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新时代

ZPXS 036

 

一、固执的老领导

阳春三月,天气渐暖,万物复苏,到处透着勃勃生机,所有的美好随着和煦的东风扑面而来。一个普通的周末,当大家三五成群地在公园享受春光时,齐岱泽整个人的状态却和一切格格不入,周身环绕着一个“丧”字。

“老周你到哪了?嗯好,我就在状元桥西边的长椅上。”齐岱泽一身休闲装,笔直的牛仔裤更衬得双腿修长,宽松的卫衣也掩盖不了瘦削的身形,橙黄色的太阳镜下是一双小小的狐狸眼,温柔中带着些许俏皮。他挂了电话,身体向后一歪,斜着依靠在长椅上,不时扭头看看状元桥的方向。

“叔叔,能把我们的球踢过来吗?”齐岱泽闻声寻去,原来是一群十一、二岁大小的孩子在踢足球,球正慢慢滚到自己脚边,一个孩子大声求助。

看着这群充满朝气的孩子,齐岱泽不禁狡黠地笑了笑,起身将慢慢靠近的足球踩在脚下,冲着刚刚的孩子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那个孩子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地跑过来。齐岱泽抓起脚下的球递到他面前,摆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叫哥哥。”

孩子一愣,湿漉漉的刘海下,两只大眼睛里,画面明明是弯着腰带着笑面容精致的齐岱泽,他却感受到了压迫的力量,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抢过球转身就跑,和伙伴们汇合后,一边和他们嘀咕着什么一边看向齐岱泽的方向,然后逃命似地跑远了。

齐岱泽的小眼睛一直盯着那孩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顿时乐了,仔细回想一下,工作之后好像几乎没有这样的“恶趣味”,严谨枯燥的工作性质似乎磨光了身上的灵气,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27岁的年轻人。

“小狐狸又开始出没了?”齐岱泽扭头,迎上周钧诚戏谑的目光。

齐岱泽有一双狐狸眼,平时的性子既温柔周到又调皮捣蛋,鬼点子极多,周钧诚便给他起了个很贴切的昵称——“小狐狸”。

“这不是等你等得太无聊了嘛。坐下聊。”齐岱泽移步到长椅上坐下,周钧诚紧跟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还是因为我家老爷子的事儿?”周钧诚问。

“是啊,我们主任安排我这个任务的时候,我都懵了,他那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都搞不定,我能行?我看他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找不到人了,才随手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要么是觉得咱俩关系好,能走走后门卖个面子?”齐岱泽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越说越郁闷。

“这事吧,没开好头,搞得现在老爷子软硬不吃,谁提跟谁急,什么都听不进去。”周钧诚语气中满是无奈。

齐岱泽和周钧诚都是龙城市供电公司的员工,同一批次考进单位,实习期过后,齐岱泽定岗在运维部,负责变电运维管理,周钧诚定岗在建设部,负责项目管理。因为两人年龄相同,业务相近,性情相投,平时工作交集比较多,配合默契,渐渐成为亲密无间的伙伴。工作五年来,两人不仅好学上进,还聪明机灵悟性高,交代的任务都能完美的完成,逐渐成为各自部门的中坚力量,加上还是颜值情商的双高青年,领导和同事都非常喜欢他们。

而现在面临的,是一个让齐岱泽和周钧诚甚至整个龙城市供电公司都感到困难的任务。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龙城市电网网架结构日趋健全,龙城市供电公司拟将郊区35千伏变电站陆续停运拆除,一来提高地区供电可靠性,百姓能够用上“安心电”“优质电”,二来可以充分利用变电站旧址用地为职工办点实事。这个计划在去年年底职工代表大会上一经提出,便得到了热烈讨论,大家纷纷表示支持。然而,在调研后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龙城市第一座35千伏龙文变电站里一直居住着一位退休的老领导,据说是参与建设龙城电网的元老级人物,一听要拆除龙文站,当场就发火了,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两个月后,上级下发正式文件,根据“十四五”规划,35千伏变电站停运已成为硬性任务,龙城市供电公司不得不将计划提到日程上来,令人头疼的是,不知道是谁在劝说过程中惹怒了老领导,如今,别说劝说他搬离变电站,就连进门都难。而现在,这个难啃的硬骨头交给了齐岱泽。

根据“线报”,齐岱泽目前掌握的信息有:

一、老领导名为周胜利,今年已经90岁高龄了,是龙城市第一批电网建设者之一,龙文站是他参与建设的第一个变电站,也是支撑着龙城市电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变电站;

二、21年前,35千伏变电站全部实现无人值守,老领导却住在了龙文站值班室,尽管儿女百般劝说,依然不肯离开;

三、老领导腿脚不好,退休后很少出门,最近几年甚至没有出过变电站;

四、周钧诚是老领导的孙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孙辈。

齐岱泽只见过这位老领导两次,第一次是刚上班时,那年是龙城市供电公司成立60周年,公司举办了隆重的庆典,退休的老领导们纷纷受邀出席,周胜利也在其中。现在回想起来,齐岱泽那时对这位领导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觉他身材瘦小,衣着朴素,若在大街上遇到,完全想象不到是一名国企的领导。第二次是两年前,新中国成立70周年,公司组织慰问老党员,齐岱泽作为志愿者之一,第一次走进周胜利的家,也是在那天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好朋友周钧诚的爷爷。

接到这个任务后,齐岱泽第一时间想到了周钧诚,既然正面强攻不下,那能不能“曲线救国”,从周钧诚这个点切入呢?于是,趁着周末,齐岱泽将周钧诚约了出来,准备“密谋”突破。

接到齐岱泽的电话听他说明用意时,周钧诚一点都不意外,这一个多月来,别说老爷子家了,连他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全是因为劝说老爷子搬离龙文站的事情。周钧诚的父母不是龙城市供电公司的员工,公司的人也不好总是麻烦他们去游说,无奈周胜利的大门越来越难敲开,不得已拜托他们找机会做做老爷子的工作。

在周钧诚看来,龙文站拆除是件好事,往大了说,整合资源,电网网架结构更加完善,往小了说,他早就想让爷爷搬回家住,变电站值班室环境再好,也比不上家里住着舒服。这件事之前,家里人没少劝他,但爷爷每次都说站里清静,住习惯了,时间长了也只能随他。从周钧诚记事起,爷爷就住在变电站,几个兄弟姐妹里,爷爷最喜欢他,他也经常去站里看爷爷,看他侍弄花草,看他坐在躺椅上望着设备发呆,爷爷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李爷爷的到来,然后两个人下下棋、唠唠嗑,回忆一下当年的情形。周钧诚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爷爷,一边是压力山大的同事,自从六年前李爷爷过世后,爷爷的脾气就变得古怪起来,连自己见到他都有点打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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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老爷子在站里住这么久,就不感到无聊吗?要是让我一个人待在一个没有网络没有娱乐的地方,三天就能把我逼疯。”齐岱泽想想都可怕,实习期间,他在220千伏振兴变电站待过一个月,每天除了盯着监控大屏就是在站里巡视,虽然有师父领着、同事陪着,还能享受上一天班休息一天的待遇,但还是觉得每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庆幸在即将崩溃的时候换到了下一个部门。

周钧诚笑了笑,说:“我爷爷又不会上网打游戏,老一辈儿的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再说了,谁还能像你似的,整天上蹿下跳坐不住。”

“谁说我坐不住?”齐岱泽瞪了一眼周钧诚,“我们运维部一天多少事情啊,这材料那报告的,我一写就得一天,坐在电脑前眼睛都看花了,坐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哪有你舒服,施工现场一站,指挥指挥这个,遥控遥控那个,你你你,不能那么干,还有你,得这么干。”齐岱泽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模拟,逗得周钧诚哭笑不得。

“去你的吧,我哪是这个样子。”周钧诚锤了齐岱泽一拳,“还是没个正形,说正事儿。”

齐岱泽收起玩笑,一本正经地分析:“以前听你说过,老爷子常常盯着设备发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啊?毕竟龙文站是他参与建设的第一个变电站,有感情,守了这么多年,忽然说要拆了,不舍是难免的。”

周钧诚想了想,觉得齐岱泽说得很有道理,爷爷很念旧,奶奶过世多年,至今仍留着她为他织的一条围巾,平时从不舍得戴,只有在思念奶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轻轻摩挲。爷爷是龙城市建市那年来到这里的,转业到此负责龙城市电网建设,可以说,因为爷爷才有了龙城电网,这么多年来,爷爷亲手打基础、亲眼见证了龙城电网一步步变成了如今的坚强智能电网。虽然龙文站完成了它的使命,但看着它被拆除,任谁都会觉得不舍,更何况亲手创造它的爷爷。

“要不我们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老爷子分析当代形势,让他了解现在的变电站都是什么样子的,告诉他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35千伏的变电站已被浪潮淹没,咱们得紧跟潮流,大步迈向新时代,怎么样,这么说能打动老爷子不?”齐岱泽忽然冒出个切入点,充满期待地看着周钧诚。

“我看可以,习大大说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事情,我们不能总沉溺在过去的成就之中,要继往开来,再创佳绩。”周钧诚被齐岱泽的话感染,不禁也有点斗志昂扬。

“回去得查查毛主席有没有类似的语录,老一辈人最相信毛主席了,你还记得龙文站内两根避雷针上挂的是啥标语不?”齐岱泽不等周钧诚回答,自顾自说到:“‘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看看,多有年代气息,多有时代精神特征,就这么直白的标语,激励着老一辈的电力人,在那个经济、技术那么落后,条件那么艰苦的年代里,凭着一种精神力量,艰苦奋斗,开启了‘发展电力事业,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多么的伟大,多么的令人敬佩啊。”齐岱泽振振有词,配上略显夸张的动作,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反而有点搞笑。

周钧诚嫌弃地看了一眼齐岱泽,调侃到:“我发现,自从你交了个文科女朋友以后,文化水平明显提高啊,小词一套一套的。”

齐岱泽顺杆就往上爬:“那是当然,近朱者赤嘛,为了跟上刘大才女的脚步,我不得多努力努力啊?”

齐岱泽和周钧诚嬉闹着,决定明天就去找周胜利面谈,就算不能一次成功,也得让他改变对劝说者的态度。

解决了大难题,齐岱泽原本阴郁的心情顿时晴朗了,看着随风舞动的柳枝也觉得舒爽。“走,好容易赶上一个不加班的周末,可不能辜负这大好春光,咱哥俩踏青去?”

“算了吧,我看你还是约刘梦吧,天天加班,没时间陪她,还不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哄哄?更何况,我可不想跟你欣赏风景,美好时光要留给美丽的人。”周钧诚面上一红,在齐岱泽开始八卦前,赶紧离开了。

齐岱泽也没有继续待着,直接打车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刘梦作为公司的宣传人员,比他还要忙,不是他没时间陪她,而是她没时间理他。

回到家,齐岱泽就开始搜集整理相关资料,把变电站的发展历程、当前电力发展形势、电网“十四五”规划、国家有关政策等背得滚瓜烂熟,又找了一些智能变电站的照片,想借此打动周胜利,让他明白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整个电网发展。准备好资料,齐岱泽又模拟了一下与周胜利的对话,对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做了应对答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长舒了一口气,一身轻松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

齐岱泽的生物钟早早让他爬了起来,梳洗过后,拎了一袋子水果便去了龙文站,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周钧诚看到齐岱泽,先是一愣:“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然后并没有邀请他进屋,反而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正色道:“我爷爷正在吃早饭,等会再进去吧。”

“那你出来干什么?不用在旁边伺候着?”面对周钧诚,齐岱泽总是忍不住调侃他。

“我预感到你正要卑躬屈膝地敲门行不行?”周钧诚白了齐岱泽一眼,把浇水壶放在了花坛的石台上。

“老爷子今天心情怎么样?”

“目前看还行,一会儿会怎么样,就看你跟他说什么了。”

“保证没问题,你看我准备得多齐全。”齐岱泽邀功似的从文件袋里拿出来厚厚的一沓资料,“看,我还特意把关键点标了出来,一条一条的,多清晰。”

“就这?”

周钧诚的质疑和不屑让齐岱泽很有挫败感,他觉得明明准备得很好,专业性强,政策加持,又图文并茂,这还不行?

“这些东西是很专业,政策解读也很清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想到这些,难道那些主任领导就想不到?他们不比你解释得更透彻吗?爷爷还不是照样不理他们?再说了,爷爷虽然住在变电站里,不上网,但他看电视啊,公开的政策他能不知道?他是老党员,难道没有大局意识、不知道个人服从集体?”

周钧诚的话让齐岱泽一震,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觉得昨天一下午的功课白做了,有种把手里的资料扔得越远越好的冲动。

“我们昨天不是定了方向了吗,要以情动人,爷爷很少与人交流,得让他把内心的情感抒发出来,得听听他真正的想法。”

“那你说怎么办?”刚才还活力满满的齐岱泽,现在像霜打的茄子,泄了气的皮球,向周钧诚求助。

周钧诚重新翻看齐岱泽准备的资料,从里面选了几张图片,又掏出手机,给他发了几篇微信文章。“我昨天也想了一下,不能开门见山,得迂回着聊,就从你的专业展开,给爷爷介绍一下现在变电站是如何运维的。还有,今天州南换流站开始年检了,这可是一件大事,这在爷爷的认知里还是新鲜事,可以着重谈,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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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岱泽点开周钧诚发来的微信链接,一边向上滑动,一边重燃希望:“行啊,可以啊周钧诚,知爷莫若孙,就按你说的来。”

周钧诚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俗语。

周钧诚领着齐岱泽进屋,周胜利刚好吃完早饭,看到孙子带着一个陌生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猫,戒备地竖起全身的汗毛。

“爷爷好,我是钧诚的哥们,今天来看望您老人家。”还没凑近,齐岱泽就堆起笑脸,礼貌地打招呼。

听到是孙子的朋友,加上齐岱泽笑成弯月亮的狐狸眼和白皙精致的脸,周胜利的戒备小了一些,试问,谁又能抵挡住温柔攻势呢?

“爷爷您的身体可还好啊?胃口怎么样?爱吃什么菜?……”齐岱泽就像网络上描述的“社交天花板”,话题一个接一个,跟周胜利竟然聊得十分投机。周钧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时的“话痨”竟有这样的功效。

“你是哪年上的班啊?和小熊是一个部门的吗?”周胜利一直回答齐岱泽的问题,终于找到个空档发问。

“小熊?”齐岱泽一脸疑惑,在周胜利那没找到答案,扭头看向周钧诚。

周钧诚刚喝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没想到这个昵称终究被好朋友知晓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他呢。

看到周钧诚的窘态,齐岱泽一下子就明白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小熊?还挺可爱的,但是跟他平时高冷的状态可一点也不符合,过后再嘲笑他。

“我跟小熊是同一批进单位的,现在在运维部,平时就去变电站检查检查设备,集中检修时监督一下安全。对了爷爷,您知道咱家门口也有1000千伏的变电站吗?”齐岱泽顺势掏出手机,点开州南换流站年检的新闻,把里面的图片打开再放大,周胜利果然被吸引住了,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齐岱泽一看,心里直欢呼“有戏”,面上仍平静地看着新闻图片。这个话题一旦打开,离完成任务就不远了,但齐岱泽和周钧诚都没想到,周胜利的秘密也因此被揭开,甚至在全市乃至全省掀起了一股学习的浪潮。

 

二、蜕变的技术

州南换流站,既是特高压青州直流工程的受端换流站,也是华中电网1000千伏双“日”字形环网的重要节点,由青州直流工程±800千伏天中换流站和驻南交流工程新建1000千伏天中变电站同址合建,是世界首座特高压换流站、变电站同址同期规划建设、同一后台监控的站点。

州南换流站于2019年5月份开工,2020年12月投入运行,曾出动46家单位、近3000名人员参与工程建设,去年三月,周钧诚有幸参与到变电站电气安装的项目。第一次进到施工现场时,周钧诚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换流站区域面积近600亩,足足500吨重的换流变压器已安装完毕,庞大的身躯泰然卧在一角,周钧诚身高1米83,站在变压器边,竟像一个小娃娃,而整个站内,有24台这样的变压器,单看这几组变压器,就能想象到投运后的变电站有多么壮观。

如今,州南换流站已安全运行150天,今天,着手开始实施为期15天的第一次年检。看着手机上的图片,周钧诚仿佛置身现场一般激动,再看看爷爷的表情,他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大为震撼。

“这个站多大?”周胜利指着州南换流站的航拍图问齐岱泽。

“好像快600亩了,我没去过,不过钧诚到过现场,还参与建设了,是吧小熊?”齐岱泽冲着周钧诚一努嘴,故意把“小熊”两个字加了重音,一双狐狸眼又笑成了弯月亮。

周胜利不可置信地看向周钧诚,看到他点了点头,不觉更为自豪,果然还是这个孙子最有出息。

“小熊,快,你给爷爷详细说说。”齐岱泽一把把站在一边的周钧诚拉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起身站到一侧。

周钧诚没有理睬齐岱泽的调皮,也没有立即说建设过程,而是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爷爷,您和变电站打了一辈子交道,当初是怎么值守的啊?”

周胜利没想到孙子会反问他,但也想继续这个话题,慢慢回忆道:“虽然龙城市不大,但当时的变电站大都离城区比较远,一来上班就是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我们都是住在变电站里值守。站上的条件很艰苦,值班室也很简陋,经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们也不抱怨,有漏的地方就用盆子、玻璃杯、瓷杠子接着,雨滴落在不同的容器里发出滴哩叮咚的声音,有个爱好文艺的小伙子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听雨阁’,哈哈哈哈。那时候一日三餐都在站里,刚开始也没有小厨房,我们只能在上班的时候带上足够的干粮,后来我们自己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台,每个值班的人都会带去米啊面啊,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我记得有位老大姐,做菜特别好吃,大家都想跟她排在一组,但是怎么排都有人不满意,老大姐最后干脆常驻变电站,专门为大家做饭。”

周胜利的眼神开始闪光,仿佛已经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小变电站,思绪不禁慢慢打开。

“我到现在还记得,来到龙城那年是1960年,那时候龙城还是个县,政府规划建立龙城市,我和几个战友刚好转业,就被部队安排到这里,第一个任务就是和电力局参与建设变电站,龙文站是我参与建设的第一个变电站,也是龙城市第一个35千伏变电站,建成后,老百姓再也不用为用电发愁,享受到了用上电的喜悦,虽然家里只有几瓦的电灯泡,但龙城的夜晚慢慢亮了起来。”

“一开始,35千伏变电站是一个镇、一个区唯一的供电,慢慢的,有了第一个110千伏变电站,第二个,第三个,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每个县都有了至少一座110千伏变电站。变电站值班室的环境也好了,还有了独立的休息室和厨房。1984年4月,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龙城市第一座220千伏变电站破土动工。”

周胜利缓慢的语调也掩盖不了语气中的激动,齐岱泽和周钧诚在实习期时学过龙城电网的发展史,却并不详细,在周胜利的描述中,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段岁月的峥嵘,正是周胜利和他的“站友们”以“爱站如家”的坚守和不计得失的奉献,才使得那微弱的点点光亮变成了如今的璀璨星河。

“第一座220千伏变电站就是平阳变电站,开工建设的时候,工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不仅干劲十足,而且都有文化,听说后来好多都成了单位的一把好手。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齐洪,就是现在的平阳变电站站长,那时候还不到20岁,软磨硬泡非要拜我为师,拗不过他只能应了,当时就觉得这小子机灵好学,日后肯定会有出息,果然没让我失望。”

“您说谁?齐洪?”齐岱泽惊地下巴都要掉了,忍不住大叫一声,吓得周胜利一激灵,周钧诚瞪了他一眼,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吓到您了,您继续说。”

也不怪齐岱泽这么吃惊,齐洪就是他的父亲,1984年,才18岁的齐洪成为一名变电运行工,来到了刚刚开工建设的平阳变电站,那时候的他也没有想到会一路跟随平阳变电站的发展脚步,共同成长30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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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这两年,齐洪总会时不时在饭桌上回顾这么多年的工作历程,也总会提到他有一位师父,不仅教会了他各种专业知识,也传授了很多生活经验、为人处世的道理,可以说,齐洪从一名学徒工成长为变电站站长、变电运行高级技师,这位启蒙导师的作用不容小觑。

父亲说得次数多了,齐岱泽多少记住了一些,在师父的影响下,父亲做事更加认真,善于思考的他不断创新思路,转变工作方法,和同事们一起,将平阳变电站打造成龙城电网第一个220千伏标准化变电站,还提炼出了有龙城特色的变电运行技术管理样本,形成了《变电运行管理标准》,至今仍是新入职员工的必修培训教材。虽然角色有所变化,但父亲始终如一,守着平阳变电站,他总说平阳变电站就像是太阳,永远耀眼,永远温暖,陪伴着一代代电力员工的成长成才,而这位师父,则是他坚守初心的“定盘星”。

现在的平阳变电站,电力设备已经升级换代了好几次,从手动操作变为自动控制,从需要人工打卡巡视到“巡检机器人+高清视频”远程立体巡检,检修时间从长达20多天到仅仅需要5天,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几经“辗转腾挪”,平阳变电站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不需要值班的时候,父亲也会到平阳变电站里转转,看着陪伴自己30多年、整齐排列的设备,他就像看到“老伙计”一样那般亲切,回到家后又会很有感慨:“记得刚建站那会儿,变电站还处在一片田地里,老远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值班的时候,开一辆大皮卡就去了,晚上只有站里有点亮光,半夜出去都有点瘆得慌。现在周围盖满了大楼,当初觉得那么大的一个站,也不起眼了,偏僻的乡间道路也变成了车水马龙的交通要道,年轻人上班都是开着小车,不过总是堵车,速度却还不如皮卡呢。”

这么多年,父亲也带过很多徒弟,也总会跟他们提起自己的师父,讲他的精益求精,讲他的爱岗敬业,说多亏了他的带领,才能和变电站一起,伴随着龙城电网的发展,见证着龙城市经济的腾飞和城市的变迁。没想到,父亲口中的师父就是周胜利?!

“说得有点多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年轻人最烦我们这些老家伙啰嗦了。”被齐岱泽一打断,周胜利的思绪似乎也断了,摆摆手,不再继续。

“那换我们来说吧,您不是对州南换流站感兴趣吗?您就不好奇这么大的变电站,现在是如何运维的吗?”齐岱泽适时接过话头,按照计划开始讲述。

周胜利果然被吸引住了,刚刚初显的疲态顿时一扫而空,紧紧盯着齐岱泽。

“那我们就来跟老领导汇报一下当代变电站的智能时代。”齐岱泽说。“先说巡视,例行巡视一般3组6个人,每组3个小时,每人巡视1万多步,巡视一圈,相当于徒步7公里。听着都累,真得给我的同行们点个赞。”

周胜利或许也能感受的到,眉头渐渐紧锁。

“虽然辛苦,同事们可不怕,从不会喊苦叫累。不过,就算再仔细的人,人工巡视也会有巡视盲区,尤其是高空设备,即便是拿着望远镜也没办法全面观察高空金具。但聪明的我们怎么能被难倒呢?”齐岱泽语调变换适当,让周胜利不知不觉地进入他描述的场景之中,随着他的讲述时而担心时而紧张。“现在的科学技术这么发达,我们电力怎么能落于人后呢?于是,我们开始用智能巡检机器人、无人机、5G鹰眼这类高科技辅助工具。”

听到这些新兴词汇,周胜利并不陌生,但听到它们已经被运用到电网运维,还是觉得很惊喜。

周钧诚接着齐岱泽的话展开解释:“爷爷,这智能巡检机器人,每天都能完成全站设备的巡检,极大节省了人力还有工作时间。而且,巡视的过程中就把巡视记录、可见光画面、红外测温图谱自动保存到后台,给运维人员提供可靠丰富的运维数据。还能实现设备油位压力低、发热等缺陷报警功能,帮助运维人员第一时间发现缺陷,快速处理。工作人员还可以根据不同的设备和间隔‘私人订制’巡视任务,可以对大负荷、有缺陷的设备进行重点关注。”

周钧诚一边说,一边点开智能巡检机器人的图片,周胜利不禁笑了,忍不住轻敲手机屏幕,把图片放大仔细地看。

“还有无人机,它通过建立三维模型,搭载红外镜头及高清可见光相机,对高空设备的可视化缺陷和设备发热隐患进行精确判断分析,填补了运维盲区。工作人员可以按照站内巡视要求自主规划航线,已经实现了一键起飞、自主巡航、采集影像、自动回传等功能。全部流程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既减少人工干预,保障安全飞巡,又能获得高质量的设备实际影像和红外测温图像。”

周钧诚滑到无人机的图片,周胜利的笑更灿烂了。

“鹰眼摄像头就更方便了,它能提供360°全景4K高清画面,画面带宽大概是40Mbit/s,可以随时读取500米内的清晰局部高清画面,能实现37倍光学变焦。鹰眼可以很好地展示5G网络超大带宽的特性,鹰眼与基站通过5G无线行链接,再通过光传输网络将鹰眼高清视频信号回传,上级单位在监控画面中就可以通过鹰眼查看现场设备及工作场景。”

这一次解释有点过于专业,周钧诚看到周胜利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想了想,换了另外一个说法:“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这几个摄影头,就可以在监控室看到整个变电站的情况,画面还可以放大,甚至能看到设备上的螺丝是不是有松动。”

周胜利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看着图片若有所思,他早就了解到,电网科技时代已经到来,只是没有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这样智能的程度。

齐岱泽一直观察着周胜利的面部表情,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决定再加一把火。“爷爷,这几年,龙城市经济迅猛发展,为了助推经济建设,电网发展速度更快,110千伏变电站全都实现了无人值守,220千伏变电站也进行了整合,发展成了集控站,部分站也没有人值守了,都是在集控站里集群监控、远程值守,运维人员再也不用吃住在变电站了。现在新建的变电站都是智能变电站,节能环保、占地面积小、运行可靠性高,不仅使用光纤网络进行数据传输,基于通信和组态软件的连锁功能也比传统硬接点连锁更加方便,同时采用可视化监控系统、一体化电源系统、数字化微机保护、在线监测系统、智能告警系统等先进系统,从主系统到辅助系统全都实现了智能化。

6年前,咱市里又投运了一座500千伏智能变电站,首次启用三维设计与BIM相结合的技术进行工程设计,解决了以往数字化设计过程中土建、电气协同效率低的难题,高效地实现电气与土建各专业的协同设计,直观地检查三维空间内电气、土建安全距离及楼内管道线缆路径规划是否合理,提高设计精细化水平。现在整个龙城电网实现了以2个500千伏变电站为核心,以北部、东部、中部220千伏环网为骨干网架的‘双核三环’结构,电网装备水平、供电能力有了质的飞跃和提升,现在的龙城电网,不仅让老百姓‘用上电’‘用好电’,还能用上‘放心电’‘可靠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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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胜利笑意更浓了。听了他们两个人的话,周胜利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多的智能运用,对当下的变电运维人员提出了新的要求,但是现在的年轻人文化水平高,学习能力强,理论知识扎实,数据分析专业,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变电运维人。周胜利记得,有一年来慰问的志愿者中,就有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谦虚踏实,和他聊天时了解到,在经过专业培训和师父的带领下,仅仅一年的时间,他就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设备主人”,而且懂得老一辈电力人的责任和担当,还要把“人民电业为人民”的初心和使命传承下去,周胜利听了,倍感欣慰。

看着周胜利的表情,齐岱泽觉得他等的时机终于到了,于是缓缓开口:“爷爷,我们知道,您和您的同事历经艰辛,让龙城电网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建设的时候经常几天几夜泡在变电站,研究图纸,熟悉设备,付出了很多心血,你们没有别的想法,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一定要运行维护好这些变电站,可以说这些变电站尤其是龙文站,就像您的孩子一样,您照顾了一辈子,现在突然要被拆除,心里的难受我们都明白。但是,时代在发展,我们要向前看,一些不满足发展要求的东西,就算再珍贵,也终将被时代淘汰。更何况,我们只是拆除了龙文站,但龙文站背后的建设者们,还有龙文站一直传承的精神都不会被淘汰,他们将被永远铭记,在龙城电网发展史上永远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齐岱泽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了诉求,心里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先不管结果如何,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齐岱泽一番恳切的话让周胜利沉默了许久,久到齐岱泽和周钧诚开始感到慌乱,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齐刷刷地看向周胜利。周钧诚试探地问:“爷爷?您……没事吧?”

周钧诚叫了几声之后,周胜利才缓缓回过来神,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孩子,忽然笑了,把两个人拉起来,让他们分别坐在自己两侧。“好孩子,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喜欢跟年轻人说话,刚好你们也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无趣,没想到你们给我说的东西,让我真的感到很震撼,很惊喜。小时候用松枝油灯照明,日子难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代代电力人踊跃投入电力建设的洪流中,靠着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和信念,吃在工地、住在窝棚,大家拧成一股绳,让电一点点蔓延。现在日子好了,有了天大的变化,电好使,路通畅,家富裕,老百姓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感谢党的好政策,我是一个老党员,也是一个老电力人,我有双倍的骄傲。”

周胜利拉着两个人的手,感慨万千:“龙文站运行了这么些年,现在要拆,这是时代的选择,是社会的进步,其中的意义和必要性小赵他们都跟我说过了,我懂。我只是害怕,这里不单单是我参与建设的第一个变电站,更是和来自五湖四海的电力兄弟们共同开创历史的地方。我在这里看着这些设备,这些花草,就能想起那些年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画面,这几年,他们陆陆续续地都离开了,我害怕一旦站再没了,以后谁还知道这里是什么?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几年前,老李也走了,这里就成了我唯一的思想寄托。高楼大屋住着是比这里舒服,但在那个大房子里,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在这里才能被填满。”

周胜利的声音变得低缓,周钧诚知道,爷爷又思念李爷爷了,他拍了怕爷爷的背,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齐岱泽不知道周胜利嘴里的“李爷爷”是谁,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周钧诚,周钧诚冲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问,齐岱泽更加疑惑了。

周胜利停顿了很久也没有继续开口,周钧诚和齐岱泽也没有发问,只是握着周胜利的手紧了紧。三人就这样保持着这种姿势,久久沉默着。

“你们如果没别的事,我给你们讲讲李爷爷的故事吧。”许久之后,周胜利终于缓缓开口到。

周钧诚和齐岱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期待着听到一段刻骨铭心的“高山流水”的故事,没想到,周胜利一开口便惊得两人张大了嘴巴。

周钧诚和齐岱泽走出龙文变电站的大门时,太阳已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了一个橙黄的圆盘,像一颗诱人的咸蛋黄,留下长长的影子。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刚刚听到的故事太震撼,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

“给刘梦打电话,我觉得这个故事她绝对喜欢。”周钧诚突然对齐岱泽说到。

 

三、老兵的故事

年代跨度时间长,周胜利年纪也大了,记忆断断续续的,但只要说起他和李爷爷的事情,却记得很清楚,连小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周钧诚对李爷爷并不陌生,奶奶去世后,多亏有这位李爷爷的陪伴和照顾,爷爷才能度过那段悲伤的时光,才能在以后孤单的日子里有所依靠,但也是在今天,才知道李爷爷的大名叫李德才。

与其说是听了一段李爷爷的故事,不如说了解了那一代人的过往和品格。

虽然齐岱泽在电话中只提炼了三言两语,但刘梦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新闻线索,不管现在已经是周末的晚上了,挂断齐岱泽的电话,就给主任打电话汇报。

龙城市供电公司宣传部主任王凯旋是名老记者,从事新闻采访工作已经20年了,从他笔下走出了数不胜数的先进人物和典型事件,曾连续5年获得过国家电网公司优秀记者的荣誉称号,也培养了好几个像刘梦一样的年轻通讯员,还受邀去给系统内新入职的电网员工讲课,是电网系统内有口皆碑的专家前辈。虽然已经多年不动笔,但发现典型的能力依然不减。

听了刘梦的汇报,王凯旋叮嘱她,提前跟周钧诚联系好,先探听一下老领导的状态,对接受采访的态度等等,然后亲自草拟了一份采访提纲,又反复打了几遍腹稿,准备明天一上班就找党委书记汇报此事。

第二天,周一。

一大早,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王凯旋就等在党委书记杨喜军的办公室门口,就想赶在领导开周例会之前,第一时间汇报清楚。

“书记早上好,我来跟您检讨。”看到杨喜军走出电梯,王凯旋便迎了上去。

杨喜军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凯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让王凯旋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说吧。”

王凯旋并没有坐,站在办公桌前,正色道:“首先,我为自己工作的失职而检讨,干宣传这么长时间,竟然让一个重大新闻藏了这么多年。然后,我想向组织申请,组建专题新闻报道组,跟踪采访。”

“怎么回事?”杨喜军和王凯旋共事近四年,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也严肃起来。

“是这样的,小刘无意间发现,公司一位退休的老领导竟然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转业后参与建设龙城电网,我们以前只知道他是退休党员,是公司的元老,每年还去慰问,竟然没有发现他还有这样的历史。”王凯旋语气中满是懊恼,他也慰问了几次,只不过拉拉家常,询问一下身体情况,从没有深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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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确认了吗?”

“周胜利,您见过,前年还去慰问过他,当时您不是还好奇,为什么他住在龙文变电站吗?”王凯旋提醒说。

“嗯,我知道,老爷子年纪不小了,精神头儿还不错,就是腿脚有点不方便。”说到住在龙文变电站的老党员,杨喜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对,就是他,之所以腿脚不好,就是因为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负了伤,落了病根。”提起这个,王凯旋更懊恼了,他想起来,有一年春节慰问,老人为他们倒水的时候,走路有点缓慢,还略带点跛,就问他是不是腿不舒服,老人轻描淡写地说,天气冷,老毛病又犯了。王凯旋当时以为,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有风湿之类的毛病,就没在意,只顺口叮嘱他要注意保暖,便换了话题。现在想想,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现在发现也不晚,一会儿开会,我跟其他领导商量一下,你也做个方案出来,开完会我们再碰头。”

王凯旋回到办公室时,刘梦已经像他等杨喜军一样,等了很久。

昨天晚上,向王凯旋汇报完后,刘梦又把齐岱泽和周钧诚约了出来,当面问了他们关于周胜利的故事。

根据周胜利的回忆,1951年2月,鉴于抗美援朝战争趋于长期化,为坚持长期作战,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决定志愿军采取轮番作战方针,确定以21个军组成三番部队,开展轮番作战。1951年6月,年仅20岁的周胜利随第20兵团作为第三番部队,在司令员杨成武、政治委员张南生的率领下,到达“三八线”以北地区,开始担负正面战场一线作战任务。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历时两年零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结束。周胜利却没有立即撤离回国,一是因为身负重伤须留下养伤,二是根据朝鲜停战协定,志愿军第20兵团一直驻扎在朝鲜,伤好后,周胜利和所在兵团开始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修复战争创伤。1958年3月,20兵团接到任务,全员秘密转到一片荒凉的沙漠,在那里为新中国建立了第一个导弹靶场。遗憾的是,周胜利因伤没有能够参加这次光荣的任务,心情一直低落,直到在龙城市遇到李德才,听了他的故事,才转换了思想,而且和他成了好朋友。

刘梦没有见过周胜利,听了他的故事后,吃惊的程度不亚于齐岱泽和周钧诚,因为和他们比较熟,直接开玩笑地怼周钧诚:“连爷爷这么光荣的历史都不知道,你怎么当孙子的?”

周钧诚被她怼得无言以对,只能讪讪地笑了笑。

还没进王凯旋的办公室,刘梦便急切地向他汇报:“王主任,昨天我和周钧诚对接了一下,老领导现在状态还可以,就是采访的话,估计有点困难。低调了一辈子了,现在肯定不愿意出风头。”

“这怎么能是出风头呢?”王凯旋打断刘梦,一脸正气地说:“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一直是中国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激励着中华儿女不畏牺牲,砥砺奋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谱写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道路上振奋人心的乐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要始终发扬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维护世界和平提供坚强保障。”

一席话让刘梦目瞪口呆,心里直给王凯旋鼓掌:“王主任果然不一般,政治站位高,思想格局大,我得好好跟着他学习。”

“先别忙着崇拜我,昨天刚好看了几篇相关文章,这些词都是《光明日报》的评论,现学现卖。”王凯旋一改刚刚的严肃神情,露出了刘梦常见的亲和笑脸。

刘梦刚一定岗到宣传部,就跟着王凯旋学习,他专业性强,又耐心肯教,科班出身的刘梦上手很快,受到了王凯旋几次表扬,一贯骄傲的她更加觉得这个工作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般热情高涨。谦受益,满招损,刘梦得意之下,因为粗心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低级错误,被王凯旋狠狠地骂了一顿,自此便开始害怕他,总感觉他那个满面笑容的表情下,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吓人面孔。幸运的是,在这种无形的精神压力之下,刘梦更加严谨认真,再也没有犯过低级错误,王凯旋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可爱。

“我已经跟书记汇报过了,他会在班子会上跟其他领导会商,这是我昨天初步拟的一份采访提纲,你拿回去看看,马上做个采访方案出来,会后再根据领导意见优化完善。”王凯旋把昨天手写的采访提纲递给了刘梦。

刘梦还没走出办公室,王凯旋就开始联系人力资源部、离退休办公室,打算先了解一下周胜利的基本情况,没想到这两个部门工作效率向来低下,却都在10分钟内给了回复。王凯旋看着发来的资料,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只见邮件上写着几行字:

“周胜利,1931年10月出生,汉族,中共党员,1961年至1976年,输变电运行科。1977年至1990年,总工程师。1991年退休。”

“李德才,1925年4月出生,朝鲜族,群众,1947年至1960年,安东市电业局检修班。1961年至1976年,输变电运行科。1984年退休,2014年11月逝世。”

看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简历”,王凯旋哭笑不得,不过想想也不能全怪人力资源部和离退休办公室,周胜利到龙城时,现在的龙城市供电公司当时还叫龙城地区电力局,归属于安远市供电区,一年后才成立龙城市电业局,几经更名、改革,直到2005年才形成现在的龙城市供电公司。60年前,一切都是零,连基础设施都是新建的,更别说档案管理制度了,加上中间办公大楼搬迁,纸质资料的遗失都是常事,像周胜利、李德才这样的元老还能留存些许信息,已经是规范管理的成果了。

从这两份简历上,丝毫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周胜利年事已高,和他同批的老干部员工都已作古,看来所有的故事都只能通过周胜利讲述了。

上午十点半,领导班子周例会结束,杨喜军回到办公室就给王凯旋打电话,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来。

一进门,还没等杨喜军发问,王凯旋主动跟他汇报工作进度:“书记,方案正在写,下班前给您,不过看过人事档案后,刚刚又有了个新想法。”

“说说。”杨喜军说。

“不论周老爷子有什么典型事迹,哪怕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他也是抗美援朝的老英雄,这点毋庸置疑,所以我打算向市委宣传部报告一下,让他们从社会角度展开报道,比我们只在系统内宣传,效果要好很多。”已经在宣传部主任的岗位上浸润多年,如今的王凯旋,对考核指标的敏感性要比对新闻点的敏锐度更高。他的这个主意,不仅可以让周胜利的事迹得以广泛宣传,还能完成公司在社会媒体上的发稿指标,毕竟,官方的记者采写的稿件肯定能轻松刊发。

杨喜军不知道王凯旋心里的小九九,但他的这个想法和班子会上的讨论结果不谋而合,立即同意了他的建议。“放手去做,碰到什么问题,或者有需要和上级部门协调的,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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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谢谢书记,保证完成任务。”王凯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杨喜军的办公室。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刘梦拿着宣传方案走进王凯旋的办公室,紧张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地浏览着排版规整的A4纸,试图从表情上找寻他对方案的满意度,却一无所获,直到王凯旋全部看完,才释放出一个微笑。

“写得不错,就是有点片面,不能只站在公司的角度,要知道,周胜利不仅仅是龙城市电网的奠基人,更是一位战斗英雄,要抓住他这个层面,更多地描述他的军人特质。”

刘梦听了,点了点头,心里又规划了一些内容,准备一会回去后完善方案。又听王凯旋继续说:“领导们的意思是扩大宣传面,我已经和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的王科长联系过了,他对此事也很重视,明天会派两名资深记者过来,和我们一起采访。下午,我们再对一下方案和采访提纲,你把周钧诚也叫上。”

“好的主任。”说完,刘梦转身走出了王凯旋的办公室。

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刘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有意义这么重大的一个新闻点,从得知这个消息那一刻,之后就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所以连平时最讨厌写的方案也能一蹴而就,还得到了王凯旋的肯定,现在又听到市委宣传部的人也要介入,不由得更加激动了。

第二天,市委宣传部新闻科来了两名科员,巧合的是,刘梦竟然都认识,一位是宣传战线上的“老将”霍向前,刘梦刚入职不久,王凯旋就带着自己拜访过他,他的文章老辣沉稳,用词犀利,这几年没少麻烦他往上级媒体推送稿件;一个是新闻口的“新兵”姜楚逸,他是齐岱泽的同学,一起吃过饭,脑子活泛,角度清奇。

王凯旋虽然第一次见姜楚逸,但并不关心他是谁,只当是霍向前的一个跟班徒弟,只要霍向前这个“大拿”亲自操刀,这次一定可以搞出大动静,说不定今年的宣传任务提前半年就能完成了,想到这儿,王凯旋心里已经开始庆祝了。

虽然王凯旋并没有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但当他拿着采访方案,还没介绍周胜利的情况就开始对自己一通夸奖时,霍向前就知道他的目的了,他也没谦虚,微笑着全盘接受,心里却在想:都是千年的狐狸,还在我面前演聊斋呢?

“霍科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能搜集的资料就这么多,所以还得劳烦您的大驾,亲自跑一趟。市里能有这样一个典型不容易,说不定在省里都是特别难得的,要是能推到上面,到时候,您可是头号功臣。”王凯旋堆着笑,先把霍向前架到高处,让他不好拒绝。

“王主任这么说就太谦虚了,小孩们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您从事新闻宣传这么多年,从您笔下推出去的先进典型没有一千也得八百,怎么,当了领导就开始封笔了?”霍向前抿了口茶,开玩笑地说。

王凯旋假装听不出霍向前的调侃,说:“霍科长说笑了,再说了,能推得出去还不是仰仗您?”

看着两位前辈你来我往地相互搭梯子,刘梦和姜楚逸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地共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既插不上话,也不好打断,只能干笑着打哈哈。

刘梦和姜楚逸不知道,王凯旋和霍向前是相识多年的同行,虽然在不同单位,但都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两个人都是文字工作者,也同是龙城市作家协会的会员,文风还有点相似,后来王凯旋开始侧重于散文,霍向前则靠报告文学和评论站稳了脚跟。常言道:“文人相轻。”两个人谁也看不上谁,王凯旋觉得霍向前尖酸刻薄、没有人情味,霍向前认为王凯旋附庸风雅、无病呻吟。本来文学创作文体众多,无法真正分出高低上下,两人在各自领域都能独领风骚,也相安无事,偏偏两个人还会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打交道,又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在人前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其实,熟识他们两个的人都清楚,他们彼此是欣赏对方的,只不过性子倔强,嘴硬不肯承认罢了,也有人戏称他们“相爱相杀”。

好半天之后,两个人终于结束了“商业互吹”环节,王凯旋进入正题,郑重其事地对霍向前说:“这个事儿呢是个好事儿,也是重要的事儿,不过我估摸着,如果展开大规模地采访,周老爷子肯定会有抵触,所以采访的时候在场的人不宜多,就您二位去吧,小刘配合,给你们打下手,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以过去的经验来看,王凯旋料到这次采访一定不会一帆风顺,于是顺水推舟将采访撰稿的难题丢给了霍向前和姜楚逸,又对刘梦安排到:“小刘你和周钧诚熟悉,去之前跟他沟通好,通过他打入‘敌人’内部,侧面采访。”刘梦应了一声,恰好接到周钧诚的电话,于是和他们示意了一下出去了。

霍向前一听,好嘛,这是给我布置任务了啊,要不是看在抗战英雄的面子上,你王凯旋请我我都不来。霍向前没有接话,低头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缓缓抬起头,笑着看着王凯旋,反问道:“王主任这么信任我?”

王凯旋一愣,随即立刻说到:“看您说的,您的水平可是有目共睹的,别说整个龙城市,放眼全省都知道您的名号,什么样的人您搞不定?”王凯旋看着霍向前开始端架子,心里不禁暗骂:“给你戴个高帽接过去就行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离了你不行是吗?要不是因为龙文站拆除的事,老爷子对公司的人避而不见,这出风头的好事儿能轮到你?”

霍向前像是知道王凯旋的内心OS似的,也不再拿范儿,见好就收,正色道:“既然王主任抬爱,我就抛砖引玉,先行探探路,到时候成稿再让王主任润润色。”说完,便起身要离开。

这时,刘梦也接完电话回来了,面露难色。“刚刚周钧诚打电话说他旁敲侧击问了问关于采访的事,但周老爷子态度很坚决,不接受任何媒体记者的采访,所以,采访方案得重新调整了。”

其他三人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蔫了,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屋里的四个人都沉默了,空气也有点凝固了。

良久,霍向前萌生出一个念头:“那就不采访。”

刚听到这话,王凯旋就急了:“那怎么行?”

霍向前冲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而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去慰问,顺便听老党员讲讲革命历史。从你们得到这个线索的方式看,老爷子喜欢跟年轻人交流,对当下的新鲜事物感兴趣,我们就让他们去和老爷子聊。”霍向前指了指刘梦和姜楚逸。

刘梦和姜楚逸一惊,瞬间感觉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王凯旋的反应却是欣喜的:“这个主意不错,刚好也让年轻人历练历练,还是霍科长睿智。”这个夸奖是王凯旋发自肺腑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年单一的工作内容已经限制了他的思维,在多维度思考问题这一方面,确实不如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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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旋和霍向前难得的意见一致,两人很快确定了几个必须要了解的问题,交代刘梦和姜楚逸采访时一定要注意语气方式,千万不能让老爷子感到不适。刘梦二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提出了一些疑虑,得到解答后便离开了王凯旋的办公室。

虽然工作还没开始,但王凯旋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心情大好地对霍向前说:“眼看到中午了,霍老哥赏脸跟老弟吃个便饭?”

霍向前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地点我选。”

“你啊,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宰我的机会。”王凯旋一改刚刚的剑拔弩张,话语中透着和气。

 

四、尘封的历史

刘梦和姜楚逸却一点没有王凯旋二人的轻松,反而更觉得这场“历练”前路艰险,但也无法拒绝,只能迎难而上。

根据王凯旋“打入敌人内部”的建议,刘梦把齐岱泽和周钧诚约了出来,四个年轻人刚好在饭桌上边吃边聊,说不定能迸发出新的灵感。

四个人选了离公司不远的一家东北菜馆,周钧诚对这家做的锅包肉没有一点抵抗力,刘梦希望在美食的“诱惑”下,周钧诚能“弃暗投明”,和他们一起挖掘周老爷子的故事。

刘梦先介绍了周钧诚和姜楚逸认识,然后坐在了齐岱泽身边,点完菜后就直接步入正题。

齐岱泽是个话痨,被同龄人戏称为“人间铜锣”,吃东西都堵不住他的嘴,更何况现在一道菜也没上桌。“我觉得这事儿让你俩出面最合适了,一来不会显得特别正式,周老爷子抵触的情绪可能会弱一些;二来你们阅历少,站位不高,这样写出来的故事反而更生动、更接地气,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三来嘛年纪轻轻就拿个……那叫啥奖?新闻界最高那个奖?”齐岱泽扭头问刘梦。

刘梦一听就知道齐岱泽又开始胡诌了,却也无可奈何地配合道:“普利策奖。”

“对对对,普利策。到时候你们凭借这篇新闻获得了普利策奖,岂不是一炮而红?说不定我们还能跟着沾沾光。”齐岱泽双眼冒着星星,似乎已经看到刘梦和姜楚逸站在了领奖台上,获奖感言中还提到了自己对他们的帮助。

刘梦嫌弃似地打断他:“先别做梦了,还普利策呢,能在《河省日报》发个头条就不错了,而且现在能不能写得出来都是个问题。”

姜楚逸和周钧诚都了解齐岱泽,知道他平时喜欢闹着玩,也没把他的话当真,不过有一点他说得却没错,周胜利对年轻人的喜爱之情远远超出人们平时看到的。

“说真的,老周,老爷子平时最疼你,有你带着我们这些‘志愿者’去慰问,然后和他唠唠家常,他应该不会介意给我们讲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吧?”齐岱泽收起玩笑的样子,试探性地问。

周钧诚没说话,自顾自地回想。

印象中,爷爷寡言少语,性情恬淡,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加上他独自居住在龙文变电站,鲜少与外界沟通交流,所以更难进入他的内心。每年公司组织的慰问,他好像也是疲于应对,虽然表面上乐乐呵呵,口中反复说着“感谢组织、感谢领导”,但脸上的笑意却未达眼底。面对孙辈时,倒是见他始终很开心,听兄弟姐妹们讲讲工作上学中的趣事和牢骚,告诫他们要谦虚谨慎,踏实努力。唯一一次发火,是因为堂哥家的小侄子无意间翻出了他珍藏的纪念章,还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虽然纪念章没有一点损伤,但爷爷仍然大发雷霆,一边捡起纪念章仔细地擦拭摩挲,一边对着仅有3岁的小侄子吼叫,从没见过这阵仗的小侄子吓得直到出了门才敢哭出声来,几个月不敢靠近老爷爷。而他过后才知道,那枚纪念章是龙城市供电公司成立时,发给当年所有在职员工的。也是在那之后,周钧诚才发现,爷爷是个特别念旧的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邻近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反而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

周钧诚突然想到一个切入的方向:“直接问他的故事,也许他只会寥寥说几句,不如我们问他李爷爷的事情,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此话一出口,三人齐刷刷地看着周钧诚:“李爷爷?”

齐岱泽率先反应过来:“就是老爷子提起的那位李德才?”

周钧诚点了点头,看姜楚逸不解,简单几句跟他说了说李德才的大致情况,以及和周胜利的关系。

三人思忖了一会儿,都认为办法可行,一扫刚坐下时的愁绪,有种拨开乌云见蓝天的畅快感,正好服务员端上了第一道菜,四个人顿时食指大动,边吃边聊,话题也从工作向各个方向延伸。

大快朵颐之后,四个人心满意足地向后一躺,各自不知道想着什么,也许只是放空,总之都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终究还是绝不容许自己的嘴有片刻休息的齐岱泽第一个开口:“要不我们下午就去拜访老爷子?”

“下午?”

“我们?”

周钧诚、刘梦、姜楚逸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不过不同的是,刘梦和姜楚逸觉得下午去的话时间会不会有点太赶,毕竟什么都准备都没有做,甚至连登门的礼物也没买,而周钧诚质疑的是齐岱泽竟然也要去。

刘梦代表大家提出了疑问:“你不用上班吗?这两天一直跟着我们跑前跑后,怎么看着比我还积极?”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前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说服周老爷子搬离龙文变电站,好推进下一步基建计划。”齐岱泽解释说,忽然又露出一脸得意,“我们赵主任说了,办公室的其他业务我都可以先放下,一心一意地搞定这件事,而且,只要我搞得定,不仅给我便宜行事的‘尚方宝剑’,还为我争取年底评先的事,所以,不是我跟在你们身后逃避上班刷存在感,而是我聪明睿智,懂得团队协作,说白了,咱们是殊途同归,大家同心协力,一起把这事干得漂漂亮亮的,多好,你们说是吧?”

齐岱泽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惊得三人许久没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姜楚逸对刘梦说:“这还是齐岱泽吗?竟然说了这么多成语!”

周钧诚接过话:“应该是跟你在一起后,近朱者赤,长进了。”

刘梦听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齐岱泽没想到他们三个人的关注点竟然是自己说了成语,顿时“恼羞成怒”:“你们什么意思?好歹我也在办公室当过秘书,好歹我也是正规大学生,好歹……喂,你们那是什么表情?”看着他三人从抿嘴偷笑再到哈哈笑作一团,齐岱泽不由得更加气急败坏。

四个年轻人在嬉笑打闹中走出餐馆,不觉惊起路边觅食的麻雀,莫名为乍暖还寒的天气增添了一丝暖意。

四个人商定,下午分头行动,刘梦和姜楚逸梳理采访细节,看如何能在闲谈中把问题引出来,并得到想要的答案;周钧诚和齐岱泽去购置周胜利喜爱的点心和精巧小玩意。

过了两天,周六上午9点,四个人根据约定时间,陆续到了35千伏龙文变电站门口,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没有说一句话便走了进去。之所以没有在第二天立即出发,而是赶在周末行动,是因为一旦周老爷子开口问“为什么不上班啊”,几个人确实没想好应该怎么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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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我又来看您了!”还没进房门,齐岱泽清亮的声音就像一支穿云箭,直冲进屋。

周胜利刚刚侍弄完他心爱的花草回到屋里,正准备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就被外面爽朗的叫声惊了一下,看到来人,慈祥的笑容就挂满了脸上,没想到,齐岱泽的身后又跟了两个年轻人。

刘梦和姜楚逸同样身着休闲服,脚踩白色运动鞋,周身散发着朝气。刘梦还梳了一个高马尾,看上去更加的青春洋溢,活力四射。

周钧诚搀扶着爷爷坐在沙发上,齐岱泽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靠墙的柜子上,又接过刘梦和姜楚逸手里的,放在了一起,示意他们坐在周胜利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坐在了周胜利的旁边,向他介绍说:“爷爷,这个是刘梦,是我和小熊的同事,您可以叫她梦梦,那个是姜楚逸,是我的同学,您叫他姜姜就行。”

姜楚逸闻言,只觉满头都是问号。“姜姜?平时同学之间拿来开玩笑的外号也能让老爷子用?”

周胜利没有看出来姜楚逸的尴尬,但也没像齐岱泽介绍的那样称呼他,一视同仁地用“小齐”“小刘”“小姜”,不疏离,也不居高临下。

自从上个星期和齐岱泽聊天之后,周胜利就特别喜欢这个年轻人,认为他逻辑清晰又思维跳脱,天真可爱又成熟老练,平日里沉稳但稍显高冷的周钧诚和他待在一起时,也能展现出直率的可爱劲,不觉喜欢之意又增加了几分。

对于齐岱泽的造访,周胜利打心眼里高兴,觉得他带过来的两个人,应该也是同样优秀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主动询问他们的工作、关心他们的生活。

周钧诚和齐岱泽在一旁一直关注着聊天的内容,时刻准备介入正题,终于等到周胜利提到了“老李”,周钧诚适时插话道:“爷爷,总是听您说李爷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是啊,爷爷,您和李爷爷之间有什么故事吗?给我们讲讲呗。”齐岱泽也接着话题,顺势往下引。

刚刚还笑容可掬的周胜利脸色慢慢黯淡下来,眼睛望着门的方向,久久没有开口,像是没有听到孩子们的问题。

四个人也都没有说话没有动,静静地等待着。

屋外的天空碧蓝如洗,偶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似是纯净画布上的点缀。在阵阵清风的撩拨下,青嫩的柳枝摇曳生姿,好像是在邀请鸟儿们与之共舞。

待到鸟儿倦了栖息在枝丫上小憩,风停了柳枝收起身姿,周胜利才缓缓开口:“老李啊,孩子们没有忘记你啊。”

周胜利打开了话匣子,将一位过世的老电力人重新请到了眼前,也为这些年轻人翻开了一段峥嵘岁月的尘封画卷。

1960年,龙城市撤县建市,周胜利和几位战友转业到此,奉命建设龙城电网。此时的周胜利依然带着情绪,他不明白,难道仅仅是因为腿伤,组织就不让他去执行建设导弹靶场的任务而“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扯电线?尽管军人的天职让他服从命令接受任务,但却整日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时任建设班班长的李德才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周胜利的生活中,并成为他以后工作生活中的好搭档、好伙伴。

李德才比周胜利早半个月到达龙城,是从安东市抽调过来协助建设龙城电网的技术人员。周胜利分到他的班组时,李德才翻看了他的个人资料知道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后,就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李德才发现周胜利一连几天情绪都比较低落后,趁着一个休息日,把他约了出去,理由是了解员工近期生活、思想动态。

两人年纪差距不大,李德才又很会聊天,酒过三巡,周胜利就把内心的苦闷和抱怨一股脑吐露了出来。

“李哥,你说,一个兵不能为祖国出生入死、不能为建设祖国出力,还能叫兵,还配叫兵吗?”周胜利酒量不大,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了醉意,满腹的委屈正好借此抒发。

李德才给他倒了杯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觉得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属于大材小用?”

周胜利没有答,他也知道电网建设对于一个城市的发展来说至关重要,但比起战友们做的事,这又算的了什么?

李德才看出了他的心思,却没点破,笑着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尤其关注你吗?”没等周胜利回答,李德才继续说到:“抗美援朝的意义不用我说,其间的艰难你比我更清楚,关注你,是因为我也亲历了这场战役,虽然和你不是一个战场。”

周胜利听了这话,登时清醒了不少,心中疑惑:“难道李班长和我一样?”

“安东市的电力工人都是我的战友,当你们这些可敬的志愿军战士在艰苦的异国他乡出生入死时,我们也在用保电力供应的方式保家卫国。”李德才不疾不徐地说,语气中却透着坚定。

安东市位于中朝边境,是抗美援朝的前沿,中国人民志愿军从这里通过鸭绿江大桥开赴抗美援朝的战场,大批军需物资也经过此地被运送至战场。所以,这里也成了美军轰炸的重点目标。

在鸭绿江大桥上,有一条66千伏的输电线路——新六线,这条线路是安东市区唯一一条电力输送通道,是辽东省委机关、志愿军总部、指挥部、后勤部、仓库、医院、兵工厂、飞机场、炮兵阵地的唯一供电保障。因而,这条被称为“电力生命线”的线路和两座鸭绿江大桥一道,都是美军飞机轰炸的重点目标。

1950年11月8日上午9点,美军100多架飞机在鸭绿江两岸狂轰滥炸。鸭绿江大桥上的66千伏输电线路“新六线”被炸断。

十年后再回忆当时的情景,李德才仍然历历在目:“桥上到处都是火,炸断的电线凌乱得散了一地,电线杆上的横担歪七扭八,绝缘子也都碎了,位于朝鲜那侧的几根电线杆也已经被烧毁。”李德才平铺直叙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讲一个很常见的故事。

安东电业局检修班班长苏发成主动请缨,带领全班人员承担了这项艰巨的抢修任务,李德才就是其中一员。道路上都是被炸碎的石头、杂物,连小推车都很难前进,他们每个人就背着50多公斤的工具和电线,顶着大风,艰难地爬过半米宽的大桥弧形梁,又向上爬到了距离鸭绿江江面50多米的电杆顶端,一点点进行抢修。这个时候,甚至能听到从朝鲜新义州方向传来的零星的枪声。

突然,一颗炸弹轰然爆炸,掀起了几十米高的水柱,泥水飞溅,把李德才和工人们浇得浑身湿透,他们不由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拧螺丝的手都僵硬了,电线杆也被冻成了“冰棍”。但他们依然在炮火硝烟中连续工作10多个小时,最终完成了桥上线路的抢修任务。

周胜利震惊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发去朝鲜,不了解当时的战况,也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环境,但经历了之后,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就是一件幸事。以前,他只知道战场的残酷,认为国内的生活再艰难,也是能平安生活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群人,和他们一样,在另一个战场守护着家国人民。

周胜利完全清醒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德才,等着他继续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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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敌机轰炸扫射不断,李德才他们同美军飞机开展了7天7夜的拉锯战。每当空袭警报解除,他们就冲出防空壕修复电路。一个星期内,“新六线”修好了又被炸,被炸了再修好……

考虑到不能把铁路大动脉和电力生命线都集中在江桥上,同时也为了分散敌人的攻击目标,辽东省委、安东市委和东北电业管理局果断决定,从朝鲜的新义州跨越鸭绿江,经虎山、叆河、九连城直到安东,架设一条新的66千伏输电线路“义东线”,保障安东市非常时期的用电。

1950年11月15日18时,在签下保证7天完成任务的军令状之后,“义东线”抢架大军出发了。

冬季施工,18公里,7天时间,跨越一条江、三条河和几座山丘,敌机骚扰,人力物力短缺……每一个都会成为新线架设的拦路虎,更何况,这么多“虎”一起发起攻击。但这一切并没有把电力工人吓倒,他们甚至斗志昂扬,每天施工达到18个小时以上,沈阳、长春、抚顺、营口等附近地区的电力工人也纷纷驰援安东。

在最危急的时刻,大家风雨同舟,万众一心。1950年11月22日,“义东线”架设完毕并正式送电。更令人震惊的是,施工完成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20个小时,送电时间提前了1小时10分钟!

那一刻,所有人都沸腾了,李德才看到,班长苏发成冻得皴裂的脸上清晰地淌着两行泪,又干又紫的嘴巴却上扬着。

历时半个月的艰苦卓绝,从李德才嘴里出来只有三言两语,周胜利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却不知用什么话表达,还未开口,李德才又讲了一件他一位同行的故事。

镜泊湖发电厂是当时牡丹江和延边地区最大容量的主力电厂。为了支援牡丹江生产建设,支援牡丹江为前线纺纱织布、生产炮弹,镜泊湖电厂积极恢复生产,工人坚守岗位,提出了“车间就是战场”的口号,不仅为牡丹江以及延边地区提供了充足的电力,还进一步维修了被日寇破坏的发电设备,使发电量连年大幅度提高。

这个电厂的电力工人,人人都有一腔热血,准备随时奔赴前线。1950年9月,牡丹江市组织抗美援朝参战运输队,刚刚22岁的高吉昌主动报名。

“那时候我也报名了,他却劝我,说我妻子刚怀有身孕,离不开我,在家乡一样可以支援前线。”李德才说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眼神中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一个月后,高吉昌告别了还在农村的老父亲和在厂内工作的未婚妻,带着全厂人的期望与嘱托,驾驶汽车开赴朝鲜前线,走之前还无比自豪地跟大家挥别,却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在战火纷飞的前线,高吉昌经常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勇闯封锁线,机警地完成了运输任务。1951年9月,他在妙香山战场驾驶汽车往清川江南岸运送汽油时遇到敌人轰炸,不幸腰部中弹。为了不让自己的汽车挡住后面的车队,他紧握方向盘,坚持将汽车又开行了一段路程后滑下路面。最后,汽车被大树挡住。赶来的战友将他从驾驶室里救出,此时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战友们悲痛地把他葬在朝鲜秋平里的青山中,继续投入到战斗之中。

这个故事说完,李德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静静地望着北方,不知是不是又回到了曾经奋战过的地方。周胜利也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的酒杯出神。

“我们在后方多流一滴汗,人民志愿军就会在前方少流一滴血!那个时候,大家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干活,在大后方,还有更多的电力人增产、捐献,为抗美援朝贡献自己的力量。”不知过了多久,李德才才开口道:“从安东到龙城,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并肩作战的工友们,但我仍然觉得很自豪,龙城电网将在我手中萌芽、长大,将来龙城可能会成为世界知名的城市,而这过程中必定离不开电网的壮大,到那时,我可以骄傲地对儿孙说,这里面有我的功劳。”美好的畅想让李德才终于从低沉的情绪中走出,露出了笑容。

虽然李德才没有明说,但周胜利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了他组这次酒局的目的。他想告诉自己的是,任何工作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勤勤恳恳地做好手上的事,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建设祖国。

那天之后,周胜利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散发着积极向上的光芒,白天和同事们兢兢业业地施工,见缝插针地看书学习,晚上休息时还缠着李德才问东问西。周胜利知道,在电力行业,自己是个门外汉,所以一有闲暇就努力学习专业知识和技能,以便尽快地融入这份工作。

凭借着专注的态度和始终如一的勤奋努力,周胜利成长很快,一直走到了龙城市供电公司总工程师的职务。所以,在他眼里,李德才亦师亦友,能有今天的成就,并且在退休后能给他带来精神慰藉,全靠李德才的支持与帮助。

说起和李德才的相处时光,周胜利的语气中充满了欢快,四个年轻人却被故事所震撼,听完之后许久没有反应,还是周胜利打破沉寂,说出了惊人之语:“好了,我知道你们的来意。”

 

四、新时代的老兵

听了周胜利的最后一句,四个人都愣了,周钧诚试探地问:“爷爷,您……都知道?”

周胜利哈哈一笑,与刚刚讲故事时的低气压判若两人,扫视了一下他们四个,说:“我知道,之前,小赵他们三天两头地过来当说客,最近却一个也不来了,反而是你们这些小孩一个接一个地过来,真当爷爷老糊涂了?”

周钧诚尴尬地笑笑,齐岱泽顺势拍起了周胜利的马屁:“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几个的小心思在您老人家面前,就跟小孩儿过家家一样。”

“还有,小姜不是公司的员工吧?你的来意我还没猜透。”周胜利和蔼地看着姜楚逸。

姜楚逸面上一红,满怀歉意地说:“爷爷果然火眼金睛,我是小齐的同学,在市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这次冒昧过来,其实是专程采访您的,但又怕您不配合,所以才……”

周胜利并没有生气,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淡淡地说:“不是不配合,我确实也没什么值得采访的。你们能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聊聊天,听我唠叨唠叨往事,我已经很开心了。不过……”周胜利顿了顿,继续说到:“我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小齐你回去跟小赵说,就说经过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我这个老古板终于肯走了;小姜,你也别只盯着我,回去跟你的领导汇报一下,不如做个专题,让更多的李德才被龙城人民知道,让现在的年轻人也明白,龙城能有今天的发展成就,离不开各行各业的无名英雄多年来的默默努力。小熊,你也告诉你爸,让他过两天来接我,记得搬家的时候别伤了我那些花花草草。”

周胜利挨个嘱咐了他们几个,周钧诚没想到爷爷突然这么开明,不仅早就知道他们各自的目的,还分别满足了各自的要求,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再次确认说:“爷爷,您的意思是,同意搬回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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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胜利微笑着点了点头,四个人也很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更多的是为老爷子能在家里舒服地享受天伦之乐。

“咕噜噜噜……”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传来,齐岱泽赶紧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早上没吃饭,这会儿有点饿了。”

刘梦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递过去一个“看你这点出息”的无奈的眼神,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转而对周胜利说:“爷爷不好意思啊,耽搁了您一上午,您看这都快12点了,要是您不嫌弃的话,我们给您做午饭吧?”

周胜利扭头看向周钧诚,周钧诚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说:“爷爷,小齐做饭可好吃了, 您今天就好好歇一歇吧。”

听了周钧诚的话,周胜利探寻地看了看齐岱泽,齐岱泽则一边说着“您老就瞧好吧”,一边找厨房。

很快,齐岱泽就做好了六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色泽诱人,回锅肉香味扑鼻,虽然菜式简单,都是日常饭菜,但周胜利吃得却很香。饭桌上,看着四个年轻人有说有笑,不断问他在朝鲜期间的经历以及建设龙城电网过程中的故事,周胜利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午饭后,刘梦和姜楚逸陪着周胜利聊天,周钧诚和齐岱泽收拾碗筷。洗刷完毕后,四人起身告别,周胜利也不挽留,准备回卧室睡午觉。

走在回家的路上,四个人都没说话。湛蓝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几缕白云,随着清风缓缓流动,像蒙着面纱的美丽少女舞翩跹,又像不染纤尘的洁白雪花与风缠绵。麻雀也落在树枝上、屋檐边,发呆的发呆,瞌睡的瞌睡。

“我还是没想明白。”齐岱泽的声音打破了静谧。“老爷子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我才不信是我这张嘴说服了他呢。”齐岱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周钧诚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时候好像有点懂了:“也许爷爷早就想搬走了,他那样顾全大局的人,断不会因为私人原因影响整个公司规划的。”

“那怎么现在……”齐岱泽急不可耐地问。

“他是为了李爷爷,还有其他像他一样默默奉献的老一辈人。”周钧诚终于明白爷爷那句“老李啊,孩子们没有忘记你”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建议姜楚逸做专题报道。长期住在35千伏龙文变电站,不仅仅是对变电站有感情,还有是对李德才和那些工友们有感情。他们的到来,让爷爷知道峥嵘岁月不会被湮没,无名英雄也终将被历史铭记。

“所以,还是因为我们咯?”齐岱泽狡黠地冲周钧诚挑了挑眉。

周钧诚哭笑不得地回了他一个字:“是。”

“哈哈哈,下周一上班我就找赵主任邀功去,顺便提醒他别忘了对我的承诺,哈哈哈!不行,现在我就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齐岱泽有点得意忘形,爽朗的笑声惊起几只路边树上的麻雀,吓得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

对齐岱泽的夸张行为,三人早已见怪不怪,摇摇头继续走。

周一上班时,齐岱泽、刘梦、姜楚逸分别跟自己的领导汇报了成果,有人欢喜有人愁。运维部主任赵丰年自是很高兴,对齐岱泽一个劲儿地夸奖,什么“年少有为”“得力干将”“果然没看错人”之类的,要不是齐岱泽了解他这位主任,没准还真有些飘飘然。王凯旋有点犯嘀咕,周胜利的建议是不错,但他就成了配角,即便稿子在高端媒体刊发,龙城市供电公司的内容占比应该也不会太多,有种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却飞了的感觉。霍向前则喜忧参半,喜的是采访任务完成,老英雄的事迹挖出来不少,还额外收获了另一位老前辈;忧的是出专题报道的主意好虽好,但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去寻找类似的人物,找得到找不到,能找到多少,这些现在还不好说。

刘梦和姜楚逸却没有想那么多,两人已经不约而同写好了稿件,不同的是,刘梦站位龙城市供电公司,选取周胜利开创龙城电网历史的角度;姜楚逸则站位社会,选取战斗英雄隐姓埋名60年扎根一线建设的故事。

两篇稿件都放到霍向前的办公桌上时,他一锤定音,决定都发在《龙城日报》,之后又综合成一篇报告,由宣传部部长亲自向省委宣传部汇报。没想到,竟得到副省长的批示,一场大规模的报道由此展开。

为了不过分打扰老英雄的生活,在省委领导的部署下,决定由《河省日报》首席记者梁慧敏独家采访报道。梁慧敏是一名资深记者,深谙新闻之道,经过她妙笔生花,《战斗英雄周胜利:“在哪都是为人民服务”》《英雄不老》《做邻居20年,不知他竟是人民英雄》……一篇篇朴实无华却感人肺腑的文章陆续在各大媒体刊发,网络媒体也铺天盖地地转载,省委书记也亲自到周胜利家中看望他,认为他是平凡之中的伟大追求、平静之中的满腔热血、平常之中的极强烈责任感的“三平”精神的具体体现,还号召全省向周胜利学习。

看到报道,周胜利却并没有表现出一点高兴,反而跟家人说,如果再有登门拜访或者采访的人,一律婉拒,谢绝所有宣传。

众人不解,周钧诚却明白爷爷的心情,他的初衷是让大家了解为社会做出贡献却曾被忽视的人,现在却成了他个人的“专题报道”,他不想拿“抗美援朝老兵”做噱头。周胜利的不悦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周钧诚带来了一个消息。

“爷爷您看,这是什么?”某天下班后,周钧诚一进门就把一张纸递到周胜利面前,知道他的眼神不好,没等他发问就直接说到:“这是公司刚下的通知,要补充修订公司志,现面向全体员工征集典型人物事迹。”

果然,周胜利眼神一亮,等着周钧诚详细解释。

原来,为了能让周胜利解开心结,不再“懊悔”,周钧诚向公司办公室提议,在现有公司志的基础上,增添一些龙城电网发展史上的优秀典型人物,把他们的功绩纳入公司志,让后辈们不仅知道龙城电网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也要知道是谁让这些变成了现实。经过极力争取,这个提议终被采纳,于是有了面向全公司征集内容的通知。

周胜利接过那个通知,让周钧诚从屋里拿过来他的眼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在对周胜利的宣传报道日渐式微时,龙文站的拆除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虽然是个小站,但转移负荷、设备拆除都不是小事,都需要全面周到的安排。一个月后,35千伏龙文变电站停运,正式结束了服务龙城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

拆设备的那天,周胜利特地让周钧诚带着他去了现场。60年前,他亲手一点点将龙文站组建到这里,60年后,他亲眼看着它被一点点拆解退出历史舞台。他应该感到高兴,一些曾经主导社会的事物渐渐被社会摒弃,不正是说明了经济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吗?但它们并不会被忘记,它们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代表了艰苦奋斗的精神,是推动国家发展壮大的不竭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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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诚以为会看到周胜利难过的表情甚至会落泪,但是都没有,那是一种欣慰的表情,是带着希望的憧憬。“爷爷,根据规划,这里将会新建一个职工之家,两层高,一楼是运动场,羽毛球 、乒乓球场地都按正规比赛标准设置;二楼是休闲室,分隔成书画、棋牌、喝茶等多个实用性房间。”

“嗯,挺好。”周胜利说,又待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从过完年上班第一天开始,龙城市供电公司党委党建部的全体人员就策划组织开展庆祝建党100周年系列活动,进入六月份,更是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到红色教育基地重温红色历史、开展知识竞赛活动、开展主题征文活动、举办百年征程主题展览……一系列的活动让龙城市供电公司充满了红色氛围。周胜利原本是在老党员慰问和发放党龄50周年纪念章活动的名单里,之前对他铺天盖地的宣传,让党建部灵感迸发,重新谋划了一个活动,就是听老党员讲党史,传承红色血脉。刚收到邀请时,周胜利是拒绝的,但当听说主要观众是公司的年轻人时,便答应了。

在周胜利讲述那天,能容纳200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提前15分钟到达会场的人也只能站在会场后面。周胜利细致地讲述了他在什么境况下入党、抗美援朝期间战友的表现、龙城电网建设初期党员怎样发挥作用等等故事,朴实的言语将在场观众重新带回那个战火纷飞、艰苦奋斗的年代。讲述结束前,周胜利动情地说:“我能活下来,能活到到现在,亲眼看着日子从一穷二白一步步走向幸福美好,是无数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是所有工友们用扳手钳子铸就的,归根究底是我们伟大的共产党指引着。孩子们,一定要珍惜你们现在的生活,努力学习,积极工作,永远跟党走,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话音刚落,台下的掌声就响起来,经久不息。

一周后的“庆七一大型文艺汇演”如期举行,周胜利被安排在前排就坐。诗歌朗诵、小品短剧,看着来自不同部门的青年员工或唱或跳,周胜利上扬的嘴角全程没有下来过。

七月之后,每个人的工作节奏重新回到正常速度,不再时刻紧绷着一根弦。齐岱泽和刘梦则会时不时去看望周胜利,总能有说有笑,像是成了忘年交。用齐岱泽的话说:现在是不带一点目的性的聊天,就和自己的爷爷一样,能不亲近有爱吗?

因为齐岱泽每次来访,总能给周胜利带来些新知识,周胜利更加期待他的到来。

“爷爷,您知道‘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吗?”正好聊到特高压技术发展,齐岱泽突然问,见周胜利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到:“2020年9月22号,习大大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宣布,中国将采取更有利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今年1月25号,又在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议程’对话会上的特别致辞中指出:实现这个目标,中国需要付出极其艰巨的努力。中国正在制定行动方案并已开始采取具体措施,确保实现既定目标。”

这些新闻,周胜利都在电视上看过,他不明白齐岱泽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实现‘碳达峰、碳中和’意义重大,难度也大,作为电网企业,能源转型的中心环节,责任也很大。所以国家电网公司积极探索能源电力落实‘碳达峰、碳中和’的实施路径,不仅大力发展清洁能源,推进电气化和节能提效,还不断加快能源技术创新,打造能源数字经济平台……”齐岱泽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周胜利不知道齐岱泽为了记住这些背了多久,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目光坚定,语气自信,侃侃而谈的自豪模样,他突然萌生一种“再活五百年”的荒唐念头。

这几年,我国经济飞速发展,各行各业都涌现出世界性企业,甚至登陆资本市场。作为关系国家能源安全和国民经济命脉的国有重要骨干企业,国家电网公司始终在历史传承中践行初心使命,充分彰显“大国重器”的责任担当,无论是在脱贫攻坚的战场,还是在抢险救灾的一线,一批又一批的优秀青年成了中坚力量,在时代发展的浪潮中发挥着顶梁柱的作用。

晚饭后,周胜利把周钧诚叫到身边,让他周末带着自己看看如今的龙城电网,当下的龙城风貌。

周末那天,周钧诚开车载着周胜利,穿梭在宽阔整洁的大路上,介绍着每一个有特色的建筑,每一个变电站的建设情况,每一条输电线路的走径。周胜利像个求知若渴的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尤其是500千伏变电站,非要周钧诚详细介绍。回到家后,周胜利依旧精力旺盛,拉着周钧诚问东问西。周钧诚许久没有见过爷爷精神这么好,因此对他的问题一一解答。

时光荏苒,转眼间即将迎来国庆节。就在9月底的一天,周钧诚下班一进门别对周胜利神秘地说:“爷爷,明天请您看电影。”

周胜利不为所动:“看电影是你们小孩爱干的事,我就跟着不凑热闹了。”

“您就去吧,我保证,一定合您的胃口。”周钧诚继续劝说。

周胜利还是摇摇头。

“电影是《长津湖》,您确定不去?”

周胜利愣了一下,这个题材竟也被拍成电影了,思索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诚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说到:“就知道您肯定答应。明天首映,我买了晚上7点的场次,刚好咱们吃完晚饭过去。”

第二天,周胜利早早吃完了饭,还穿上了告别多年的衬衫,正式的样子让周钧诚怀疑他们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参加自己的订婚宴。

考虑到爷爷腿脚不便,电影时长又太久,周钧诚特意选了靠边的座位,既不用多走路,提前离场也不会打扰到其他观众。

两人达到影院时,场内已经坐了大部分观众。周胜利环视了一圈,发现年轻人竟然占了大多数,不禁好奇,现在的年轻人竟也喜欢这类影片?

近三个小时的电影,没有一个观众提前离场,观众席上不时传来低声啜泣。周钧诚也为俯卧在雪地上的“冰雕连”感到震撼,也为志愿军战士啃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豆的场景而眼圈泛红。看向周胜利时,发现他早已满脸泪水,口罩都被浸湿了。

影片结束后,观众似乎并未发觉,直到放映厅内灯光亮起,才纷纷起身离开,还有人发出疑问:“没有彩蛋吗?”

走出电影院,周胜利和周钧诚都没有说话,周钧诚贴心地摘下爷爷的口罩,掏出纸巾为他擦净脸上的泪痕,搀扶着他走向停车场。

“刚才他们说的彩蛋是什么意思?”周胜利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哑的。

“就是电影结束后在片尾播放的一个小片段,一般是一些幽默场景或者跟续集有关的情节。”周钧诚打开手机,查询了一下官方的解释。

“万家灯火就是这部电影最好的彩蛋。”周胜利说。

“什么?”周钧诚没有听清他的话,反问道。

“万家灯火就是这部电影最好的彩蛋。”周胜利停下脚步,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闪烁着光。

顺着周胜利的目光,周钧诚抬头仔细观察了龙城市的夜景。以前加班即使晚归,他也没有好好看过夜景,此时一看,不禁觉得这五彩绚烂的灯光如此好看。周钧诚瞬间就明白了爷爷刚才的话,是啊,鸭绿江畔秋犹记,烈士忠骨埋他乡,为了后辈不再受欺辱,他们将青春和生命留在了异国他乡,用鲜血和白骨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我们何其有幸,生长在一个和平幸福的国度,享受着老一辈革命者的胜利成果。如今,该我们贡献一份力了。

周胜利不知道周钧诚想了什么,只感到搀扶着他的手平添了几分力量。周胜利知道,新时代下,这帮年轻人正在各个行业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美好的未来终将是他们创造的,多年后,他们也必将在历史的书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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