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主

ZPXS 043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辛伟民漫无目的开着自己的奔驰车。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一个收费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到公交车站,坐上了开往郊区的头班公交车。

许是时间尚早的缘故,这辆开往北郊的车上只有辛伟民一个人。他上车以后随意地坐下来,却发现司机一双眼睛鹰隼般地盯着他。在他看来,那双眼睛里的成份太复杂了,复杂的仿佛有人往他的身上撒了一把蒺藜。他坐到最后一排,以便躲避于司机的目光,可是汽车却变得异常颠簸,这让他既沮丧又无奈。对于习惯开自己的车出门的辛伟民来说,他对这样的出行方式已有些陌生了。

昨夜,小煤窑出事故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辛伟民正在自己家宽敞豪华的大床上安睡。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辛伟民吓了一跳。正常情况下,他的手下是不会在夜晚打扰他的,一般小事故他们自己就处理了。煤矿里发生一些磕手碰脚的小伤小痛是避免不了的,根本不用大惊小怪。所以,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因为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事故了,而且是大事故。巷道塌方了吗?出现冒顶了吗?瓦斯爆炸了吗?井下透水了吗?原煤自燃了吗?煤矿里最容易发生的灾难迅速地在他的大脑里集结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像只乱踢乱蹬的小兔子,马上就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四处奔逃,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捂自己的胸口,想把那只兔子按住。但他是徒劳的,他不仅按不住狂跳的心,手也控制不住地抖起来,伸出去的手抓了好几次,才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抓住。电话线的那一端,他手下的一个工头用一种近乎哭咧咧地声调说道,辛矿长不好了,井下出事故了。下面的话辛伟民没有听见,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好多恐怖的场面,每一个场面都让他不寒而栗。他一把扔了电话,赤裸着身体蹿到地上。他喜欢裸睡,由于被窝太温暖的缘故,突然站在深秋时节尚未供暖的房间里,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的颤抖迅速从手臂波及到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

要说呢,小煤窑里出个伤亡事故并不稀奇,这一片土地上的小煤窑一家挨着一家,几乎哪家都出现过不同程度的安全事故,都平安的度过去了。辛伟民的小煤窑也曾出现过重伤事故,按照劳动用工合同上的有关协议进行赔偿就是了。辛伟民跟那些黑透了心的小煤窑主在某些方面存在着差异,他从不在抚恤金上面斤斤计较,所以,也从来没有人为难过他。可这次不一样啊,最近国家出台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专门针对那些手续不健全、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小煤窑给予严厉打击。与辛伟民相邻的几家小煤窑都因为种种原因被有关方面给停掉关掉了,辛伟民的小煤窑便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他的小煤窑在各种各样的检查中也并没有十全十美地悉数过关,之所以还在生产,是他用自己的红包封住了一些执法人员的嘴巴,再加上他平时把这些人当作神仙一样地供奉着,按时烧香还愿,才对他的小煤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才得以挺到现在。如果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他还能镇静自若,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辛伟民一边穿衣服,一边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当务之急是他必须马上到小煤窑,看看情况有多严重,以他的力量是否可以摆得平。

辛伟民很少在小煤窑过夜,他手下有几个得力助手轮流帮他值夜。自从有关方面加大对小煤窑的监管力度以后,他的小煤窑白天看起来是安静的,甚至是有几分荒凉的,就像妓女,白天的时候蒙头大睡养精蓄锐,到了晚上再光彩照人地去接客。辛伟民的小煤窑到了晚上反而是一片繁忙景象,正所谓夜深人不静啊!那些从贫困地区来下井的工人们正把地球深处沉睡了三亿年的煤炭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地面上。然后,这些被物化的动物植物就变成了给人快感也给人灾难的一张张纸币,并像酵母一样让人们的某些欲望发酵膨胀,而某种强烈的欲望又让一些人更加疯狂地去采掘地下的煤炭,使那些熊熊燃烧起来的煤炭上面笼罩着呜咽的回声。

辛伟民把车开进自己的小煤窑时,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惶恐。他把车灯关掉,静坐在黑暗中。他害怕现在见到人,尤其见到他手下的那些人,那些人是一群报丧的乌鸦,带给他的消息除了沮丧,就是崩溃。或许黑暗还可以帮助他保护他,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只是,他觉得眼前的黑暗是他今生从未遇见过的那种黑,是从各个角落甚至是从人的心上脸上身上毛发上凝聚起来的一种奇特的黑,让他觉得黑漆漆的夜晚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每个阴影里都潜伏着鬼魂,所有的鬼魂都有可能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他不由地毛骨悚然起来,寒气便也趁势窜进了身体,汗毛、头发、眉毛、胡须、腋毛、阴毛都倒立了起来。

对于辛伟民的手下来说,他们对辛矿长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甚至比对自己老婆的身体都熟悉。熟悉老婆的身体不会有钱花,也就不会有饭吃,有什么用呢?跟着辛伟民干,熟悉辛矿长的一切,就可以有衣穿有饭吃有比老婆水嫩的女人身体。所以,既使辛伟民关闭了车灯,他手下的人们也早已把他认出来了,车门已经被手下们打开,他被拥进了办公室。

辛伟民站在办公室里,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这味道仿佛是由远而近地弥漫着,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咋回事呢?这么呛人的味道也不开窗户?没有人理会他的呓语,工头情绪慌乱地拉住他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辛矿长,刚才电话里我都没敢跟你说实话,这次冒顶造成的后果太惨了,死了两个伤了五个。当班的工人有的已经吓跑了,现在井下混乱不堪,哭的叫的都有。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吧。

辛伟民颓然坐在椅子上,身子像个装满了原煤的麻袋包一样毫无弹性。事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他原以为只是重伤或者一个人伤亡,现在却是两个死亡五个重伤。纵然是他已经成了经营小煤窑的行家里手,纵然是他有着手眼通天的关系网,纵然是他有着足够充裕的金钱,还是被这起突如其来的恶性事件惊吓的大脑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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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空白之后,辛伟民开始迅速地思考起来。他知道,只要天一亮,他和他的小煤窑有关的一切信息都会像煤尘一样在矿区的大街小巷飞扬飘洒,他会成为矿区的头号新闻人物。人们会把他和他的小煤窑说得神乎其神,把灾难造成的损失放大十倍甚至几十倍,他也会被人们描绘成一个亦怪亦兽的混世魔王。并且十分解恨地说,活该,早就该出事,凭啥他可以腰缠万贯?还有说理的地方吗?这都不算什么,谁爱说啥就说啥,他倒也不是特别在乎。问题是,安监部门、煤炭管理部门、公安部门甚至新闻煤体,都将介入其中,深秋的浓雾一样把他和他的小煤窑包裹的水泄不通。还将会有一些穿制服的人拉上一条长长的绳子,把他和外界隔离起来。这样做的目的,既是为了保护事发现场,也有把他软禁起来的成份。而矿区那些闲得无聊的人会接二连三地到这里来看稀奇、凑热闹,就像这里是一个新开发的广告打得火热的景点。他始终弄不明白,矿区里哪里来的那么多闲来无事的人。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就成了一条网中的鱼被人们从水中拖到岸上,等待他的,将是被风吹着、被日头晒着,甚至被刮掉鳞片,被开膛破腹、被火烤、被油煎,直到被红烧成盘中餐。他将要做些什么样的准备,从精神到物质的准备,才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平稳过关呢?他突然间有些气馁。他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铁锤一样把他击打得疼痛难忍,只想跑到荒郊野地里去直着嗓子嚎叫一番。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十年前他被判刑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做出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强自镇定下来的辛伟民把他的几个得力助手全部集中到了一起。他安排人在井下抢险,伤者送医院救治,死者送到太平间,腾空一排宿舍,来安置伤亡人员的家属。遵从辛伟民的交待,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之后,辛伟民告诉下属,自己回家取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钱财、证件等等。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让这几年一直顺风顺水的辛伟民失去了方向感,从小煤窑出来,他开车绕着自己住的小区转了几圈以后,才回到家里。此时的他脑子依然混乱着,眼前闪现的都是曾经的高墙电网,那情景让他不寒而栗。来不及多想,他把家里的现金和银行卡找出来带在身上,借着暗夜的掩护走出了家门。

一个小时以后,辛伟民来到北郊。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举目望去,大片大片的玉米刚刚收割完毕。地里堆着倒伏的玉米杆,枯黄的玉米叶子被深秋的风吹得瑟瑟发抖,就像独立旷野中的辛伟民。与他刚刚离开的繁华闹市相比,这里显得异常荒凉。一个有家有房的人,却在这里徘徊!他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

辛伟民就是在这时看见了旷野中的那个院落。他有些好奇的想,怎么会有人把家置于荒郊野外呢?这是上苍给他安排的避难之地吗?他朝着院子缓缓地走过去。靠近这个院子以后他明白了,这可能是个废品收购站,或者是拾荒人居住的地方。院子是用石头围起来的,房子也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院门是用篱笆扎的,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他试探着走进院子,看到院子里堆满了废旧的报纸、杂志、书籍,破铜烂铁,饮料瓶子,啤酒白酒瓶子,以及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破烂儿。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朝他扑了过来,那是废品特有的霉味、酸味、腐朽味。他本能地止住脚步,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转回身,自己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压低嗓音喊道,屋里有人吗?

一个男人打着哈欠,很有些不耐烦地钻出屋子,看见衣冠楚楚的辛伟民站在他的院子里,男人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看见了一只黑猩猩。如果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来到他的院子里,他肯定不会吃惊。但辛伟民就不一样了。十多年的商海浮沉,已经让辛伟民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干练与气度,这种男人跟街头打工的男人是不一样的,是应该有些来头的。

辛伟民没有想到这个院子的主人竟然是这个样子。主人身高不足1.5米,脑袋出奇地大,由于没有头发,还没有脖子,像个大肉球按在了腔子上,两条胳膊挺短,两条腿又短又粗。辛伟民猜不出这人的具体年龄,但比他大是一定的。他看明白了,这是个发育有些畸形的人,便在心里给这个人取了个名字叫大郎。辛伟民看出了大郎对他的怀疑、探询、不解,他对大郎说,大哥我想在你这屋子里歇歇脚,你看可以吗?

大郎看着辛伟民,略一思索后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惨不忍睹,五官全部挪移了原来的位置,让辛伟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大郎有些谦卑地说,老板如果不嫌弃咱这里脏乱差,就请进屋吧。

非常出乎辛伟民的意料,大郎的屋子里没有单身男人那种汗味、脚臭味,相反,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辛伟民根据经验判断出,这是高档香水的味道,具体的品牌他也分辨不出,因为这是多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屋子里除了一张双人床,还有衣柜、写字台、椅子,比辛伟民想象的要干净整洁,这让他对大郎顿生好感。在此之前,辛伟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避难,人生就是如此地奇妙。

大郎这里生活用品还算齐全,但明显地带有废品的特点。比如铁锅缺了一只耳朵,炒勺没有了把柄,铝盆凹凸不平。果然,大郎告诉辛伟民,他现在的东西都是拾来的或者是好心人给的,包括身上的衣服和使用的各种器皿,他有些自卑又有些自得地说,我就是个生活在破烂儿中的人。说完他竟自笑了起来。他并不问辛伟民为什么要到他这个窝里来,会有什么打算。他只问辛伟民吃不吃早饭,如果吃,他就多下一碗面。辛伟民哪有食欲,嘴唇上口腔里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辛伟民谢绝了他的早饭。

大郎收拾好自己竟自出门去了,他要为自己这张嘴去奔波。辛伟民拉住他塞给他100块钱,说回来的时候买些酒菜,大郎笑笑,蹬着三轮走了。

辛伟民躺在大郎的床上,感觉自己疲倦极了。他很想睡一觉,睡着之后可以让自己暂时忘记眼下的烦心事,可他根本就闭不上眼。此时的他已经比夜晚的时候清醒了许多。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小煤窑的情景,他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小煤窑此刻正在风雨飘摇之中,那前所未有的慌乱定会让他的手下们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把他的祖宗八辈全都诅咒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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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一天没有离开大郎的床。早晨大郎临出门的时候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饭店,他如果饿了又不嫌这里简陋,可以自己下挂面吃,可他一点食欲都没有。慢慢地,他有些迷糊了。恍惚中,他看见了很多淡出他生活的人,这些人都生活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他精神错乱的母亲,有他强悍的父亲,有他印象淡漠的爷爷奶奶,甚至还有被他打死的光棍汉子以及那个他应该称作弟弟的婴儿。可是,最醒目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两个夜里遇难的工友。他虽然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但面孔是熟悉的,他们就那么真切地站在他面前,浑身血淋淋地看着他。让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当然,最清晰的还是她的母亲,可以说,正是母亲冥冥之中决定了他的生命走向。

 

 

辛伟民成为孤儿的时候只有12岁,父亲在井下突发心脏病逝去,他是靠着矿上给的抚恤金和姐姐的工资长大的。初中毕业以后,他本可以进入煤矿成为一名矿工的,但是,他形影不离的朋友李小昕和建国一起报名去下乡插队,眼看着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就要分崩离析,犹豫了几天以后,辛伟民还是选择了跟好朋友在一起。从辛伟民有记忆力开始,他就没和小昕、建国分开过,他不知道如果建国小昕一起去农村插队,剩下他一个人,日子该怎么过。

辛伟民他们下乡的地方在渤海边上一个挺闭塞的小村庄。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后,同住在一个青年点的男生宿舍里。刚开始的时候,三个人早晨起来一起下地学着干农活,中午一起啃着集体户的窝头,晚上三个人睡在一铺炕上,让辛伟民觉得下乡插队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可是时间一长,新鲜劲儿一过,他们三个年轻人便开始厌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开始想家想父母。他们寻找各种借口请假回家,甚至在不回家的时候,也不想出工干活。这时候的辛伟民开始后悔自己所谓的哥们义气了,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辛伟民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最让辛伟民难熬的是建国和小昕都去探家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有父母兄弟,回家自然是天经地义,可辛伟民面对的是姐姐,跟姐姐伸手要钱要物,永远都不像父母那么理直气壮。所以,有的时候,建国小昕探家的时候,辛伟民便会一个人在村子里东家西家的闲逛串门,以便打发大把的时光。辛伟民就是在串门的时候发现了一缕异样的目光。

村子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这个老光棍身体健康,干活也勤快,就是长得丑陋了些,加之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房,自然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老光棍看见辛伟民以后,他便用辛伟民从未见过的目光盯视了许久,这不免让辛伟民有些害怕。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身在异乡,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讨生活,真有个闪腰岔气,自己绝对占不着便宜,就是建国小昕都在这里,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老光棍的目光勾起了辛伟民的好奇心,他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心中有了秘密的辛伟民开始有意识地和村子里的老乡们拉关系套近乎,他的行为举止引起了建国和小昕的注意,小昕不知道辛伟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建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一点,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是辛伟民这小子有心事了。具体是哪方面的心事,据他们二人分析,辛伟民最大的可能是看上村子里哪个姑娘了,他们还把村子里长得周正些的姑娘过了一遍筛子,并且初步圈定了几个目标,但究竟是谁,他们还不能确定。他们两个有些气愤地骂辛伟民,你小子真不够哥们儿,有好事自己偷着乐,也不让哥们儿分享,说不定哥们儿还能帮你忙呢。小昕和建国就在一天晚上他们三个躺在土炕上聊天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辛伟民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问到这个问题,他原来是想自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的,但是他们三个人太熟悉了,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逃过彼此的眼睛。辛伟民知道这件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便把老光棍的异样目光以及他想弄清真相的想法和盘托出,两个人这才恍然大悟。

辛伟民和建国小昕他们开始有目的有意识的接近村里人,千方百计的打听老光棍的情况,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把老光棍的情况摸清楚了。

几年前,这个小村子里来了一个女疯子。人们不知道女疯子是怎么到这里的,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发现这个从未见过的女疯子以后,感觉非常新奇,好像忽然发现了新玩具一样兴奋地大声尖叫。刚开始的时候小孩子们是挺害怕的,他们怕疯女人反季节的装束,怕疯女人直瞪瞪的眼神,怕疯女人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串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当他们发现疯女人只会像驴子那样乱蹬蹄子乱叫唤的时候,他们的胆子也像老虎那样陡然大了起来。他们先是远远的观看,拍着手起哄,渐渐地他们的胆子更大了一些,跟疯女人的距离也近了些。他们开始往女疯子的身上投掷石块、碎砖头、烂菜叶子,女疯子除了嘴里嘟嘟囔囔的骂街,并没有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也没有强有力的反抗,他们的胆子又大了一些。他们不再往疯女人身上投掷东西,而是挥动起了尚未发育成熟的拳头和脚,对着疯女人拳打脚踢,使疯女人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不断。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一个让自己非常快乐的娱乐项目,觉得每天把疯女人打一顿那感觉真是太好了,放了学就四处寻找疯女人的足迹。有好几次,疯女人已经离开这个村庄,漂泊流浪到了另外的村庄,他们起着哄地又把女疯子弄回到这个村子里,好像女疯子如果走了,对他们的娱乐生活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他们把对女疯子施虐当成了莫大的享受,仿佛这些个父母身边的乖孩子小天使身上的某一个部位潜藏着一只恶魔,而女疯子的出现,恰巧使这只恶魔失去了掌控,恶魔迅速膨胀长大战胜了天使,使这些孩子身上天使的成分降到了冰点,这些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儿童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从恶魔变成天使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一个长久的锐变过程,可是,从天使变成恶魔却是迅速的,有的时候甚至只在转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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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光棍偶然发现一个脏的不成样子的女疯子正被村子里的一群孩子围攻,便挥拳把孩子们驱赶跑了。有很多意念都是在一闪之间完成的。在没有见到女疯子之前,老光棍是很渴望有个女人在自己屋里的,可是老光棍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指望真有个女人会嫁给他。孤寂难熬的长夜,老光棍便用自己粗糙的手指进行一番自娱自乐,一边动作一边叫着村里女人的名字。老光棍最喜欢的故事就是著名的田螺姑娘。他也梦想有一个田螺姑娘在他下田归来的时候,做好了一桌子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享用,他不要求姑娘美丽,只要是个女人就可以了。但梦想总归是梦想,现实生活中,田螺姑娘的故事是不会发生在这个老光棍身上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老光棍对女人的幻想越来越淡漠的时候,他发现了被一群小顽童当成娱乐工具的疯女人。

他打量着这个疯女人。

这个疯女人脏兮兮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大概是女疯子来例假了吧,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经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有些已经结痂粘在了脚脖子上、裤脚上。最吸引老光棍眼球的还得说是女疯子那个性别特征明显的标志,那就是女疯子两只还算丰满的乳房。这时的女疯子并不老,不过才三十多岁,有足够的资本吸引老光棍。在老光棍的记忆里,他只见过母亲的乳房,那是他温暖与幸福的所在,可是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的印象更加淡漠,所以,女疯子的出现让老光棍眼前一亮。他盯视了女疯子几分钟,这几分钟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女疯子的乳房,那个部位勾起了他最温暖的回忆,也勾起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原始的欲望。他伸出自己那双干农活的大手,想把那个部位抓到自己的手里,在还没抓到之前,他必须先把这群小顽童驱赶开来。在这个村子里,小孩子们几乎都有些惧怕他。孤身一人耍起光棍脾气来谁都怵头,所以,老光棍的干预马上见效,这些小顽童们一哄而散。老光棍把女疯子的手腕抓住,试探地观察着女疯子的反应,他发现女疯子有挣扎有反抗,但女疯子似乎没有力量从她的手腕中挣脱,这让他有了信心和勇气,再看看疯子,真是个女人啊!女人的诱惑使老光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要把女疯子弄回家,他要做这女疯子的男人!

老光棍四十多年不知女人为何物,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在自己面前,虽说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难闻的腥臭味,虽说这个女人目光里对这个世界似有深仇大恨,虽说这个女人满脸污垢,虽说这个女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但她是个真实的女人呀。老光棍望着这个触手可得的女人,他再也不能抑制几十年来对女人的强烈渴望,他连草房的门都不顾的关一下,就把女人推倒在了同样味道不佳的破被子上,把他积攒了几十年的精液机关枪扫射一样地排出了体外。女疯子在老光棍大幅度地动作下,不停地发出喊叫之声,这声音让老光棍觉得异常刺激,他再一次把疯女人压在身下,似乎是为了迎合疯女人的叫声,一种从来不曾体验的感觉也使老光棍压抑不住地大声喊叫了起来。原来有女人的感觉这么好啊,这跟自己用手指把那些东西鼓捣出来,敢情是两码子事呀!

老光棍发泄完了对女人的欲望之后,似乎明白了那些成家的男人怕老婆的缘故了,女人真是好啊,有个女人可真是好啊。他要把疯女人长久留在自己家里的决定就是在这个时候下定的。老光棍从缸里舀来一盆清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清洗了一遍。村子里有女人的男人几乎都不像他这么邋遢,他虽然不敢保证能够长期拥有这个疯女人,但是现在自己的屋子里是有女人的,应该像个有女人的样子。老光棍自己洗完以后,又去给疯女人弄来一盆水,让疯女人也把自己洗洗,但疯女人怎么会听从老光棍的指挥呢?此时,老光棍才注意到,疯女人身上的味道太重太难闻了,熏得他有好几次都差点呕吐起来。老光棍决定给疯女人洗个澡。但老光棍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他没有可以用来洗澡的大盆,他通常都是在夏天的时候洗几次澡,那都是在河汊子里,或者是水库里,冬天的时候他是不洗澡的。现在虽说不是冬季,但秋已经深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洗澡了,洗一下自己感觉真是不错。他因为清洗了自己而对比出了疯女人的肮脏。如果说以前疯女人的肮脏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的话,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疯女人在他的屋子里,他应该让女人干净一点,但是女人根本没有配合他的意思。老光棍首先把一块原本挺脏的毛巾在盆中摆动了几下,盘子里的清水马上就变得浑浊了,他便用这快破旧的毛巾在女疯子的脸上又抹又擦起来,女疯子两只手不停地跟他抵抗着。两个人就在几番你来我往中,女疯子脸上的污垢被洗掉了,露出了她原本较好的容貌。随着清洗的不断深入,老光棍惊喜的发现,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疯癫,那将是一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是他做梦都不可能得到的女人。现在这个原本美丽的女人就在他的屋子里,被他清洗出了原来的模样。女疯子才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累累伤痕也难掩她的白皙。最让老光棍着迷的是疯女人的两个乳房。由于生育以及营养不良等诸多方面的原因,疯女人的乳房已经开始下垂了,但在老光棍的眼里无异于圣物。这个原本浑浑噩噩的男人,面对着一个疯女人的裸体,他身上的灵性开始复苏了。一丝怜惜一丝疼爱涌上了老光棍的心中。老光棍把疯女人的衣服洗干净后晾晒在院子里,把他仅有的一身干净衣服拿出来给女人穿上。又熬了一锅棒子面粥让疯女人填饱肚子。老光棍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嘴里不停地说着话,都是对疯女人提出的一些问题。比如说,你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孩子吗?老光棍知道女人不会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替女人回答道,我是从唐山来的,我的名字叫翠枝,我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大闺女。其实老光棍也不知道女人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从女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唐山口音,他便认定女人是从唐山来的。翠枝是村子里他认为最好看的一个媳妇,他便把女人叫了翠枝,他猜想女人这个岁数,肯定是个有儿有女的妇人了。老光棍大概觉得自己这么自问自答挺有意思挺有趣味吧,他自己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对疯女人说,翠枝呀,你就住在这里别走了,我可以养活你,不让你在外面遭罪,你看,有女人的家才像个家,有女人的日子才像个日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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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老光棍平生第一次睡觉的时候怀里搂住了一个女人。在睡下之前,老光棍为了防止疯女人跑掉,他把自己这间破草房所有的门窗都进行了检修加固。这个疯女人也许是太疲倦了,她没有往外跑,而是安详地睡在了老光棍的破草房里。老光棍把婴儿一样熟睡的女人紧紧地搂住,一刻都舍不得松开。他端详着怀里的疯女人,此时的女人完全是个美丽妇人的样子,哪里还有疯癫的迹象? 

小村子里是藏不住秘密的,老光棍收留疯女人的事情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其实,老光棍发泄完了对女人的欲望之后,心中也有些害怕,他担心自己的行为被村治保会发现,判他个流氓强奸罪下大狱,但在让疯女人走与留的这个问题上,老光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疯女人。他知道,村子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把疯女人弄回家的事情,他拉着疯女人往家走的时候,那帮小顽童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孩子们回家之后肯定会说给父母听的,所以,这件事情就是一点火星子,不可能被纸包住。即使没有这些孩子们的传话学舌,村人们也同样可以知道老光棍的行为。因为每当夜深人静老光棍跟疯女人睡在一起的时候,疯女人经常喊叫起来。而且喊叫的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吓的老光棍直拿自己脏兮兮的巴掌张捂女人的嘴。

老光棍一直担心村子里会有人找他的麻烦,但是没有。有几个喜欢多事的女人到老光棍的草房里去看过这个疯女人,村人们发现疯女人眉眼长得挺周正的,直夸老光棍有眼力有福气,还有的人跟老光棍开玩笑,让老光棍买糖给大家吃。乡亲们是善意的,他们之所以认可了老光棍的做法,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女人虽然是疯子,但毕竟是个女人呀,老光棍一辈子摸不着碰不到个女人,万一哪天撒手西去了,岂不是白白地托生了一回男人吗?再说,老光棍如果不收留疯女人,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疯女人说不定会冻饿而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老光棍也是学雷锋做好事,是救人一命,所以,村人们认可了老光棍的举动。至此,老光棍的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从深秋到初春,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老光棍和疯女人的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下来。这期间,疯女人跑丢了几次,因为发现的及时,都被老光棍找了回来。老光棍非常珍惜家里有女人的日子。这个女人虽然还需要他的照顾,但他回到家里毕竟是有了个伴儿呀。万一哪天疯女人跑了他可怎么办呀?为了留住疯女人,老光棍动开了脑筋。他知道自己必须每天下地挣工分,否则,他的口粮就成问题,更别说还要养活这个疯女人了。为了稳妥起见,老光棍找来一根绳子,一头栓在疯女人的脚脖子上,另一头系在窗户框子上,疯女人可以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却跑不出这间房子,晚上再把疯女人脚脖子上的绳子解下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疯女人的脚脖子上经常因为活动的不得法而被勒出血丝来。慢慢地,疯女人的脚脖子上开始出现感染化脓。但老光棍并没有因此而解开绳扣,有的时候老光棍往疯女人的脚脖子上系绳扣时,疯女人还会连踢带揣的,让老光棍手忙脚乱好半天。后来老光棍干脆就让绳扣一直系在疯女人的脚脖子上,要睡疯女人的时候,就把绳子的另一头从窗户框子上解下来。

老光棍是在春天的时候知道疯女人有了身孕的。本来,老光棍对这方面的常识也是一知半解,他只是觉得疯女人的身体似乎有了些明显的变化,比如食欲不振呀、比如呕吐呀等等。他把这些讲给了在一起干活的村人们听,村人们是很愿意听老光棍讲他和疯女人的那点事情的,听的人哈哈一笑缓解疲劳,讲的人眉飞色舞意犹未尽,但这些并不是村人们想听的,一些有经验的过来人便问老光棍,疯女人这几个月来红了没有?老光棍这才想起,疯女人的确是有短时间身上没来红了。人们听过之后都过来给他道喜,老光棍这才知道,自己这是要当爹了。

老光棍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当爸爸,真是想不到呀,祖坟冒青烟了,先人们显灵了,这个疯女人居然还可以怀有身孕,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的骨血,他高兴坏了。想想疯女人这几个月被自己关在房子里连太阳光都见不到,心中便有些怜惜起这个疯女人。他想解开绳子,让女人自由自在地活动活动,他还特意从赤脚医生那里要了一些红药水,准备给疯女人擦在脚脖子的伤口上,他甚至想哪天去镇上赶集的时候,给疯女人买点肉补补身子。然后他又想到,万一疯女人跑丢了怎么办?他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个女人等着他。确切点说,他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个疯女人的日子。是这个疯女人让他尝到了女人的甜头,让他知道了有女人的日子是多么有奔头,哪怕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也比回到家里影子作伴有意思多了呀。思来想去,老光棍对自己说,还是慎重一些吧,小心点没亏吃。就在老光棍举棋不定的时候,疯女人忽然抬起头来冲着老光棍妩媚地笑了一下。这一笑竟然像一杯高纯度老白干,使老光棍晕晕乎乎地眼前幻觉不断,他心花怒放,他激情荡漾,他柔情似水,他鬼使神差。总之,他把疯女人套在脚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他解开绳子的目的很明确,让女人的脚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他下地干活之前,他一定要把疯女人的脚脖子重新用绳子系好,这是无需置疑的,他绝不会心软到把这个疯女人随意地毫无防范设施地留在家里,他不会那样傻。

这个夜晚,老光棍把疯女人搂在怀里睡得特别踏实。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使老光棍的笑从心里涌到了脸上。这几十年来,老光棍何时曾经这么由衷地笑过呢?老光棍仿佛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儿子一边快乐地奔跑一边冲着他叫爸爸。老光棍就在这样惬意的梦中笑醒了,大概梦境太迷人了,老光棍有些舍不得睁开眼睛,便对着女人叫道,翠枝,你醒了吗?翠枝。几个月以来,老光棍一直叫疯女人翠枝。他已经认定,疯女人就应该叫翠枝。翠枝当然不会有反应,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光棍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发现情况不对的,那根绳子静静的系在窗户框上,另一头却垂在了地上。他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临睡前把绳子从疯女人的脚脖子上解下来了。

现疯女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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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辛伟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为了让自己大脑清醒一下,他来到堆满废品的院子里。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红的像是一道伤口流出来的鲜血,风正把一股股血腥的气息吹进他的鼻孔。他不禁连连打着寒颤,便赶紧逃进了屋子里。

大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乐哈哈地跟辛伟民打着招呼,告诉辛伟民今天他的运气特别好,收上来的废品都是可以卖出好价钱的东西。他并不在意辛伟民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他把三轮车上的破烂卸下来以后,便兴冲冲地把他带回来的酒菜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一只万里香烧鸡,一块酱猪脸,几根黄瓜,还有几个馒头。大郎兴致特别高,他还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白酒,他对辛伟民说,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今天算我过年了,好久没舍得吃肉了,还真他妈的有点馋了。

辛伟民看着不停忙碌的大郎,他忽然感到这个丑陋的畸形男人竟然有几分可爱。为了不拂大郎的兴致,他便与大郎相对而坐吃喝起来。大郎把劣质白酒喝的啧啧有声,他却觉得难以下咽。这种便宜的白酒他已经好几年不曾沾唇了。见大郎喝得高兴,他便硬着头皮喝下半杯。按说辛伟民的酒量早就在这几年的打拼中经历了千锤百炼,这区区半杯酒根本不在话下,可他今天正怀揣着一腔难言的心腹事,再加上一天没有吃饭,半杯白酒下肚,他的神经系统异常活跃起来,话也变得多了。他问大郎,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来到你家吗?大郎五官挪位地说,来者都是客,你不像穷光蛋,也不像杀人犯,到我这里来那是缘分。至于你是谁,你要真想让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大郎的一番话,倒让辛伟民露出了笑容,他说,你就不怕我给你带来霉运?我可是遇到倒霉事了,我这是在躲债呀。大郎把一块猪脸扔进嘴里,呱唧呱唧地嚼着,直到把肉咽进肚子里,大郎才说,我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影响市容,如果不小心碰了哪个女人一下,不光遭人的白眼,还要被人骂一句臭流氓。你说,我再倒霉还能倒霉到哪个份上?辛伟民又说,你这么随意的收留一个陌生人,就不怕危急你的安全吗?你对人从不设防吗?大郎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开始泛红了,他把上衣扣子解开,露出跟他的五官一样难看的胸脯,用他短粗的手掌啪啪地拍了几下,有些悲壮地说,我一没钱二没色三不惹事生非,谁会害我呢?我这个人没有理想没有前途没有人生目标,只要活着就可以了。我从来不想不可能的事情,我靠自己的双手总可以填饱肚子,山珍海味不敢想,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比有权有钱的人更有安全感,傻瓜才会置我于死地。辛伟民简直要对大郎刮目相看了。作为一名纯粹的无产者,大郎并不怨天尤人,他深知自己是弱势群体,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那么,他就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为生活中的细小意外而快乐,他甚至为今天晚上的酒肉而倍感幸福。这份气度这份豁达反而是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所欠缺的。

入夜,酒足饭饱且劳累了一天的大郎头刚一挨到枕头,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让满怀心事的辛伟民苦不堪言。    

辛伟民让自己和大郎躺在同一张床上,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劝慰自己,他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嫌这里不干净,他不是昨天之前的煤老板,现在的他是个背负着一份罪责寻找避难地的人。这一夜,辛伟民听着大郎分贝极高的鼾声,第一次深切体验了失眠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和折磨,那种折磨是全方位的,是从精神到肉体的。他想,睡不着觉应该是所有酷刑之首,这比腿上扎一口子难忍多了。昏昏沉沉的辛伟民悄悄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太想联系一下自己的小煤窑里坚守的弟兄们了,但他担心由于通讯的缘故而暴露自己的行踪。实在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他只好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但他怎么睡得着啊。

老光棍发现疯女人没了踪迹的那一刻,真是懊悔极了,他恨自己太没有主见也太没有出息,疯女人的一个微笑就让他心慈手软,他真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但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赶快把女人找回来,也许女人还没有走远,就在村子的哪个角落里傻呆呆地坐着,或者像他第一次看见疯女人那样,被一群小顽童围攻,或者疯女人正躲在哪户乡亲的屋檐下。老光棍这样想着,离弦的剑一般射出了草房子,一边奔跑着东张西望,一边大声地叫着翠枝——翠枝——。

老光棍的叫喊声惊动了村子里的人们。乡亲们纷纷走出家门跟老光棍询问详情。老光棍平时是从不在乡亲们面前提起疯女人被绳子系在窗户框子上这件事情的,他不傻,他知道虐待妇女儿童缺德,可是他不办这样的缺德事,疯女人早就跑了,哪会跟他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呢。他惧怕乡亲们的谴责,所以对疯女人被虐待守口如瓶。但今天,他顾不上这些了,他仔细地跟乡亲们描述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同时不停地询问,看见翠枝了吗?你们有谁看见翠枝了吗?

乡亲们是善良的,他们不用老光棍邀请,几乎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们全都自愿地加入到了寻找疯女人的行列中,就连那个名叫翠枝的女人,也和乡亲们一起一路寻找一路呼喊着。当然,乡亲们没有指责老光棍对疯女人的虐待,他们觉得用绳子拴住疯女人的脚脖子只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并没有虐待她的意思。拴住她因为她是疯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老光棍和乡亲们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包括鸡窝猪圈,包括村外的一座石灰窑。他们开始扩大搜索范围,把周边十几里内的村镇全都找了一遍,但是,他们全都失望而归。疯女人就像从不曾来过这个村庄一样消失的了无踪迹。就像一阵风吹过来,吹得老光棍眉头舒展,又一阵风吹去,吹的老光棍涕泪交流。他知道,那个被他称作翠枝的女人这回真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并且带走了他的尚未出世的孩子。

老光棍回到自己的破草房子里,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说话,他把平日里系在疯女人脚脖子上的绳子抓在手里,恨不得当成上吊用的工具。他忽然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自己连个疯女人都留不住,算个哪门子老爷们呀,裤裆里白白长了一套物件,现在,疯女人跑了,这套物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老光棍很有些感慨地想,女人就像一碗红烧肉,在没吃过之前,一直处在幻想之中,幻想红烧肉有多么味道鲜美。因为没有吃过红烧肉,所以想想也就算了,倒也不会垂涎欲滴,可是,当你尝过了红烧肉的味道之后,你就再也不甘心让红烧肉只停留在幻想当中,因为红烧肉是那么真实地在你的生活当中出现过。老光棍曾经死寂的心被疯女人搅动起了些许的涟漪,他决定去找回自己吃过的那碗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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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里去找呢?

老光棍从疯女人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中,已经知道疯女人来自开滦矿区,疯女人说话的口音是离村子二百多里的唐山腔。老光棍决定到唐山去。从开滦矿区开始找起,他想一个疯女人总会到处乱跑,在矿区肯定有很多人都认识她,自己就说是疯女人的亲戚,估计不会有人怀疑。只是不知这个疯女人是不是回到了矿区,如果回到了矿区,疯女人的家里人肯定会把她弄回家里,如果疯女人不回矿区而到了别处,那老光棍找起来就会更加渺茫,这样想来,老光棍觉得还是疯女人回到矿区比较好找一些,根据是,疯女人在他的草房子里达半年之久,并没有人来他这里找麻烦,更没发现曾经有人来找过疯女人,看来,疯女人的家里对她已经放弃不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还有机会吗?老光棍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希望。他仿佛看见疯女人变得大腹便便地站在荒郊野外,正等着他去迎接她回家。老光棍就在这样的渴望与幻想中上路了。

老光棍从出生到现在四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是搭生产队的拖拉机去的,他实在想象不出疯女人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怎样走才能找到。他好像听到过唐山市的村支书说过,唐山在他们县城的西北方向,那么,他决定先到县城去,到了县城再朝西北方向走,不就可以到唐山了吗?他没有钱,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花在坐车上,他得留着有限的几块钱以备不时之需。老光棍把家里的玉米面全都蒸成了窝头,装在一个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面粉他没舍得吃,他想如果找到疯女人,这点白面留着给疯女人做月子的时候再吃,老光棍就这样背着一袋子窝头一件破棉袄上路了。

老光棍靠着自己的一双脚板足足走了一天,才在天黑的时候到达了县城。饥渴难耐的老光棍坐在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的台阶上掏出窝头啃了起来。干硬的窝头噎的他呛出了眼泪,但他咬咬牙,继续吃他的窝头。当时的县城没有卖水的,倒是有一家饭店,里面既有香喷喷的米饭又有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蛋花汤,但是跟老光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老光棍衣兜里总共十几块钱,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能轻易就花掉这些钱,说不定这些钱可以救他一命呢!当然,老光棍也舍不得花钱住旅店。春天的夜晚依然是寒意袭人,老光棍开始在县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地寻找可以让他栖身的地方,总得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呀,比如人家的门洞,或者是某户人家的柴房。最后,老光棍找到了一个挺大的房子,这个大房子的墙摸上去是热呼呼的,感觉真舒服。老光棍对自己找到的这个栖身之地非常满意,他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件破棉袄从包裹里拿出来穿在身上,把一袋子窝头当作枕头,怀着对女人的渴望睡去了。

老光棍是在第五天走进唐山市区的。那时候的唐山市区并不是很繁华,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这个庄家汉子来说,他还是如同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老光棍平生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多和他村子里穿着打扮不一样的人,听到了疯女人一样的唐山话,他记得非常清楚,疯女人胡言乱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唐山口音。在当时的那个年月,人们的衣着是非常单调的,无非是黑蓝绿灰,但老光棍依然觉得城里人的衣着非常洋气。老光棍站在唐山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开始了对疯女人的正式寻找。

老光棍对于怎么寻找疯女人一点主张都没有,他只知道疯女人是矿区的,却不知道唐山市有好几个大的矿区,他又该从哪个矿区下手,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摆在了老光棍的面前,那就是他带的窝头吃光了,疯女人还没有一点线索,他却要忍饥挨饿了。老光棍看着街道上来往穿梭的人群,想起了自己的那间破草房子。那草房子虽破,却是可以给他遮风挡雨,家里虽穷,却还可以填饱肚子,哪怕只是玉米面糊糊,也是热呼呼的,他的被褥虽然破旧不堪味道难闻,却不至于让他露宿街头天当房子地当床。老光棍饥肠辘辘地想着自己的家,想着有家的种种温暖,心中竟是酸楚的不行。唐山这么大,矿区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个疯子呢?老光棍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但是既然已经出来了,总该试试看吧。老光棍就这样想着自己的草房子,想着疯女人的身体,开始了在矿区的流浪生涯。

几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的老光棍像一团臭烘烘的垃圾,回到了他久别的家。大概是没有人居住打理的缘故吧,那件破草房已经摇摇欲坠,老光棍看着自己破败的房子,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老光棍乌鸦叫一样难听的哭声传到了乡亲们的耳中,乡亲们知道定是老光棍回来了,纷纷来打听疯女人的下落,老光棍也不回答乡亲们的问话,只是哇啦哇啦地嚎叫,乡亲们明白了,劝慰她几句,也就离开了。

流浪行乞的日子让老光棍变得骨瘦如柴。回到家里以后,老光棍既没有粮食也没有柴禾,村子里善良的乡亲们纷纷伸出了手,给老光棍凑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老光棍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精神好了,身体好了,他寻找女人的心又活泛了起来。秋收一过,自家的屋里有了些粮食可以让他度日了,他就又从和从前一样,蒸了一锅窝头上路了。

经过几个月流浪的老光棍这次显得特别有经验,他不再拐弯抹角地去县城绕路走,这次直接就奔了矿区。只三天的时间,老光棍就到达了他的目的地。老光棍之所以奔到这里,是因为上次在这里寻找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了一番调查研究,他在行乞的时候,曾经问过这里的居民,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疯女人,这里的居民告诉他是有一个疯女人,但是这个疯女人好像走丢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矿区里出现过了,这让老光棍的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想,既然这里有一个疯女人走失了,那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呀。现在,这个疯女人会不会凭着记忆或者本能找回来呢?自己不就可以把疯女人找到吗?老光棍对这里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已经对这里比较集中的居民区有所了解,他甚至是采取了一种拉网式的大搜寻,他拉网式的方式是挨家挨户地乞讨。他认为如果疯女人在那个房间里,就会有声音传出来,只要有疯女人的蛛丝马迹,他就可以断定疯女人的位置,毕竟他和疯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对疯女人已经熟悉了。

天不遂人愿。老光棍挨家挨户地寻找,就是不见疯女人的踪迹,难道说疯女人根本就没有回到矿区?或者是疯女人在哪个地方冻饿而死了?如果说老光棍第一次走出家门是满怀着梦想,那么,他的第二次寻找却是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这次他将把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领回家,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个将要叫他爸爸的小孩子就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滋有味,那才叫人过的日子呀。可现在,他找不到这个疯女人。他丢失了疯女人,就是丢失了自己的种子,也就等于丢失了自己的孩子。失望,像一把大砍刀,把老光棍砍杀的浑身上下全是血,他倒在矿区的街头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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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光棍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开始的时候,老光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矿区里每天都会有不知从那里来的行乞者露宿在这里,矿区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人们发现这个人倒在这里一天一夜了还没有动静,才感觉到情况不妙,怀疑这个人已经死在这里了。胆子大一些的人们便走到老光棍身边去查看,发现这个人还活着,只是病的挺严重。其中有几个小孩子从家里弄来点水给老光棍喝了下去,还去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把这个老光棍弄走了。老光棍被民警弄走的时候,头脑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让他活下去的是三个男孩子,他恍惚间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看到三个十来岁的孩子,给他水喝的那个男孩子长得特别秀气,看着还有些眼熟,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但是具体像谁他实在没有力量去想了。他心里对这几个孩子叫了声恩人,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老光棍是被派出所的民警给送回到村子里的。这次回来老光棍对疯女人的心是彻底死了,但是矿区三个容貌姣好的少年给他留下了非常温馨的回忆。特别是那个给他端水的有些眼熟的少年,更是让他难忘。

恢复了健康的老光棍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他的心气已经死了,对生活没有了任何的奢望,只要活着就可以了。一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村子里来了一帮唐山籍的插队知青,他的心才重新又泛起了一丝丝一缕缕的波澜。

老光棍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见到辛伟民的,他们被生产队长分在一块田地里锄玉米,老光棍兼作知青的锄地师傅。起初,辛伟民并没有引起老光棍的注意,但老光棍对辛伟民、小昕、建国这三个形影不离的知青印象特别好,老光棍自己相貌不堪,便对这三个长得一个比一个秀气的小兄弟非常仰慕,老光棍甚至想,如果自己也长成人家那么英俊的模样,何至于连个疯女人都留不住呢?想到疯女人的时候,老光棍的脑袋翁的一声炸响,辛伟民的眉眼、鼻子、嘴巴乃至整个脸型,都和疯女人非常相像。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难道这个叫辛伟民的插队知青和疯女人之间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吗?老光棍开始跟知青们打听关于辛伟民的所有信息,包括家里都有什么人、家在那里住等等。由于有两次在矿区流浪的经历,老光棍对开滦矿区的居民区是熟悉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被告之有疯女人的矿区叫工人新村。他曾经在那个叫工人新村的居民区蹲守了长达一个月之久,而且在心灰意冷之时病倒在那里,所以,他对工人新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当老光棍打听到辛伟民家在矿区的工人新村时,他马上就想到了疯女人。老光棍打听到辛伟民的妈妈是个疯子时,他简直要跳了起来,他目瞪口呆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说书唱戏似的巧啊!这个辛伟民摆明了就是疯女人的儿子呀。这可让他怎么办呢?为了打听疯女人的下落,老光棍流落矿区好几个月,吃尽苦头却是无功而返。现在,老天爷却把疯女人的儿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就可以知道自己那一脉骨血的下落了吗?如果自己真的有骨血存活于世,那么,这个辛伟民就是自己孩子的亲哥哥呀。想到这里,老光棍对辛伟民竟然生出了一份莫名奇妙的亲切感。他开始有意识地跟辛伟民他们套近乎,有意识地向他们三个人示好。而辛伟民他们对这个陌生的村子从心里也有一些惧怕,不敢像在矿区似地那么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样子,他们在这里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老光棍主动跟他们几个来往,辛伟民他们也就顺水推舟,成了老光棍这里的常客

老光棍和辛伟民他们怀揣着各自的小九九,经常和老光棍凑在破草房里,改善一下生活或者喝点白薯干子酒,他们都不是很有酒量的人,特别是老光棍,几乎都是让三个知青敞开量喝,自己却很少喝。辛伟民他们三个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从未喝过酒。酒在当时是贵重物品,不是他们想喝就能喝到的,喝过酒的三个人开始变得多话起来,他们多半的话题是对矿区生活的回忆,是对他们曾经岁月的品评,而老光棍就在三个知情的话里话外获得了与矿区相关的许多信息,特别是疯女人的信息。老光棍想不到的是,辛伟民同样是怀着了解他的目的与他来往的。辛伟民通过和老光棍的交往,以及乡亲们的闲谈这两个渠道,知道了几年前老光棍曾经收留过一个疯女人,而这个疯女人也是唐山矿区的。随着了解的深入,辛伟民知道了更多的关于老光棍和疯女人的故事。辛伟民知道了老光棍用一根绳子把疯女人栓在窗户框子上防止疯女人逃跑,辛伟民知道了这个疯女人离开老光棍的时候怀着身孕,辛伟民知道了老光棍曾经两次到唐山去寻找疯女人的踪迹。现在,辛伟民终于明白老光棍为什么要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盯视他了。辛伟民的五官和他的母亲非常相像,按说,辛伟民的脾气是挺男人的,但是却长了一张清秀的面孔,很能让女孩子动心的那种。你不能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辛伟民,而只能用清秀,辛伟民的整个脸庞与他的疯母亲太近似了。

知道老光棍的故事越多,辛伟民心里就愈加不平衡。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象一条狗一样地被老光棍栓在草房子里,他就恨得把自己的牙齿咬得格蹦蹦响,真想把老光棍抓住暴打一顿,以解他心头之恨。有许多次,辛伟民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大腹便便地回到家里时的情景,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大哭起来。原来,是这个老光棍把母亲给祸害成那样的,这个狗娘养的。那次母亲生下一个死婴之后,又一次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转回家中,不知疯癫的母亲是死是活,现在何处。一种被淡忘许久的思念之情,使辛伟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他真想也像建国小昕他们那样回到家里亲热而随意地喊谁一声妈!但是他没地方喊去。他已经许多年不曾用过这个称呼了,这个称呼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遥远很陌生的一个词汇了。在同建国他们一起疯玩疯跑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联系,忘记了这样的亲情,可是这种亲情并没有离他而去,只是隐藏在了他身体的某个位置里。是老光棍激活了他潜伏已久的亲情,让他对可怜的疯母亲牵挂起来。越是想念生死不明的母亲,辛伟民就越是痛恨这个可恶的老光棍。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鲁莽给他的朋友带来灾难,已经有一部分知青返回到矿区参加工作了,他担心万一桶了什么娄子,会给自己和好朋友的前途带来不利影响,他把友情看的重于任何有形的物质的东西,但他发下誓言,一定要替疯母亲报这受辱之仇。他跟老光棍的帐总有一天要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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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他们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他们的好运气来了。那时候,开滦矿区的子女是可以随父亲到矿里去上班的。比如说小昕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工人,他就可以到父亲的单位去工作,这叫带工,就是父亲把儿子带出来。带工主要是指下乡插队的矿工子女,所以,在当时的矿区,男孩子们并不担心下乡插队以后会长久地落在农村,矿区的男青年是不用有这个后顾之忧的。矿区的男青年下乡插队几年之后,都可以通过带工的形式回到矿区,成为新一代的挖煤汉子。辛伟民的父亲虽然没有了,但他是职工家属家属,同样可以享受带工的待遇,所以,他们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开滦矿区,成了他们家族中的第二代矿工。

成了矿工的三个好朋友渐渐地出现了差距。辛伟民的心里始终放不下老光棍留在他心头的阴影,每天除了上班,辛伟民只想着怎样收拾老光棍一顿,出一口恶气。一颗仇恨的种子仿佛一团火焰,烧灼着辛伟民的身心,使他身上的每一条经络每一个细胞都在水深火热中狂躁地咆哮,不只不觉中,他清秀的脸庞上多出了几条不易察觉的皱纹,像一条条通往未知方向的小路,从而使他有了几分沧桑感。

小昕开始利用月余时间复习中学的课程,上各种补习班。其实,他的复习从插队的时候就开始了。自从恢复了高考,他的心便蠢蠢欲动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小昕一直是班里的优等生,现在,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情况可以在职参加高考,他的心又活泛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考大学希望不大,但是考个中专应该不成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再怎么和辛伟民他们去胡玩胡闹,功课也没有像他们一样扔下,他悄悄地把一个中学生应该掌握的各种知识牢牢地吃下了肚子,并且消化的完全彻底。

最实事求是的人应该是建国。建国成了矿工以后,心无旁鹜的研究起了下井挖煤之道。他不像辛伟民满腹心事,也不像小昕怀揣梦想,他就脚踏实地的要做一个能够养家糊口的挖煤汉子。

时间像一块橡皮一样,擦掉了许多历史的痕迹。一心想报仇的辛伟民也有些平静了,他正在慢慢地忘掉老光棍留在他心里的阴影。是一场噩梦,让他把这一切重又想了起来。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辛伟民刚刚和小昕他们分手。小昕已经接到了秦皇岛煤校的录取通知书,他就要到这所中专学校去上学了。开学在即,三个好朋友肯定要聚在一起庆祝一番。经过了插队生活的历练和挖煤生活的磨砺,他们现在每人都可以一口气干掉半斤二锅头。辛伟民喝得有些高了,就在这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做起了梦。那梦中的情景好像是一个连着一个的片段。有一个段落是最清晰的,十二岁的辛伟民和姐姐突然发现失踪了几个月的母亲回家来了,母亲的肚子像一口大铁锅似地鼓着,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臭气,辛伟民吓得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长大成人的辛伟民来到了插队的村子里。丑陋不堪的老光棍像一只恶狼一样把母亲扑到在了地上,辛伟民好像听到母亲嘶哑的叫声,而老光棍完全不顾母亲的死活,对母亲进行着一遍又一遍的蹂躏。这一夜的梦境不停地在辛伟民的沉睡中重复着,无限量地复制着。辛伟民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条蛇正在冬眠,是这个活生生的梦境,像一团火一样使这条蛇苏醒了。苏醒的毒蛇吐着粉红色的信子,寻找着它的攻击目标。蛇的小眼睛把目标准确地定位在了老光棍身上。

辛伟民是在傍晚时分到达他曾经插队的小村庄的。辛伟民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会触犯法律的,所以他没有在这个熟悉的地方露面,而是在附近的另一个村子里隐藏了起来。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辛伟民才像一只野猫一样灵巧敏捷地摸到了老光棍的房子跟前。几年过去了,老光棍的房子比辛伟民他们离开的时候更加破败不堪,似乎一阵大风就会把房顶刮上天空。辛伟民站在老光棍门前,他忽然有些胆怯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返身回家,明天早上他依然是一名正正经经的挖煤汉子,等待着他的将是一种娶妻生子的平静日子。可是,万一老光棍把他告上法庭,等待他的便只有高墙铁窗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草房子里传来老光棍牛吼一般的呼噜声,还有一串串含混不清的梦中呓语,似乎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当辛伟民终于听清楚老光棍的嘴里在叫的名字是翠枝时,辛伟民的大脑轰的一声巨响,他早已经知道老光棍是把自己的疯母亲叫做翠枝的。这个老光棍还在想着欺负我可怜的母亲吗?你想欺负我母亲,就是想要欺负我!辛伟民想到这里,眼前晃过一幕幕梦中的情景。想到母亲曾经被这么一个丑陋不堪的家伙关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倍受摧残,辛伟民的一腔热血全部涌进了大脑,他告诫自己,不报此仇,枉为人子,枉为男儿。

老光棍更加衰老更加丑陋,他的破房子里味道更加难闻,让闯进屋子里的辛伟民差点就要呕吐出来。老光棍的门没有上锁,因为老光棍知道自己的家是没有小偷光顾的,所以老光棍睡觉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推门而入。辛伟民是飞起一脚把门踢开的。睡眼惺忪的老光棍,望着眼前这个相貌清秀的大男人,并没有弄明白来者的身份。几年不见,辛伟民跟插队的时候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辛伟民比插队的时候高大了一些,脸上身上多了一股子男人气,这种男人气是挖煤汉子独有的,而老光棍则比三年前更加猥琐,这猥琐使辛伟民更加气愤难平。

当辛伟民挥动拳头砸向老光棍时,老光棍才知道来者何人。被辛伟民一拳打得瘫在地上的老光棍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疯女人的儿子知道了自己和疯女人的事情把自己当成了仇人,他这是寻仇来了。这么看起来,是自己的末日到了。这个挖煤汉子的拳头真够有劲的,老光棍瘫在地上就失去了站立起来的力量。老光棍现在才彻底清醒了,清醒过来的老光棍一下子把辛伟民的腿抱住了,这样辛伟民再动手的时候就有了阻碍。老光棍太想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了。他不停地问辛伟民,有没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弟弟或者妹妹。辛伟民有些恶狠狠地说,我妈十多年前是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老光棍听了辛伟民的话,长满了眵目糊的混浊眼球就像黑暗中的焰火一样,悠地闪出了极艳的一缕光。老光棍放开辛伟民的腿,爬起来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谢天谢地,我还有个儿子啊,老天开眼呀。辛伟民看着老光棍那副激动不已的样子,想着至今生死不明的母亲,他抬起脚就把老光棍踢翻在地上,嘴里骂道,开啥眼呀,你说开啥眼?开你妈拉个死逼,我告诉你,那孩子让我掐死了。真是鬼使神差,那孩子本来就是个死婴,但辛伟民却说是他掐死的。其实在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这么说不过是觉得解恨而已。辛伟民没想到,他的话一下子把老光棍给激怒了。老光棍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疯了一般地扑向了辛伟民,嘴里不停地骂着,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儿子偿命,你是个杀人犯。老光棍要和辛伟民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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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并没有勇气与胆量要了老光棍的命,他只是想把老光棍痛打一顿,替母亲也替自己出口恶气,然后再悄悄地返回矿区,他估计老光棍是不会报案的。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老光棍反而不依不饶的跟他杠上了,他除了继续跟老光棍厮打,似乎是别无选择。辛伟民毕竟是太年轻了,他的火气已经被老光棍引逗起来了。老光棍再怎么想跟辛伟民拼命,他毕竟是一个老者了,况且他还不再拥有健康,辛伟民却是风华正茂,老光棍怎么可能是辛伟民的对手呢?在辛伟民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之下,老光棍的骂声越来越小,最后老光棍丧失了战斗力,老光棍不仅没有还手之功,也没有了招架之力。最主要的是老光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确却地知道了自己有个儿子,却又马上得到了儿子已经死掉的噩耗,老光棍的精神支撑垮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辛伟民才注意到老光棍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辛伟民抬脚踢了老光棍一下,就像踢在了一堆破棉絮上一样没有一点质感。辛伟民低头看看老光棍,狠狠地说,别装死。老光棍就像回应他一样地哼哼了几声,就再没了声息。此时的辛伟民看着更加丑陋衰老的老光棍,也有些害怕了。他知道无论什么朝代,无论在什么背景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都是颠覆不破的真理,万一老光棍被打死了,他也就没有了未来。想着想着,辛伟民的手便有了些许的颤抖,紧接着,这颤抖便传遍了他的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像一阵暴风雨一样猛烈地袭击了他。辛伟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狍子一般窜出了老光棍的破草房,沿着乡间小路奔向县城,然后坐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返回了唐山。

辛伟民虽然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但是熟悉他的人们还是从看似正常的眼神中看出了异样,看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与不安,尤其是建国和小昕。小昕上学的学校离家不过二百多里,所以每个月都要回家几天。小昕回家的时候他们三个肯定是要聚在一起的。这次小昕回家,恰逢辛伟民从村子里回来不久。辛伟民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就引起了小昕的注意。其实怀揣心事的辛伟民也觉得他打老光棍的事情做的有些过火了,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鲁莽,这个包袱让他心里疲惫不堪。他见小昕一直追问自己有什么心事,索性就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小昕建国听。他发现讲给好朋友听以后,自己的心里舒坦多了。由于不知道老光棍是死是活,小昕和建国都替辛伟民捏了一把汗。

有警察出现在辛伟民的家里,是在他痛打老光棍的两个月之后。辛伟民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把老光棍打死。由于老光棍一个人住在村头,又和村里人没有多少来往,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老光棍的遭遇,是村子里的治保主任恰巧走到老光棍的破房子前,忽然想起这两天没看见老光棍出门,便想看看老光棍到底是怎么回事。治保主任走进草房子一看,老光棍光着屁股倒在地上,嘴角上的血迹已经变黑结茄。找来懂行的村里人一看,说是老光棍还有一口气。治保主人一边报告公安局,一边组织村里人把老光棍弄到了县医院。老光棍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可以断断续续地说话,公安局的刑侦人员始终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没有得到清晰地线索。但老光棍一直在说到一个叫辛伟民的人,并且反复强调辛伟民杀了他的儿子。这让村里人和刑侦人员如坠五里云雾中,老光棍一辈子没娶过女人,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儿子。警察期待着老光棍伤势好一些以后,再从老光棍的嘴里得到一些有破案价值的具体线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光棍被打伤一个多月以后去世了。

老光棍虽然死了,但是这个案子还是要破的。公安人员把老光棍的不成体系的叙述串联起来,进行了一番具体的分析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老光棍的被打致死,一定跟一个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又跟一个孩子有关,而这三个人全都跟一个叫辛伟民的人有关。为了把这些关系理出一个头绪,警察深入到了老光棍的村子里开展起了调查研究工作。警察是从村民们的口中知道老光棍和疯女人的故事的,然后又了解到一个叫辛伟民的插队知青,母亲也是个疯子。就这样,辛伟民很快就进入了警察的视线。让辛伟民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句气话也招来了不小的麻烦。警察一直在落实一个事实,那就是,辛伟民是不是掐死了老光棍的儿子。关于那个死婴辛伟民说到了好多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在事实面前,警察排除了辛伟民杀人的前科。但是辛伟民的故意伤害罪却是板上钉钉的,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辛伟民被叛了十五年徒刑。

 

 

由于有立功表现,辛伟民并没有坐满他的十五年徒刑。他在入狱的十个年头,一个人独自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站在自由的天空下,太阳晃得辛伟民睁不开眼睛。呈现在辛伟民眼前的矿区让他觉得太陌生了。从一九八零年他走进监狱到一九九零年重获自由,应该说这十年的变化是超过了以往历史上任何一个十年的,这十年人们的变化是多元的全方位的。辛伟民望着这些曾经熟悉的街道,曾经熟悉的家园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的家该怎么走。地址辛伟民是知道的,辛伟民早就从姐姐的信中得知自己家已经不是从前的简易房,现在已经搬了新家,姐姐和妹妹燕子住在一起。姐姐的样子历历在目,妹妹燕子是什么样子,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辛伟民的回归让姐姐异常兴奋。辛伟民看见姐姐眼角堆积的皱纹和鬓边隐现的白发时,心中酸楚了许久。最有意思的还是自己那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小妹妹。这个母亲疯癫以后生的妹妹,他从未正眼看过,就连她的存在都是淡淡的,是姐姐小母亲一样的把妹妹拉扯大。辛伟民没有想到,自己的姐姐虽然相貌一般,妹妹长得却貌若天仙,两姐妹在容貌方面有差距是肯定的,但是辛伟民没想到差距会是如此的巨大。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出现了一个大男人,让辛伟民和姐妹之间都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互不适应。姐姐还好,作为这个家的一家之长,现在全家终于团圆了,也是圆了她的一个梦想,一个期盼,她的喜悦是挂在脸上的。妹妹燕子则把这个哥哥当成了家庭的入侵者,当成了这个家庭的第三者,她已经习惯了拥有姐姐的日子,这个多出来的哥哥让她无所适从,也就很少跟辛伟民进行语言上的交流,还时不时地使个小性子甩个脸子给辛伟民看。这让辛伟民的心凉了热,热了又凉。其实,适应不了这种新的生活格局的人,除了两姐妹,同样适应不了的还有辛伟民。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的辛伟民,决定独自到外面去闯荡,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一份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的尊严与幸福的日子。

本来,辛伟民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是非常渴望见到昔日的好友建国和小昕的,但神使鬼差,他竟然让姐姐封锁了自己出狱的消息。他已经从姐姐的嘴里知道了朋友的情况。大家过得都挺好,而如果他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也许只会获得一丝怜惜或者无关痛痒的问候,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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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在家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到外面去闯世界了,他相信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一定可以自食其力,总不能让姐姐养着吧。就是姐姐不说什么,他也应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唐山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男人的用武之地,只要你有力气,随处可见的小煤矿一个挨着一个。这些个小煤窑的窑主是不会拒绝辛伟民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况且,他还有下井挖煤的工作经验,所以,他很快就在小煤窑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就是工资少点的工作。上班以后的辛伟民发现,这些小煤窑的窑主有好几个跟他一样,也是从狱里出来的,更让辛伟民吃惊的是,他的好几个狱友都在这些小煤窑里讨生活,都在这里混饭吃。

干煤矿,对于辛伟民来说那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这不光是因为他曾经当过三年开滦煤矿这样大型国有企业的矿工,还因为他从小就是在煤堆里长大的,对于那些不曾到过煤矿的人来说,他真是有着太多的优势。正是辛伟民的种种优势,使他很快得到了窑主的赏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从一个小工升到了领班的位置。也就是说,他的工资比原来高出了许多,伙食标准也相应地提高了。从来没有领导过任何人的辛伟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权力带给他的甜头。对于辛伟民来说,干到领班已经让他很满意了,他没有多么强烈的占有欲,他的首要问题是能够养活自己,能够自食其力。只是有很多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就会让事物发生本质的变化,而这变化的结果,是当事人做梦也不会意料到的。

辛伟民是打算就这样在小煤窑干下去的。他觉得在唐山这块土地上,小煤窑是他在有生之年永远也不会取缔的一种地方煤矿存在方式,他只要肯干,就可以凭借自身的一把子力气和娴熟的技术混个衣食无忧,所以,他干的既心平气和又尽心尽力。打破辛伟民宁静生活的祸首,是自己的一泡尿。

那晚,喝了两瓶啤酒的辛伟民被尿憋醒了。辛伟民所在的这个小煤窑规模不算小,有百十名工人。离家近的工人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只有像辛伟民这样的人和一些外地来的农民工住在宿舍里。这里的建筑物一共是前后两排红砖平房。前面的一排平房是办公室和煤窑主的住处,后排是窑工住的地方,厕所则在前排平房那里,辛伟民要想去厕所,就必须绕到前排平房去。如果在平时,辛伟民出得房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解决了,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奔了前排的厕所。窑主屋子里的嬉笑声,就是他站在厕所里撒那泡长尿的时候传进耳朵里的。窑主屋子里每天都有女人,但不是窑主的老婆,窑工们早就习惯了。窑主屋子里的女人经常更换,窑工们认为这也没啥了不起的,人家窑主有钱有能力,关咱们屁事?现在很多发迹的个体户不都是这样吗?最近听说,窑主不换女人了,有个女人像给窑主施了魔法一样,让窑主对这个女人言听计从,在这个女人面前乖巧的像只绵羊羔子。两人好的初恋一般,连窑主的脾气都变了,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辛伟民对这些传言从不感兴趣,但现在的问题是,辛伟民听到的声音刺激了他的神经,这个声音跟他有着相同的基因密码,跟他有着相似的容貌,这就不能不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一泡长尿没撒干净,辛伟民就系上裤子奔了窑主的卧室,正当年的壮汉子辛伟民一脚就把窑主的门给踹开了。窑主和女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壮汉子吓了一跳。待窑主看清楚来人是自己煤窑上的领班辛伟民时,心就随之放在了胸腔里。窑主知道辛伟民在窑工当中相当有威信有号召力,窑主也知道辛伟民对自己是忠诚的。可以说,现在这个小煤窑有一多半是辛伟民在支撑着,窑主的钱有一大部分是辛伟民帮着赚的。所以,窑主对辛伟民自然是客气有佳,而那个女人看到破门而入的辛伟民则是满面尴尬。窑主自然想不到他正拥在怀里的女人就是辛伟民的妹妹燕子。辛伟民没有责怪窑主,他只是怒不可遏地瞪着妹妹,气哼哼地问道,你干点啥不好呀,咋偏偏要干这个下三烂的营生?姐姐不是每个月都给你零花钱吗?你还要不要脸呀你?辛伟民没想到妹妹不但没有一点羞愧之色,反而毫不惧怕的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姐姐的工资就那几个死钱,她只能够让我吃饱穿暖,满足我生命的基本保障,但是,姐姐没有能力让我吃好穿好,没有能力让我过高质量的生活。姐姐已经四十岁的人了,一辈子洁身自爱,不知男人为何物,那又怎么样?没有人给她发贞节牌坊,人们只会像看怪物那样看待她,把她当成另类。我不想像姐姐那样过一辈子,再说,我已经长大了,没有理由让姐姐养活着。

辛伟民得承认,妹妹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实事求是地说,辛伟民和燕子兄妹之间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在燕子长大成人的这个阶段,辛伟民正在监狱里服刑,作为兄长,辛伟民并没有给过妹妹一丝一毫的帮助。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支撑这个家的都是姐姐。燕子甚至在同学朋友面前从不提起自己的哥哥,随着她的逐渐长大,她也不喜欢谈起自己的姐姐,她认为无论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有着太多的人格缺陷,都有别于正常人的生活模式。她与姐姐在一起虽然谈不上相依为命,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家庭格局,所以,当辛伟民从监狱里回到家中的时候,燕子对这个十年没见面的哥哥极其不适应,甚至多少还有点排斥。在燕子的记忆中,她的哥哥是个清爽英俊的小男生。可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哥哥,却是个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抬头纹的壮汉,满脸的黑胡子茬,像一把鞋刷子贴在了脸上。这个年龄的男人应该是已经成家立业,生活稳定,可是她的哥哥竟然是一无所有,就连一日三餐也要用姐姐的工资去买。有一次,作为妹妹的燕子看见哥哥端着饭碗的手竟然有些发抖,脸上也是红了又红,他知道,那是因为哥哥像她一样因为让姐姐养活着而感到羞愧,她又何尝不是呢?燕子知道姐姐把她养大已经非常不容易,她也想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但她没文凭没技术,又不愿意去靠自己出卖劳动力来赚取微薄的收入,想来想去,觉得她最大的本钱就是自己青春勃发的身体,她的皮肉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的。燕子的生意还是不错的,但她比较挑剔,她会集中一段时间只跟一个窑主好。有的时候,燕子也想过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算了,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干净,知道她底细的男人不会娶她,太差劲的男人她又不想嫁。日子就在这斗转星移中过的悄无声息,燕子也就在这嫁与不嫁的选择中, 长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妇人。悄无声息中,燕子已经习惯了吃饭下馆子,衣服穿名牌的日子。如果让她给一个固定的男人做老婆,她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索性就破罐子破摔,过到哪里算哪里,趁着自己尚且青春年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想乐就乐,人生苦短,别像姐姐一样,人生过去了一大半,依然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燕子认为自己的姐姐太可怜了,她不愿意自己也过姐姐一样的日子,何必等到成为黄脸婆的时候 再感叹朝如青丝暮成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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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干的这营生,是不太出彩的活计,不能拿到阳光底下来晾晒,所以,她是一直瞒着姐姐的,她只是告诉姐姐,自己在私人煤矿里打工,收入还不错,她同样不会告诉哥哥辛伟民,但她没想到自己会在煤窑主的房间里让哥哥撞上,也算是百密一疏。其实,哥哥不知道,燕子跟这里的煤窑主已经好挺长时间了,燕子也知道哥哥就在这个小煤窑上班,她甚至叮嘱窑主善待她的哥哥,毕竟血浓于水。这一切辛伟民当然不知道,只道是窑主待他不薄信任有佳,却原来,还有小妹妹的游说与献身在里边。

这时候的辛伟民毕竟不是十几年前的辛伟民了,十年的监狱生活,他的脾气没有那么火爆了,遇到什么问题也不会冲动,他已经从一个爱感情用事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能够冷静应对的中年男人。略一思索后,辛伟民走出了窑主的房间。在临出房门的刹那,辛伟民还回过头去,冲着窑主笑了一下。就在辛伟民躺到自己床上的那一瞬间,一个计划或者叫阴谋,在辛伟民的脑海中形成了。

如果说辛伟民最初的想法还只是一颗青涩的种子的话,那么,辛伟民的大脑就像一张温床一样让这颗种子从干瘪到润泽,紧接着就开始变得水汪汪的饱满起来。最后,终于长出了一片嫩芽,并以顽强的生命力拱破泥土,变成了一颗枝叶繁茂的植物。这颗植物在辛伟民的心里不停地生长不断地壮大。辛伟民就是在这颗植物的陪伴下,为自己的行动做着准备工作,但他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区别,下班以后经常和工友们凑在一起喝酒打牌。辛伟民这段时间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尽量和窑主保持距离,能躲开就躲开去,实在碰个面对面躲闪不及了,他就和窑主打个招呼,顺带着汇报一些煤窑上的事情,而窑主则对他更好了,更加信任了,似乎是和他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窑主的态度让辛伟民更加坚定了信心。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的过着。

 

 

出事的时候,窑主正在温柔乡里做着七彩的梦。这天,辛伟民领着几个铁哥们下井以后,对井下的一些设施做了手脚,造成了冒顶塌方的事故现场。布置完这一切以后,辛伟民毫不客气地踹开了窑主的房门。辛伟民站到窑主的床前,并不理会莫名奇妙的妹妹,只对着睡眼朦胧的窑主说到,井下出事了,赶快去看看吧。

干小煤窑的个体户最头疼最懊恼最担心的就是井下出事故。煤矿的事故没有几个是皮肉外伤,轻则折胳膊断腿,重则人命关天,那损失掉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这种消息是会让所有干这个营生的人心惊肉跳的,偏偏辛伟民就把这样的消息带给了窑主。窑主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的,窑主现在已经很少去井下了,一切都由辛伟民操持着,窑主对辛伟民的放心程度有些过了。特别是自从出现了燕子事件之后,窑主更是觉得自己已经和辛伟民达成了某种默契。所以,当辛伟民告诉窑主井下有事故的时候,窑主光着肥硕的身子愣在了被窝里。辛伟民看着窑主那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里发出了一声冷笑。他抓起窑主的衣服扔过去,口气有些强硬地对窑主说,赶快到井下去看看吧,装傻解决不了问题。

辛伟民带着窑主赶到井下的时候,现场一片狼藉,有几个工人倒在煤堆上哭爹喊娘地叫唤着,看样子伤的不轻。这个小煤窑从开张到现在,只出过一些断手骨折之类的小事故,这么大面积的塌方冒顶事故还从未发生过,更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同时受伤。况且,煤窑主对井下的各项生产设备也有些生疏了,特别是辛伟民来给他带班的这几年,他已经很少过问生产上的事情,他把相当大的精力放在卖煤收钱上,从而忽略了一些别的方面的东西。窑主看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傻掉了,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辛伟民,而辛伟民则以最快的速度把窑主带到了地面。

坐在窑主宽敞的办公室里,辛伟民开始和窑主摊牌了。辛伟民似乎是十分体贴地对窑主说,情况你都看到了,事故怎么处理,你应该赶紧拿主意,这次你的损失肯定小不了,如果有人把你告到法院,你恐怕就得跟我一样蹲十年大牢,你到时候就得人财两空。我这个杀人犯是故意伤害罪,是明目张胆地剥夺人的生命,你却是间接地杀人犯。深牢大狱的滋味可不怎么样啊,没有进去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想象不出那些无形的东西来,比如坐牢的感受,感同身受用在这个地方是胡说八道,是扯鸡巴蛋。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小煤窑给卖掉。

窑主原本不是个聪明人,辛伟民的一番话更是把他吓得够呛,他看着辛伟民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他才猛然想起,辛伟民是蹲过十年大牢的,辛伟民把一个老男人活活给打死了。现在,辛伟民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色。一丝恐惧感爬上了窑主的心头,他有些怕了。还指望辛伟民给他出些好的点子帮他渡过难关,现在看来他是错了。辛伟民是个颇有心计的人,只是含而不露罢了。但他没想到辛伟民会让他把小煤窑要卖掉。这个小煤窑他已经经营好几年了,给他带来了享用不尽的财富,没有这个小煤窑,说不定他依然是那个靠打短工混饭吃的无业游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小煤窑就是他的恩人,就是他的贵人,他怎么能割舍掉这个小煤窑呢?

就在窑主不明白辛伟民为什让他把小煤窑卖掉时,辛伟民的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辛伟民说这个小煤窑我要了。你当初十八万买的,我给你二十万,你不会吃亏的。

窑主惊愕地看着辛伟民,他甚至没明白辛伟民这话的具体含义,他想,我并没有要卖掉小煤窑的意思,你凭啥要替我做主并且作价呢?你只是我的领班呀?窑主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他对辛伟民说,哥们儿,我不卖小煤窑,我可以花钱把事故摆平。辛伟民把一只手重重地拍在窑主的肩头,语气又冷又硬地说,你必须卖而且必须卖给我!否则,你会后悔的,哥们儿。

至此,窑主明白了,辛伟民早就在暗中做手脚要抢夺他的小煤窑了,所谓的事故,都是辛伟民一手布置的,还有燕子,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小女人,她会不会也是辛伟民故意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呢?窑主咬着牙,恨不得把辛伟民的蛋子咬碎,他才知道自己当初收留刚从牢里出来的辛伟民是他这辈子干的最蠢的一件事情。但是,后悔没有用,眼前的事实是,辛伟民要明目张胆地抢夺他的摇钱树,辛伟民杀过人蹲过大狱,如果他反抗或者拒绝辛伟民的要求,那很可能他的生命受到威胁!万一辛伟民要他的性命,他的女人儿子和别墅都将会改名换姓,它存在银行里的那些钱也就成了废纸。还有跟他的女人,也将会投入到别人的怀抱。窑主本是个胆小的人,其实,他的小煤窑上也有几个保安人员,人们习惯把这些保安叫做打手或者保镖,但是窑主不喜欢打来杀去,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赚钱,然后欢天喜地的花钱。现在看来,辛伟民把他平静如水的日子给搅混了,搅乱了。他现在即使调动起几个打手跟辛伟民来一场火拼,辛伟民也不会后退,辛伟民从监狱里呆了十年,结交了好多狱友,他的小煤窑上就有十几个通过辛伟民介绍来上班的,都是他太喜欢燕子,进而又太信任辛伟民,从而造成了今天的恶果。窑主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辛伟民,知道自己必须当机立断以保全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他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诸如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的警句俗语,他决定听从辛伟民的安排,把自己经营的有模有样的小煤窑让给辛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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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的十年大狱没有白蹲,他的法律意识还挺强,知道无论干什么都需要证据,空口无凭只能以失败而告终。他从窑主的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摆在煤窑主面前,让窑主写上,是窑主自己愿意把小煤窑转手卖给辛伟民的,并让窑主签上字,盖上印章,让其具备了法律效用,让小煤窑从此成了辛伟民的一方地盘。

辛伟民以这样的方式拥有了这座效益不错的小煤窑,他比原来的窑主更懂得经营,更明白如何让手下的人们为他卖命,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比原来的窑主会敬神。他认为真正的神仙不是土地神也不是窑神,而是那些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的执法人员。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职能部门当做庙门,把那些手中大权在握的官员当作必须要敬的神仙。正是因为他太会敬神了,所以,他接手后的小煤窑,方方面面都让他喜笑颜开。

有那么一阵子,上面刮起了一股停关小煤窑的风,而且这股子风非常强势,眼看着附近的几家小煤窑都被有关方面炸毁了,辛伟民的小煤窑依然出煤,依然是来拉煤的卡车排成一字长龙。这让辛伟民很有些自鸣得意。辛伟民毕竟在大型国有煤矿干过,他比原来的窑主有着更加丰富的采煤工作经验,他也比原来的窑主懂得在设备更新安全生产上下功夫做文章,他同样比原来的窑主善于经营,善于亲历亲为,他几乎每天都下井,亲自掌握着与小煤窑有关的一切问题,不管是动态的还是静态的他都了然于胸,基于此,他的小煤窑异乎寻常的红火。

辛伟民接管了小煤窑以后,并没有把原来的窑主扫地出门,他认为那么做不够厚道,也不够哥们儿义气,毕竟窑主对他还是有恩的。他知道这个小煤窑用十年的光阴给了窑主后半生足以丰衣足食的财产,他还知道妹妹燕子和窑主的关系更密切了,燕子并没有因为窑主失去了小煤窑而跟他分手。燕子现在已经从姐姐那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窑主为其购置的两室一厅里,窑主和燕子现在公开住在一起,但窑主绝对不会离婚,而燕子也并不在乎名分。辛伟民接手后的小煤窑扩大了一些规模以后,他给起了个挺响亮的名字,叫做兴旺煤矿。他让人们称呼他为矿长,而不是老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就是喜欢人们叫他矿长,矿长这个称呼让他心花怒放,让他志得意满。他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妹妹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和能力。本来,妹妹和窑主住在一起是件让他挺窝火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管不了妹妹,他凭啥干涉妹妹的私生活呢?他有这个资格吗?有很多时候他是要请一些政要人士出席一些高档宴会的,每逢这时,他都会把燕子带上。燕子不光长得漂亮,嘴巴也特别会说话,尤其特别会劝酒,而且在劝别人喝酒的同时,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做梦都没想到,妹妹竟有如此好的酒量,真是天生的公关材料。所以,燕子平时不用上班,但是,他会按月发给妹妹一份工资。燕子的工作就是陪同客人喝酒唱歌跳舞。在发给燕子工资的同时,辛伟民也没有忘记给了他机会的窑主,辛伟民一直认为,如果窑主够机敏,或者窑主胆子再大一些,他是不会得到这个小煤窑的。他已经把人家的小煤窑强行买了过来,也应该给人家留一个位置,让人家有饭可吃,同时也避免窑主狗急跳墙采取强硬手段报复自己。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想法,辛伟民没有把窑主一脚踢开,他给了窑主相当可观的股份,让窑主每年都有所收入,而且收入不菲。再怎么说,他也不是通过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得到的这个小煤窑。这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有些脸红耳热,觉得自己不够仗义。只是随着他的钱包越来越鼓,他脸红耳热的时候少了。

方圆几十里的矿区,兴旺煤矿的辛伟民矿长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他的矿长办公室还是以前窑主的那间平房,但经过一番整修以后,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把原来的东西全部换掉了,他原本不是喜欢奢侈张扬的人,他换掉这些东西主要是图个吉利,还有就是,他看着这些旧东西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妹妹和窑主在一起的情景就会逼真的出现在眼前,让他浑身生出湿疹一样的其痒无比,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是挺折磨人的。他在市里新开发的豪华小区购买了一套高档住宅,一辆奔驰汽车。他喜欢像个成家的男人那样,早上自己开车到矿上,晚上除了一些应酬,自己再开车回家,生活过得相当有规律。

有钱以后的辛伟民还发现,自从被人们称为矿长以后,再也没有人把他和监狱联系在一起了,人们看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很浓厚的暖味,称呼他时的声音也增加了含糖量,但他不是很喜欢交际,除了生意上必不可少的应酬,他几乎不怎么参加狐朋狗友的聚会。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自己家里喝茶,看光碟或者看一些管理方面的书籍。辛伟民之所以不怎么交朋友,是因为他每次想到朋友的时候,便会想起他的童年伙伴,想起建国,想起小昕。如果说到友情,他们之间的友情够深厚了吧,可还是慢慢的疏远了。辛伟民觉得如果自己连他们两个人的友情都会失去,那还有什么必要再去交朋友呢?生意上的所谓朋友怎么会有真情实感?所以,辛伟民在人们的眼中是个挺有个性挺孤僻的人。

就在辛伟民的小煤窑顺风顺水时,煤炭市场出现了大面积的滑坡,给辛伟民的煤炭销售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冲击。就连国营大煤矿都出现了煤炭滞销的情况。姐姐的工资已经不能悉数发放,井下工人开始轮流放假。相比之下,辛伟民的小煤窑还在幸运的运转着,但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他的煤场上也曾堆满了卖不出去的原煤。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国营大矿那样的抗风险能力的,眼看着自己从地下掏出来的煤炭被风吹日晒的白白消耗着,他再也坐不住了,那可都是钱啊,想当初手里有煤他是爷爷,现在手里有煤他是孙子。他清楚,再像从前那样等着客户上门的日子已经没有了,已经有些经营经验的辛伟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好在平日里积攒了一些人气,手里有一批长期合作的关系户。他开始亲自出马,带着助手到全国各地回访客户,并且忍痛降低了煤价,终于使自己的煤炭变成了钱。虽说赚的少了点,可总比停产强多了。

辛伟民坐在自己舒适的老板椅上,看着远不如国营大矿有气势的天轮不紧不慢的转着,心中对前程有些茫茫然。十年的商海鏖战,他虽然没有被呛水被淹没,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智商有多高,他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于运气好,归结于上苍对他的眷顾——如果他算成功的话。他同时清醒的意识到,钱是越来越不好赚了。当然,面对国营大矿的煤山时,他还是有些暗自得意的,毕竟自己的天轮还在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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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伟民被大郎的鼾声折磨的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在床上转辗反侧,便又闻到了一股股浓烈的香气。他忽然发现这屋子里的香味是从床头那个位置散发出来的。他把床头上破旧的褥子扒开一看,下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小瓶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床头。那些小瓶子一个比一个精致,一个比一个漂亮。他终于明白这屋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郁的香味了。原来这里藏着那么多装香水用的小瓶子呀。他对大郎产生了一种难于言说的好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大郎肆无忌惮的鼾声。

天终于亮了

辛伟民被一种既将崩溃的感觉包围得烦躁不安起来。他问自己,难道要在这里长期呆下去吗?自己现在完全不能掌控外面的消息。一个跟外界失去联系的人,无疑是掉进了一口活棺材里了。这样的日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呢?坐牢还有期限,可这里却是无期啊!尤其是早晨大郎出门的时候,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那似是无意的一撇,却让他的神经末梢疑惑地收缩了一下,便想难道是大郎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干脆就是听到了有关小煤窑的消息对他产生了怀疑?再说自己这个样子能不让人怀疑吗?他觉得大郎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会像母亲一样精神失常。

人这种动物是这个星球上最复杂的物种之一吧,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东西,比如人的感情。辛伟民看着大郎走远以后,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确信此地并无异样之后,他决定离开了。即将走出门去的一刹那,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一种恋恋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他重新回到屋子里,掏出几百块钱放在大郎的枕头底下,他知道,这是目前他可以表达对大郎谢意的唯一方式。

辛伟民沿着田埂走到一块刚刚收割过的地头,看到不远处就是通往矿区的公路。但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奔向公路。他忽然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疲惫感,便走到一堆玉米桔子面前,在玉米叶子干枯的破碎声中坐了下来。深秋的早晨是微凉的,寒气穿过西装,附着在辛伟民的皮肤上,再慢慢地浸入到肌肉里,冷的感觉便从头皮直达脚后跟。为了抵御寒冷,也为了遮挡人们的视线,辛伟民把一捆捆的玉米桔子戳起来,搭建成一个临时的窝棚,再将一些玉米叶子铺在地上。他绕着自己建造的窝棚转了一圈,既是欣赏又似观察。此时,忙碌了一个秋天的庄稼人正在家里享受收获的喜悦吧。田野里是如此的安静,只有秋虫垂死的哀鸣和觅食的鸟儿们。辛伟民对目前这里的环境还算满意,他钻进窝棚里躺在玉米叶子上闭上了眼睛。朦胧中,辛伟民想起了一个曾经听过的寓言故事。从前有一个砍柴的人,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处藏宝的山洞,但是这个洞很小,人是无法进去的,如果想得到财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心掏出来,然后变成豺狼就可以钻进去。砍柴人得宝心切,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山洞外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变成了一只豺狼,变成了豺狼的砍柴人终于得到了宝藏,珠宝玉器车载斗量。他再也不用砍柴了。可是他回来找心的时候心却丢了,他已经无法还原成穿布衣吃粗粮的砍柴人,只能是一只豺狼。

渐渐升高的太阳把庄稼地里特有的某种气息给暴晒了出来,那是收割以后田野里残留的粮食味道,那味道让人昏昏欲睡。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辛伟民也不知道,醒来却是因为饥饿,才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他有些后悔没在大郎那里下一碗面吃。

午后的太阳有些疯狂有些骚情,像极了发情期的某种动物,让辛伟民的心里躁动起来。

辛伟民从小窝棚里钻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一边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双腿。他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胃里面灼烧的痛感,但他现在自己必须忍耐。不远处的公路上车少人稀,让他纷繁的心绪安稳了许多。更让辛伟民感到安心的,是他刚刚做出的一个决定。

辛伟民沿着公路向矿区的方向走去,他要去自己的小煤窑,他要去像个男人那样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故,他为自己的逃跑感到了羞愧。

此时,太阳的强光给他疲惫的脸上涂上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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