑子里删除。越想和他撇清,他越缠着你不放。我有种预感,这主儿来者不善。


3

白天的高新区,外表看不出繁忙景象。纵横的道路上,少有行人,只有车辆来往穿梭。我以散步的车速,在园区里逛悠。

平日里没有闲心逛,企业之间各忙各的,一般不相往来。我不是拜访谁,悠着荡着,像农民犁地拐来拐去,一块不落走遍每一个角落。家家的门口都挂一块牌子,红的,黄的,绿的。黄标是限期整改,红标是停产整顿,绿标自然是环保达标企业。我差一点挂红标,亏了汪主席的斡旋改成黄标,黄标也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红黄绿是能相互转换的,当然不像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按固定的时间变换。

我围绕星光集团转了一圈又一圈。星光集团大门两边的绿化带改成了停车位,停满了花花绿绿的车辆,霸气十足。我厂去年在大门两边栽两棵桂花树,都给管委会拔走了,说是破坏绿化。星光集团是园中园,徒步一圈怕要半个小时。西北角那一块不那么光鲜,围墙外的马路都黑了锈了,黄一块黑一块,是铸造分厂存在的标志。我从车上走下来,透过罗马柱围栏,依稀看到铸造车间铁水四溅,一派热闹的景象。在我的眼中,我们两家产品和工艺并无差别,而在别人眼中咋就差别就那么大呢。再转悠到大门口,见高大帅气的保安头顶上方,悬挂一块绿色牌牌,环保绿标。我放慢车速,想用手机把这牌牌照下来,照下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正右手举到窗缝,忽听到有鸣笛声,一辆五个八牌照的黑色玛莎拉蒂驶向大门,那是罗总的座驾。我仓惶驶离,亏得开的是员工的奇瑞,让老罗发现了多尴尬。

回到厂里,我一肚子的话想跟老吴拉拉。我进了铸造车间,在炉子边把他拉出来。老吴喷出一口浓烟,那张金刚一般斑驳的脸孔,半天才从烟雾里幻化出来。吴师傅,你就不能少吸吗!他没接我的话,问我啥事。关于吸烟的问题,他不想跟任何人废话。他年轻的时候烟瘾就大,不是一般的大。他到了车间划根火柴把烟点上,烟屁股接烟头循环接龙一直烧到下班,再也用不上火柴。牙是黑的,嘴唇黑的,脸堂也是黑的。我说着还是拉开包,拿出一包中华撂给他。他伸手没接住,忙从地上捡起,在裤子上蹭了蹭装进兜里。

星光污染比咱们小吗?我问老吴。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提到星光和老罗,老吴总是没有好言语,可是这个问题他似乎没有考虑过,一脸茫然。我说,全市就我们两家同行,这整的也太明显了,明摆着欺负人。不过也难怪,咱没法和人家攀比,咱是小星星,人家是大月亮。老吴又接上一支烟,正想说话,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把一口浓痰咳出,吐到脚下的痰盂里,连说带比划,告,告他个狗日的。告谁?政府还是星光?我心想,老吴你说清楚嘛。

厂里马不停蹄赶货,把管理人员也调到生产线上。我还让金大头帮我找一些临时帮忙的,他接触的企业多,有的工厂订单不足,拉一批人来,工资高点就高点。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下车间帮把手,给大家鼓鼓劲。厂里的员工,加班加点,没有一人请假,没有任何怨言。

在这帮员工面前,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老板,我亏欠他们。二期厂房竣工那一年,工厂产销两旺,大家都怂恿我搞一个庆典。择一黄道吉日,请来众多客户、供应商、朋友,还有一些领导。门口摆满了花篮,鞭炮响了一个上午,整个院子火红的炮衣像开满的鲜花,对,就像泉山上的映山红。仪式结束,租用的两辆大巴把客人拉到最好的酒店,尽情畅饮。过后有一个星期,老吴头在门口拦下我。他说,工人提了你的意见。我说提意见好啊,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干嘛跟你提。老吴说,典礼那天,咱工人见咱工厂蒸蒸日上,谁个不高兴,大伙都出钱买花篮,那满院的花篮,不少是咱工人献上的,那响声不断的鞭炮是咱工人祝福的欢笑,你哪怕关照食堂加两个菜呢。我的心揪了一下,脸腾地红了。我说吴师傅你别说了,我错了。我在这个错误的自责中煎熬至今,一个过失终难以弥补。记忆深处,资本家压榨盘剥工人,把工人当牛当马。自打当了老板,觉得小时候接受的教育有失偏颇。自己也是工人出身,当了老板也断不会骑在工人头上作福作威,没成想关键时候现了原形,当真天下乌鸦一般黑。受到冷落的员工没有给我机会。周末我同样安排那个大酒店,大多数没有参加,两桌没有坐满。

铸造车间的员工问我,老板,咱铸造还干不干?这一批订单完成,我们是不是要滚蛋了?

我忍住不让自己发火,安抚他们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瞎操心。工人操心他的饭碗,就像我操心企业的未来,没有可指责的。

老吴撅着屁股往模子里铲砂,我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发觉。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转身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用袖子在脸上蹭了一下,汗水和着砂灰在黑黝黝的脸上漫漶开,活脱脱刚出煤井的矿工。我说他,就知道吸烟,不怕吸死啊,想法稳住员工的情绪。他犹豫半支烟工夫告诉我,这段时间人心浮动,有四五个人写了辞职报告,都给他压了下来。我心里一懔,眼前浮现暗流涌动,惶惶然如大厦将倾。

环保检查又来了几次,说是跟踪服务。我获准的期限是两个月,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两个月类似于缓期执行,时间已经过半了,他们只见没日没夜赶产量,不见别的动静,就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如念倒计时。高新区去年刚晋升为国家级开发区,铸造这类的高污染产业没有了生存空间,借着环保风暴都要扫地出门。用不了多久,我的铸造车间就要寿终正寝,这是板上钉钉的。汪主席卖了一次老面子,第二次肯定就不灵了。看得出,搞环保的人也不想把企业搞垮,他们建议我关掉铸造生产,把铸件发给供应商,这样也走出小而全的圈子。我何尝不想,我的产品对铸件质量要求很高,尤其是出口到欧美,曾经发生过到岸后,X射线探伤抽检不合格整批退货,损失惨重。寻求物美价廉的供应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星光也是自己生产铸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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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通环保风暴为什么不是一视同仁。我壮壮胆找到管委会,问星光集团是怎么回事。领导皱皱眉,要我就事论事,谈自己的事不要扯太远。我一听就不高兴,我没有扯远,是咱们园区的事,都是同样的企业你比我清楚,单拿我开刀我不服。我是豁出去了,没准传到老罗耳朵里,随他去了。兴许扯出星光能搭个顺风车。但是领导明显不耐烦了,说星光集团是市里的重点企业,处在上市培育期,整改是下一步的事,请赵总你以大局为重,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企业,不要节外生枝。我碰一鼻子灰,心彻底凉了。

我又想起了张老虎,他有一阵子没发微信了,就像三下五除二把子弹打光了,没了动静。真是个怪人。映山红谢了吗?他回复,泉山映山红上百种,四季常开。

我去了一趟上海,外贸公司召见。外贸公司包括老总都是年轻人,我也陪他们年轻一把,酒吧夜总会,醉生梦死上海滩,一帮年轻人兴奋之至,大呼小叫,喝得东倒西歪。我与这帮年轻人坐在酒吧,把玩着锃亮的高脚杯,轻轻摇晃着微黄晶亮的XO,眼前就是五光十色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一时梦里不知身是客,轻松快意竟产生超凡脱俗的高贵感。

把我召来不是寻欢作乐。他们对今后的合作心存担忧,显然对我公司处境有所了解。我无法明确知道他们的消息来源,可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像久经沙场的外交官,谈笑风生中给他们足够的定心丸吃,但他们言语间不时提起星光,句句戳到我疼处。星光的品牌优势是明显的,我只能在价格上吸引客户。现在星光在价格上也松了口,这我也不怕,他降我也降。但他承诺任何时候都按客商的需要交货,明显是冲我的软肋下手。


4

泉山,我又来了。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径直开到张老虎院子,铁门虚掩着,张胜利正在睡大觉。

你咋来了?张老虎脱口而出的话自知唐突无礼,忙改口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真知道我会来?他这样一说,我又想起那个梦,不由得仔细打量他一眼,没有梦中那么神气。

泉山如此之美,上次来居然没有发现。我说,领我看看风景吧。

山山相连,起伏连绵。车在逼仄的山道上慢慢爬行,山上茂林修竹,下面苍绿如海,层峦叠翠,雾霭缭绕。转了一道弯,把车停在一个避让的地方走下了车。几簇映山红从山壁向下伸展,几乎触到前挡玻璃。我掐下一朵嗅着循小道向上攀爬。山林寂静而又喧闹,啁啾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却寻不见鸟儿的踪影。爬上了山头,四周是陡峭的悬崖,对面一条白练似的瀑布飞流直下,涛声阵阵,烟水悠悠。一时竟有占山为王的感觉。一棵合抱粗的银杏树下,凸起一块大石,我想试试身手,助跑几步没有冲上去,老老实实撅着屁股攀缘。站在巨石上,我想弄出点动静。我猛吸了几口气,喂——,喂——,赵长青在此。一只漂亮的山鸡像是受到惊吓,扑棱扑棱翅膀,我掏出手机拍照,山鸡拖着美丽的长尾巴连跑带飞消失了。跳下石头,山间还在回响着我的喊叫,心情无比的畅快。

站在山半腰,张老虎的厂房一览无余。倚山建在山冲,坐北朝南三面环山,站远处观看这片灰色厂房,有苍翠的大山遮风挡雨,安稳而又进退有据。我时常在饭局上听人侃风水。这厂房三面环山,中间山头高两侧低,太师椅格局,前面又有水,山环水抱,风水宝地啊。张老虎忙不迭摇头,赵总你别取笑我了,这厂房就是我的坟墓,没准哪天一喝高兴,只一把火我和这厂房就从大山里消失了。

当年张老虎退伍回乡,除了种地护林没有别的技艺,只好跟随村上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有一年春节过后,镇长要他当行政村干部。张老虎没答应,镇长和张老虎粘点亲,强马吃车硬压他干。张老虎干了两年村上没有任何起色,没资金没资源没技术,连人都没有,村里多是老弱病残。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坐吃山空,他不想干了。镇长拿话激他,说起来你当过兵见过世面,人家当兵回来的都战友长首长短的,你咋混的。

就是镇长这句话把他送进了不归路。经镇长这么一说,他翻开旧通讯录打了半天,联系上一个,两个,三个,像断线的珠子一个个串上了,串到后来串上一颗大珍珠——他的老团长。当士官的时候他在团部开车,团长对他印象不错。现在团长离开了部队,转业安排不满意,就在部队提前办退休到了苏州亲戚的企业。他的亲戚是一家大企业,老团长打理一个分公司。团长是个直性子,对张老虎喊,你小子来一趟看有好干的拿回去自己干。团长的工厂虽说是分公司,也有几百号员工,现代化管理、进口先进设备。团长领他参观,走到龙门刨加工区,指指龙门刨低吼着切削的铸件毛坯,这个铁块子你拿回去干,连苏北老农民都干不过,以后别说是我的兵。在镇里支持下,铸造厂说上就上,结果说倒就倒。

昔日的创业明星,如今连个老婆也没娶上,守着破落的厂房,像守着个仇人。

咱还是说说那个案子,张老虎拉一下我的衣角说,我把材料给了团长了,团长人脉广啊。

又是那个团长,我不想听,这个团长把你折腾的还不够吗。张老虎以为我是为了案子来找他的。我早就放到一边了,外边欠的钱何止这一桩。我也想通了,这世道就是一人挣钱大家花。办厂这些年,沾点关系的就可能伸手借钱,因为你是老板。有还的有不还的。不还也不能要,他开口是求助,你开口就是黄世仁。我那连襟,编个瞎话借钱,开口一百万,把岳父岳母都绑了来。他拿了钱跟人去放高利贷,血本无归。我能怎么着,打掉牙往肚里咽。比起连襟,被我告上的这家国企,我没有太多的怨恨。毕竟在人家身上也赚到过钱,大不了算是还给他。生意有时候像极了游戏,最终花落谁家天知道。

院子里长满齐腰深的茅草,两座冲天炉戳在院子当中锈迹斑斑。车间里八面漏风,我俩踩着已经板结的造型砂进去,一群鸟扑棱棱从钢架上惊飞。有一只一头撞到窗玻璃栽了下来。我走过去小心把昏过去的鸟捧在手里,是只斑鸠,眼睛还在眨。我轻轻把它放在窗台上,一会站了起来,从窗台跳了出去。来到另一个车间,车间里有一台很大的抛丸机,锈迹斑斑。

张总,你没想过东山再起吗?你得对得起爹妈给你起的名字。

张老虎警惕地看着我。他是惊弓之鸟,团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把一切包在他身上。团长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相信团长是真心帮他。给团长送第一批货,原封不动拉了回来,气孔砂眼超标只好回炉。第二次送货又发现白口,进口刀具打坏几把愣是加工不动,又拉回来一大半。团长也急了眼,责令苏北的铸造厂派技术人员帮助张老虎解决质量问题。团长咋还是军阀作风,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他的兵,苏北人把张老虎教会了他还有饭吃吗,猫教老虎还留一手呢。不出所料,第三次送去的铸件依然不合格。团长也没辙了,弄不明白一个铁块子咋那么难整。不久团长给他亲戚调到了集团管后勤,张老虎的铸造厂还没露脸就暴尸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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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虎说,我就相信团长,团长是真心帮我,可是,我不是那块料。团长都帮不了他,我又有什么能耐。

他说出了心里话,我这辈子就剩下一件事了,把欠的钱还清,啥也不再想。

我说,你就做梦吧。我问他到底身上背了多少债,他叹口气指了指远方说,泉山一样沉重。

我说带我到铜锁家看看吧。从我嘴里听到铜锁的名字,张老虎显然有点惊讶,嘴张一张没有问出话来,像是懒得问了。

上次来张楼村扶贫当天晚上,张老虎就是在自己厂里招待我和金总。张老虎叫了人作陪。他们个个好酒量。他们轮番敬酒,一会功夫酒瓶子滚了一地。我不怕醉,如今酒场饭局几乎天天有,经常宿酒才醒又醉。可是今儿的酒喝得不踏实,我们是来扶贫的,大吃大喝成何体统。我说去洗手间趁机出去,山里的空气新鲜,有丝丝的清香,我深深的呼吸几口。诺大的院子只有角落里一盏灯泡昏昏地亮着,与其说是照明不如说是提示黑暗。天上繁星闪烁,村庄也没有多少灯火,远处山峦的轮廓依稀可辨,逶迤如墨韵。寂静的很,除了隐约的闹酒声音,不服水土的耳朵空鸣着,像虫叫,又如柔软的丝绸滑过肌肤。我走到僻静处,对着墙根滋了起来,顿觉轻松。金大头也过来了,大着舌头发牢骚,这山里人太野蛮,啥事还都没干就灌了一肚子酒。

我俩纠结间,忽听得铁门有响动。循声移步过去,铁门外有一老妇人,看不清面容,双手抓着铁门的钢筋,冲他们轻轻而急促地喊,干部干部。我感觉老妇人像是在牢笼中的挣扎,又觉得不对,分明我俩在铁栅栏里头。你找谁呀?我问道。俺就找您呀,干部。老妇人压低声音,求您跟老虎说说把俺的钱还俺,俺家老头瞧病哩,俺家老头叫铜锁。我俩一脸懵懂,正欲请老妇人进来,只听见张老虎叫我们,两个老总咋当逃兵了。张老虎洪亮的话音还没传过来老妇人就不见了。金大头说咱这不会见了鬼吧。一阵小风吹过来,我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忙不迭跑到路边排水沟哇哇地吐了起来,五脏六腑都要哕出来。金大头一边递给我纸巾,一边给我拍后背,拍着拍着金大头也不行了,可能给我的呕吐物恶心着了,前吐后继,他也哇哇地吐个干干净净。吐过轻松许多,哥俩面面相觑,金大头调侃道,都还给这个姓张的了。

那次扶贫压根就没走心,走一遭完事,星光老罗人家大企业连走过场都不屑,咱不必把自己当根葱。今天重回泉山,鬼影一样的老太婆却又走到我的眼前。

张老虎把我领到铜锁门外,让我一个进去,他远远的等着。

铜锁大爷躺在床上,老太婆正准备蒸馍,屋子里弥漫着酵香,两间简陋的小屋里连个电视机都没有,收拾得还算干净。老妇人似乎认出了我,一声声的叫着干部。床上的老头叫老太婆杀鸡。三四只鸡正在门口觅食。杀鸡卤油馍,是山路招待客人最高的规格。我忙阻拦说坐一坐就走。老太婆在床沿坐下,问我,俺的钱有指望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抬起胳臂,衣袖在眼角上蹭,钱是俺儿的命换的啊。

从铜锁家出来天已麻麻黑,走在前头的张老虎蓦地停下转过身,差一点撞到我。张老虎死死盯着我,眼里像有火焰喷出。张老虎身子突然间变软了,像根面条没筋骨的向下坠落。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他才不至于瘫倒。他抱着我的腿弯,嘤嘤哭泣。我搀扶着他,像搀扶醉汉抑或从火线救下的伤兵。他粗壮的臂膀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条贪婪的蟒蛇,越来越沉重,我也支撑不住。我们在塘沿坐下,水塘里几只麻鸭嬉水,我顺手把两颗红彤彤的楮桃扔到水里,鸭子一阵哄抢。

他突然抓住我的双手,眼里冒出狼一样的绿光。赵总,你借我二十万,让我先把铜锁大爷的还上,万一铜扣大爷哪天闭了眼,阎王爷都不收我。

我预感他会张开血盆大口借钱,可一旦借钱的字眼钻进耳朵,我还是吃惊,甚至愤怒。我拒绝了他,非常果断,我没钱,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指着他的鼻子,你是在山里把脑子憋坏了,你光想着拆东墙补西墙,没有出息。

听我这么一骂,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赵总,你说我能咋办?

夕阳落在山梁上,金色的光辉铺满山山水水。我该走了,对张老虎说,要说的我说过了。


5

泉山回来我向汪主席作了汇报。他初感意外,然后漫不经心地给我泼了冷水。他说,驴年马月的事了,才发过来癔症。

汪主席怕是没理解我的意图,如今时过境迁汪主席早就不管这档子事了,我不是刻意将功补过,而是企业遇到的新问题,到泉山借鸡下蛋,当然也对当时的草率应付作一点弥补。

去年汪主席带领我们高新区的几十名企业家,浩浩荡荡开进泉山扶贫,千企帮千村。当初该给他长脸的时候不吃把劲,净马后炮。我也知道过意不去。几十名企业家动静不小,也搞成几个拿得出手的项目,汪主席面子上还算过得去。某光伏给一个村免费提供太阳能发电装置,半年并网,一年脱贫;某模具公司与村镇企业签订合作协议,发单给他们,解决了乡村企业缺少订单的问题;某商贸企业包销农民滞销的五百万农副产品,也有人捐助钱物。我和金大头这个小组,在张老虎的配合下也签了份协议交差。第一条,每年吸收接纳张楼村富裕劳动力五十人。汪主席说,人家都去沿海发达地区打工了,谁稀罕你?还有一项内容,对张楼民办企业进行管理指导和培训。汪主席用手指弹弹交给他的协议嘲笑说,揩屁股山里人都嫌硬。

此一时彼一时,我说,汪主席我是认真的,想做点事。

汪主席轻声一笑,当初我没有给你施加压力,考虑企业不容易。你现在有新打算我赞成,但是我不想参与。

我只好把话挑明,请他出面找星光集团罗应林,拉他一块干,当初扶贫名单老罗可是组长。靠我一个厂的业务撑不起一个铸造厂,小打小闹也没意义,况且投资也不是小数目。汪主席一听让他去求老罗,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赵总,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说完他甩手而去,头也不回。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我很自责,给汪主席出了难题。若不是阴差阳错,星光集团的宝座兴许就是这个小老头的。而现今,老罗成了知名企业家,坐拥万贯家财,他却即将退休,正在为能不能享受正处级待遇每月多几百块退休金伤脑筋。单说那次扶贫,星光集团作为高新区的重点企业肯定得一马当先,但是老罗来不但不来招呼都不打。出发那天,汪主席到车上亲自拨了老罗的手机,无法接通。他狠狠关了手机,骂了句,奸商。他心里想的是老罗拿村长不当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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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主席不愿出面,我硬着头皮自己去星光找罗总。不出意料吃了个闭门羹。星光头上有光环,现在环保没把他怎么样,但环境整治是大趋势是全国性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行动是未雨绸缪。我下决心给他拨了个电话,关机。他肯定不止一个号,别的我不知道。不能再等了,我叫上吴师傅。我说陪我拜访你师弟一趟。老吴坚决不去,说他不想再踏他的门槛。当初老罗进厂分到铸造车间,和老吴一个班组,同拜一个师傅。老罗进步快,一步步往上走,后来国企改到他的名下,老吴成了他的员工。老吴本指望一直干下去,因为抽烟两人闹掰了,才到了我公司。

我俩到了星光大门口,年轻的保安不让进,告知罗总不在。我不信,老吴也不信。他躲到边上打一通电话,接着趴到我耳边说,真不在,我问别人了,好多天没来了。星光集团像戒备森严的皇宫,拒人千里。

我问吴师傅,到泉山办铸造厂你能不能出马呢。他看看我,有点迷茫,哪里?我说泉山,那里开满了映山红。他点头说,只要干铸造,别说泉山,昆仑山都成。老吴从十八岁在国企学徒,干了一辈子铸造,练就一身好手艺,尤其是铁水的火候,多一把火少一把火全凭他一双眼,从不会出差错。新厂新炉子,没有大师傅站台,说不准就会重蹈张老虎的覆辙。我自己明白,老吴是不需要问的,只要让他干铸造,拼上老命也不含糊。老吴支持我,给我虚空的心多少是个安慰。就是找到老罗,我一厢情愿,他也未必理睬。人家有强大的背景,环保风暴巧妙地绕开了他,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把铸造关掉,跟你瞎折腾。

我决定自己干,独闯天涯。我打电话要张老虎来一趟,得好好合计合计。

在我的开导下,他开了窍。泉山回来的途中他就打电话向我道歉,说他是一时糊涂。他说,除了没钱,这你知道,我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我让他拿个方案出来,知道有点为难他,但他没有拒绝。我不是看上他那一百多斤,我要让他投入进去,打起精神,我们是难兄难弟,不仅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俩谁都失败不起。

晚上躺在床上,想到眼前一波又一波的境况,我兀自笑了,没想到与素不相识的张老虎勾连到一块。虽大千世界,也由不得你瞻前顾后选择。眼前的路顺畅不顺畅,甚至能不能走得通,我心里没底。

这批出口产品出来了。发货那天,四辆四十呎的货柜车排在厂门口,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叉车轰隆隆开进开出,车上的工人用撬杠和滚筒,把叉上来的货物码放到位再固定好。个个汗流浃背,脸上却洋溢着快乐的成就感。我也心情也无比畅快,往日的阴霾抛到九霄云外。我在现场时不时指挥一下,安全第一,不能出差错。办厂这些年,出了几次事故,一次失火三次工伤,搞的焦头烂额。四辆车挂好铅封,鱼贯开出,开往美丽的上海外贸码头,紧赶慢赶交货期总算没有延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

就是这天,张老虎来了。他还是没有事先联系,一副来无影去无踪的莽撞劲。四辆集装箱卡车出了厂门,我站在厂门口目送。几乎每次都这样,就像送自己的孩子上学,直到从视野里消失还不肯收回目光。车队轰鸣着慢慢开向主干道,在一个路口停一下等绿灯,然后一转弯就不见了。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张老虎钻了出来,弄得我像是专门在恭候他。

张老虎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他镇长,另一个是县扶贫办副主任。我哭笑不得,晚上吃饭的空隙,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你干嘛非把事情闹大?他满不在乎,反问我,难道咱们不需要政府的支持吗?放心吧,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官方出面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说我得找领导陪你们。两个干部倒也不摆谱,把手摇了又摇,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们是来学习的。思来想去还是汪主席出场最为合适。抓着手机我犹豫再三,汪主席回绝了怎么办,并且可能性极大。顾不了那么多,我一咬牙把电话拨了过去。

汪主席没有拒绝,一晚上兴致还很高,实在出乎意料。他坐在主席的位置上,镇长和扶贫办主任分坐他左右,因为他比那两位级别高。汪主席席间侃侃而谈,国际形势、国内局势、宏观经济、地域发展,直听得两位泉山干部一脸严肃,频频点头。汪主席谈到泉山的状况竟也如数家珍,令那两位由衷称奇,说汪主席对泉山的了解比我们还透彻,我们得多请教。汪主席笑笑说,我有去泉山扶贫的缘分,也是做了点功课。对于扶贫攻坚,汪主席有他的领会。他对上次高新区企业家泉山扶贫的成果也不满意。他叹了口气,道出了他对政策的理解和复杂心情。他说,乡村有贫困现象自不用说,企业家和企业也有各自的困境,特别是包括赵总在内的中小型民营企业。所以我出发前向上级汇报了我的想法,不下任务,不搞摊派,不搞拉郎配,各自深入现实找切入点,量力而行,相信企业家的精神与情怀。我连连点头,心中多少有点释然。

话头自然落到我身上,汪主席充分肯定我与张老虎的合作。他说的是合作而不是扶贫。他说,只有双方的利益联系在一起才能走得远,双方才有动力有责任感,才有成功的希望,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扶贫呢?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种新模式,是创新。汪主席的这番话让我差一点流眼泪。镇长也很激动,拉他们泉山的人共同举杯敬汪主席和我。镇长说,项目合作成功,不但救了张老虎,也救了整个张楼村。他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下嘴,仍然站着说,我表个态,我们镇上包括县里,全力以赴支持,争取做个样板。张老虎也给和谐友好的气氛感染了,一激动把他起草的启动方案交给了汪主席。他恭恭敬敬双手呈上,像古代使节给朝廷献藏宝图。我心里有点犯嘀咕,应该先给我过目吧,等方案完善再拿出来岂不更妥当。汪主席愉快接受,装到黑皮包又把拉链拉好。

晚餐快要结束时,汪主席斟满一杯酒站起来对我说,赵总我敬你一杯。我慌忙起立双手举杯,哪里哪里该我敬你。汪主席说,我上次态度不好,给你道歉。我说汪主席这是哪里话,都是我不好。

汪主席放下酒杯,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像自言自语。他说,老罗病了。

老罗病了?我扫视一眼其他人,他们显然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这场合怕是不便细问。


6

环保宽限到期之前,铸造车间三班连轴转,炉子不熄火,为的是尽多储备铸件。火红的铁水出炉,浇注包间或溅出的铁水,绽出美丽的花朵,简直可与泉山的映山红媲美。老吴眼睛通红,眼圈乌黑,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车间工人也都人困马乏,大家咬牙坚持。不出意外的话,打完这场收官之战,下一步就要转战泉山了。老吴文化不高,大伙却都服他。听工人说,后半夜他常常自掏腰包买来酒和卤菜。上班时间是禁止喝酒的,现在也只能依着老吴了。我对老吴说,悠着点不能出事。老吴咧开一嘴的黑牙,放心吧你,对付这帮兔崽子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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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料到还真出了事。不过不是公司内部,是外面。管委会一位副主任打电话要我过去一趟。我敲门进去,领导起身去把门关了,回身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一脸严肃也没急于开口,盯着我看。我从他眼神里看不出究竟,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料想不会有好事等着我。原本想好的寒暄也说不出口了。我不自然地搓着手说,领导召见我怕是有指示。他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说,高新区出事了。我有预感,这位领导在管委会分管一些社会工作,平常几乎不打交道,但他还分管环保,这应是他找我的唯一缘由。果不其然,星光集团给人举报了,并且直接举报到中央环保督察组。这下问题严重了,省环保厅约谈了市环保局马局和高新区主要领导。不光星光集团,园区所有企业的铸造生产一律关闭,我公司的宽限期同时作废,立马停产。

离开管委会以后,我才品咂出领导找我谈话的真实意图。停产处理应该由业务部门通知并实施,就像前期那样,用不着领导屈尊亲自操办。谈话结束我起身要走,领导也站了起来,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他问,这是什么人举报的呢?他的语速很慢,感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地上砸。我不自然地笑笑,你们领导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不在意我的回答,自言自语道,当然,举报是公民的权利,是受法律保护的,是不是先按程序反应,得不到解决再举报更合适呢?我明白了,他们怀疑我举报的,不是怀疑而是认准了我,不然不会单独找我谈话。随他去吧,我不想解释,也无法证明自己清白。

铸造车间彻底关闭,车间的电线齐根给环保部门减掉了,电炉、行车、模具、浇注设备都贴上封条。铸造车间寿终正寝,我有真真切切的痛感,像身上的一个器官给切除了。这种外科手术式的痛很快就会消失,反倒没有以前的失魂落魄。我从多方面得到证实,星光和我一样,铸造查封了。有官方通报,也有各种传言,我相信眼见为实。我又开着别人的车,白天一趟夜间一趟搞打探。确认没人看到,我下车趴他星光铸造分公司外面的栏杆上观看,蹭一脸铁锈。黑咕隆咚的,确定无疑停产。太岁头上动了土。大门口的环保绿标也不知去向。世上有许多不公,也有许多不义,有些不公要用不义去改变。真不可思议,也许不公比不义更有害。我有一种快感,不是浑身通透的快乐,但如麻醉剂冲淡了我受伤害的痛。

前期备下的铸件能够维持一段时间,不至于彻底停产,其他车间按部就班生产。铸造车间的员工也到厂里正常上班,洗澡剃头刮胡子,换上干净衣服,参加培训充电。铸造工散漫惯了,我请来了一家台湾的企业培训机构,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给他们洗洗脑,用新的姿态投入到新的工作岗位。老吴告诉我,有一部分不想去泉山,多是本地人,外地员工都理解。我说尊重他们的选择,按规定给予一定的补偿。他们空出的岗位,正好吸纳泉山当地的农民。

泉山张老虎已经行动起来。他很兴奋,天天给我发视频,像是前线传来的一份份战报。

与星光接触无果后,我一度迷茫,甚至动摇。张老虎的处境令人担忧,生怕是陷阱,掉进去伤及自己。我没有兼善天下的资格,自己已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星光老罗才适合充当这种角色,可人家连看一眼都不去,地地道道的老江湖。我尝试让采购部门寻找铸件供应商。环保风暴下的铸造行业,很多不达标的被淘汰。活下来的铸造厂身价大涨,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漫天要价,条件苛刻。这些新贵开出的价码,实在承受不了,高出我自产铸件许多,概不还价,免开尊口。

我跟张老虎通电话,我试探说我想放弃泉山,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张老虎立马急眼了。他告诉我,镇领导到他那里好几次了,表示全力支持。镇领导有几年不敢来他们村了,怕村民缠住不放。村里人都知道我这只病老虎要发威了。铜锁家老太婆老是念叨你,一眼就断定你是好人,后悔没有留你吃饭,她那只鸡还给你留着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铜锁老两口的样子,想起他们挣扎无望的活着,我有种负罪感。

我和张老虎相互鼓励打气。张老虎现如今真的像一只老虎,厂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刷了白。他一边拍视频一边解说,这可是最好的立邦漆啊,我是按新房的标准整饬的。视频拍摄到院子里,院子里没了一根杂草,平平整整,如收获季节农民碾好的打谷场。我看了两遍视频,看出来遗憾,给张老虎发语音。我说,院子里的映山红怎么不见了?他说,那玩意漫山遍野都是,谁稀罕。我说,那不一样,外边的是野花,咱院子里花香扑鼻,那才喜庆,花是有灵性的。他说,那好办,我把咱铸造厂搞成花园工厂。接着他又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我们山里人天天见花不看花,都眼中无花了。

张老虎使上吃奶的劲弄出的什么方案,我扔到了一边。我原准备在他的方案基础上进行完善,周密谋划画好蓝图,可是越计划越糊涂,抛弃这些套路,认准了就往前走。当初我离开国企创业,白手起家,摸着石头过河,一直走到现在,说不上成功也是有经历的。用不着白纸黑字把自己框住,先干起来再说。我向环保部门提出申请,将封存的设备解封,分批运往泉山。炉子开动,出了产品就成功一半了。

张老虎找回了魂,把一座沉沦的破厂房从大山里打捞了上来,擦得锃亮。我时不时打开他自拍的视频,欣赏着他焕发了精神的精彩片段。张老虎还发了他在全民K歌唱的一首歌,是一首外国歌曲,没看出来,他唱得像回事。

我变得失落,我心已倦

我遇到了困难,我心绪烦忧

我在茫茫中不知所措

直到你来到我身边,临我而坐

因为你的鼓舞,我才可以征服群山

因为你的鼓舞,我才能够冒着暴雨破浪前行

因为有你的肩膀倚靠,我才如此强大

因为你的鼓舞,我才超越自我

……


7

我就知道有一天还得求金大头,得找金大头借钱。

金大头一点也没感到意外,一副把我看穿了的神情,没等我开口他就问我,说吧需要多少,千万不要狮子大开口。

你能给多少?我问。

是还还是不还呢?

不死就还,死了你找阎王爷要。

金老板冷笑一声,那好,谁让我有你这个好兄弟呢,明天想办法给你弄个二三十。

加个零。我平静而又肯定地从齿缝里蹦出这三个字,并不看金老板。

金老板冷笑一声,讹我?你以为我流氓见得少吗?

金大头自然不怕流氓,他年轻的时候打打杀杀,局子里几进几出,小流氓比不上他。不知哪一天,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金城担保公司的老总。成了金总立马有了气质,一身名牌、腕子上套着金表、开着豪车,知道底细的还是能看出隐隐的杀气。他的业务主要在高新区这一块,各家银行通吃,光企业贷款调头这一块就赚的盆满钵满。这两年形势变了,形成了一些呆死账。那一笔就是一笔,你想赚人家的利息,结果有的倒闭有的跑路,连老本也搭了进去。园区一家浙江企业,和老金合作多年,老板也很爽气。年初他一千万贷款到期,从老金这拿钱调头,一直信誉很好的老客户,他想都没想就给了他。谁知银行忽悠他,还上就不贷给他了。他招呼都没打就跑路了,留下一幢厂房和一堆破设备。老金说,搞急了老子杀将出去,重闯江湖。我说,你也忘记了这一把年纪,老蒋天天喊反攻大陆,到了也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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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跟他也有合作,没有不愉快。我说,金总我说话算话从来没有违约,我们是真朋友。老金苦笑,别跟我谈朋友,现在连我老子我都不敢相信。我无奈之下提到了汤副秘书长。我说,你做不了主我明天就直接找汤秘书长。市政府汤副秘书长是他的金主,公司名称应该叫金城汤池才对。汤副秘书长协助副市长分管金融系统,各金融机构谁不给面子,幕后策划成立了担保公司,金大头占的股份很少,充其量就是汤秘书长的马仔白手套。近传汤秘书长有一些负面消息,我突然来这一手,金老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金老板愣了半天冲我大骂,你这个无耻小人,搁在从前我让你爬着出去。我知道这样要挟老金的确有点无耻,老金是一次酒后失态向我炫耀汤秘书长关系的。

我没辙才赖上老金的。那笔外贸公司的货款汇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贷款到期,银行直接划转。我跟银行交涉续贷,银行说等一等,目前没有额度。这是骗人的鬼话,好的企业他还不是求着人家贷。知情人透露,银行知道我环保遇到麻烦,怕有风险。银行冷不丁抽了梯子,我上不去下不来架在半空中。资金链接不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敢想象。物资采购不来会停产,工资发不出员工不答应,欠了税税务局要查账,供应商拿不到货款法院会发传票。还有泉山张老虎,原本是一只沉沉昏死的老虎,我把他唤醒了,又把他丢弃不管吗?老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料定他不会不管我。我还有说不出口的揣摩,钱又不是他的,万一玩砸了,我有机会也要给老金私下里个人补偿。这话老金听到肯定骂我小人之心,但这是我的心里话。

果然,第二天金老板打电话叫过去一趟,我知道有戏。到了金老板办公室,他正在电脑上很投入地打游戏,看都不看我。我在公司累了烦了也会打打游戏,“英雄联盟”、“守望先锋”、“地下城”之类MOBA游戏我不玩,容易上瘾又劳神,我只玩“连连看”那种小游戏,麻醉一下让自己暂且忘掉烦心事。金老板又打了一会,像是输了,指头在键盘上啪啪戳几下,不明不白骂了一句,这才黒着脸向我伸出手掌,别说没用的,东西呢?

我把两本房产证啪地摔到他台子上,一本我家的,一本大舅哥的。

担保公司和银行一样,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想遍了朋友圈,断没有谁会为我担保。这几年江浙一带相互担保搞死了一大批企业,很多大企业为此破产跑路,谁还愿冒这无谓的风险。我的厂房已经抵押给别的银行了,只能用住房抵押了。

我拽着老婆去找大舅哥,老婆不去。她没好气地说,你弄个破厂没见发财,三亲六故都不得安生,你拿人家孩子赌咒,有个闪失我还见不见人,要去你去。大舅哥已经退休,还跟着水电安装队干活,整天上天入地,晚上回来喝两杯酒解乏。我一说明来意,正在倒茶的大嫂啊的叫了一声,手里的茶叶盒掉到了地下。大嫂几乎要哭了,要我当牛做马都成,这房子动不得,小亮刚谈个女朋友,这可是给他的婚房。他们的独生子小亮三十出头了,大嫂的担心我能理解,大嫂都要当奶奶的人了,现在还骑着电瓶车风里雨里给人送外卖。一家三口辛辛苦苦刚把房贷还清,这房子就是她的命。大嫂的反应让我万分羞愧,我觉得自己像强盗,破门而入的强盗。大嫂你别着急,我想别的办法吧。我起身要走,大舅哥拉住了我,把还得喝个把小时的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进了房间,房间里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我的心脏随着这声音剧烈地跳动,后悔不该来,他们没有沾光反受我拖累。

金大头拿起房本在桌上掸了掸烟灰,很随意地撂到一边,一副不屑的表情,好像那沉甸甸的房本是假钞。傻缺啊你,金大头说,去问问谁家还要这破玩意儿,起码也得商铺。这是潜规则,如果出现最坏的结果,住宅房住着人法院也不好执行。如今银行肯定是不要住宅房本抵押的,有时连商铺都不要,变现很难。没料到金老板会来这一手,我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索性来个葛优躺。我说,老金,我可是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就这一百多斤你看着办。金老板口带讥讽,赵长青,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讹我?我闭着眼睛幽幽地说,讹谁不是讹呢,你就准备着把我抬出去吧。

干金大头这一行也不容易,得像间谍把客户的家底摸个一清二楚,就这样还保不齐马失前蹄。他居然报出我的应收账款数目,要求我抵给他。我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爽快答应了他。我猛然间想起,不还有那个案子吗。我说,金总那可是生效判决,执行是迟早的事,把它抵给你,这下你能把心放肚里了。老金不置可否,却问道,泉山小张帮你运作的怎样了?

我和金大头一块上的泉山,同时认识的张老虎。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同样的体验,同时为扶贫走了一遭,泉山却和他没了干系。我趁机鼓动他,咱们一块干吧,说不定真能干出个模样。他摇摇头,你好好干吧,我哪一天走投无路了,逃到泉山你给我个窝。我说,你金老板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干嘛这样丧气,这个钱我要投到泉山去,成败都有你的份,说不准有朝一日泉山人要给咱俩立碑呢。老金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我心里发毛。


8

天上下着雨,汪主席来厂里找我。南方的梅雨没完没了,天天下,下的不睁眼。气温不是太高,身上却黏糊糊像涂了一层浆糊。汪主席进门让我把空调关掉,他三伏天也很少开空调,不怕热怕冷。我按下遥控器,滴的一声,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

汪主席有点神秘地问,你猜猜我为啥事来的。我说,你大领导请都请不来,你来了我就非常高兴。他说,我是为扶贫的事。

我有点摸不透,汪主席今儿咋了,这么高调。我开玩笑应了一下,谢谢领导,早就该扶我一把了。

求他联络老罗他拒绝后,我就没再提过。我无意给自己贴上扶贫的标签,我干的是自己的事,或者是我和张老虎之间的事。我是打游击的,全凭自由生长,或者自生自灭,就像泉山上的映山红,荣枯归于自然。我也相信缘分,缘分有时就是一次回眸,一次牵手,一个闪念,一回并不浪漫的相遇。我和张老虎像私定终身的情侣,对其他人的感受已不在意。

汪主席掩饰不住兴奋,对我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老罗对办泉山铸造厂兴趣很大。

环保被举报后我断了拉老罗的念想。在老罗心目中我可不就是卑鄙的小人,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甚至揣摩着,说不准哪一天老罗对我打击报复,只要他愿意,分分钟叫我满地找牙。

汪主席认真地点点头说,他让我来请你一道商议。

老罗是做企业的人啊,他好像很有感慨,想想看,星光在老罗手上快要上市了,当初如果给了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怀疑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副处,还是原地踏步,一个企业到我手上能有多大长进。

他对老罗态度的逆转让我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里面有什么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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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国企改制,星光也不例外。老厂长正好退休,市机械局派汪副局长任改制领导小组组长,兼任星光机器厂的厂长。上面跟他交了底,改制后他就是厂长,确切地说就是老板了。汪哥找我谈了两次话,了解市场情况,我是厂里的营销部长。他那时还年轻,感觉他壮志满怀要大干一场。那些年的国企改制显得匆忙草率,民间称之为甩包袱。评估下来星光厂资产上亿,净资产不低于两千万。对国企的干部职工,这是天文数字。上面既然一定要改,这些都不是问题。评估完了重新评估,剥离一遍不行再剥离,那真是削足适履,削得血淋淋的。正当汪厂长要带我们准备华丽转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人就是罗应林。一批工人受鼓动到市政府请愿,要赶走老汪,反对外行领导内行,几代工人奋斗的成果决不允许外人摘桃子。罗应林是生产厂长,群众基础深厚,上面息事宁人借坡下驴,成就了老罗。老汪灰溜溜地走了,他恨罗应林,不是恨煮熟的鸭子飞了,恨他下手凶狠,一点不留情面,回到局里没有一点颜面。

听他对老罗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往日的恩怨似已烟消云散。他离开蹲点改制几个月的星光那天,有几个轻薄的青年人要燃放鞭炮庆贺胜利,给我们制止了。我帮他提着包送他上车,分明看见他蒙受屈辱的眼里满含着泪光。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场合,提起这段经历,他还有点忿忿不平,话里夹枪带棒,他说,咱工人阶级觉悟真高啊,感谢他们挽救了我,我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差点沦为资本家,可他们没能挽救自己。我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当初那帮去市里请愿的工人,在改制后,大部分人拿了不足两万元的遣散费下岗了。罗应林将市区的老厂置换到高新区,把企业做得风生水起。我也是那帮下岗再就业中的一员,我是主动要求离开,也许老汪的遭遇让我下了决心。

罗总、汪主席和我三个人坐在一块的时候,我觉得是虚幻的景象。在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喝着老罗要的金王马爹利,我老土喝不惯,喝不惯慢慢喝,我们不是喝闲酒的。我们研判泉山投资铸造厂。汪主席看不出是否喝得惯洋酒,他不像我呷一口咧咧嘴作痛苦状。他慢慢嘬慢慢咽,似乎隐忍着。

老罗不喝酒了,身体出了状况。我和他好多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坐着,偶有碰面也是会议一类的场合,远远看一眼,连个招呼也没有。老罗胖了一些,脸色苍白就显得虚胖。老罗举起茶杯和汪主席碰了一下,略带遗憾的说,汪局,等我恢复一段时间再陪你喝。汪主席笑了笑,老罗也笑了笑。老罗笑得不很自然,左边的嘴角有点僵硬,笑起来整个嘴微微歪向右边,中风留下的轻微后遗症。老罗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得了脑中风,渐渐衰落的肉体把他的勃勃雄心撞击了一下,尽管不严重。老罗很自信也很乐观,恢复的不错。汪主席看到星光做大做强了,而与他年龄相仿的罗总身体垮了,他的感触良多,因此心里的那道坎也迈过去了。

汪主席是老罗出院重返工作岗位后才知道的,准上市公司老板和高级领导人一样,健康信息不是他个人和家庭的事,关乎一众人一杆事,该保密的时候要保密。汪主席了解到,老罗是扶贫出征前夜发的病,亏得救治及时。扶贫出发那天,在大巴上拿着名单,没来的何止老罗一个人,其他人他不在意也不在乎,盯着罗应林的名字他眼睛要冒火。他恶狠狠骂了句奸商,车上不少人听到,我当时也认为他有些失态。他对我说,我是误会罗总了,我得向他道歉。我安慰说,道个啥歉,谁又能说他不是奸商。

我没想要给罗总道歉,我一道歉那是不打自招。我纠结着要不要向老罗解释,高新区领导也认定我举报了他,他心里不会没想法。汪主席上洗手间的时候,我终于张开了口。我试图说的轻描淡写,可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给他的印象莫不是欲盖弥彰。我想说,罗总,你被举报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吞吞吐吐一句话没说囫囵,罗总扬一下手打断了我。汪主席正用纸巾擦着手走回来,老罗依然用不屑的口气说,谁愿举报谁举报。他突然右手在左臂上啪的猛拍一掌,张开手掌一只蚊子还有一点血迹。汪主席把手里一张没用的纸巾顺手递给他。谁愿举报谁举报,就跟让蚊子叮了一口,小意思,老罗擦着手说,管委会大惊小怪,他们怕问责,有个屁责。我很沮丧,老罗哪怕虚情假意说一声,相信不是我赵长青干的,也算给我个台阶下。

老罗说,小赵这些年你干的不错嘛,不容易。

我说,让罗总见笑了,小打小闹混口饭吃,遇到大事的时候您得多多关照,就像泉山搞铸造,你不扛大旗谁扛。

老罗说,把铸造转移到泉山,你的想法很好啊。汪局和我交流了很多,我非常赞同。

老罗运作大企业,看得自然比我远,对铸造这一块不会没盘算。环保是大势所趋,顺大势才能成大业。靠上面庇护蒙混过关不是长久之计,是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脚,错失先机。铸造业在本地特别是国家级开发区已经没有了生存空间。他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因为上市的筹备牵扯了他主要的精力,等腾出时间来,他又生了病。汪主席受上级的委托跟他谈了我的设想,他还真放下身段和我坐在一起谋划。开始我心有疑虑,担心老罗是不是趁机给我挖个坑。细一想,觉得自己多心了,星光即将上市的大企业,我这个小厂人家早不放在眼里。

不是当年了,老星光改制后我递交了辞职申请,老罗听到我要办厂的传言,一再挽留我,给了很多许诺。我租厂房干了一年,老罗还跟我谈,愿用高价把我厂收了。我们干同样的产品,担心对他的市场有冲击。老罗的星光如今是乘风破浪的巨轮,我一小舢板对他哪还有一点影响。老罗企业大了,境界高了,也许真心想帮我。我愿意这样想。以我的状况,本质上还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的最底层,赚钱、摆脱困境是第一要务。罗总的钱已足够多,他追求的应该是精神上的满足感。帮助我,成全老汪,对于他是手到擒来,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想的过于简单了。

谈到实质问题的时候,我渐渐认识到老罗的思路和我的构想出现了偏差。泉山他没有去考察过,这几天他让人搜集了泉山的信息,他得出自己的判断。泉山相对落后,又是山区,符合国家产业转移的政策。只要按环保要求建厂,十年之内没有后顾之忧。泉山的山那边就有冶炼企业,生铁资源丰富。泉山的另一大优势是劳动力成本低。我们这里的铸造翻砂工月工资要上万了,泉山最多一半。老罗看重的是铸造产业,环保风暴是全国性的,很多铸造厂关停,造成市场上铸件紧缺。他信心满满地说,他准备与泉山县政府沟通,批一个铸造产业园不成问题。他要把铸造作为星光新的增长点,一个新的产业,把铸造做大,不能仅满足于自产自销。至于张老虎的厂子,他看不上眼,他要高起点高水平。没有谋面的张老虎给他否了,他说的泉山和我说的泉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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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罗描绘的景象在我眼前扑朔迷离,虚幻得像个迷宫,我踏不进去也看不清。张老虎破衣烂衫,也在那个幻景外面徘徊,瞪大眼睛向里张望。他跃起抓着栏杆要跳进去,抓了个空,跌倒在地。我伸出手拉他起来,他噙着泪花的目光像利刃刺痛了我的心。我和张老虎相互搀扶着,向大山深处走去,灿烂的映山红向我们招手。

不。

我说了不。我很少这么果断。罗总诧异,愣住了。罗总他可以抛开我,尽管施展他的宏图。

汪主席看出了端倪。他说,罗总,咱不能弹断了扶贫这根弦,你考虑考虑,二者是不是可以兼顾。

扯上扶贫不是汪主席个人的主意。泉山方面给市领导写来了感谢信,感谢我市,而不是感谢哪个人哪个企业对张楼村张老虎的扶持帮助。市长把信批转给市工商联,指名要汪副主席协助企业把工作做扎实。正是有上面的指示,他才去接触生疏了多少年的老罗。

接罗总的驾驶员上楼来了,就坐到一边坐着。医生和家人都逼他到点回家休息,他是一个工作狂。老罗看看表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汪局,他一直沿用过去的称呼,这么一叫让我想起了那段历史,我想他们也是。

罗总说,汪局,我接受你的意见,分两步走吧。

上车前,老罗向我伸出手,老罗的手还是很有力。他说,我越来越喜欢你这小子,这事就交给你了,明天会有人和你对接。


9

第一批生产技术骨干,我厂选派十八个人,以老吴为首。主要的设备运到了泉山,安装调试好就可以试生产。

出发那天,全厂欢送。平日邋里邋遢的老吴,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红色T恤牛仔裤,看上去年轻了一大截。有人戏说,十八罗汉出征了。年轻时唱过样板戏的老吴说,我们不是神头鬼脸的罗汉,我们要做顶天立地的青松,我们就是泉山上的十八棵青松。老吴打着趣来了兴致,吊起嗓子唱上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厂里的生产经营交给副手打理,我全身心投入泉山的工作。我在两地之间穿梭往来,人瘦了一圈,累,并充实着。厂里储备的铸件不多了,星光更是不能耽搁。老罗急性子,鞭打快牛,要我快了还要更快,恨不能明天就出产品。

张老虎跑上跑下,需要当地协调操办的全由他包办。政府也很给力,在张老虎厂的基础上又批了一块地,增建了一万平米的钢构厂房,这样才能扩大产能满足星光的需求。政府介绍了泉山最强的建筑公司,那栋新厂房几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通往张楼村的公路也拓宽了两米,大货车畅通无阻。供电公司主动上门,现场办理了增容和电价优惠方案。

营业执照拿到那天,张老虎兴奋得像个孩子。塑封、装框,他捧在手里像捧着像刚领的结婚证,到处显摆。有人问上面有没有他的名字。他骄傲地回答,当然有,你凡胎肉眼看不见,我的名字在执照的肚子里,我是股东。我说,张股东摆个pose,我给你拍个照你好发朋友圈。张老虎左手把金光闪闪的镜框捧在当胸,右手食指和中指直指当空,嘴呲得荷花一样灿烂。

他办厂那会儿,有自己的营业执照,法定代表人是他张老虎。厂倒了,执照让工商部门收缴了。营业执照收走,张老虎的魂也不在了。若落得个一无所有倒好了,剩下的是一屁股债,全村几十户人家的债。村上的债主没一个富人,有打工积攒准备盖房子给孩子娶媳妇的,有的卖猪卖树一分一分留着防老。有两个困难户,政府每月给的一点补助舍不得花,都拿给他办厂。山里自古以来谁见过工厂,张老虎在自家门前开厂要借钱,利息比银行高得多。张老虎这孩子又知根知底的,大伙没有谁不放心,有钱的借,没钱的只要不嫌少也往出拿。张老虎始终不承认他骗乡亲们,他不是骗子,钱让厂吃了。乡亲们也没说他是骗子,你说钱给厂吃了,老牛吃了草还拉出牛粪,这厂吃了钱咋就没影了,反正你得还钱。厂一倒都轮番向张老虎逼债,好说不行就翻脸,软的不灵来硬的。两个年轻人还真挥拳砸向他,鲜血顺着鼻孔浸染了衣衫,张老虎躲都不躲,挨了打心里反倒好受些。张老虎让大家起诉他。他说你们告我吧,该杀该刮我都认。没有人出头告他。他们想,孬好留个人在,心里也就有个盼头。张老虎曾想到死,从任何一个崖口纵身一跃,投入大山的怀抱,从此不再烦懑。但他不敢轻易了结自己,就像待宰的牛,每一两肉都不属于他自己,甚至连皮毛都是有主的,这样消失了,他就真成了骗子。

张老虎晃着装有他股份的镜框,非跟我合影。他说,我知道我命中有贵人相助,我终于等来了你,你不是贵人,你就是我命中的神。

我说,我可是误打误撞过来的,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公司由星光绝对控股那是绝对的。张老虎货币资金一分没有,以厂房和设备作价入股。评估公司来评估的时候,我暗示可以高估一些。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老罗即使有觉察,我也不是给自己放飞刀。张老虎的设备基本没了利用价值,几乎一堆废品,还是按购置价的七折作价。最终给张老虎确认的股份是百分之十三。他跟我嘀咕,嫌少了。我把他怼了回去,知足吧,按实际价值你要少不少。我问他,马云拥有阿里多少股份你知道吗?他不知道,我告诉他是百分之七。任正非持有华为多少股份?百分之一。他们都没你持股比例高,现在人家什么身价?恐怕把你们泉山县买下来都成。张老虎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不算笨,还能悟出点什么。他说,我明白,得把公司做大做强,不然的话都是白搭,我自己开厂股份全是我的,还不是黄了。我对他点头,若干年以后,没准你就是泉山的马云任正非。他又摇头又摆手,赵总我不贪心,只想早一点把乡亲们的账还清。

我一直疑惑,走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甚至感到荒诞,茫茫人海中我是怎么和张老虎走到一块的。县里的扶贫对接会上,连拉郎配都算不上,自由组合。我和老金怎么跟着张老虎走的,真的回忆不出缘由。当时我要是和另外一个人接上头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张老虎回答说,缘分啊,他前世修来的。这是冠冕荒唐而又无法验证的说辞。现在有了执照里法定的权益,或者说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张老虎终于坦陈了一点实情。他不需要再遮遮掩掩,我们已牢牢捆在了一起。

张老虎是没有资格参加扶贫对接会的。来到现场的都是乡镇干部和行政村支书村长。那时候张老虎已经不是村支书。他厂倒闭了,失去了村民的信任,他辞掉了支书。他不当了,别人也不接手。整个村变成有名的债务村,时常有人寻死觅活,终日鸡犬不宁,成了烫手山芋。张楼村群龙无首让别的村代管,说穿了代管就是不管。镇长接到县里企业家扶贫通知,企业家这三个字让他眼睛一亮,想到了张老虎。张老虎不愿去,说他买盒好烟的钱也拿不出。镇长觉得欠他的,自掏腰包给了张老虎八百块钱。这钱张老虎用来招待我们吃喝了。张老虎拿到镇长给他的资料,连夜一遍又一遍研究。他剔除了电子、服装、建材、包装、制药等他认为无关的企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盯上了我,老罗没来,我就撞到他的枪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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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想法很直接,找与铸造有关系的企业,也许能把厂房设备卖出去。但见我和老金敷衍的样子,提都没提。

没有什么事不可解释,再巧合的事都有内在的逻辑,这逻辑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套路。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了。张老虎和铸造厂一样,获得了新生,焕发了生机。给他安排的职位是生产副总。张老虎拜老吴为师,他要下功夫把技术学到手。他正儿八经给老吴磕了头。一有闲空就跟在师傅后面,晚上还跑到老吴宿舍里问东问西,陪师傅吸烟,师傅的每一口烟雾里都有技术含量。张老虎相见恨晚,拍着大腿说,要是早几年认识师傅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一切前期准备就绪,今天要试炉。天放晴了,太阳射向大山万道金光,峰峦含黛,云岚一色,空气中有丝丝青涩的甜味。工厂严格按环保设计,工艺设备均顺利通过环评。中频感应炉自然不会有烟尘,发出嗡嗡的低鸣,内敛而含蓄。自动浇注机缓缓运转,工人戴着安全帽穿着防护服熟练操纵着机器。在厂子的外围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铸造厂。张老虎看着这先进的生产流程非常震撼,自己的那个落后的小厂,不淘汰天理不容。

处女炉首开成功。一天没出车间的吴师傅眉开眼笑,他一生钟爱的职业在他手上又结出果实。晚上食堂加了菜备了酒,犒劳,庆贺。老吴只吸烟不喝酒,饭后我把他叫到房间,拿出两条好烟。他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桌上。

他说,戒了。

戒了?我没有听错吧。

从今天开始,他说,等告老还乡再吸。

我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会相信老吴戒烟。他这辈子就着一个嗜好,在星光集团就为这和罗总闹翻的。星光管理正规,任何人不能在工作场所吸烟,老吴仗着和老板师兄弟,无视厂纪厂规,罗总只好挥泪斩马谡。我们新厂同样有禁烟的规定,考虑到老吴,在车间外盖了个吸烟室。新招的当地人烟瘾都不小,老吴每出去过个瘾头,就有人沾光跟着出来。

老吴自我调侃,咱是城里人,工人老大哥,得给农民兄弟做个榜样不是。

我连声叫好,前人有蓄须明志、断发明志,你吴师傅来了个戒烟明志。


10

泉山星光铸业有限公司的开业庆典的日子确定了下来。大家商议,开业大老板罗总得出场。敲定两次都改了期,星光上市到了冲刺阶段,罗总身不由己。他说事不过三,该咋办咋办,别再考虑他。张老虎最为遗憾,他认为罗总还不了解他。他认真做了准备,把发言稿改了一遍又一遍。晚上他一个人到外面练,面对大山慷慨激昂,那架势是要到央视参加演讲比赛。他要让罗总和所有人知道,他不是无用之人。他也想趁此机会,把憋闷心中多年的委屈苦恼倾倒出来,把蕴藏已久而终于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张扬出来。

时序进入盛夏,山里的气候宜人,晚上还得盖上薄被。我向汪主席把泉山描绘成避暑胜地。汪主席电话里懒洋洋的,泉山他又不是没来过,以后再说吧。他刚刚退到二线,当了调研员,本来就是二线的单位,他自嘲成了四线的干部,天热就懒得动了。我真心希望汪哥到场,缺了他这个开业仪式不圆满。不过,他告诉我,市里对我们这个扶贫项目很赞赏,领导表扬了他,给他弄个正调兴许沾了我们的光呢。

开业那天汪哥没来,金大头倒来了。老金开着大奔来,大热天还打个领带,油头粉面的,和嘉宾站在一起看起来派头很大。借他的钱他不会再害怕了,有星光这棵大树他恨不得多借些给你。他半真半假的问我,你不是要我投资吗,算我一个。我瞪他一眼,你就马后炮。他神神秘秘的说,你小子好运啊,星光上了市把铸造厂收为子公司,股票哗哗地涨。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没有这样想,罗总也没有任何许诺,你才是汪主席说的奸商。金大头撇撇嘴,无商不奸,你以为你是好人。金大头又说,别忘了困难的时候我帮了你,以后照顾生意啊。

仪式进行当中,出现了意外状况。好在没有重要人物在场,因为罗总和汪主席没来,我们泉山县领导也没有邀请,最大的领导就是镇长。仪式简化,在大山里铺张讲排场不合时宜。会场就设在厂门口的一片开阔地,用木板搭了个不高的台子,上面铺上化纤的红地毯以示喜庆。星光派来的总经理先致辞,接着镇长讲话。台下多是厂里的员工,也有周边自发过来的村民。镇长热情洋溢的话讲完,就该张老虎上台了。他一步跨了上去,用手弹了弹麦克风,正要开始演讲,突然眼神不对,刚刚还容光焕发的脸堂突然暗淡下来。顺着他复杂的目光,我们看到有一群人向这边走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二三十之多,个个神情严肃,不像是来庆贺的,也不是看热闹的。他们照直走进来,把正要大舒胸怀的张老虎围了起来。他们中间有人喊了一声,张老虎还钱,不还钱不给开厂。然后炸了锅,二三十人哇哇嚷了起来,质问的、奚落的、谩骂的甚至威胁的,乱成一锅粥。大家都明白了,这就是几年来张老虎面对的噩梦一般的阵容。

场面突然失控,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我也一时懵了,我问镇长怎么应对。镇长脸涨得通红,这当口在他地盘上出这种事太丢人,还真反了。他移开几步抄起电话就打,我一听到派出所几个字,条件反射地夺过他的手机。镇长说,你别拦着我,抓他几个看还敢不敢瞎胡闹。我说,这样只会激化矛盾,适得其反。镇长无奈地问我,那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我说,解铃还找系铃人吧。

张老虎还算镇定,这种事他怕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不接茬不辩白,等他们吵累了,他才开口。

张老虎先是鞠躬,鞠了好几个。他当兵的底子,腰身还很柔韧,一弯到底,那形象看起来就像油田里的磕头机。

轮到张老虎说话,现场顿时静了下来。他没有赌咒发誓,没打悲情牌,也没有说请求大家原谅的套话。他的话语充满了自信和坚定。他像有经验的领导干部说了三点,只说三点。第一,三年之内还本,三年以后付息。第二,星光铸业投产后提供一定的就业岗位,村里人优先,子女在外地打工的欢迎回来,用不着背井离乡了。三是镇长动员他继续把村里的工作挑起来,他犹豫不决,现在他想通了,只要乡亲们和上级信得过,他愿意领着大伙一块往前走。

我瞅着一个空档,在人群里把铜锁大娘拽了出来。我说大娘咱们是老熟人了,今天这样做不妥啊。这群债主一出现,我的脑子里就突然冒出那个案子,张老虎提起过两次,都是团长在托关系。如果现在拿到了这笔钱,我会毫不犹豫替张老虎把老人的钱还上。铜锁大娘的钱是命换来的。十年前,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煤窑里丧了命。他们的儿子老实巴交,三十多还没有说上媳妇,没日没夜下井挖煤,想攒钱娶媳妇。煤老板还算有些良知,给老两口送来二十万块钱,还有一车煤,煤底下是他们儿子的尸体。我拉着铜锁大娘的手对她说,请您老人家相信张老虎,他的话兑现不了我兜着。老人家是明白人,她点头说,我信我信。她重新走到他们中间,对他们说,大伙请回吧,今儿是个喜日子,咱们沾点喜气就好了。

一个小插曲而已,我舒了口气。中断的仪式继续进行。张老虎看上去还是很淡定,依旧快乐兴奋,刚才那一幕像山里的夏雨呼啦过去了。看他前前后后跑来跑去,我提醒他,马上该他发言了。他说,还发啥言,我刚才不是发过言了,临场发挥来不及跟你通气。他精心准备多日的发言稿给临场发挥替代了。我说,管你是不是临场发挥,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根钉。

开业仪式即将结束,忽然看见刚才离去的那群人踅了回来。这群人变得有了光彩,人人手里捧一束鲜花,泉山火一般的映山红。映山红如火炬,越来越近,清香飘来。花香引来百灵鸟的欢唱,熟悉的旋律在山梁间回荡。

因为有你的鼓舞,我才可以征服群山

因为有你的鼓舞,我才能够冒着暴雨破浪前行

因为有你的肩膀倚靠,我才如此强大

因为有你的鼓舞,我才能超越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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