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谷天风

CPXS 049


以下内容摘录


1

 

假如有一天发展大道路口没有了人车混乱,孤单置身工业园的细节图景中,大道上流淌的将是万伟鹏更深的焦虑和混乱。

不用喇叭警示,不用呵斥埋怨,习惯以相互欣赏为混乱规则。万伟鹏是混乱中的元素又是看客,从混乱中看到流向秩序和勃勃生机。今天没有时间停车,汇入人车争抢的上班潮流,切身感到驾驶技术还真的不行。没有人理睬他是千军万马中的“将军”,灵巧的单骑单车不断从车身两侧越过。不须打盘避让,不断点击油门和刹车,以混乱形成的规则去欣赏绝尘而去的人和车。

纬远公司进口两台针织大圆机,设备从港口运过来,车间的地面硬化没有达到保养期,不能一次到位安装。等地面硬化达到标准,预约的吊车没有时间,这边的外方调试工程师的合同时间等不了,纬远公司向松塘镇企管办求援。

松塘镇两个工业园,松隅大道工业园的开发陷入困境,“三通一平”没有完成就下马了。没有发展大道工业园区的稳定运行,产生了负面影响,松隅大道工业园的招商引资将更加困难。万伟鹏找到“铁甲团长”潮平,要他想办法找吊车。没有央求的好话说,把你的工地停了,也要优先解决这边的燃眉之急。潮平不计较万伟鹏的霸道,说万主任呼风唤雨的,转运两台设备还当个事,没有吊车大象就不长腿了?“铁甲师团”的挖掘机经常转运工地,专用拖车不应急,吊车不应急,装卸工土法上马照样解决问题。

潮平不急万伟鹏急,纬远公司牵涉到外方合同赔偿,外国人不讲人情面子和端酒杯的让步。车进厂区大门,从混乱的人群中看到袁三意,万伟鹏意识到人马到位了。不管用的土法洋法,把设备转运到车间总有一个办法。万伟鹏暗自感激潮平,毕竟是“九贤三俊”的发小。

围绕设备箱体搭起了三角支架,上面挂着葫芦吊,起吊的铁链哗哗地拉动,设备箱体缓缓提升起来。达到起吊高度,拉动的铁链在混乱的叫喊声停下来。接着往箱体底部铺设滚筒,放下箱体,在箱体运行的着力点固定缆绳。潮平很活跃,指挥二十多人分布到两根缆绳上。装卸工头一再叮嘱,发力不能太猛,用力均匀。二十多人分别握住两根缆绳,像拔河那样身体后蹲。潮平喊一、二、三,设备箱体纹丝不动。装卸工头把装卸工调两个过来,用撬杠从箱体后座撬动箱体助力。装卸工头叫喊再来,准备,一、二、三——箱体移动了。两根缆绳的用力很难均衡一致,箱体歪斜着移动。装卸师傅有经验,不停撬动箱体左右后角,使箱体达到直线移动;铺设滚筒的师傅随之应急,搬起后边退出来的钢管,铺设到箱体前面。一鼓作气,叫喊喧天,箱体移动了一两米,手忙脚乱的操作有了基本的协调。可行的方法,移动的效果,过于发挥力量的亢奋,一群人累得气喘吁吁。

万伟鹏认识几个装卸师傅,多是早年的松塘镇粮库装卸工。当今的市场经济,他们依旧施展原始的转运技能,毕竟把大圆织机移动了。歇下来,喘口气,厂方的娄经理很高兴,袁三意帮着把矿泉水送到各位手上。

像这样把两台设备转运到车间效率太低,万伟鹏想找到更好的办法,跟装卸工头商量:滚筒太小,要是用一百二十毫米的钢管,滑动就省力多了。工头说:“铁甲团长”逼命,不给准备时间,临时去哪里找一百二的钢管。潮平十分得意,说这样很好了,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最好办法。万伟鹏说:效率太低,一上午转运一台设备,把人都累趴了。装卸工头说:准备用绞盘的,很省力,但是要打桩,娄经理舍不得把地面破坏了。万伟鹏去看绞盘,想找到两全的办法。蓝眼睛的外方工程师对绞盘也有兴趣,绕着圈研究绞盘。热火朝天的场面,再简单不过的省力装置,他笑着咕哝道:

“There may be an age-old solution.”

万伟鹏几乎听清楚了,有赞扬的意思,但感觉到贬义,受到尊严性的刺激。他左看右看,激发出新的主意,把潮平和装卸工头招过来。

“再加一根缆绳,我用小车牵引。另外两缆绳不动,用力量辅助移动平衡。”万伟鹏边说边比划,“增加铺设滚筒的人手,把握好滚筒进设备底座的角度。师傅你去安排一下,我去开车。”

潮平拦住万伟鹏,“用我的皮卡。”

万伟鹏想了一下,“皮卡车身太长,进车间磨不开。”

潮平说:“把你的蓝鸟拉垮了,讨你家寥警官用手铐铐你。”

万伟鹏瞟老外一眼,“注意影响,外国人不懂中国式幽默。”

潮平乐得呵呵地窃笑。

张罗一番,重新布局,找到配合小车牵引的总体协调,设备箱体缓缓地进了车间,移动到设计方位;再搭起三角架,起吊箱体,抽出滚筒,拆掉外包装,实现一次性落地安装。转运第二台设备有了经验,更加顺利。厂方的娄经理要对设备安全负责,石头落地,感激不已,找万伟鹏握手,要万主任留下来吃饭。万伟鹏也很高兴,表示全力支持厂家的装备升级,有困难找企管办。

潮平得意洋洋跟老外“哈啰”,说中国式的蚂蚁搬家,深圳速度。老外听不懂,按他的理解挑大拇指,用学到的汉语称赞“好”。潮平又跟娄经理吹乎:请吊车照样少不了装卸工,像这样转运安装一次到位,省钱省力,平稳安全。

一件看似没有吊车解决不了的设备转运,群策群力地完成,潮平又找袁三意炫耀:“靓妹,再相信我吧,我的办法比你们万主任高明。”

“再相信我吧,我的面子就是万主任的面子。”袁三意故意地调皮,学着潮平的话说。“多谢平哥赏我面子。”

“任务完成了,要万主任给你放假。跟我一起去‘铁甲师团’,我招待你。”

万伟鹏过来责备潮平:“看你得意的忘形了吧,找袁三意讨人情,把我们袁老师放到脑后去了?”

“哦——恩师的女儿。”潮平突然联系上来,拍着脑门哈哈大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见袁三意的脸红了,连忙称师妹,“以后有事尽管找我,鹏仔的面子过期了。不过,下次再叫我平哥,我找袁老师告状去。”

袁三意找到相怼的话。“钱大的就叫哥,钱小的就叫叔。”

“我记性不好,好像袁老师没有教我这个道理。”

玩笑话被“铁甲团长”钻了空子,袁三意又脸颊一热。

潮平感慨道:“看我,好意思自称‘铁甲师团’。袁老师的女儿都成大姑娘了,被鹏仔薅到身边做同事。”

袁三意红着脸找话遮掩一下:“‘铁甲师团’招女工吗?”

万伟鹏知道袁三意脸皮薄,开不了太俗的玩笑。斥责潮平:“欸潮平,你废话多不多。”

潮平反斥万伟鹏:“欸鹏仔,懂不懂感恩?想当年,‘九贤三俊’的荣誉是袁老师给我们的。”

万伟鹏对袁三意说:“跟他说,废话一箩筐,不打草稿。”

潮平说正好,“给你做招商谈判专家。”

“赶快走人,做你的‘铁甲团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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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招待?”潮平莫名其妙,“难怪松塘镇紧追深圳的发展脚步,得力万伟鹏这号铁公鸡,只管做事不管饭。”

万伟鹏警告说:“下次碰到饭桌上,你急得冒烟,我也不放你走。”

潮平意犹未尽,“师妹,代我向袁老师问好。”说完哼着歌,走过去发动他满身黄泥的皮卡车,车载音响随之响起。又从车窗钻出来,挥手喊“师妹,有事联系我,拜拜”,开车走了。

袁三意自语道:“平哥赚钱真快活。”

万伟鹏说“羡慕吧”?清一下嗓子,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许祚山书记把袁三意安排到企管办,万伟鹏注意到关系距离,放手让她独立处理事务。又担心她良不良莠不莠的,对付不了繁杂的招商引资工作,却屡屡有刮目相看的意外。今天的工作成绩更特殊,竟一改矜持,和潮平斗嘴。社会磨练人,不是虚空的话。

坐到车上,万伟鹏一边开车,表扬袁三意的组织协调工作做得好。袁三意坐在副驾座,望着前方,没有说话。万伟鹏又说:回去把这次装卸转运过程详细记录下来,以后工业园有大型设备转运,把这个方案推荐给他们。袁三意答应好。万伟鹏又说一起去供电所,感叹道:“电老虎”,用电增容报告送过去,不拜山门还不行了。袁三意想,万伟鹏外出办事,从来不带她同行,此时要她一起去供电所。迟疑一阵,突然想起的说:我的自行车还放在纬远公司。车速顿时慢了一下,随即加速。万伟鹏说:每天少不了来工业园,放在那里丢不了。


2


碉楼旁的木棉树花落一地,笑着一瓣一瓣红唇。李小珰站在门前望过去,清晨的蒙胧在那里,侥幸和失望也那里。新婚夜,亚仔没有上床,打桩机在深圳那边彻夜不停,她无头无尾地数着数,哐隆哐隆的巨人脚步踏动隅湾村的深夜,始终没有走过来,却震落了无数木棉花瓣。

结婚了,和一个本土的哑巴结婚,想想也是鬼使神差的。打工两三年,憧憬的花朵被蹂躏得一塌糊涂,无人相怜。家的愿望,安全的企求,畏缩现实,投机求生?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这个家只有亚仔和阿公两个男人,能给她信任的依靠;反正这个村在深圳的城市边缘,能给她重拾梦想的机会。竞争像浩大无边的角斗场,一个大专生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有深圳的空间,不怎样有家的归宿,进退自如。别人不理解这桩婚姻,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等。

村人不断从木棉树下经过,有的骑着摩托车出外做工,有的挑着清晨采摘的蔬菜去集市,无一不是匆匆忙忙。下一个自己是怎样的状态,李小珰还没有准备好,已成一片飘落地上的残花。

“小珰……恭喜恭喜……”

还没有认识的村邻。城市的多彩辐射到乡村,新婚还不若一个招工广告更被人关注,何况老公是哑巴,阿公古怪的不近人情,婚事简单的没有一个客人。李小珰对意外的祝贺连说多谢多谢,“多谢阿婆。”

阿婆戴一顶尖笠草帽,李小珰看不到她的脸,从尖细的声音判断是位老妪。不料阿婆走拢来,递上一朵木棉花。一朵完整的木棉花,花苞乍开,可见花瓣中的蜜黄色花蕊。李小珰接过来。草率结婚,没有回赠的准备,连忙取下身上一枚镶水钻的蝶状胸针,别到阿婆的胸襟上。胸针是凤姐酒楼的打工姊妹小娟送给她的,是唯一的同龄人相赠的礼物。阿婆对时尚的胸针有幸福的样儿,有迷醉的样儿,咧嘴笑着,伸手轻抚胸针,抬头打量李小珰。

“妹仔漂亮……”阿婆审视一番,点点头。“我年轻时也漂亮的,不像雷公,一张老树皮。”

李小珰奉承说:“阿婆现在也漂亮。”

“亚仔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还是雷公有福气……阿凤做了好事……”

李小珰奇怪,隅湾村对她视而不见,阿婆却什么都知道。对赞赏的话十分感激,弯下身和阿婆拥抱一下。

“雷公的脾气很坏,跟打雷一样。”阿婆收敛笑容,正着脸悄声说,“他敢凶你,跟我说。”又想起来似的说,“他现在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暴躁,安心过日子。”

“好吔好吔,阿婆放心。”李小珰应付道。

阿婆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一阵,又转身走了,从门前小路踽踽走过。

门前小路连接松隅大道,亚仔的修车棚在路口,过往车辆卷起的尘土在早晨的湿凉中久久不散。还是昨天的自己?人生一大步,从凤姐酒楼嫁到隅湾村,少了她的和多了她的好像共同设下冷漠的阴谋,过往的人生好像远隔万水千山,只有素不相识的阿婆送来问候和关心。李小珰满眼陌生,心里像打桩机哐隆哐隆的夯筑,又像松隅大道飘忽的尘土,没有一点喜气,顾影自怜。


3


“金融风暴”,段宏宇的话中有轻描淡写的一句,万伟鹏的敏感不止于对段宏宇这个人。金融的危机是危机,风暴是风暴,完全是两个概念,段宏宇不至于弄错。万伟鹏在记忆中搜索一下,大学和党校都没有接触到相关知识,这个词却拨动了大脑的某根弦,发出惊心的一响。

“所以你回松塘镇投资,建宏宇大楼,为财富找个家?”万伟鹏顶一句。

“不是这个意思。”段宏宇仍然轻描淡写的说,“离开松塘镇这么多年,应该为家乡发展做一点事。”

企管办租用老街民房办公,万伟鹏的办公桌还是一张老式五屉桌,这不影响他的心理优势。接待形形色色的投资商,段宏宇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不似其他投资商动机单一。

没有必要客气,万伟鹏直捣黄龙。“记得你早年说过,去不了香港去深圳,在自家鸡窝下蛋算个什么鸟?”

“无知、无知,不知天高地厚。”

段宏宇平淡地自责,左手在唇髭上拭擦,似在掩饰自己。万伟鹏知道,段宏宇说这话的时候是针对陆贵的,然而他也是在自家鸡窝下蛋的“鸟”。段宏宇如静水般平淡的态度变化,为之付出了过程的时间代价。

“为什么不选择松隅大道?在隅湾村附近建一栋大楼,比陆贵的别墅更气派,对家乡发展、造福村民有直接的意义。”

“跟陆贵比不了。”

“认输了?”

段宏宇犹豫一下,并无窘色。“不是说了吗,没有合适的投资项目,建一个空楼,放在松隅大道长草,反而给松塘镇的开发大局造成不良影响。”

万伟鹏还想着“金融风暴”,追问道:“既然没有合适项目,为什么突然想到回松塘镇投资?”

“人呀,”段宏宇感叹一声,“发了一点小财的人,最终需求还是快乐。深圳、股市,曲线、数字,跟雏鸡吃蚯蚓没有两样。”

万伟鹏一笑。看来,一向对股市背景讳莫如深的段宏宇,见到风便是雨,还没有受到风暴席卷就跑上岸,终于说了心里的话。

“成天跟陌生人拼刺刀,不是你见血就是他见血。我看,只有你鹏仔最快乐,为家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然,财富只是一个数字,失去可信任的人,失去有意义的事,每天数着钱,独自偷着乐,我看那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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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伟鹏呵呵地笑了,不客气,再顶一句:“照这样说,你把股市资金抽出来,到松塘镇投资不动产,规避资本风险?”

“呃,一点小风浪就调头上岸,那是小股民的把戏。要是没有诚意,在深圳市内盘家小店,不须太用心,瞎做瞎赚钱。”

想和段宏宇往深里说“金融风暴”,段宏宇滴水不漏,万伟鹏不愿有低微的求教,他还有经济学教授夏海的智囊支持。

“钱这东西,用好了叫投资,用不好叫头痴。”万伟鹏还有当教师的习惯,用手指在脑门点了点。“再多的钱,今天是你的,明天成了别人的,此一时彼一时。我可以给你交底,当下投资松塘镇,正在招商引资遇到困难的时候,恰逢其时。对于你还有一层意义,名利双收。像霍英东先生早年投资内地一样,投资的市场战略远见。”

段宏宇说:“隅湾村所谓的‘九贤三俊’,我最佩服你万伟鹏。”

万伟鹏哈哈大笑。“恭维的话我听得多了,骂我的话我也听得多。”

“疏通费用,尽管说话。”

“政府部门的职责就是为投资商服务。”万伟鹏停顿一下,提高声气说,“我在家乡筑巢引凤,有凤凰飞到鸡窝来下蛋,全力支持。”

万伟鹏分管松塘镇两条大道的两个工业园,一个在运行中,一个在开发中。镇长书记换了两届,他在企管办主任的位置没有挪一步。发展大道工业园区向东延伸,松隅大道向西延伸,松塘镇的南北向老街贯通之间;早先开发的发展大道的招商引资顺风顺水,在后开发的松隅大道成了烂尾工程。在规划设计上,松隅大道延伸深圳市内,可惜深圳对内地的检查关口没有设立到这条路上。资金短缺,招商受阻,路面还没有硬化就停工了。然而内地司机图方便,偏偏要走松隅大道。多次有人提议设卡收费,万伟鹏顶着压力不松口。他发现松隅大道给内地司机便利的一面,往返要在松塘镇停车住宿,不仅给松塘镇带来商业繁荣,还将有可能形成汽车维修、零配件生产的产业集群,形成更高层次的工业园区。然而,理想中的龙头企业、带动上下游蓬勃发展的局面,一直停留在理想中。

段宏宇隐身深圳十几年,早已成为松塘镇的坊间传说。此时浮出水面,回来买地建宏宇大楼,无意流露了“金融风暴”的信息。换个话说,深圳市场与国际市场接轨越来越紧密,金融风暴、亚洲金融风暴正在远海形成,资本市场先人一步洞察到市场危机,段宏宇转而投资不动产,规避资本风险。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天晴日朗,风平浪静,一般人暂时看不到潜藏的区域危机的冲击。万伟鹏不同,面迎阳光,后背受寒,对市场动静十分敏感。亚洲金融风暴一旦冲击中国大陆,松隅大道的招商引资,将陷入无力回天的困局。未雨绸缪,万伟鹏想从宏观上得到可信赖的权威指导。

世间规律好像有意要万伟鹏变成两面人,天使一面不得骄横,魔鬼一面不得恣纵。接手企管办主任一职,发展大道工业园区已初具规模。尽管他把招商引资做得风生水起,仍不甘心打理前人开辟的花园。乘势而上,开发松隅大道工业园区,事后证实了他人的不同意见:超前发展的狂热,投机性的预判失误,松隅大道成了一条繁忙的荒废公路。没有退路,头破血流也要往前顶,坚信困局会在努力中出现转机;放下等于放弃,放弃更被强者挤压,更难支撑松塘镇脆弱的招商市场。他有意放任松隅大道的运行状态,路面压坏了,派人拉几车沙石,叫亚仔开上推土机碾压一下,要求保持道路畅通,保证开发商考察的基础条件。

积极协调发展大道工业园区的企业生产、和在建企业施工中遇到的困难,努力撬动深圳市场,从中分享招商引资的一杯羹。企管办一干人,像一群业余球员粉墨登场,不讲规则,只计进球,在深圳、东莞、惠州和一圈大牌明星的脚下抢夺进球机会,以证明我们奔跑在球场上,我们将是明天的强手。

 

4

 

沙石路面的松隅大道上,载重车歪歪扭扭地走过,空载车肆意地扬尘而去。亚仔修车棚破烂不堪,一台推土机满身尘土,一台气泵满身油泥,一台趴车露出筋筋纽纽的电线、油管和车架,行道树上挂着一块“补胎、充气”的胶合板,连亚仔这个人也是残缺的。李小珰婚前把希望押在这些条件上,往后再造一个像模像样的修车店,再建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两三年打工时间不算长,她已满心伤痕满身厌倦,需要住自己的家,开自己的门。

亚仔埋头拆卸一只卡车轮胎,一团蓬乱的头发转过来,望一眼又转过去,像草丛中露出一个有待孵化的鸟蛋,对飞来的鸟没有反应。李小珰婚前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是咯噔一下。如此的青春男女,往后该残废多少精神的互慰。

阳光从马路对面的树林透射过来,张开无数探望的眼睛。招牌上方的照明灯还没有关,李小珰再去看招牌上的四个字,不禁有婚事的联想,脸颊发热。亚仔健壮如牛,事先担心无法用语言交流,恐惧着野兽一般的蹂躏,想不到夜深人静他悄悄走了。本能的事,或许是残疾人的自卑,或许是尊重,或许亚仔如凤姐所说比正常人还要聪明。你聪明又怎样?你是深圳人又怎样?我李小珰还配不上一个路边修车的?

她想关掉照明灯,找了一下,没有找到电源开关。棚子里的机油气味扑鼻,小桌上的搪瓷茶桶冒着热气,几把铁椅锈迹斑斑,一只沙发的弹簧刺破了上面铺的凉席。看得出来,给过往司机提供休息、喝茶的物件,都是别人扔掉的。没有看到亚仔吃过早饭的餐具,失望变成了沮丧,覆盖了脆弱的自信。亚仔和阿公两个男人的家,鸟窝和鸟蛋的程式再简单不过,无处安放新婚体贴的奢望。

想收拾一下,又不知从哪里下手,似乎脏和乱是修车棚的合理配置。她转过身,看到亚仔滚过一只车轮,放倒在地上,用撬钎往轮胎的钢圈边缘撬动。他躬着身,憋着劲,专致的操作撬开李小珰的不快。她走过去,想帮一把,伸手握在撬钎上。撬钎上的两只手在一瞬间静止,一只纤细,一只粗壮。亚仔放开手,脱掉昨天穿上的新衬衫,抡起一把大锤砸在轮胎上。李小珰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撬钎从手中脱落,起身退开几步。亚仔接着又往轮胎砸了一锤,再把撬钎插进去,伸出另一只手去够拿另一只撬钎。李小珰没有帮忙,看着亚仔蹲在地上,不放开插进轮胎的撬钎,另一只手怎么拿到另一只撬钎。亚仔果然聪明,把身体重心移到一只腿上,伸出另一只腿把撬钎拨过来。整个过程,李小珰看到亚仔的脊背浸渍着一层油汗,绷紧的肌肉一块一块暴凸出来。她想到一句话:谁敢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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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一蓬黄尘卷来,气刹嗞地一声,停住的车涌起更高尘浪。车上下来两个司机,一个招呼亚仔,“轮胎修好了”?一个径直走进棚子里,把提着的塑料袋放到桌上,说“亚他吃饭”。他看到跟进来的李小珰,又看一眼,说“有小妹服务了”?李小珰懂得“小妹”和“服务”的潜意思,本来对司机的送餐很感激,又在他的眼神中把倒茶水的念头放下。跨省域跑长途的司机,陌生的路况,修路的堵车,沿途的收费、罚款和敲诈,到达目的地,有信任的落脚栈检修汽车,冲凉休息,放松一下,不在乎亚仔修车棚的简陋和脏乱,留下不需要语言交流的生意和友谊。之前李小珰在凤姐酒楼打工,凤姐酒楼是外地司机的旅店,她做过决定婚姻的“背书”,和过往司机一样,人在旅途,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外边的司机找到送修的轮胎,拾起一把鎯头砸出嘣嘣响声,然后搬起车轮向他的停车推滚过去。棚子里的司机从茶桶的水嘴往水壶灌满茶水,然后掏出钱清点一下,一手提上水壶,走过去把钱塞进亚仔的裤口袋里,再拍了拍亚仔后背。以简单的互信为条件,不用语言的交易,不须送别的客套,留下一份早餐的感谢。李小珰已是修车棚的新主人,走出几步,也觉得“一路顺风”的话多余,打乱了相互间的默认,用目光追着卡车后面的尘土。

亚仔一直做自己的事,连卡车司机把修车胎的钱塞进口袋也不作反应。李小珰站在他身旁,像一根门框与一块门板的并立。她碰一下亚仔的手臂,示意他去吃饭。亚仔转身走进棚子里,用沾满油泥的手托着那份打包的早餐,走出来,杵到李小珰面前。李小珰顿时满心感动,仰头去看亚仔,希望找到交流的缝隙——蓬乱的长发遮盖的脸庞,留出一张厚嘴唇,一只大鼻头,和毛孔中洗不干净的油泥黑点,长发中的眼睛像躲在林中小兽的眼睛一样明亮。


5


工作时间找到万伟鹏不是容易的事。他有一只BP机,不是什么人传呼都给回话。宝仔在松塘镇呼风唤雨,投资了最豪华的富皇歌舞厅,也不敢打万伟鹏的传呼机。以他的行程规律,早早把车停在发展大道路边等候。看到万伟鹏的车开过来,远远地招手喊“鹏叔”,乐颠颠地跑过去。万伟鹏没有要急的事,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依着工作经验,和不同的人说说话,能过滤心情。

万伟鹏下车,不看宝仔,看发展大道。过了上班高峰,发展大道有不一样的安静。好似他在中学工作的时候,打过上课铃,校园的一片安静,给老师些微陌生感,和良好的运行秩序的慰藉。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晚上躺到床上都是满脑子的人和事。假若把交手的人罗列到一起,办一个人物博物馆,工作中只需套用经验中的人物,揣测一二,再与之周旋,退一步进一步,游刃有余。此时对付宝仔也是一种调剂,换个目的,换个思维,说不一样的话,又是一种趣味,或许开不了一扇门能开一扇窗。

“宝仔,上午没有时间去喝茶。”万伟鹏故意这样说。

“鹏叔看得起,去深圳的粤海茶楼坐坐。”

“钱赚多了,烫手是不是?”

“鹏叔,我那几个小钱,深圳老板都不拿眼睛瞟我。”

宝仔胖得匀称,不是肚腩挂不住皮带的那种。他说着话,从裤口袋掏出一盒茶叶,万伟鹏没有接。宝仔挪一步,从车窗扔进去,接着又从裤口袋掏出一瓶矿泉水。万伟鹏看一眼,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去看宝仔穿的一身肥大的西服,窥探他身上还能藏住什么。

“鹏叔,段老板请我爸吃饭了。”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给我打电话,要我去凤姐酒楼订的包房。”

“很正常。那是你爸请段宏宇吃饭。”

陆贵和段宏宇各退一步,万伟鹏用脚去想也想得到。段宏宇在松塘镇建楼,必定去陆贵的砖厂订购红砖,除非他傻到舍近求远的地步。还有不正常的。段宏宇和陆贵高中毕业,放弃高考,合伙去广州做生意,结下不共戴天的恩怨。十几年不来往,握手言和了?如那句话说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亚仔结婚了。”

万伟鹏没有表示意外,问:“妹仔是哪里的?”

“凤姐酒楼的打工妹,凤姐做的媒。妹仔叫李小珰。”

“你爸去了没有?”

“坤爷那个人你知道的,我爸肯定不敢去。都一个多月了。”

“阿凤是傻到家了!”万伟鹏按压不了忿懑。“这么大的事也不告知一声。”

亚仔结婚,任何人不去,万伟鹏必须去。自从开发松隅大道工业园征用土地,打破了坤叔在绿鹦嘴的“农业梦想”,坤叔没有直接的抵抗,但一直躲着,不给他勾通机会。

“怪不上嘛,我早就想告诉你的,还不是鹏叔不好找。”宝仔趁机说,“我给鹏叔买了一部‘大哥大’,以后有事我及时给你打电话。”

宝仔从西服的内口袋掏出“大哥大”,往万伟鹏的口袋塞。万伟鹏怔了一下,让开一步,宝仔又不敢强行往他身上塞。

“真心给鹏叔买的?”毕竟宝仔算成年人了,一部“大哥大”一万多块钱,不是儿戏。万伟鹏问,“不是你爸指使你做的?”

“鹏叔,一码是一码,不跟任何人相关,不跟任何事牵连。”宝仔尴尬地笑着。“晚辈赚了几个钱,你是叔,送个‘大哥大’不算事。”

“来,放在这里,我自己拿。”

万伟鹏用脚尖在车前轮的地面点了点,宝仔将信将疑,把“大哥大”放到地上。万伟鹏转身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宝仔连忙把“大哥大”抢到手里,尴尬地笑着脸,畏畏缩缩地走到车门旁。

“放在地上呀,”万伟鹏说,“送给我就是我的,我把车开过去听个响。”

“鹏叔……”宝仔央求道。

“还有其他事吗?”

宝仔知道,鹏叔比他还要霸道,事到这个地步,违拗不了。

“有事说事!”万伟鹏关掉车引擎,催促道。

“鹏叔吩咐我修路,我往松隅大道拉了七车沙石,还没有结账。”

“每次不是找袁三意结账的?”

宝仔犹豫一下,“袁三意每次砍价,下手太黑。”

万伟鹏想了一下说:“吃亏讨好你把账结了,以后企管办的事找别人做。”

“不是不是,鹏叔……”

“叫鹏叔,想用我的手剜公家的肉,肥你的腰包?给你提个醒宝仔,松塘镇不是我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建筑工地的沙石运输只能竞争,不准称霸;你的歌厅舞厅只准守法经营,不准沾染卖淫吸毒。香港的电影电视那些黑道学不得,那个有好下场?往后给我多栽花,少栽刺。”

万伟鹏说翻脸就翻脸,宝仔嘀咕道:“玫瑰花也有刺的。”

“腰粗了,敢跟我说玫瑰花茉莉花是吧?”

“不敢不敢。鹏叔,差点把大事忘了。”宝仔趴到车窗上,悄声说,“工商所哪个地方差钱了,增加管理费征收,对小商户也不放过。其他人不敢对抗,一些被征地的商户暗中串连,打算去政府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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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征地农民上访,是任何干部都头痛的事。工商所激化矛盾,反而与工商所没有丝毫干系,必定要由企管办来收拾。万伟鹏的心火蹿上来。

“就是那个所长郑少刚,阎王不嫌鬼瘦。”宝仔不顾万伟鹏变了脸色,继续火上浇油。“戴着蛤蟆镜,骑着哈雷车,到松塘镇耀武扬威,我看着不顺眼。”

万伟鹏把心火转移到宝仔头上。“当干部就不能骑哈雷车了?当干部只能戴草帽骑自行车?你还看我开蓝鸟车不顺眼哩!我说宝仔,你和你爸都是工商户,多跟阿凤学一点。玩人,先玩自己再玩别人,这才算本领。”

再没有心情跟宝仔说话,发动汽车,宝仔知趣地让开,汽车腾地蹿了出去。万伟鹏瞥一眼后视镜,宝仔的雷克萨斯在柏油路上晃着太阳的亮光,倏忽间跑出他的镜框。

工商所下狠手征收管理费,后果还不至如宝仔所说,主要惹下的事端要由企管办来收拾。最近万伟鹏与郑少刚有过交手。宏宇大楼的选址与工商所相邻,郑少刚以采光为由百般阻拦,万伟鹏以从上而下的手段,以周密的行政审批程序灭了他的张狂。郑少刚年轻,不至于心机如此阴暗,有意点燃他身后的火药桶?

改革开放,农民洗脚上岸,趿拖鞋穿短裤,四处寻找改变贫穷的机会。区域优势给了他们先机,但财富高岸绝对地被人脉优势、资本优势、知识优势和观念优势占踞,大多数农民仍然在社会生物链的谷地,或小本求利,或依赖土地生存。那些先“富起来”的神话,段宏宇只不过建了一栋宏宇大楼,陆贵只不过做了十几年的砖厂,桑文军的商贸公司、潮平的“铁甲师团”、田春凤的凤姐酒楼又算得了什么?地处深圳市区边缘,连松塘镇的局部资本趋势都左右不了,有何颜面重提少年时期的“九贤三俊”?

假若狭隘地看,偏偏是他挤压了弱者的生存空间。松隅大道超前开发,征地补偿迟迟不能兑现,农民拿着空头支票,享受不到发展红利。身为体制内的社会管理者,不谋一域不足以谋全局,万伟鹏不认同开发松隅大道是决策失误。目标导向使他心存预期,机遇、机缘,总能找到一位资本大佬投资松隅大道,带动工业园区高质量发展,流言不攻自破,困境迎刃而解。但是,“亚洲金融风暴” 的窗口期还能给出多少时间?

万伟鹏把车开到供电所,拿过宝仔的那盒茶叶,走进办公室,随手扔给严所长;拿过电话,拨了一串号码,顺便问严所长:电力增容报告审批到哪一步了?严所长说:已经呈送到市局,分局等计划,再到调度科这一关。松塘镇的胃口太大了,分局解决不了。

耳边的电话接通一阵,没有人接听。万伟鹏连忙压了电话,再按重拨键,又对所长说:等不起,一旦拉负荷就把客商吓跑了。严所长说:到处搞开发,到处要增容,资源瓶颈,上上下下都着急。

终于有人接听电话,万伟鹏好像面对面似的,笑着脸,点着头,请他找夏海教授接电话。对方像在忙着什么事,说夏主任调到市研所去了。夏海调动了?万伟鹏想搞清楚“四研所”是一个什么单位,又怕对方挂了电话,连忙问“四研所”的电话号码。对方说市研所成立不久,不清楚他们的电话号码。万伟鹏又问:夏教授在不在家?对方强调:夏海调到市研所去了,我们不清楚。万伟鹏无可奈何,谢了对方,听到对方挂断电话才轻轻放下听筒。

严所长说坐呀,看你着急的,老婆跟大款跑了。万伟鹏说:松隅大道的开发一旦铺开,两个孩子吃一份粮食,我能不着急?严所长说:着急没有用,要么我们明天再投资一座大亚湾核电站?万伟鹏没有心情开玩笑,说电力增容你不能推,不能躲。严所长说我躲不了,供电所叫松塘供电所,我往哪里躲?万伟鹏说:改天一起去分局?严所长说:我只能公事公办,烧香拜佛是你的事。万伟鹏说:你等着,哪天你在老婆肚皮上,我也把你拉下来。严所长说:每次来都是火烧屁股的,好像我把你的报告压在抽屉里。

严所长送万伟鹏出来,万伟鹏发动汽车,没有心情,客套话也没有说一句。


6

 

潮平的车来音响来,停好车关掉引擎,钻出车门就喊“亚仔”。亚仔和以往不同,早就站候着,嘴角动了一下,伸出拇指勾了勾。李小珰从司机的招呼声和亚仔的动作察觉到,司机不是一般熟络的人。

潮平从后尾箱搬出一只纸箱,走过来,使着劲对亚仔说:“亚仔,结、婚了,结婚了就要做爸爸,懂不懂?恭喜恭喜。”

潮平稍胖,个子不高,抱着纸箱有吃力的样子,满面笑容的逗弄亚仔。亚仔呆讷的站着,全然不知结婚是怎么回事似的,也不帮忙接过纸箱。李小珰上前,伸手去接纸箱。潮平没有给她,目光停在她脸上,看得李小珰不好意思。

“李小珰!靓妹靓妹。”

“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叫潮平。”潮平又说,“应该叫我平叔。亚仔不会说话,不是早就喊我平叔了。”

李小珰听说过潮平,心情一下就靠近了。被松塘镇人称作的“铁甲团长”,拥有十几台挖掘机和碴土车,亚仔的推土机是他给亚仔的淘汰设备。亚仔用得上,松隅大道养护,雇他开推土机去碾压拉过来的碴土。

潮平抱着纸箱往棚子里走,把纸箱放到桌上。桌子起层的胶合板含着茶水,纸箱压上去,茶水从夹层中流到地上,溅脏了潮平趿着后跟穿的白色休闲皮鞋。李小珰暗生歉意,后悔事先没有收拾一下。

“哎呀小珰,我们一桩心事算是落地了,恭喜恭喜。”

潮平好似李小珰帮他做了天大的好事,不在意溅到皮鞋上的茶水,反过来安慰李小珰:“小珰,你的选择绝对没有错,亚仔和坤叔是世上再也找不到的好人。”

“是吗?”李小珰有反问的意思。

“往后会知道的,平叔从来不说假话。亚仔是我带出来的徒弟,我和坤叔一个村,不会比我更了解吧?”潮平进一步说,“亚仔是哑巴,但是他聪明,会修车,会开推土机,会骑摩托车。你看他的身体,松塘镇找不到比他更健壮的。你看我,像肥鹅一样是不是?没有腱子肉。”

李小珰笑了。亚仔是“铁甲团长”的徒弟,掌握这些技能的聪明不用怀疑,以后也有信心做一家像模像样的修车店。

“亚仔是天生的哑巴?”

潮平愣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李小珰的话。

“亚仔是坤叔收养的,坤叔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我要把亚仔带在一起做事,坤叔都舍不得。坤叔这个人,年轻时脾气不好,嗓门大,村里人叫他雷公。现在跟牛一样老实,跟他说十句话,回一句是看得起的。但是他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亚仔结婚也不让我们知道。要顺着他。以后就习惯了。”

一些不能理解的事都明白了。李小珰问:“亚仔对付得了南来北往的司机?我看他别人给多少钱,他就收多少钱。”

“放心放心,外地司机哪个愿意找麻烦,不在乎修车胎的十几块钱。”潮平又说,“怪只怪坤叔,非要亚仔做这点事,我们只好顺着坤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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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平有一股近人的喜气,对亚仔修车棚有更好的设想:松隅大道,目前还是工业园开发的一条没有修好的公路,车流量很大。要想赚快钱也有办法,暗中做加油业务,没有人管到这里来。仅凭他的工程队,一年要消耗十几吨油料。但坤叔这一关过不了,他绝对不允许沾染走私“红油”之类的事。反正亚仔修车棚占着黄金地段,还有万伟鹏分管工业园,前景好得很,做什么都赚钱。亚仔这碗饭哪个也抢不去,这个家只差一个李小珰这样的明白人。

前话后话,得天时地利。李小珰认真听着,可见亚仔和阿公的人缘,也就是传说的“九贤三俊”,以自身优势照顾过来。改革开放,人山人海的涌到广东,走到哪里都是竞争,你没有狠劲挤压别人,就被别人碾压,不然就会莫名其妙地遭遇不能接受的事。

无力整理的一身凌乱羽毛,得到平叔抚慰。想要平叔洗一洗热汗,这里没有干净毛巾;想要平叔坐下说话,这里没有干净椅子。李小珰挑选一只像样一点的茶杯,给平叔倒茶,潮平拦住她。

“再是自家人,不要客气。平叔失礼,没有及早过来。”潮平打开纸箱,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李小珰。“一点心意,算作见面礼。”

李小珰连连推让,眼里有了薄薄的泪水。没有长辈祝福的婚事,亚仔一直不进婚房,无处言说的委屈,平叔一席话和一个红包,她内心深处自我作贱的坚硬软化了。

“以后有困难,尽管给我打电话。”潮平说着又去翻纸箱。“以前没有见到你,听阿凤说了你的身高,我胡乱的买了两套衣服。我老婆在广州陪孩子读书来不了,请营业员帮我挑选的,可能不合你的心意。”

潮平从纸箱往外拿衣服,又提出一包餐点,里面还有点心、水果等物品,装了满满一纸箱,李小珰感激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李小珰的情绪,潮平不善应付,转身喊亚仔过来吃饭。见亚仔在洗车,自语说叫不来的。“我来了,亚仔什么事都要放下,先给我洗车,不让洗就走不了。跟坤叔一个样,早饭晚饭不讲时间。”

潮平进里间搬出一只小方桌,把顺便带出来的废报纸铺在桌上和椅上,要李小珰坐下来吃饭。他打开塑料袋,两盒肯德基汉堡,外加炸鸡腿,端到李小珰面前。又从纸箱拿出一盒果汁和纸杯,给她倒满一杯果汁。

李小珰再也控制不住,抽泣着哭了,长大后第一次被他人感动而流眼泪。

“坤叔这个家,缺的就是你这个人,往后就是你来作主。有不顺心的事,给阿凤说,给我打电话,我们来解决。”潮平很着急的样子,汗流得更多,不断抬手抹额头的汗。“亚仔没有话说,坤叔也没有话说,不会对你有苛刻要求,你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潮平的一连串张罗,擦净了蒙上尘土的心情,李小珰控制不了自己,泪水涟涟,十分难堪。见潮平抬手看手表,她站起来,把脸别向一边说:

“平叔,有事忙去吧。来过了,我十分感激。”

潮平手足无措,不便走也不便留。又安慰说:“人活得痛快,就是和好相处的人相处,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着急,习惯了,就会觉得坤叔和亚仔是给你快乐的好人。”

正在着急的时候,雷厚坤来了,在外边说话:“平仔来了,得罪得罪,耽误你发财。”

“哎哟坤叔,”潮平得到脱身机会,笑嘻嘻的跑出去。“这么大的事,不来良心不安,骂我也要来。”

“再有李小珰照顾了,我只想过安静日子。”雷厚坤说,“来了就来了,亚仔的车洗好了,赶快走。”

潮平趁机把一个红包往坤叔裤口袋塞,雷厚坤很机警,转身避开。潮平又跟上去,雷厚坤推他一把,力度很大。潮平退出一步,仍然笑着。

“走吧走吧。”雷厚坤语气平和的说,“以后我死了,你们都来,我看不见。”

潮平急了,“好呀好呀,你一辈子要干干净净,将来干干净净死了好了。”

雷厚坤笑了一下,“以后你们会懂我的,忙你的事去吧。亚仔,送你师傅。”

潮平看着坤叔,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李小珰,似在忖度这一家,将会有怎样的平衡。最后垂头丧气的摇摇头。走了,打开车门又叫“亚仔”,冲亚仔眨眨眼,伸出大拇指勾了勾,说“结婚了啊,妹仔漂亮,好衣服贴着心肉穿”。

李小珰看着亚仔,亚仔好像没有听懂,大拇指也不勾了。她忽然有一个发现,聋哑人不会说话,却有呀呀的声张,有放大表情的动作示意。而亚仔除了勾勾大拇指,什么表情和动作示意都没有。

潮平发动汽车,随即响起强劲的车载音乐。他把车一直倒到路边,李小珰一直跟过去。

潮平从车窗探出身来说:“小珰,坤叔和亚仔都是好人,你没有选择错的。”

李小珰说:“平叔也是好人。”

小车扬尘而去,带走强劲的音乐,把李小珰留在荒芜的路边。

风起了,马路对面的树木和林下的灌木、野草随风摇曳,翻动新叶的油亮,像广州火车站没有昼夜的涌动人流。李小珰想起流向四面八方的同学,他们的陌生落地和出拔向往怎样了?心里涌上一些酸楚。又想到杜丽娟,沮丧地自我劝导,侥幸也好,失望也好,落地生根,认命。

回到修车棚,雷厚坤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亚仔埋头吃饭,蓬乱的长发盖在饭盆上,像一团脏抹布。雷厚坤说小珰吃饭,李小珰坐下来,没有吃的味口。

亚仔的食量很大,光赤的脊背汗水涔涔。雷厚坤的外衣搭在大腿上,身上的圆领汗衫的领口被汗湿了。空气燠热,野外安静,打桩机的哐隆声比晚上听到的更遥远。草率的婚事,犹似换了一件新衣的平常,还不如草木长出的新叶,有风的扶摇快乐。为了生存的某种状态,省略生命中的爱情。或许,有的生命就是简单的没有色彩,像亚仔这样,像杜丽娟那样。潮平一再说她的选择没有错,又或许,对和错是在过程中,她的下一个或对或错还没有到来。

李小珰犹豫很久,说:“阿公,我想,结婚后,我还是要做事的。农村的事我不懂,亚仔这里的事我做不了。”

雷厚坤侧着头望着外边,双肘支在膝盖上,面肤光线勾画出老树皮一样的纹理。李小珰想到平叔说的话,“活得痛快就是和好相处的人相处,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想到,对阿公要用更直接的话。

“我想,继续去凤姐酒楼打工。”

雷厚坤收回目光,空洞地看着某个地方,好像在对别人说话。“刚结婚,先休息一段时间,熟悉一下。以后随你愿意,不想打工,我和亚仔也能养你,没有人敢说闲话。”雷厚坤又想了一阵,“往后这个家交给你,你是麻雀就搭个麻雀窝,你是喜鹊就搭个喜鹊窝,我和亚仔随你的本事。不过,阿凤的酒楼不要再去了,尽量不要麻烦阿凤、平仔他们。”雷厚坤停顿一阵,又说,“这么好的世道,要活出自己的骨气。”

岁月的风声雨声储藏在“老树皮”的裂隙里,话的条理和给出李小珰意外的空间。“要活出自己的骨气”,同意这桩婚姻,图的就是活出自己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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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厚坤说完话,起身往外走。李小珰跟出来,想说点什么。雷厚坤的脚步很快,“这世界哪有你们玩的”,像是自言自语,头也不回。李小珰想,阿公前后说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的话,“老树皮”的内里藏着绿叶的枯荣。

亚仔除了手上的事,什么都与他无关,太阳晒在身上也与他无关,焦糖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油光闪闪。李小珰看一眼亚仔,又看一眼雷厚坤远去的背影,心里如过往汽车卷起的尘土一样迷乱。过去把自己当作花园里的花,身不由己地的活成一棵草;移植到荒野,这世界没有我玩的也要活出自己的骨气。


7

 

去广州一百多公里,找夏海说几句话,中午返回,万伟鹏对他的“坐骑”很有信心。原版的90款二手蓝鸟车,妻弟廖井买到手,漂白后给他姐姐廖天上班用。廖天喜欢深圳的气候,还像读大学一样早起跑步,车就成了万伟鹏的专用。乡镇干部开车上下班,不算奢侈的事,廖井说怪话,有他姐姐压着,万伟鹏心安理得地享受老婆的福利。

夏海夫妇都在大学任教,夏海是经济学专业,郤怡是新材料专业,至于“四研所”是一个什么单位,万伟鹏没有搞清楚,在校园里打听也无人知道,索性去宿舍区,夏海、郤怡总能找到一个。

在绿荫下的石凳上坐了半个小时,郤怡骑着自行车过来,万伟鹏站到路边叫郤老师,郤怡连忙下车,说怎么坐在这里?回家。万伟鹏问:夏海还没有下班?郤怡说:夏海去新加坡了。万伟鹏十分失望。郤怡说:有事回家跟我说。万伟鹏说:没有要紧的事,就想和夏海说说话。郤怡笑了:一百多公里过来就想说说话?万伟鹏说顺便来的,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夏海回国后我再来,走啦。郤怡说不行,夏海不在家就不给饭吃,我担不起罪名。万伟鹏说:你们的中午时间珍贵,又没有准备,一个劲地道歉我受不了。郤怡想了一下说: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吃得好不好,不用我道歉。

吃饭的事由着郤怡张罗会搞得很复杂,没有去学校食堂,就近找了一家装饰像样的小餐馆。郤怡依着万伟鹏,坐下来,问想吃什么?万伟鹏看一眼桌签,说煲仔饭。服务员问要什么煲仔饭,万伟鹏点了两份烧腊煲仔饭,两份牛肉丸子汤。

喝茶的时候,万伟鹏问:听说夏海调到四研所,四研所是个什么单位?郤怡咯咯地笑,万伟鹏猜到她笑的什么意思。私下见面,万伟鹏对夏海从不称夏教授,而对郤怡称呼郤老师。郤怡有过多次纠正,万伟鹏解释说:“怡”和“姨”同音,再加一个细(郤)字,怕人家听误会了,取笑我跟你攀亲。郤怡说:夏海每天这样称呼我,有什么不妥吗?万伟鹏说:夏海有姐弟恋情结。

这是万伟鹏的能耐,什么话说得出去收得回来。

郤怡解释说:“可能长途电话的语音质量不好,是‘市’研所,不是‘四’研所,市场经济研究所的简称。过去为了保密,以数字编排;现在的市场经济是向发达国家学习,用不着遮遮掩掩。”

万伟鹏自嘲地说:“看我还是读师范专业的,幸好没有跟知识分子较真。”

“哟,现在不较真了?常常跟夏海争得面红耳赤的。”

万伟鹏不再顺着郤怡的话说,问:“夏海不在家,向你请教,听说的金融风暴是一个什么形势?”

郤怡想了一下,说:“夏海在新加坡做访问学者,上个月学校组建市场经济研究所,他临时回来一趟,我听说了一些。简单说,泰国的地产泡沫引发通货膨胀,西方金融资本趁机而入,用美元操纵泰铢市场,造成国家金融崩溃。”

“会有什么影响?”

“国家财政全面瘫痪。”

“对中国、具体说对深圳资本市场的影响?”

“现在很难说。夏海估计,这股西方资本势力的下个目标是马来西亚、新加坡,就像一场台风,东南亚总有几个国家要受灾。”

“没有抵制办法?”

“这是国家体制和财政调控实力的问题了。”

“夏海出国是研究金融资本方面的?”

“访问学者,具体研究‘亚洲四小龙’的市场机制,对接国家的研究课题。”

泛泛而谈,万伟鹏好像没有拿到实质性的指导,进一步说:“据我所知,深圳股市有人抽逃资金,还有人转而投资不动产。”

“很正常,资本投机者的嗅觉最敏感。你我都知道了,他们一动不动,那是脑子有问题。”

万伟鹏想,即使和夏海当面交谈,也不会有台风预报那般准确,难以对金融风暴对深圳市场冲击的窗口期有准确判断。杞人忧天自有“天”的存在,空穴来风自有“风”的规律,他意识到,开发松隅大道将面临更大困局,甚至一筹莫展。

油滋拉拉的煲仔饭送上来,郤怡抬手退身,不知所措。小餐馆没有大酒店的细致服务,万伟鹏连忙起身,帮服务员把煲仔饭摆到桌边,把牛肉丸子汤端到郤怡面前。

“先喝汤。”

面对大海碗,郤怡为难一笑。郤怡和夏海的生活,远没有做学问的条理,平时都是简单的对付。一个人活在学问中,把多彩的生活抛在一边,应该是学者的悲哀。郤怡是夏海的研究生导师的女儿,他们恋爱的时候,万伟鹏就看到这一点,极尽攻击之词:你是隅湾村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不说找个倾国倾城的,起码不能大你三岁,还像丝瓜一样。夏海说:人人像你追校花,校花就成了紧缺资源,只要你不认为我讨好我的导师就行了。在松塘镇读初中的时候,隅弯村村小出来的九个同学,成绩不相上下,被初中的袁老师背后定义为“九贤三俊”,夏海是他们公认的贤中之俊。依着维护“九贤三俊”的荣誉,夏海应该找个出挑的女生。万伟鹏认为,郤怡是生了孩子以后长漂亮的,丰满一些,有玉树临风的模样。成熟的年龄和知识修养,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郤怡喝了两口汤,发现份量太多,说吃不了这么多。要是夏海在,她就直接给夏海了,不愿她的碗里有吃剩的食物。万伟鹏把汤碗推过去,说吃不完的给我。郤怡不讲究她吃过了,给万伟鹏舀过一些。

郤怡有些歉意,“我没有廖警官会生活。”

“你是温室的营养钵生长的,我是田野的泥土生长的,生存方式不一样。”

“真会说话,不怕廖警官拿手铐铐你?”

“他们取笑我的话,你也学会了。”

“是你当真了。”

万伟鹏心里嘀咕一句,“傻得可爱”,不和知识分子较真,拿过煲仔饭,舀过一勺汤,沿煲钵边沿浇淋下去,然后铲起米饭搅拌,再推到郤怡面前,要她趁热吃。郤怡闻到烧腊的香味和锅粑的香味,吃一口,说好吃。万伟鹏简直不相信:从来没有吃过煲仔饭?郤怡想说夏海没有万伟鹏细心,又换句话说:大概夏海怕烫着我了。万伟鹏反过来夸郤怡:真会说话。

相对夏海,万伟鹏一直超越不了。夏海考上一类大学,他考的师范定向生;夏海留校任教,他回松塘镇中学当老师;夏海读研究生,他率全市乡镇学校之先,为松塘镇中学铺上橡胶跑道,一次性通过“普九”验收。之后,他被调到镇政府企管办,分管工业园招商引资,修建松隅大道。这些政绩,在夏海面前有敢为人先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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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伟鹏说:“惭愧,望尘莫及。”

郤怡说:“夏海做的纸上谈兵,你做的真金白银。煲仔饭是怎么吃重要,还是怎么做重要?”

“两者都重要。做得再好,需要会吃的人欣赏。”

“夏海对你的每一步成功都十分欣赏,而你好像要同样的做出一篇学术论文,才算和夏海同在一条跑道上。”郤怡意识到过分了,端出老师的架式。“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

“应该的。”万伟鹏转过目光,迎向郤怡,“我需要有人敲打,可惜身边没有我能接受的人。有时去找坤叔,只有坤叔的话好听不好听,我都能听进去。唧,好像坤叔也和我疏远了。”

这些话万伟鹏轻易不会示人,郤怡觉察到他有深层焦虑。万伟鹏不是“拍脑门、拍胸脯、拍屁股”的那类干部,他有超前决策都要来广州,夏海是他的免费智囊。可惜夏海不在,郤怡遗憾帮不上忙,或反而帮倒忙。

“煲仔饭好吃,可惜我吃不了这么多。”郤怡故意把话岔开。

也是,油渍麻花的煲仔钵,本是市井粗人的食物,郤怡再喜欢也放不开架势,撮着嘴唇进食。万伟鹏要服务员拿来一只碗,把饭菜扒过一部分,把碗给郤怡,然后坐下来,先吃煲钵里剩下的。

有一个支蔓过程,郤怡想岔开一句,也算关心的话。“不是为廖警官不给你生孩子焦虑吧?”

万伟鹏的情绪调整很快:“也是哈,快四十的人了。”

“怪谁呢?当初追人家承诺了的。”

“当初是当初。再过十年,你们牵着孙子满地跑了;然后再过十年,我们只有手牵手坐在海边发呆。”

“等夏海回来,我们找时间聚一聚。你要维护光辉形象,我们来说话。”

“还有什么光辉形象,焦头烂额。”

“为松隅大道?有什么好焦头烂额的。即便是失误,摸着石头过河,要给决策者试错的机会。”

“错不起。面对松塘镇的父老乡亲,我错不起。”

一种自觉的担当和责任,传递到郤怡心里。“有关金融风暴的动向,我们左右不了。我把夏海那边的电话给你,你们及时沟通。其他方面,我是做新材料研究的,”郤怡思考着她能做的事。“以后我多用点心,发动身边的同学朋友,和事业有成的学生,如果有投资意向的,我会极力促成。总之,有一两家龙头企业带动,被动的局面就扭转过来了。”

万伟鹏何尝没有此等考虑,甚至想到鼓动陆贵的砖厂转型,带动松隅大道的开发。那些粗放型的小企业,发展大道已经达到饱和。松隅大道工业园区是一块处女地,万伟鹏坚持科技产业集群的理想,图谋优质资本进入,带动上下游产业链配套。无奈,乡镇掌握的资源有限,无法营造招商引资的良好环境。

“多谢多谢。”毕竟把郤怡的积极性调动了,万伟鹏很高兴。“一直以为郤老师做科研,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为我考虑得这么仔细。”

郤怡腼腆一笑。“你只看到夏海照顾我是吧,我连煲仔饭也不会吃?”

“我还看到你给夏海打领带,那是你们故意秀恩爱气我的。”

“我们吃饭,吃完了再说话。”

旁门左道,郤怡自知,她和夏海都对付不了万伟鹏。所以他俩该当做枯燥的学术研究,万伟鹏该当享受社会的丰富生活。两者有一次碰撞,万伟鹏读省委党校的时候,学校请夏海讲课,发达国家的市场经济理论和中国的体制现实的悖逆之处,万伟鹏和夏海到家里来争得面红耳赤。郤怡用儿童游戏的规则调解,我们吃饭,不准说话,谁违规谁洗碗。饭后,两人不因争执留下阴影,自觉地绕开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话题。

“松塘镇有这么好吃的煲仔饭吗?”

万伟鹏看到郤怡的饭吃完了,把饭碗摞在汤碗上面,再把筷子放在上面。

“下次去松塘镇,我给你做煲仔饭。”

“我吃不完怎么办?”

“夏海吃。”

“夏海吃不完怎么办?”

“打包,给你打包带回家。”

郤怡有故意,又有对生活犯傻。夏海不会“下海”也是这样,从来不知道研究自己。

“我就搞不懂,夏海做市场经济研究是怎样的方式。”

“宏观的可以理解吧?”郤怡又犯傻了,直线思维。“收集各方面信息,国家政策、股市动态、资本流动、企业采购指数、集团财报、社会购买力等等因素,再做建模分析,从中发现某种规律和预期。”

万伟鹏一笑,不对郤怡的解释说什么。夏海和郤怡在一起是一种模式,他和廖天在一起又是一种模式。虽然有相濡以沫的共情,又有累的一面。

万伟鹏起身说:“走了。”

“再找个地方喝咖啡。”

“还有时间,你回家休息。”

枝繁叶茂的行道榕树蓬盖在马路上方,挡住中午炙热的太阳;行人如潜入海洋公园的海底空间,不由得放慢脚步,仰望景天外的万里阳光。十几年的来往,万伟鹏此时留意到,郤怡喜欢穿灰蓝色,灰蓝色长裙在绿荫里如银鱼一般,既淡雅又不算亮眼。

和赏心悦目的知识女性在一起,放松心情,喝杯咖啡,生活还没有给他这样的情调。他在绿霭和鸟鸣中,听到海妖塞壬的歌唱,看到航道前方的墨西拿峡岸。生活和职业往往在舒适区出现迷茫,隅湾村的“九贤三俊”曾得到坤叔的惩罚,把懒惰或懈怠放到太阳下暴晒,直到灵魂和阳光一样的纯净。这也是奥德修斯的自虐方式,或者说坤叔就是他们的奥德修斯船长。

松塘镇的发展和草木一样,在深圳经济特区的大局之外野蛮生长,既有伴生优势,又有大船边浪。停不下来,绕不过去,大约夏海也给不了回天之力。只有像半人半神的奥德修斯,用蜡条塞住水手的耳朵,把自己绑在桅杆上,直面墨西拿海峡,抵抗塞壬女妖的浮诡魅惑。

“我们的经济结构和发展质量处在生长期,十分脆弱。但是我们有国家体制优势,宏观调控力是任何国家比不了的,所以要有抵御金融风暴的自信。”

夏海的市场经济洞察力郤怡也有?万伟鹏想说句玩笑话,发现郤怡在“老师”的状态,于是并行着,认真地听。

“夏海和我有过讨论,”郤怡继续说,“乡镇经济是国家的基础经济,是宏观经济的组成部分;乡镇经济发展好了,才有宏观经济的健康发展,才能构成阶梯式、或者金字塔式的宏观经济体系。目前的市场经济好比打台球,要取得高分花球,又要避免无效失误。这是最理想的技术操作。”

“哦,我一直以为乡镇经济是后娘生的。”

“那是你的情绪出了问题。经济工作抓大放小,早就说明了这一点。放的灵活性和困难是并存的,所以你不要怀疑自己的决策。没有超前就没有发展。”

郤怡给出的理论,提亮了万伟鹏的理智。有些东西早就明了,却很难用作实际操作的信心支持。万伟鹏说:“郤老师,我给你鞠躬了。”

“少来这一套。一时服了谁,谁就是你的上帝。回家给廖警官多鞠几个躬,求得她的理解,给你生孩子。”

“要不然,我在外边生一个抱回去?”

“你敢吗?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我贼心贼胆都没有,怕廖天拿手铐铐我。”

“自己说的哈,别以后不认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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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郤怡告别,第一次和郤怡握手;握住郤怡纤瘦的手,好像握住一个记忆。万伟鹏走出一段路,又返回来叫住郤怡。

“夏海在新加坡见到曲老师没有?”

“哪个曲老师?”

“夏海知道的,我们的老师。”

“你的旧情人吗?”

“你也有胆量开玩笑。”

郤怡咯咯地笑,万伟鹏再次和郤怡握手,再次说再见。

 

8

 

下过雨,路面一层行走的浮泥,溽热的湿度黏在身上,想要有挣脱的爽快。路过富皇歌舞厅,拐进一条小街。街两旁新建的四五层楼房,间隔着老旧的房子。楼房大多前店后厂(小加工作坊),有一家老房子不同,一台机器放在前面,哐隆哐隆地生产一种小弹簧。老板是个中年残疾人,拄着单拐,穿着沾满油污的衣服,里边的一张床上挂着黑乎乎的蚊帐。人和环境和亚仔有相似之处,李小珰停下来,听老板和商人交易才知道,弹簧是装配打火机的弹簧,十二元一斤。一斤弹簧有多少枚?多到用称重来计量。相对一个残疾人,用机器生产也不容易。似乎任何人都是世界的构件,都被交易驱动,都在交易中找到生存方式。亚仔也是积极谋生的残疾人。

楼房的阳台密匝匝地晾晒着衣物,像博览会张挂的彩旗。李小珰想,那都是外来打工仔的合租房,如果不和亚仔结婚,那些五颜六色中就有一两件是她的,也是她的生存方式。一个支点的勇气,把人生翻到下一页,等不到平叔为她描绘的门外风景,前一页的厌倦和下一页的空虚叠加到一起,像那些晾晒的衣物,自己的事依旧需要自己来收拾。

寻着强劲的音乐声往里走,去旱冰场看看。隅湾村孤寂的没有地方可去,仿佛挤进熙熙攘攘的世界,才能找到生长的土壤。有时去凤姐酒楼,以前的打工姊妹都忙着,把她当客人,敷衍几句客套话。满世界的繁华,李小珰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水面的草叶,既不像如鱼得水,又没有枝叶摇风,一个选择反而失去更多。

旱冰场是原来的食品厂改建的。也没有多少改建,柱头包上防撞软垫,地面铺上木地板,进场一方用铁管焊上隔栏,每个方柱上挂着电风扇,四只音箱悬挂在天棚上,音乐的间隔中才能听到轮滑鞋碾压地板的轰隆声。

人不多,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穿着宽松的珠光色衬衣,伴着音乐尽情展示轮滑技巧,一时后滑,一时旋转,一时狂奔,一时借助惯性腾跃起变身跳。李小珰在东莞打工时玩过几次旱冰,仅能在场地迈开腿。那个轮滑青年,宽袖长腿,闪展腾挪,极展消费欲望的诱导。

李小珰也有一双长腿,还有很好的乐感。音乐是血脉偾张的驱动器,明知上场了就没有了这些冲动,还是去服务台换上轮滑鞋,只求一种爽快,换一种心情。不敢上快速道,在旁边趴杆蹒跚。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两腿发酸,找一处电风扇下,扶着趴杆休息,去欣赏别人的速滑技巧。大约技巧要以力量为基础,轮滑所需的技巧力量,女生再灵巧,也很难完成男生的动作。不过,技巧更需要刻苦的训练,她的电脑打字速度,在校时没有同学能够超越,同样的要比他人付出更多的严格磨练。

滑旱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下班的打工仔。李小珰不觉地和本土人一样,称外来的青年男女打工仔,既有再不是打工仔的优越感,又有变身的浅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享受下班后的一时快乐。女生最有趣味的是玩“拉火车”,七八个女生连在一起,拉出长串,像蜈蚣一样在人群中游窜,尖叫声刺过强烈的音响。李小珰没有他们的快乐,变身后找不到群体的快乐。毕业三年,和同学失去联系,草率结婚,草率翻开人生的下一页,乃至把这一段称作人生都不好意思。得到的没有幸福的甜味,失去的在心里留下空洞。

几个“拉火车”的女生滑到李小珰面前,控制不住,一连串地摔倒在地上。一个小女生倒地后翻转身来,轮滑鞋磕碰到李小珰的小腿,爬起来向她道歉。李小珰觉得她有磕碰的故意,但原谅了她。一个女生逮住一个滑过来的男生,要他做“火车头”。小女生接着要李小珰一起玩“拉火车”,说一起跑几圈就学会了。玩轮滑可以不讲面孔生熟,只求共同快乐。李小珰加入“拉火车”队列,那个有组织能力的女生又拉来两个男生插在中间,十几人的长列开动了。初始速度不快,李小珰失去平衡的时候,不由自主把着力点转移到前面抓扶的人,极力不使自己倒下去。长长的队列在人群中穿行,速度越来越快,一路欢笑尖叫。

小女生喜欢说话,休息时黏着李小珰,说她叫娟子,和那几个女生一个车间。李小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深圳这一片的每个乡镇,都有成千上万的外来打工者,似曾相识不算稀奇。李小珰买了两瓶可乐,请娟子喝可乐。那个有组织能力的女生滑过来,一把夺过娟子手上的可乐瓶,呵斥说:一个人偷着喝可乐!娟子的个子小,可怜楚楚的样子,辩解说:是小珰姐姐买的。李小珰有激怒的冲动,把可乐瓶夺过来,还给娟子。她对自暴自弃有刻骨的伤痛。五湖四海的打工者汇集到广东,形成各种相互照应的群体,其中也有霸道的恃强凌弱,弱者或是依从,或是倔犟不屈。杜丽娟是后者。当时的李小珰作为行政部主管,一时大意,疏忽了杜丽娟的挣扎,看着她走向极端,使自己背负不可饶恕的内疚。现在的李小珰有本土的依仗,有亚仔的强壮身躯,有恃无恐地夺过可乐瓶,还给娟子。见对方服了软,说你们一共几个人?我全请。对方说十二个。李小珰明知没有那么多人,索性要服务生搬来一箱可乐,交给她去派送,又交待一句:算娟子请客。李小珰出手大方,娟子惊讶不已。

场地中央有一个用钢材焊搭的高台,那个穿着珠光色衬衣的青年爬上去,手持麦克,一边在高台上滑动,一边煽动性地叫喊,组织联欢高潮。鱼龙混杂的场面,渐渐有了百舸争流的秩序,流水一样的围绕高台旋转。高台上的青年不停地呼喊:快起来!快起来!照明灯暗下去,一排排射灯随着音乐节律闪动,追光灯在人流中晃来晃去,频闪灯勾勒出场面的魔幻魅影。滑动的人流形成高速转动的漩涡,嗬嗬的呼喊声合着音乐节拍,狂欢的高潮如波涛翻卷。

狂欢,个人意志淹没在群体动势,被浩大无比的群体力量携掣,忘掉一切地附随群体快乐。李小珰和娟子被冲散了,散场后也没有看到娟子。一面之交,没有必要去找娟子。下午场,也许娟子还要上夜班。李小珰早已脱离工厂格式的打工群体,脱离群体的孤独又在心里复活。她仍处在需要同龄伙伴的年龄,需要同龄人相伴的疯闹宣泄。给自己的狠狠一刀太早了,或者说还没有准备好就把人生翻到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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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依稀记得,卡拉OK是一位日本人开发的演唱产品。他叫高澄喜三郎,商校毕业,李小珰和他有同样的受教育程度。高澄喜三郎从事唱片职业,开发了卡拉OK;李小珰读的电子商务,计算机操作数一数二的优秀;但除了打字做文档,计算机的更高领域运用全是盲区。打工做文员、做行政主管,理想的起步像草丛中的野花,不到两年时间,又被杜丽娟事件摧折了。满心浮皮潦草,失去野草的复生力量,花的色彩依然在心里有一缕灿烂。

享受卡拉OK,人人成了歌星,歌星成了天皇巨星。一个人的歌唱,欲望的倾诉,不需要他人倾听,从一种情绪到另一种情绪,唱出心里的苦涩和迷茫,唱出那朵花的色彩——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李小珰不知道,唱《我想有个家》的潘美辰是不是和她有同样的经历,创作了这么撞心的歌曲,倾诉了无法言说的哀怨和倔强。她希望歌曲的情绪多停留一会儿,不料掌声在室内暗处响起。唱歌就是拿钱买私人空间,李小珰十分厌恶,循声望去,呵斥道:哪个让你们进来的?服务生连忙跑过来解释:我们老板。

以前见过。宝仔,富皇歌舞厅的老板,松塘镇一霸,田春凤遇到麻烦事都要找他;另一个是桑田,田春凤的宝贝儿子。李小珰在凤姐酒楼打工,随他有过几次跟车去深圳买菜。桑田的出现使她感到意外。他腼腆的像个青涩少年,过来叫“小珰姐”。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称呼的,李小珰的恼怒顿时消散了。

“你来这个地方,”李小珰对桑田说,“我告诉你爸。”

桑田一家的有趣路人皆知,桑田怕父亲桑文军,桑文军忌惮妻子田春凤,田春凤宠着儿子桑田;相生相克的闭环,李小珰拿捏到桑田的痛处。

桑田吱唔一下,“我来听你唱歌。”

宝仔说:“都是隅湾村的人,一起玩玩,坤爷来也说不上话。”又吩咐服务生,“去拿几支啤酒。”

服务生跑出去,随手关上门。李小珰叫一声:把门打开!宝仔走过去推开门,又把照明灯打开。

“小珰姐的歌唱得真好。”桑田说。

李小珰怼他:“以前不知道?”

“以前一点都不知道。”

桑田玩音响,田春凤经常数落他发烧100度,一把一把地烧钱。李小珰在凤姐酒楼见到的他,必定挂着耳塞,田春凤跟他说话也听不见。以前是以前,以前他们是本地人,李小珰是外来打工妹,有观念范畴的隔膜;现在是现在,现在李小珰是他们坤叔的儿媳妇,连宝仔也把她当隅湾村的人?

宝仔过来,拉过一只吧凳坐下,把夹在腋下的手包放在茶几上。谁怕谁?李小珰坐到沙发上,搭上腿,又把裙子拉好。桑田犹豫一下,也坐到沙发上。他和李小珰的关系与宝仔不同,他和李小珰有挨近坐着的理由。

李小珰喜欢穿牛仔长裤,和众多打工妹一样,常年穿牛仔长裤、穿T恤,冬天加一件带风帽的卫衣或是薄绒袄,好像有安全感。今天穿的豆绿色碎花长裙,从内装饰的墙面镜看到自己,面色绯红,嘴唇像抹了唇膏。结婚后一直闲着,穿自己喜欢的,有的自信是从穿着而来。可是,像兔子一样从土洞里出来快活一下,吃口新鲜的草,却被狼盯上了。

桑田坐得不安稳,一时挠挠头发,一时搓搓双手。宝仔的稳重也有不安,坐在吧凳上不时地转动,没有正面去看李小珰。

“小珰的歌唱得很好。”

“哟,都来说好?”

“刚才我要舞厅的键盘手来听过,他也说好,什么的什么都在点上。”

李小珰傲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很好”,反正歌曲的情绪是拿捏到了的,不算荒腔走板。

桑田说:“小珰姐,以后去我的音响唱歌,宝仔这里还要收钱。”

宝仔怼他,“你看见了的?我收了小珰的钱?”

“开歌厅不收钱,我把松塘镇的人都叫来唱。”

“你爸带客户来跳舞都不买门票,我敢要钱吗?”

李小珰忍不住笑了,宝仔给桑文军捅漏子。

服务生把啤酒和果盘送上来,宝仔把打开的啤酒杵到桑田面前,“喝!不罚你算便宜你的。”

“凭什么罚我?”

“还算音响发烧级的?小珰在你家酒楼一年多,全家人都没有‘星探’的眼光。喝!”

“我晚上要开车去深圳,我妈发现我喝了酒,过来骂你不要怪我。”

桑田算得上乖乖仔,每天晚上开车去深圳,凌晨起床买菜再送回来。除了酒楼有预订酒席,要买的菜多,从来不带帮手,独自往来。本地老板的财富,包括宝仔做砖厂的父亲,都少不了内地打工仔的贡献,他们赚钱的手段、法门和辛苦,常人只看到光鲜的一面。

“说正事。”宝仔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小珰现在不在凤姐酒楼打工,来我这里,到富皇歌舞厅唱歌……”

桑田叫起来:“喂,来富皇唱歌,还没有跟我妈说好。”

“关你妈什么事?小珰结婚了,有家里的事,还一天十几个小时箍在酒楼?我不像你妈剥削小珰,晚上来唱两只歌,给两百块钱,当场结账。”

“两百块?”桑田半信半疑,“你要是说假话,我就找坤爷告你一状!”

“诶桑田,猪脑壳是吧?我说的正事。”

宝仔胖的像草包,却随他父亲有生意人的天份,不像桑田奶狗似的。歌舞厅经营,客人需要新鲜感,不能总是驻唱歌手那几张面孔。今天意外发现李小珰,形象清纯,情到深处有爆发力,得到键盘手认可,他也觉得耳目一新,

李小珰说:“我唱的野路子,上不了台面。”

宝仔拉扯隅湾村的关系,为舞厅物色歌手,看好她的“野路子”?李小珰从来不觉得有正儿八经的唱歌本领。一直想找个工作,发廊妹、按摩女、三陪小姐之类的,是她给自己设的打工底线,流浪乞讨也不能越过的底线。否则赚钱再多也断了后路,无颜回到老家的“江南十八秀”小院,没有脸面见到对她苛刻的林家奶奶。

“野路子有野路子的味道,很多港台歌星都是从夜店唱出来的。”宝仔很老练,又给出宽松的条件。“舞厅唱歌,不是陪酒陪舞,也算艺人,不像凤姐酒楼又脏又累。先来试一试,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不来,不要求你每天出台。其他的,等你上路了我们再商量。”

“唱!只要宝仔给钱。”桑田也被宝仔开出的条件鼓动了。“宝仔说话算话,不敢赖账。”

李小珰心劲浅,问桑田:“你说的?我可是自娱自乐的水平。”

“舞厅有老师的。宝仔要你唱,砸了台算他的。”

“我的舞厅,什么事都是我的。现在去和乐队合练一下,感觉好,今晚就上。”宝仔见李小珰还犹豫着,又说,“像桑田这种烧钱的小白脸,想唱,回家玩去,我没有本钱给他玩。”

“我跟你玩?我妈还不让我跟你玩。”

“什么我妈我妈的,有点出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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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仔和桑田为她的事吵起来,有少年的味道,李小珰心里暖暖的。结婚之前,她在打工的群体中,宝仔和桑田从不拿正眼看她。从一个角度来看,结婚应该是青春的贬值,此时却得到平等,用自身赢得应该得到的平等。李小珰以宝仔和桑田的相对稚嫩,沉淀自信——这才算新的开始,回到青春的人生?宝仔给出来去自由的条件,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行或不行呢?对工厂打工已成一种心理障碍,亚仔修车棚的事插不上手,阿公又不让她去凤姐酒楼,总得找事做。长久在家里闲着,闲得坐立不安,在他人眼里成了怪物,成了给雷家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她渴望自主的生存方式,活出自己的骨气;渴望赚更多的钱,等待平叔给她描绘的机会,像模像样地做一家亚仔修车店,再像模像样地回到老家的“江南十八秀”小院。


10


第一次进歌舞厅,第一次站在乐队面前,李小珰惶惑不安,把持不了自己。键盘手孟老师很有耐心,问李小珰最喜欢唱哪些歌曲,李小珰一时答不上来。舞厅乐曲需要不断更新,李小珰是新手,孟老师列举一些最流行的歌曲,李小珰挑选一首《千千阙歌》试唱,孟老师用电子琴伴奏。一曲下来,孟老师夸奖李小珰的乐感很好,节奏也把握得好。提醒她:舞厅唱歌与卡拉OK不同,卡拉OK以音乐和字幕提示,舞厅乐队对歌曲有重新的配器编排,歌手要有从一而终的节拍,只能听着伴奏来唱。如果节奏乱了,舞者的脚步就乱了,那么全场就乱了。也就是说,一个节拍都不能错。再唱一遍,李小珰反而跟不上伴奏。错一次,孟老师就停下来指导一番。《千千阙歌》是一首伴奏让位人声的歌曲,让出歌手的情感抒发空间,全凭歌手的节奏把控。这首歌曲是驻唱歌手的保留曲目,李小珰是舞厅老板举荐的歌手,孟老师不便要求她放弃。他思考一下,又挑选罗大佑的《恋曲1990》,要李小珰试唱。《恋曲1990》的伴奏音效强劲,歌手唱错了也压得住、带得动。唱了几遍,李小珰的演唱情绪发挥出来,协调性很好。孟老师很满意,确定李小珰唱这首歌,要求她再备选一首。李小珰说:不是说只唱一首歌的?孟老师有预想的准备,说歌手出场要有备选曲目,要是客人要求再唱一首,那就没有办法救场了。李小珰不相信,初次出场会有这样的场面。作为备选,她还是选择了《千千阙歌》。《千千阙歌》的节奏慢,她相信自己能唱好。孟老师不便拒绝,下去再找驻唱歌手协调。

和乐队一起吃过晚饭,孟老师把李小珰交给驻唱歌手给她化妆,强调说:老板举荐的新歌手,多多关照。孟老师称驻唱歌手小薇,李小珰想到《小薇》那首歌,称她小薇老师。小薇问李小珰有没有演出服,李小珰说唱着好玩的,不用讲究。李小珰很喜欢身上这件短袖碎花裙,只是穿了一天有汗味。小薇把她的洗脸包给李小珰,要她去洗手间洗一下。李小珰的脸型小,小微依着她的碎花裙,把她的头发分出两小束,用皮筋扎在两鬓,再在头上梳扎两只总角;用唇红突出口形,把腮红往上提,与淡眉和眼影呼应,活脱脱的少女风韵。以新的形象唱《恋曲1990》,与电影《阿郎的故事》的人物更接近,少了罗大佑的沧桑,多了清丽和欢快。另一种风格出场,全凭歌手的本色把握。

面对舞台和灯光,一身盛妆变成了一张白纸,时间也不是自己的。小薇一句接一句地叮嘱她,不要紧张,目中无人,我就是明星,用歌声压倒一切。孟老师见李小珰忑忐不安,索性把她的出场调整到前边,交待音响师和灯光师,面光调暗一点,麦克音量降低一点,增强伴奏音效。

开场曲过后,李小珰出场,心里的一切都飞走了,心脏要从胸腔跳出来,按也按不住。吉它、贝司、鼓手、键盘手兼伴唱,孟老师介绍说:今天向各位推荐一位清纯歌手,请各位捧场。音乐起,前几句乐队伴唱,李小珰牢记小薇目中无人的话,跟着乐队合唱,逐渐被带入佳境——“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孟老师把翻唱用的技巧反过来,副歌部分由李小珰独唱。她两手捧着麦克,两眼盯着暗处,任由面前的灯光变幻人影晃动,用心神抓住音乐和鼓点节奏——“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音效热烈,伴唱热烈,舞步热烈。随着鼓手最后一声击镲,李小珰鞠了一躬,舞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送上一只红包,李小珰不知所措,孟老师连忙上前接过来。不出孟老师所料,有宝仔捧场,李小珰必须再唱一曲。小薇在后台看在眼里,指导李小珰调整音乐情绪的过渡,生怕她过于紧张而失声。小薇用手掌拍打节拍,要李小珰跟她一起唱,歌手的音乐情绪是唱出来的。

《千千阙歌》近乎清唱,更考验歌手唱功。小薇和孟老师有过眼神交换,等音乐响起,唱出第一句,拿捏准感觉,才让李小珰慢步出场。

追光灯跟上来,白晃晃的。李小珰的视觉只有灯光,听觉只有音乐,甚至听到舞步与地板摩擦的唦唦声。高潮起,“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李小珰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小薇降调的伴唱声——“啊,今晚因你伴我唱”。

变幻的灯光编织梦境的辉煌,李小珰在辉煌的顶点上歌唱;花开烂漫,水流欢畅,清丽的歌唱声息萦绕迷幻的灯光。这里没有黑暗,只有出神入化的流淌,啊——“因你今晚伴我唱”。

退台后,心情一时平静不了。小薇要接着出场,李小珰匆忙和她拥抱一下,表示感激之意。她没有逗留,没有多一下地享受演唱顺利的兴奋。算好时间,唱完后回家。走过装饰华丽的通道,前台小姐迎上前,双手递上两百元钱,李小珰看也没有看的接到手上。前台小姐给她引路,一个小青年从休息区走过来。前台小姐说,老板安排好了,冬仔开车送你回家。

外面下过雨,被雨水打湿的面包车,在霓虹灯下不断变换身色。李小珰坐上车,冬仔替她滑上车门。湿漉漉的路面映着灯光,像李小珰的心情一样迷乱。在自己选择的出路上寻找出路,傍徨,委屈,挣扎,今天晚上终于像雨滴一样落在河面上,激起一个小小的波圈;河水不因一滴小雨改变了什么,小雨滴因融入河水而感到动势,感到存在的意义。音乐、灯光、舞步、歌声还在心里变幻着,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注定的命运游戏,需要她百般折磨才找到入口,从此沿着这条小路,到达没有事先设计的理想?

车到亚仔修车棚,李小珰要冬仔停车。冬仔说送她到村里。李小珰说往村里的路不好走。冬仔说车陷了,亚仔有推土机。李小珰说不远了,没有那么金贵。

李小珰没有卸妆,扎着两束长发,心里留着《千千阙歌》,身上留着脂粉香气,想象亚仔见到她应该有惊愕,应该有冲动,野蛮地把她抱到床上;而她灵魂脱壳,恍恍惚惚地任他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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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仔不在修车棚。“补胎、充气”的招牌灯在推土机上方亮着,枝叶上的雨水反射着昏黄亮光。一阵夜风,树叶唦唦摇曳,雨滴簌簌坠落,视觉暂留的舞厅辉煌在李小珰心里暗下来,一份憧憬倏地掉进泥水里。她想起一句话,不越过望不到的边缘去预期未来的生活。

撩开里间的布帘,拉亮电灯,收拾过多次,仍有一股油汗的气味,和她住集体宿舍的气味一样。一张单人床,几只纸质和木质的包装箱。床上挂着发黑的蚊帐,衣物散乱的扔在包装箱里。生活的另一面,人生的另一面;再光鲜的人生也需要打理,再简单的生活也需要收拾,宝仔的一眼高看改变不了一切。

关了电灯,从里间出来,一下掉进了黑咕隆咚。路上有载重车驶过,车后扬起泥浆,地面微微颤动,像筛动一般,纷乱沉淀下去,失望升浮上来,紧紧地拧成一团。感觉很累,想找把椅子坐下,每把椅子都脏兮兮的,只好坐在茶桌边的椅子上。招牌灯下的推土机宛如城市大厦门前的石狮,雄踞在马路边上。打桩机的哐隆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夜的节拍。有的汽车在路上爆胎或陷进泥坑,司机过来把亚仔叫去修理,或是把推土机开过去把汽车拉出来,没有时间规律,不分白天黑夜,亚仔随叫随去。亚仔的趴车不在,一定去了某个路段修车,李小珰一身出场的化妆,满心期望,好似有意准备的一桌饭菜,等待的客人没有到来,怅然若失。

一辆卡车开过来,车灯照进修车棚,可能司机看到艳妆的她,故意按响轮船一样的汽笛。李小珰意识到,这身装束坐在修车棚里不合适,去水池洗掉面部的化妆,用纸巾擦干水渍,又把头发散开,照旧扎成马尾辫,回到原来的样子。

黑暗和泥水浸漫在心里,不再等亚仔,转个弯,看到碉楼的灯光,平房的灯也亮着。村里居住的人不多,这段路的行人也很少。如果在发展大道,如果靠松塘镇再近一些,如果平叔描述的松隅大道早些实现,那些空房子会被外来打工的租去居住。李小珰回转身远望,遥远的标高红灯浮在夜空一眨一闪,工地的太阳灯被湿雾模糊了亮度,松隅大道好似一道分界线横亘在黑暗中。而那些灯光下,怀揣城市梦想的打工仔,不分昼夜地建设城市的辉煌。

毕业前,同学间纷纷结伙结伴,带上年轻的自信和憧憬,汇入南下打工的千军万马。落地的第一个晚上,遇到“盲流”清理,没有落脚地的要被收集到某处,罚款四百块钱,或被单位来人领走,或被遣返。他们没有社会经验,幸好遇到素不相识的杜丽娟,把他们带到一处工地的工棚藏身。用篾席和油毡搭建的临时工棚,地上长着野草,杜丽娟买来两盒蚊香,全部点燃也驱赶不了蚊虫叮咬。现实的第一课,铺垫了他们的理想,“我想有个家”成了李小珰的企望。

走到门前,门半掩着,击打声传出来。亚仔像一堆破棉絮跪在地上,雷厚坤用木棍狠狠地抽打他。抽打的力道使李小珰心惊肉跳,而亚仔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和阿公说不上话,和亚仔说不了话,无言的一家竟发生暴力,证实了之前的听闻,“雷公的脾气很坏”。

李小珰实在忍不住,推开半掩的门,“阿公,打累了,歇一下。”

雷厚坤横了李小珰一眼,狠狠地扔掉木棍:“烂仔,白养你了!”好似见到李小珰,气愤泄了大半,接着低下头往外走。

李小珰不知哪来的勇气,说:“阿公,为什么事发脾气?”

雷厚坤没有回头,留下干瘦的背影,呼嗤呼嗤的喘息。李小珰以为回家晚了,阿公的脾气是冲她的,亚仔代她受过,她需要解释,又无法向他们解释。

亚仔光着脊背,仍然跪在地上,长发盖着面部,看不到他的情绪。李小珰拉他起来,拉不动。她看着亚仔,一点办法也没有。阿公下手太狠,亚仔的脊背隆起一道道肿痕。她看着亚仔,一点办法也没有。刚刚今天晚上找到生存的自信,不知往后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她看着亚仔,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夜,亚仔仍然没有留下来。李小珰想到凤姐,凤姐是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她想到旱冰场的娟子,想到舞厅的小薇,想到结婚这一步走错了?娟子一样的被人抢走可乐,小薇的保留曲目一样的被她取代,娟子和小薇照样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她又想到桑田和宝仔,又看到杜丽娟双手环过头部的最后一个动作,或许她和杜丽娟一样,没有生存的庇护,也没有生存的技巧和度量。

她听到外屋一声轻微叹息,听到电灯开关嘀嗒一声,亚仔走了。哑巴也是有心事的,无法诉说的心事。

 

11

 

BP机在腰间震动了几次,万伟鹏依然镇静自若,含笑周旋。据廖井事先介绍,商人娄老板有高层背景,“硬性”和“柔性”资源玩于股掌,投资松隅大道工业园只是心情问题。果然娄老板举止儒雅,谈笑轻松,详细描述亚洲金融风暴,有数据、有细节、有对策。涉及到高层人物像说家里的事,不带官称直呼其名,完全不是万伟鹏接触过的那些层级概念。不服不行,万伟鹏耐心地由着廖井和娄老板迎合,说官场和商场的奇闻轶事。

娄老板说,国外某报记者采访某金融大佬,最后提一个尖锐问题,问金融市场有没有道德?金融大佬反问记者:流星撞地球有没有道德?鳄鱼吃水牛有没有道德?自然有自然规律,金融有金融规律,发现不了规律的不算金融家,发现规律而无动于衷的就是没有道德。市场规律就是市场道德嘛,记者拿这么幼稚的问题对金融大佬发难,简直脑壳进水了。

廖井哈哈大笑,“照这样说,我们都在争取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万伟鹏不能苟同,亚洲金融风暴明明是趁人之危,还用道德逻辑粉饰,要是夏海听到这个推论,一定把眼镜摘下来,好让两眼冒烟。万伟鹏不能随着自己的性情“冒烟”,面对的商人娄老板和妻弟廖井都不能冒犯。

饭前喝茶闲谈,饭后再闲谈喝茶,世上还有这样优闲的商人,吃吃喝喝没有着急的事。娄老板好像看出万伟鹏的不满,又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叫不出名的同学找到他,借十万块钱。一直没有来往,只好接济一下,给了两万。一个月后,同学来还钱,还三万块。他没有收,请同学吃饭,问翻手这么快?同学说资本市场的事,看准了,来钱比挖金矿还快。这不是发现了金融规律又是什么?廖井说娄老板和同学棋逢对手,老奸巨滑,总有一天要在一个池里,你捞他的鱼,他捞你的鱼。廖井和娄老板说到会心之处哈哈大笑。

廖井和娄老板谈天说地,说到松塘镇的开发一带而过。万伟鹏不甘一个上午的时间损失,把话题引到他的目的,又不便太直接,问娄老板,“对开发松隅大道工业园有何高见?”

娄老板不假思索,“松隅大道就是松塘镇手上的资本,市场规律出现了,挡都挡不住。好比说,我正在考虑地产投资,考虑成熟了,整个给你吃掉,还有别人的?廖井是你妻弟我也不让。等着我,不要急。和股票一样,一着急就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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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拿的是工业园用地批文。”万伟鹏提醒一句。

“噷,变呀。变通不了还叫市场规律?”

廖井帮腔说:“把手上的荒地变成钱就是目的,没有娄老板变通不了的。”

万伟鹏不屑一笑,笑的面色却有被阉割的痛苦。

娄老板为廖井的话叫好,进一步说:“香港的胡应湘知道吧?霍普维尔公司以BOT模式,在印尼、越南、印度都有成功的投资。连通香港、深圳、广州、珠海的高速公路,以BOT模式投资10亿美元,多么大的气魄。开发的瓶颈困难解决了,政府受益,商人赚钱,不佩服都不行。怎么样,还攒着松隅大道这块小蛋糕不撒手?万主任,非我莫属。”

一竿子到底了。娄老板正在考虑的投资目的,以BOT模式,以房地产开发平台谋利,等于几年后,松塘镇政府再来做他的物业管理人。与形形色色的商人交手,几句试水的话,即可判断到是投资者还是投机者。娄老板和廖井与实业投资者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他们属于依仗权势倒卖批文的那一类人,有天之骄子的优越感;没有段宏宇和桑文军那样的脚踏实地,没有对市场规律的敬畏之心;坐到桌上,或甲求着乙,或乙求着甲,没有利益点相遇的时候,都是毫无诚意的空谈应酬。娄老板纵有通天路数,变通松隅大道工业园的用地性质,至少在万伟鹏这一关是妄想。万伟鹏轻蔑一笑,再没有坐下去的兴趣。

BP机的震动接连来了几个,万伟鹏心里有数,松塘镇那边有急事了。讲究用BP机的与玩“大哥大”之间的商业面子,不便查看。另一方面,扔下娄老板已经无所谓了,妻弟廖井不知轻重的喷句话,日后还要相见的。

妻子廖天一番好意,要弟弟找几个投资商去松塘镇看一看,帮姐夫解一时之难。廖井找了,看了,正儿八经地吃饭喝茶,他拂袖而去,往后廖井有了理由,不屑他的事无所谓,给句不好听的话则很伤自尊。比如廖井说,人家住关外到市内上班,万主任住市内到关外当干部;当个镇长书记还说得过去,企管办主任,企管办是个什么单位?七十年代的机构干九十年代的开发,不如把两千年前的范蠡大夫请过来。以关内关外为身份分界,廖井你懂不懂中国历史?懂不懂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依托深圳市场,开发乡镇工业园,就是要拆除城乡分界线,把深圳市场引导到乡镇来,主动改变农村的经济实体性质。当然,超前开发的困难大于现实,但是没有干社会主义大事业的气魄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12

 

后院起火,之前宝仔告知的事终于发生了。被征地的个体工商户以兑现征地补偿为由,集体到镇政府上访。政府干部和企管办人员到现场调解,上访者要找万伟鹏说话,万伟鹏是当事人。救场如救火,企管办、政府办接二连三给万伟鹏打传呼机。该发生的事迟早要发生,万伟鹏有一种时间窗口的期冀,若是招引到两三个投资商进驻,一口气就缓过来了。工商所郑少刚不怕捅漏子,万伟鹏也有放任的故意。矛盾的根由在万伟鹏这里,郑少刚偏偏要插进来;万伟鹏摔倒了,多一个郑少刚垫地。自找的,怪不上谁。

政府大门被上访群众堵塞,有的垫着报纸坐在地上,有的坐着政府干部端来的办公椅。万伟鹏把车停在外边,在人群中走了一圈。群情冲动的高潮已经过去,没有人找他纠缠。本乡本土的,人不熟脸熟,一部分是个体工商户,一部分是仍然在种地的农民。袁三意过来示意万伟鹏,要向他汇报情况。万伟鹏点头会意,不用汇报已了然于胸。

走一圈,判断上访的关键人,寻找突破口。没有发现雷厚坤。坤叔没有参与,要好对付很多,或者要麻烦很多。

当干部的,群众有诉求不找你说话也是一种冷落。万伟鹏不敢畏缩,指名道姓的叫了几个人,说:“我万伟鹏在政府大小算个干部,乡里乡亲的找上门,坐在地上、靠在墙上叫什么事?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没有说话的人。做生意的事、征地的事都是我的事。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来了,不找我说是吧?那背后骂我的话,我就要找你说了。”

万伟鹏目光巡睃,把话递给几个关键人。有人说话了:干部要把群众的事当个事……不让种地,不让做生意,总要给条活路……说话算话,欠债还钱……万主任敢承担,我们只找万主任行不行……火又被点燃了,七嘴八舌的乱了秩序。万伟鹏始终笑着,寻找接话机会。

“都是一块土地长起来的庄稼,叫什么万主任。该叫我鹏仔的叫鹏仔,该叫鹏哥的叫鹏哥。都是吃粮食长大的,要赌狠的,事后再找我;要解决问题的,容我多说几句话。”

一头一尾的话都说了,没有人站出来拉下脸皮跟万伟鹏赌狠。在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劝说,混乱的场面渐渐平静下来。

“第一,种田种地做生意的,安心回家。哪个胆敢封你的店门,一天损失多少钱找我万伟鹏。我的饭碗不端了,也要把你的损失和道理都找回来!”万伟鹏意识到有些冲动,停下来调整情绪,观察群众反应。“第二,生活困难的,没有饭吃说不过去吧?比如家里应急、或者看病用钱的,下去到企管办登记一下,我负责解决。第三说征地补偿的事。”万伟鹏再次停下来,检验所说的三件事,有没有达到上访诉求底线。“首先,改革开放没有错,征地开发工业园也没有错。松塘镇发展了,群众生活不同程度的改善了,不可否认吧?成千上万的外地人来松塘镇打工,他们的吃、穿、用,各位不论种地还是做小生意,不论赚大钱还是赚小钱,不是因为松塘镇发展了才有钱可赚吗?各位赚钱不用背井离乡吧?当然也有背井离乡的,隅湾村的段宏宇就是背井离乡,人家看不上松塘镇的钱,要在深圳赚更多的钱。”

说到段宏宇背井离乡,很多人笑了,这一笑气氛就缓和了。万伟鹏想继续说轻松的事。

“不久前,坤叔的哑巴儿子结婚了,老婆是个大专生,还是个漂亮妹仔。为什么?道理还要我说吗?所以,改革开放需要暂时的、有部分人的个人利益牺牲,然后才有共同富裕。比如镇政府还在七十年代的旧平房办公,不和现代化的办公楼攀比,原因就是我们松塘镇还没有达到全面的发展,群众生活还没有全面的改善。所以,改革开放有顺利的时候,也有不顺利的时候,征地补偿不能及时足额到位,就是不顺利的时候。不过之前说好了的,分批给付。第二批补偿金正在筹措,企管办已经给各位有书面通知,需要我们相互理解,共渡难关。再为这件事到政府上访,要我万伟鹏下不了台?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能生钱,我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了,等大家坐在这里生出钱来也分我一份。”

万伟鹏觉得,相对上访诉求,后边的话苍白无力,但从来不说兑现不了的话。

“我唯一能给大家承诺的,我当干部拿国家薪水,全心全意为群众办事。请各位拿眼睛盯着我,有不满意的直接找我,什么方式我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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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时候,夏海发现万伟鹏有“一心三用”功能,嘴上说着事,心里想着另外的事。此时软话、硬话、笑话都说了,疏散上访是归根结底的话,但没有钱兑现征地补偿都是空话。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大家坐了一个上午,现在两点多钟了,还没有吃饭。有人知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老婆,在家作不了主。今天有这么多乡亲给我壮胆,我放胆给自己作主一次,请各位去凤姐酒楼,坐下来,边吃边商量,算我给各位乡亲赔罪。”

万伟鹏的这个主意来得突然,也是最后一招,在场的都感到意外。之前从深圳赶回来,先到企管办了解情况,值班的告诉他,政府食堂给上访群众送饭,一致拒绝接受,看来事前有组织、有约定。万伟鹏放出最后一招,都能识破他转移上访的目的。凡事要求结果,有的经不住工作人员劝说,有的经不住大半天的折腾,有的站起来,大多数没有动,形不成一边倒的动摇。

“不信任我是吧?看不起我是吧?”本乡本土的,上访骨干也就那几个人。万伟鹏掏出小车钥匙,用食指挑着杵出去,有所指也无所指的说,“我在松塘镇没有私房,只有一部车的私有财产,还有怨气不解气的,去,把我的小车砸了!”

被山火围困的最好自救是先在身边放一把火,抢先烧掉致命的柴草。没有人料到万伟鹏“放火自救”,现场出奇的安静,在安静中提心等待冲突出现。犯寡不犯众,万伟鹏拿捏准了,不给出矛盾激化的形成时间,又说:

“想解决问题的,去凤姐酒楼,有话过去说。袁三意,过去登记一下,不愿去凤姐酒楼的,让他在这里坐着、等着。我就不信了,松塘镇不靠海边,还有恶浪翻了我的船!”

松塘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人人是观众也是演员,主角配角都按着导演的套路走。万伟鹏把“导演”角色抢过来,工作人员拣着好话说,气氛松动了,聚众瓦解了,渐渐形成走的趋势。万伟鹏不再说好话,指着名道着姓说:还等我把饭给你送过来是吧?被点名的自然不敢得罪万伟鹏,有的怏怏地走了,有的嬉皮笑脸拉万伟鹏过去埋单,有老人感叹当干部也不容易,这话使万伟鹏十分暖心。

早已过了饭点,凤姐酒楼已经收拾好饭堂,呼啦啦地来了四五十人,酒楼全部人员上阵张罗接待。有袁三意的提前知会,田春凤忙里抽空高声叫嚷:难得鹏仔出钱请客,下狠嘴吃他的!怪只怪小酒楼的菜肴储备不多,吃得不好怪我好了。

上访的、围观的一百多人,来的不到五桌。有的人清楚,事已至此,如此了了,不差一餐饭,忙自己的事去了;来的人像水桶里的冰块,一路晃荡,逐渐融化了心结,不好意思坐到鹏仔请吃的桌上。吃喝的调剂功能显现,端杯喝酒,看菜吃饭,不再说征地补偿的事,三三两两的交谈话题五花八门。万伟鹏看着场面,暗自感叹农民的淳朴,在多变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像蜜蜂营求花间,他们的生存应该得到社会尊重。

架子还是要端的,名不正言不顺。前边的话说得够多的了,已成一场疏散上访的句号,万伟鹏不再与任何人说什么。他又想到与娄老板的应酬,谨慎的连传呼机也不敢查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对待不同的人用不同态度,实则无耻。于是,有人找他敬酒,他礼貌地招招手,示意对方坐下。

干部是公仆,公仆也是人。万伟鹏也有怨气,人人都想吃得好少花钱,酒楼饭馆就没法开了。处理上访没有万全之策,化解到这一步,只不过从政府大门转移到凤姐酒楼,“冰块”仍然还在容器里咣咚碰撞,没有温度融化不了。万伟鹏站起来。有人看到他站着,知道他有话要说,场面安静下来。

“征地补偿的下欠部分,今年再困难,我万伟鹏四处化缘也要给大家结算一部分。假如招商引资顺利的话,一次性支付到位。前边说了,暂时家里有困难的,明天去企管办找我。爽快一点,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吃好喝好,安心回家忙财。没有意见的把酒杯端起来。”

万伟鹏有瓦解之意,把人分成仍有意见和没有意见的两部分。端起一杯啤酒,眼睛在人群中扫视着。满意不满意,酒杯随大流的举起来。有人说,有句实在的话就满意了;也有人说难听的话,讨债的儿子欠债的爹;有人相劝,把你当人看,你要把尾巴翘起来;还有人忿怼道,鹏仔欠你的钱?你有几个头,去把鹏仔的小车砸了?万伟鹏都听到了,众口难调,众恶难犯,不接话,一口气喝完相敬的酒坐下来。

田春凤知道万伟鹏的脾气,生怕难听的话生出事端,哪一桌声音大就去哪一桌劝酒劝菜。田春凤在松塘镇算个人精,高的高奉承,低的低打发,老少都叫她凤姐,笑一声骂一句,素话荤话都能接,高杯低盏也能喝。

周旋一圈,饭吃得差不多了,还有好酒贪杯的。田春凤想到应该要万伟鹏提前离开,走过去说:礼到为敬,差不多了,去休息。万伟鹏想着事,想到郑少刚捅的漏子,激化征地补偿矛盾;不把郑少刚摆平了,上访调解很有可能白费力气。万伟鹏不随田春凤给的台阶下,田春凤忽然想到一事,说出来使万伟鹏有脱身的的面子。

“亚仔的空压机昨晚被盗了,你去派出所一趟,人家一个哑巴找哪个说去。”

“哦,还有这种事?”

“亚仔靠空压机营生,坤叔说不了两句好话。借你的面子,现在就去。这边的事放心好了。”

万伟鹏似乎疲倦了,靠到椅背上,抬手把袁三意招过来。想了一下,还是对田春凤说:“你现在就给宝仔打电话,要他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把空压机找回来,一颗螺丝钉都不能少。”

田春凤犹豫一下,“这种事不找派出所,宝仔不把针大的事捅天大的窟窿?”

万伟鹏说:“一台旧空压机值不了两千块钱,派出所会当个事去办?”又故意放大声说,“解决问题要看什么事,该干部办的干部去办,该派出所办的派出所去办。宝仔那些人不给点事,闲着就会瞎来事!宝仔胆敢不把我的话当话,我要他的富皇歌舞厅停业,全体去找空压机!”

万伟鹏虚张声势,田春凤听出话里有话。对那些兴风作浪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物降一物。

袁三意还站在身边,万伟鹏站起来,悄声对她说:“你骑车跑一趟,去把郑少刚叫过来,我在酒楼等他。”

“等吃饭的人散了我再去。”

“好的。”

从行政关系上讲,万伟鹏不便直接叫来郑少刚。如果把后面的协调工作推给政府,推给许书记,反而扯大了与郑少刚之间的嫌隙。郑少刚有追求袁三意的动静,袁三意去叫他,也不能少了万伟鹏这一环。他径直去服务台,用酒楼的电话给工商所打电话。

“郑所长,我是万伟鹏。找你商量一下,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那好,我要袁三意去请你,我在凤姐酒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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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松塘镇的开发得深圳、东莞和惠州的发展优势,也被强者挤压,超前发展争一席之地如逆水行舟。招商引资趋势向好,但基础建设捉襟见肘,形不成吸引优质资本的资源洼地。第一次发生群体上访,堵塞政府大门。上访以征地补偿为由,诱因是工商所郑少刚行政失当。万伟鹏去深圳会见投资商联系不上,许祚山书记十分恼火,把郑少刚找来,说谁的孩子谁抱走,抱不走,请你走人。郑少刚一肚子委屈,工商所大小是一级行政职能部门,总不能朝令夕改;群众为征地补偿上访,与工商所没有直接责任,到底是谁的孩子该谁抱走?万伟鹏职位不高权力大,花花肠子多,既霸道又敢作敢当,收拾烂摊子就躲人了?郑少刚在许书记面前不敢如此辩解,到现场说不痛不痒的话,犹站岸边,脱不了鞋趟不了水,心有怨气的小商户不便得罪他,也不吃他的一套。

郑少刚到凤姐酒楼,万伟鹏躺在标间的床上。郑少刚进来故意弄出动响,万伟鹏立即从床上起来,坐到沙发上。

看似过不了河的破船,万伟鹏划过去了,郑少刚有惺惺相惜之意,说:“太累了就躺着说话,没有关系。”

万伟鹏示意郑少刚坐下。提供长途司机旅居的环境,茶几被烟头烫了一些焦痕,人造革的沙发软塌塌的,但收拾得很干净。

郑少刚坐下来,给自己找闲话。“凤姐酒楼与松塘镇的发展不配套,应该改造升级了。”

万伟鹏心里清楚,为宏宇大楼选址和郑少刚交手,毕竟郑少刚稚嫩很多,运用社会能量和相关法规的较量很伤人的。但万伟鹏不得不佩服,他像郑少刚的二十多岁年纪,远没有郑少刚的自负——头发用啫喱水定型,脚穿白色休闲皮鞋,身上有古龙水香味,骑一辆黑色哈雷摩托,一身阔少气派,却是工商所所长。

万伟鹏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说商量正事。

郑少刚当然知道要商量正事。农村工作难做,严格执行法规,旧木桶挑水处处漏。他却喜欢这份工作,一塘的鱼只有一只锦鲤,游到哪里都是一身鲜丽。

“压力大,”郑少刚率先叫苦。“分局给我们下达增长百分之十的指标,对哪个来说,要钱就是要命。”

“能够理解,主观上都想把工作做好。”万伟鹏有同感,但基层民情不是郑少刚认识的那样。“农民过了几天好日子,这个费那个费的都来了,阎王不嫌鬼瘦。”

郑少刚反应快,“就是嘛,把土地征收过来,兑现不了征地补偿,荒在那里长草,使农民做不了农民,经商又做不好商人。”

万伟鹏还在小睡一下的浑沌中,吃了郑少刚一拳。“哟,忘了给郑所长倒茶。”顺手拿起一只茶杯,杯里留着茶垢,“我去洗一下。”郑少刚拦住万伟鹏,顺手提起开水瓶往杯里倒水,然后推过去,说“喝吧”。

像这样互不尊重,话就没法往下说。万伟鹏暗自检讨,轻看了郑少刚。

“郑所长三十来岁?”

“伟哥,叫我小郑好吧。”

“伟哥”是什么?美国辉瑞公司生产的一种性药。称呼的习惯都是取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叫他鹏哥、鹏仔;郑少刚取他姓名中间的字叫“伟哥”,郑少刚有意无意不会这么刻薄吧?

郑少刚说:“我年轻,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在松塘镇依靠地方党委政府开展工作,多帮扶一把。”

万伟鹏爱听这样的话,想了一下说:“我打个比方。经济发展,我们一时无法修建更多的公路,让每一辆车有通行顺畅的满意,更不可能让群众齐步走地进入富裕生活。具体来说,我只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能耐。不是这样吗?一手穷于应付,一手争取把工作做好。今天有群众说了一句话,当干部也不容易,我十分感动。”

郑少刚连连点头。“工作需要相互理解,理解需要相互沟通。”

心态调整过来了,万伟鹏很满意,继续说:“表面来看,松塘镇的经济发展生机勃勃;从深层次去看,却没有发展质量。我一直在寻找改变的机会,包括超前开发松隅大道工业园。”万伟鹏想回应郑少刚“荒在那里长草”的话,又放下了。“假如我们只讲究发展质量,把那些生产塑料制品、生产衣服鞋帽、生产小五金的粗放型企业拦在门外,有乡镇经济发展的可能吗?只有来者不拒地接收小企业,逐步形成集群式的良性循环;发展规模形成了,才有可能引进科技含量高的大企业进来。目前的松塘镇处在开发的瓶颈,各方的愿望大于发展速度的现实,都想收割发展利益,那一棵橡胶树能割多少条收胶的口子?郑所长帮我分析一下,我的发展思路有没有毛病?”

万伟鹏把话落到“都想收割发展利益”,郑少刚作不了云淡风轻的附和。工商所行使工商管理职权,与经济发展的潜在矛盾没有直接关系,今天许书记也不敢明确指示他在工商管理原则上作出调整。

郑少刚说:“松塘镇的经济发展有口皆碑……”

“我当然清楚。”万伟鹏打断郑少刚的话。“在你们分局管辖的乡镇中,松塘镇的条件算比较好的,有后来居上之势。袁三意的父亲是我的中学老师,袁三意的舅舅是你们的曹局长,工商管理我多少了解一些。当然,这方面的工作应该由许书记和你交谈。”

郑少刚没有万伟鹏“一心三用”的本领,疏忽了这些连带关系。不过,他追袁三意是个人的事,工商管理是原则性的工作,郑少刚认为两者不可混淆。

“增长百分之十是我们今年的工作指标,我想曹局长也打不了折扣。”

“没错,松塘镇的经济发展了,工商指标不增长说不过去。不就是百分之十吗?我给你保底。你到第四季度再估算一下,有缺口找我说话。”

郑少刚相信万伟鹏的神通大,花花肠子多,但更需要自己的一枝独秀,让上上下下刮目相看。跑十个圈也不会相遇的两个单位,到时候去找万伟鹏乞讨?郑少刚不接受弄虚作假的勾当。

“工商所的工作是镇政府工作的一部分,万主任敢拍板?算君子协定?”

“有条件,安定团结,工商所不要再去找个体户的麻烦!”郑少刚拿行政关系轻薄他,万伟鹏很恼火。“你知道的,后果很严重!”

郑少刚被激怒了,站起来说:“什么叫找麻烦?工商所行使职权叫找麻烦?万主任这么大的干部,有权干涉工商所的管理职权?”

“废话!”万伟鹏遏制不住,也站起来。“拿原则吓我?讹我?笑话!”索性把郑少刚按到水底,“只会踩油门不会踩刹车是吧?我就不信邪了,失地农民自谋出路,这个费那个费都来了,一个都不放过。什么狗屁增长,松塘镇没有正常发展,你工商所到海边收臭鱼烂虾去!”

都没有预计到,推倒了最后一堵墙。万伟鹏有怨气,找到出口,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郑少刚在许书记面前受了委屈,镇长书记说话是组织原则,万伟鹏跨过几道门插手工商所,不是袁三意上门请,根本不会理睬你万伟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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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少刚有稍顷犹豫。毕竟万伟鹏是栽树的,郑少刚是摘桃的;毕竟万伟鹏既霸道又敢作敢当,是拂袖而去还是留下来?都没有好的结局。恰在此时田春凤端着茶水进来,郑少刚像找到出口,转身往外走。田春凤说喝了茶再走,郑少刚回一句“下次再来”。

田春凤听到两人的争吵,责备万伟鹏:“不能好好说话!”

“这个人油盐不进,索性再烧一把火。”

万伟鹏要做的事都以强势进入,在镇上得罪不少人,田春凤担心他终有一日栽跟斗。依着他的能力去谋事、去经商,闭着眼睛不比潮平、桑文军差。老婆在深圳公安局上班,他不去深圳,偏偏从中学往镇政府调动。在企管办十多年不挪窝,把发展大道工业园做好就可以了,还要搞个松隅大道往自己脖子套,人几经摔打就伤筋动骨了。

“跟坤叔一个命!”田春凤坐下来,给万伟鹏倒茶。“刚泡的茶,消消心火。”

“没有心火。”

“没有心火?把自己烧焦了也嗅不到煳味。”

万伟鹏在心里估量着郑少刚气冲冲离开的后果,一边回田春凤的话:“我有自动保护熔断器。”

“事后的吧?事后熔断保护就晚了一步。”

“事前熔断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田春凤想一下,笑了。“说的不错,摸着石头过河,合理的事好说不好做。”

她也一样的,想到的事就去做,错了再回头。可万伟鹏做的大事业,是对是错拿捏不了百分之百的准数。早年的坤修建隅湾水库,执拗“梦想农业”,把隅湾村一帮孩子集合起来,十三块钱办村小学,才有他们的“九贤三俊”。坤叔只差把命搭上去。田春凤人到中年,心里除了儿子桑田,只担心坤叔,担心鹏仔,连桑文军的事都懒得去操心。桑文军在深圳做商贸公司,随他折腾,做垮了还有她的凤姐酒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郑少刚只有两种可能,继续执行他的原则,或是收敛一下。因为牵涉到对上访群众的承诺,万伟鹏给郑少刚的话说到位了,软的、硬的,还有许书记的回旋空间,郑少刚不会傻到不识轻重。不然的话继续跟他过招,把此事提上政府办公会,怪不上不给台阶下。

田春凤劝说不了万伟鹏,往个旁事说:“跟你商量个事。”

“坤叔的亚仔结婚了。”

万伟鹏聪明的,她还没有说到他就想到了。田春凤点点头。

“看你办的事,之前不给我说一声。”万伟鹏埋怨道。“坤叔辛苦一辈子,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坤叔不许说,我敢说?惹他生气。”

“妹仔合不合坤叔心意?”

“妹仔在酒楼打工一年多,我不会看走眼。”田春凤说,“想去找你的,帮坤叔把妹仔的户口办过来。等有了孙子再办,又多一个人头。这事只有找你家廖警官帮忙。”

“再难也要给坤叔办。”万伟鹏感叹一声,“今天的上访坤叔没有参加,坚守操节,我很感动。”万伟鹏停了一下又说,“坤叔一辈子就是一张破渔网,收养亚仔,不就是图着抱个孙子。也就这点心愿,花再多钱也要给他办。”

田春凤说:“妹仔把我当娘家,我出钱,你出力,不要跟我争。”

万伟鹏说:“要桑文军约一下,找个时间一起回隅湾村。良心不安呀。”

 

14

 

两雄相斗,最原始的规则,非得有一方倒地才算结局。郑少刚从楼上下来,看到袁三意坐在楼下等着,他的情绪顿时松动了。袁三意没有离开酒楼,估计到没有第三者,这两个人见面一谈就崩。她是企管办员工,与郑少刚又没有明确的关系,再担心也不便介入。后来去找凤姐,要她抽空上去看看。

袁三意喊郑少刚,郑少刚苦笑一下,“怕我跟你们主任打架是吧?”

“手没打架嘴打架,肯定的。”

“快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袁三意犹豫着,郑少刚下楼万伟鹏没有下来,一天的事没有小事。

“你请我来的,我送你回去,万伟鹏管不着下班后的事。”

“解决群众上访,你就不能让一步。”

郑少刚喜欢听袁三意责备的话,满不在乎地说:“工作上有矛盾,很正常。”

袁三意不想坐郑少刚的摩托。哈雷车的坡型座位,后座比前座高一台,坐上去贴在一起,什么关系这样张扬?又想到工作的事,需要跟郑少刚多说几句话。

乡镇工商所之类的“七站八所”属于派出机构,接受上级机关和地方政府的双重领导,有理由把没有分管关系的领导不当干部。去年万伟鹏找企业赞助,组织松塘镇篮球比赛,万伟鹏是政府机关队的队长,郑少刚是“七站八所”联合队的队长。万伟鹏什么事都要搞宏观战略,要目标先行,扬言说,赢不了企业队、中学队不丢人,赢不了“七站八所”联合队,我带头从球场爬出去。一个乡镇的篮球比赛,郑少刚本来不把输赢当个事。万伟鹏的话传过来,郑少刚拣着万伟鹏的痛处说,企管办是政府机构,又没有行政编制;企管办不是政府机构,又到处插手,搞个篮球比赛还要唱高调。

万伟鹏务实则实,务虚则虚,不是什么人都接得了他的球。但一场业余球赛活动落地,万伟鹏组织,袁三意协调,书记镇长来现场看球,有章有法,没有出现荒腔走板、拔气门芯的笑话,郑少刚不佩服还不行。袁三意说话文绉绉的,办事不温不火,企业、单位有再多的推脱理由都被她拉上来,被她拍得溜溜转。郑少刚从佩服到倾慕没有费时间,与袁三意交朋友却和万伟鹏交不了朋友。

哈雷车一路嚎叫,飙过松塘镇老街,在企管办停下来。下车不方便,袁三意不得不撑着郑少刚的肩膀,郑少刚反手扶她一把。

“进去喝茶。”

“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不想单独跟你一起吃饭。”

“不怕闹的话,多的是人。”

袁三意略思一下,点了头,把话留到吃饭的时候来说。

第一次一起吃饭,郑少刚很高兴,“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我过来接你。”

袁三意一笑,“你的车占女生便宜,我再也不坐了。”

“我打车。”

“打车去哪里?”

“去市内找个像样的地方。”

“除了松塘镇,晚上我哪儿都不去。”

“那好,就在凤姐酒楼。”

“我自己去。”

“不行,我去你家接你。”

“讲点分寸好不好?”

“我不能空手,随便买点水果。”

“诶,有没有规矩?”

“我不进你家,在外边喊你。”

那种装出来的清纯以娇嗲为状态,郑少刚喜欢袁三意的自然状态,既大方又有几分矜持。那种给半句话就搭上的女生多的是,清纯得恰到好处的只有袁三意。按说,企管办接待投资商,协调企业困难,袁三意应该被操练得老成世故,却能守住冰清玉洁的一面,又能把工作做好,没有教师家庭的良好教养做不到。郑少刚佩服万伟鹏把袁三意用得这么的好。工商管理一直不对月收在政策杠杠之外的个体工商户征收管理费,今年的增长幅度压力大,需要挖掘潜力,需要加大执行力度。然而新的工作目标和追女仔一个样,要有试行阶段,一接触就要明确恋爱关系,袁三意肯定反感,肯定不接受。很奇怪的,有些知识是教会的,有些道理是悟出来的,有些事要靠时间过程来解决,郑少刚产生纠偏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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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田春凤给万伟鹏家里打电话,说郑少刚带袁三意、还有工商所的一群年轻人来酒楼吃饭,还给袁三意编排一个名字,叫什么“郑三少意”。吃完饭唱歌,我给全部免单。万伟鹏说免什么单,“郑三少”家里多的是钱。田春凤说:不是找你讨人情,要你放心。袁三意八面玲珑的,有她给你摆平,你就把群众上访的事放下来。万伟鹏说:郑家少爷到松塘镇当什么所长,就应该待在深圳飙车玩。把袁三意糟蹋了,我没脸见袁老师。田春凤不爱听,说年轻人的事你不懂的,我家桑田还不是烧钱玩音响,照样每天开车买菜。多操心自己的事,生个孩子就明白了。

 

15

 

亚仔被盗的空压机被悄悄送回来,还留下一百元钱和一张香烟盒的纸条,上面写着“借用一下”。雷厚坤好像被人调戏了一番,实在忍不住要说的话,站在碉楼前的石台上平空响雷:“世道变了,什么规矩都不讲!”觉得还不够意思,又说:“过去横一根竹竿,过路人要绕着走。”过路的村人冲雷厚坤笑一下,只有李小珰见过的那个阿婆接话:“雷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阿婆的话意既有嘲讽又有相劝,李小珰在平房这边看到了,担心阿婆的话惹发雷厚坤更大火气,想过去劝一下。雷厚坤打了亚仔以后,李小珰想找机会说说话,可阿公一直避着她。还有去宝仔歌舞厅唱歌的事,阿公迟早会知道,需要和阿公说清楚,畏畏缩缩的过不了日子。

“爸爸”,李小珰有意喊爸爸。

一声理所当然的称呼,雷厚坤被雷殛一般定在那里,一辈子快过完了,第一次听到这声称呼。过路的村人说:坤叔,赶快发红包。雷厚坤的心热一阵凉一阵,眼睛没处放,脸皱成一张老树皮。

李小珰走近前,先找其他事说。“爸爸,我晚上不方便,想修一个厕所。”

雷厚坤望向旁处,想了一阵说:“小珰,能不能住到修车棚去?”

李小珰说:“修车棚在路边,又脏又吵。亚仔晚上出去修车,我一个人在修车棚更害怕。”

雷厚坤没有说话,然后走了,向水库走去。李小珰不知阿公同意还是不同意,要说的其他话也丢下了。

雷厚坤住碉楼,李小珰住旁边的三间平房。李小珰住进来后,发现平房可能从来没有人住过。碉楼狭小,光线昏暗,如今没有人还住碉楼,好多地方的碉楼都拆掉了。平房是什么时候建的,没有改变雷厚坤的居住条件,好像一个等待,特意为某个人或某件事的等待。

碉楼北边紧邻隅湾村水库,自然流放的库水从村庄穿过,像江南水乡的沿水而居一样方便,且不受降雨的涨落影响。碉楼在村庄东缘山边的最高位置,像雷厚坤的古怪秉性一样,脱离村庄群体。李小珰初到广东打工见过碉楼,猜不到它的用途,以为是在家乡见过的方形水塔。平房的用水从水库引流,沿山边铺过一条水管,一直拉到亚仔修车棚。如此闲居,有山有水,门外的世界翻天覆地,雷厚坤静守过去的日子,李小珰安静不了。

读的电子商务专业,没有下多大功夫。所幸教计算机的老师发现她的特长,对她描述计算机的应用前景,一再督促她训练键盘手速。电子商务的几项专业,将来做文秘,没有扎实的文字功底;学酒店管理,不愿与人有严苛的关系;对营销的投机竞争,也没有一点兴趣,总之,对人生的未来没有用心的准备。几年过来才知道,现实是书本的另外一面,不由你喜欢不喜欢,它诡谲多变的在那里,不会宽宥地接纳一个没有准备的人。

书没有读好毕竟读了书,第一份工作幸运地做到行政主管。与一同进工厂的同学相比,她感激命运的厚爱,感激杜丽娟的促成。可惜杜丽娟死了,左侧卧地,双手环过头部,好似仍然在拥抱什么。她默默接受了一份沉重,接受追究管理责任的辞退,但“辞退”不了杜丽娟人生的最后一个动作。她希望有人帮她医治心理伤口,去找一同到广东打工的同学,一个也联系不上了。没有回头路,漂泊到松塘镇,留在凤姐酒楼,再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凤姐酒楼位于松塘镇老街,一层做餐饮,上面两层做住宿。集镇的繁荣去了连接发展大道的新街,芜杂留在连接松隅大道的老街。长途司机走松隅大道,凤姐酒楼成了他们的固定旅馆。有人向田春凤建议,把酒楼改称汽车旅馆,田春凤不改,酒楼还有初到松塘镇打工、一时没有找到出租房的人临时居住。来的都是客,与人方便。

李小珰的书没读好毕竟读了书。凤姐酒楼的餐饮经营三餐,从早忙到晚,李小珰建议凤姐把早餐承包给早点师傅。早点师傅是北方人,有钱赚会做得更好。田春凤乐呵人缘,不善经营方法,本地的外地的叫一声“凤姐”,再忙再累也乐意。李小珰把早餐的账算了又算,外包早餐,收入少不了多少,腾出精力做好中餐、晚餐,做好住宿接待,日生反而会有增收。田春凤和早餐师傅试行一段时间,酒楼的经营果真上了一个档次。田春凤对李小珰另眼相看,早餐师傅也十分感激。李小珰反过来自我整理——没有自信学文秘,反而做了行政部长;不愿做酒店管理,反而把凤姐酒楼的经营理顺了;现在,做梦也没有想过以唱歌为职业,反而假模假式地立在舞台上。将来还有多少个想不到呢?人生真是一场奇怪的旅行。草率结婚,跟一个哑巴结婚,还觉得亚仔彪悍帅气;被盗的空压机被悄悄送回来,好像拿错了一件衣服似的。往后真的如平叔说的那样,把亚仔修车棚做成像模像样的汽车维修店,这世界没有我玩的吗?生活,谁怕谁!

阿婆没有走远,站在路边,面前一片撑开白色伞状花朵的野花。李小珰沿路去亚仔修车棚,没有在意,阿婆叫声“小珰”,像在路边等她。

“阿婆去哪里?”

“看花。”

看花?李小珰一笑。每天从这里路过不打眼,用心来看,野花的茎秆茁壮,初花像一只翡翠绿的小碗,碗口朝天;盛花又倒扣过来,像雪白的小伞。一正一反,花卉也能和世界玩变换?大约看花的阿婆也解释不了。

“雷公管水库。”

“哦。”李小珰知道阿公是水库管理员。“阿婆,这是什么花?”

“蛇床子。”

“是你种的?”李小珰每天经过,以为是野生的。

阿婆点点头,“没有雷公的福气,做不了大事,卖花籽。”

阿婆仍旧戴一顶缝着布边的草帽,李小珰送给她的胸针还戴在胸襟上,水钻折过太阳的反射光。阿婆的草帽遮挡,李小珰只能看到阿婆似在笑着的嘴。嘴唇薄薄的,失去血色的发乌,两边皱纹挤出更深的黝黑,皱沟里有汗水的亮光。阿婆说做不了大事,李小珰心生惆怅。

“阿婆,做不动的事叫我帮你。还有亚仔,亚仔力气大。”

“做不了大事。”阿婆似有很多遗憾要说,嘴唇不利索地抖动着。“你忙去。雷公跟你发脾气,告诉我。”

李小珰笑了。也是,一个村子的人,只有阿婆敢说雷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雷公不接阿婆的话,他们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有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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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桩机的哐隆声从远处传来,松隅大道的汽车卷起一路黄尘,蛇床子洋洋洒洒的雪白一片,四野在燥热的阳光下安静着。蛇床子的花不香,又没有缤纷的观赏色彩,李小珰估计花籽值不了多少钱,却是阿婆的生存方式。


16


袁三意今天的衣着从来没有过的出众,束腰连衣裙,湖蓝底,白瓣黄蕊的大菊花;头发散披,左边用发卡收拢到耳后;敲两下门进来,打开饮水机电源,擦抹茶几,动作带风。万伟鹏眼前一亮,多看两眼。袁老师家教严格,袁三意一向沉稳。可见她心有所骛,用心去看韵致尽出。

万伟鹏今天的心情也不错。早上六点半从家里开车出发,每每到发展大道路口都要停下来,看着不同工服的人流向工业园区涌去,欣赏人流中的大车小车、自行车、摩托车,争抢自己的一分时间和一分空间。少有人认识他或他的车,但每个人与他都有间接关系,如统帅麾下的千军万马。

钥匙还没有掏出来,办公室的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开门,两步,抓过电话听筒,对方同时挂了。走进里间办公室,脑子里清理着有没有遗漏的预约,是谁这么早打电话?想到田春凤,用办公桌的分机拨通凤姐酒楼。

“阿凤,”万伟鹏一手拿听筒,一手移动电话机,绕过办公桌,坐下来。

“闲着,这么早打电话?”

万伟鹏判断,刚才响铃不是田春凤的电话,顺便问田春凤接待郑少刚的事:“昨天晚上,你没有多说话吧?”

“不敢多嘴,坏了你的大事还不埋怨我。放心,吃饭、唱歌全部免单。有袁三意陪着,要顶半个万伟鹏,还不什么事都给摆平了。”

万伟鹏哈哈大笑。“阿凤,我十八岁就活明白了,你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

“废话!讥笑我,我没有正常的恋爱观?”

重提早年万伟鹏在背后说过的话,万伟鹏在这边笑,田春凤在那边笑,心照不宣地笑,笑心照不宣的事。

“有不过期的事,还有不过期的话。”万伟鹏感叹。

“人褪色快,心褪色慢。”

“有道理有道理。忙吧,我安排袁三意补偿你。”

放下电话,双肘支在办公桌上,理一理思路。

门是开着的,袁三意敲两下门进来打扫卫生,不同往常的衣着惊动了万伟鹏。企管办没有卫生值日安排,多是袁三意上班最早,把里外收拾干净。

万伟鹏想了一下,绕开眼睛看到的。“你今天带几个人,首先回访那些上访的工商户,防备郑少刚继续强行征收管理费,干涉他们的经营。”

“不会的。”再大的事、再急的事,从袁三意口里出来都经过了情绪制动。“发生了上访事件,调解好了,郑少刚不会不识轻重。”

“哦,你了解郑少刚?”

“我猜的。”

袁三意不往万伟鹏希望的说。小小年纪就有了城府,万伟鹏一笑。

“郑少刚是年轻干部,想有突出的工作成绩,我能理解。上访事件有工商所的部分诱因,再出事,我怕影响他的前程。”

袁三意没有说话,过来擦办公桌。

许祚山书记把袁三意带到松塘镇工作,袁三意有前提,锻炼两年再去考研究生。郑少刚追求袁三意,万伟鹏出于对老师、对下属负责,需要适度知情,又拿不准分寸。郑少刚张扬,袁三意沉稳,俩人性格差异大;年青人恋爱阶段的自我展示,像孔雀开屏,只看到美和好的一面。这些话,依着对袁老师负责应该说,相对下属又不便过问。

“只有你带队下去,”袁三意降服郑少刚只是一时现象,万伟鹏认为回访很有必要。“有你在现场我放心。”

“谢谢万主任鼓励。”

电话铃响了,万伟鹏拿过听筒让开,让袁三意擦办公桌。

政府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八点钟开会。万伟鹏略思一下,纠正成命,对袁三意说:

“通知企管办所有人员,暂时放下手上的事,马上下去、回访。记录每一户诉求,再集中研究回复措施。我去政府开会,有事随时联系我。”

袁三意嘟囔说:“联系,昨天恨不得把你的BP机烧了。”

万伟鹏说:“要烧让许祚山来烧,你动手的话……”年轻人编排的“郑三少意”差点失口而出,停顿一下说,“我要找某人赔一部手机。”

袁三意把持不住,悄悄一笑。正好低着头,右边头发垂下来遮住面部,挡了万伟鹏的视线。


17


万伟鹏走进政府会议室,迟疑一步。许祚山招呼说坐下坐下,万主任的时间掐得准。万伟鹏发现在座的都是党委成员,估计自己是列席会议,开玩笑说:我来早了,打扰党委开会。

接着陆续有人进来,进来就大发感慨:昨天掉进浑水里洗的澡,到今天还觉得没有收拾干净;上访调解轻不得重不行,一拎就破了,一提就断了;企管办这把椅子扎心扎眼扎屁股,只有万伟鹏能坐。万伟鹏对群体上访作了分析,表面看手到病除,实则有几分侥幸——急火上急墙的时候他不在,等火势被时间消耗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出现了,收拾烂摊子,转移上访群众,一举化解矛盾。实则化解仅仅是疏散,矛盾还在那里,剩菜剩饭还要他来吃。照此放大他的功劳并不准确,于是谦虚说话。

“依靠组织,依靠各位领导扎实面对不回避。我,一只鸭子打一路浑,三头六臂也顶不到天。”

许祚山掌握会场,就着议论话题顺势开会,请万伟鹏汇报上访调解工作。万伟鹏已有准备,毫不隐讳地分析上访原因,承担责任;以亚洲金融危机对大陆资本市场的影响,明确松隅大道工业园区的招商引资处在瓶颈期,需要更稳重细致地应对困局,不能有过高期望;不把事端往工商所推诿,自身的病,亟需增强抗御风险能力。

“后续工作正在进行,一是企管办的工作全部下沉,回访上访群众,听取群众意见,集中研究后再拿出解决方案。二是把握大局动向,调整招商观念,争取招商引资工作有所突破,把一潭死水激活;主动协调金科公司与福盈公司的征地矛盾,争取金科公司到松隅大道投资建厂;来一家稳一家,一个都不放过。三,目前再困难也要拿出可行措施,争取部分兑现征地补偿,确保上访不再发生。检讨的话暂且不谈,旁枝末节的话也没有必要说。就此三点提请各位领导研究,给企管办更科学的工作指导。”

会场很安静,对万伟鹏端出来的一盘菜能吃不能吃,没有人先下筷。许祚山边听边记录。他调任镇党委书记的时间不长,首先摆到面前的是发展大道和松隅大道两个工业园区,一边运行态势良好,一边找不到破局机会,干部圈子对超前开发松隅大道有很多意见。但是,发展大道招商用地几近饱和,开发松隅大道已成战略性发展的必要举措。相对来说,松塘镇的开发规划井然有序,要比其他乡镇更具战略层次。改革开放需要先行者,把“超前发展失误”归咎到万伟鹏身上不科学。昨天万伟鹏在调解现场的言行他看到了,红脸黑脸,一台戏唱下地了。万伟鹏是一位有个性的开拓型好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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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没有谁率先趟浑水洗澡。许祚山把记录的万伟鹏的汇报再看一遍,不想这样地浪费时间,提请大家畅所欲言,对党委工作、对企管办工作,有任何批评和建议都拿出来讨论。见会场气氛调动不起来,又说:万主任讲得很详细,群众上访,首先是我的责任,工作不深入,对历史遗留问题没有积极的承担,没有事先发现上访苗头,调解群众诉求。乡镇工作千头万绪,平庸便是错。许祚山意识到,这样讲会引导与会者一边倒地自我检讨,达不到提高认识、解决问题的目的。又说:亚洲金融危机我也有所耳闻,可以说已成投资市场的大背景。一家失火四邻遭殃,我们必须作出对策措施,作好过苦日子的准备。

大家对亚洲金融危机有知晓欲望,议论纷纷。议来议去还是归结到家里的事,企管办搞市场经济开发首当其冲,危机四伏,压力大责任更大,对万伟鹏回访上访群众的措施给予肯定。

许祚山比万伟鹏小两岁。近年乡镇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万伟鹏年近四十,跨在中间,把自己比作赛场上的足球,年轻队控球他属于年轻队,中年队控球他属于中年队,有甲队乙队通吃的优势。年轻干部掌握的信息量大,对万伟鹏的讲话有客观掂量;但工作经验不够,拿不出“更科学的工作指导”建议,表示企管办的回访工作人手不够的话,他们愿意下沉过去。老干部沉稳,对万伟鹏的工作作风十分清楚,企管办针插不进,生怕他人分享了工作成就;“万伟鹏是一位有个性的开拓型好干部”,许书记已经作出的定调,他们不用节外生枝,不作“下沉”之类的表态。

接下来,许祚山没有对万伟鹏的汇报提出具体意见,直接说另一个议题,传达区政府把隅湾村水库列为饮用水储备水源的文件,要求松塘镇提高认识,重点保护,不准有任何开发利用、污染水源的行为。万伟鹏暗地舒了一口气,事实证明,他又超前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雷厚坤看管隅湾村水库十几年,自觉担当,不要报酬。当初万伟鹏并没有认识高度,仅出于对隅湾村的乡土情感,对坤叔照顾,几次向老蔡要求,把坤叔列为水库管理员。老蔡分管农业,对万伟鹏的权力越界很反感,一再推诿。那时,万伟鹏像郑少刚一样年轻气盛,说雷厚坤当了七年大队支书,五年生产队长,隅湾村水库是他带头修建的,把老婆孩子的性命都搭进去了,不给雷厚坤照顾,天理不容!后来撇开老蔡,以开发松隅大道为由,把水库管理员的工资放到企管办开支。现在终于有了区政府的保护文件,可以给坤叔正名了。

“对于群众上访、隅湾村水库保护,我想多说几句。”许祚山并没有回避群众上访,回过头来把两件事放到一起说。“大家知道,香港早已是发达地区,国际大都市,六十年代国家那么困难,我们修建东深引水工程,为香港输送饮用水。现在深圳高速发展,外来人口激增,饮用水安全将是社会经济健康发展的资源保证。隅湾水库建于七十年代,是农民用肩膀一担一担挑起来的。农民为社会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巨大牺牲;从根本上讲,改革开放就是要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质量,从根本上富裕起来。松塘镇开发两个工业园,使部分农民暂时的牺牲了个人利益,群众集体上访,不是万伟鹏的个人失误、个人责任。我们是党的干部,要建立对人民群众的感恩观念,体察和解决群众疾苦。开发瓶颈、经济困难是暂时的,需要我们以党性原则同心同德,共渡难关。”许祚山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会场,继续说,“对于万主任的三点汇报和措施,我认为是负责任的,我同意,仅对第一点稍作调整,回访工作由我带队,走访到每一人、每一户,向群众把改革大局和个人利益讲清楚,切实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企管办把工作重点仍然放到招商引资,确保发展大道工业园区的平稳运行。”

散会了,万伟鹏对回访工作要和许书记碰头,磨蹭一下,发现坐的位置有点尴尬,老蔡要从他身边经过。马上避开已来不及,跟他说话或不跟他说话都有得意之嫌,但愿老蔡忘了过去的事。

老蔡过来,微笑坦然,找万伟鹏说话:“万主任说的漂亮,做的更漂亮。”

话有些酸,万伟鹏顺着老蔡的话道歉:“得罪得罪。”

老蔡伸出手,万伟鹏握住摇了摇。


18


凤姐酒楼的上午最忙,住客退房后的房间打扫,桑田拉回来的鱼肉生鲜的打理,紧接着的中餐接待,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

李小珰来酒楼向田春凤叫苦:“我闲得头痛。”

“嘿,怪事,深圳这地方还有闲得头痛的人。”田春凤做不了甩手老板,凡事亲力亲为。“闲够了回来,帮我照应一下也是好的。”

李小珰不便怨怼凤姐。桑田买菜虽然辛苦,把菜拉回来就不见人了。心疼自己的儿子,再忙再累也不叫过来帮忙。

“军叔不是要你酒楼不做了,去深圳享清福。”

“一老一小哪个让我享清福,让我省心就是福。”

“什么事让你不省心了?”

“事事都不让我省心。里里外外,迎来送往,哪一样能交出去?”田春凤放下手上的事,悄声说,“收银最让我不省心。”

田春凤从家里的不省心,说到酒楼的不省心。一天的忙碌,她在前台坐不安稳,对熟客的口味要去后厨叮嘱一下,客人进包间要去张罗茶水,外地司机结账走人要送到门口。对哪一个都不冷落不马虎,风风火火地窜来窜去。

“诶,”李小珰说,“不是要桑田买一台收银机的?”

田春凤问过,桑田说我不懂。问烦了就没了耐烦心,说那是大超市用的,一个小餐馆要什么收银机。田春凤对桑文军发脾气,却事事宠着儿子。

“管用吗?”桑田说过,田春凤半信半疑。

“大姐,什么年代了,人家超市专卖店都管用。”

“哦,餐馆也能用?”

“凤姐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管理要有制度,一分钱的猜疑都会把人心伤了。”李小珰也不懂餐馆用的收银机,依着见过的说。“前台收款、找赎,每一单都能打印出来。后厨和前台的单数相对,你再留意一下大单,最后按单结算。”

“这么方便?难怪桑田说,那是日本、台湾生产的科技产品。”

“再科技不会比计算机难,有我给你培训。”

“你去帮我买,你闲得头痛。”

李小珰没想到,桑田每天跑深圳,桑文军在深圳开商贸公司,凤姐不把事交给儿子和老公。她去买也合适,成天呆在松塘镇,找个事去深圳走走。

松塘镇开往深圳的中巴车似蝗虫满天飞,还没有想好走不走就被拉上车,老街新街一路兜圈,招揽乘客,坐满了说走就走,途中叫停就停。李小珰一直在深圳周边打工,还没有大都市的融入感——城市就是衣着华丽的高楼,佩上马路宽阔的裙带,再把行人和车辆换一副面貌,没有乡镇的凌乱和尘土中张望的面孔。前者是城市,后者叫集镇,连海边的风和山里的风都不一样。李小珰想到读书时,老师讲八万件衬衫换一架飞机的案例。当时老师情绪激昂,说你们什么时候有尊严地活着,领跑市场规则,别忘了告诉老师一声。同学们都笑了,老师没有笑。他们领跑不了市场规则,深圳自有领跑规则的精英。直到现在才隐约领悟到老师的用心,她活该没有人生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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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李小珰要比忙碌的人悠闲,比悠闲的人少了安稳。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挫折,选择不留后路的婚姻,算得上半个深圳人的变身。相比仍然在城市空间漂泊的人,她有脚踏实地的站点。这就是“有尊严地活着”?

华强北路电子市场,满天满地流动的人、流动的商品,和两者间流动的钱;招揽、解说、讨价还价,把你的钱变成我的钱。李小珰兜兜转转,电视机、卡拉OK机、流媒体画面,以及她不知用途不知为何物的商品琳琅满目,使她如入异界,观棋烂柯,忘了买收银机的事。有人叫喊“狐妹、狐妹”。人声嘈杂,音响强烈,近旁的人提醒她,“老板,有人叫你”。李小珰莫名其妙,在这个老板堆积如山的地方,还有人错把她当作老板。转头望去,找到目标,定神一看,临近的柜台内的老板竟是桩子。

同学,相好的同学间几乎都有外号。桩子敦厚老实,女同学外出喜欢叫上他。一次上卫生间,把包包交他看管。出来时忘了,逛了一圈才想起来,回头去找,桩子还在卫生间外面等着。成了一个笑话,此后李小珰叫他“桩子”。李小珰脸白眼媚,倒三角脸型,桩子也给她取个外号,“狐媚”。同学们一致认可,这两个外号是最伟大的发现,最贴切的附形。李小珰不接受,呵斥他:我狐吗?我媚吗?我叫你“桩子”,是道家始祖的“庄子”。桩子纠正说:我叫你“狐媚”,是妹妹的妹。李小珰还是不能接受。直到社会审美出现“骨感”这个词,她比照着自我欣赏,但依然以桩子为永远的冤家对头。

书没有读多少,内涵浅,入世如浮萍。初来广东结伙搭伴,风吹雨打,各奔东西,稍有安定又想念曾经的同学。桩子和狐妹偶然相遇,似八百年没有相见,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大声说话,放肆嘻笑,旁若无人——

狐妹问当老板了?行啊你。

桩子说不至于哈,打工的。别看一米柜台,一年工资也付不起一个月租金。

狐妹说世界这么大,想找你们,一个都找不到;相忘江湖,一不小心又碰到。

桩子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嘛。

狐妹问那个谁谁谁,你们一伙的几个同学呢?

桩子说人各有志,不如意就跳槽,各奔东西。你们那一伙呢?

狐妹说一样一样。在学校关系再好,到广东三下两下就走散了。散了,又没有联系方式,举目无亲,真想抱着谁大哭一场。

桩子说抱我呀,你也该抱我了。

狐妹咯噔一下,心沉下来说我结婚了。

桩子说这么沉不住气?开什么玩笑,我今天不行,明天一定能行的。

狐妹说真的结婚了。一言难尽。我在松塘镇,过来给老板买收银机,没想到碰到你。

——李小珰说一句停一下,似乎每个字都有重量。“都是真的,没有必要骗你。”

漂泊的伤感在喧闹的缝隙中钻了出来,缠绕在各自心头。

李小珰轻描淡写的,桩子没有看到她有幸福的情绪流露。人各有志,身不由己的无奈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吞咽,仅能给出“结婚”二字的平淡。桩子并不失望,自况的滋味是相同的,像在炉火里烧了一次,本色的纯真失掉了,又没有炼出另一个自我。

桩子问:“收银机买好没有?”又突然想起似的,“我给你买水喝。”

李小珰制止他,桩子仍然跑出柜台,很快买来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给李小珰。“还等一下。我六点下班,陪你一起去买收银机。”

“你不上夜班吗?”

“我在读‘夜大’。跟老板说好的,只上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

桩子一边打工一边读“夜大”?李小珰的情绪又掉下来。人各有志,境界不同选择不同。李小珰选择结婚,只要有尊严的生存,桩子的生存目标更远大。

“很辛苦的。”

“我想,苦过这几年,后边的会顺利一些。”

“读什么专业?”

“计算机。”桩子碰撞到兴奋点。“在华强北电子市场,计算机的消费潮流已经出现了,将成为个人消费的主流,将把卡拉OK音像之类的消费甩到一边。我们在学校学了一点皮毛,远不够用。我边打工边读计算机,往后做计算机安装维修、网络维护、软件开发,就业前景更广阔,收入也会增加。”

桩子滔滔不绝,李小珰心情黯然,相见恨晚。

“以后我给你打工,站柜台做得了的。”

“仅仅是梦想而已。给自己设计的梦想。”

交谈不时被顾客打断,桩子忙着接待顾客,又抢在间隙中和李小珰说话。

李小珰不再像在学校那样有女生的优势,失去交谈下去的愿望。“你很忙的,我走啦,以后再来找你。”

“诶诶,听我说。收银机不是主流消费商品,很难找到的。再说做什么用,需要什么配置,我猜你不熟悉,需要我帮忙。”

李小珰真的不熟悉,说:“我不是结婚了吗,酒楼老板一时没有贴心的收银员,我就给她出主意,买一台收银机。”

“我猜的没错。你是好心,买回去不适用,老板反而不高兴。”

李小珰之前想得很简单,幸亏碰到桩子,此时的心情又无法正常面对桩子,于是说:“我先走走,开开眼界,到六点钟过来找你。”

李小珰需要回避桩子,找个地方靠在墙上。人流熙来攘往,没有人注意她,千千万万的眼睛只有商品的诱惑。她拿着矿泉水瓶倒来倒去,看着瓶里的水花;灯火辉煌、琳琅满目、人影憧憧,都像装在瓶子里激荡,商家播放的歌曲再熟悉也不入耳。打工不止是工作压力、生活简陋,缺失管理的人事关系更可怕。杜丽娟就是在这种无序中选择了极端,那双环过头部的手,抓走了她理智的一部分,只剩下薄薄一层,去寻求自我保护,寻求有尊严的生存。亚仔和坤叔好像一个电脑程序的补丁,维持了她的运行。当初以正常人与残疾人的不对等,换取生存优势,有苟安的心理支配。一段时间后,发现亚仔活在另一个空间并不失智,不上床就是他的理智,他的尊重。也许。但是,在松隅大道的尘土飞扬后面,在亚仔修车棚的破烂不堪里,在打桩机的哐隆撞击中,李小珰的生存意义丢失了,失去了像桩子继续深造、争取生存尊严的自信。不难想象,桩子早上从合租的民房匆匆赶到华强北上班,晚上安静的坐在“夜大”课堂,一步步走近理想的目标,不计较简陋的生活质量。“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们还没有资格去享受城市的精彩,焦头烂额是进取的标配行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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