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玛纳斯

CPXS 047


以下内容摘录



荒漠戈壁的冬天,极寒。尤其新疆北部地区。

扎玛纳斯村在新疆西北之北边缘,是个两百来口人的小村子。

没电。

扎玛纳斯是无电村,历史以来都是。

年老的,年幼的,只要没走出扎玛纳斯的人,他们不知道电是啥东西,也不知道电长啥样,更想象不出电是怎么长出来的。

桂花见过通上电的灯,很早以前就见过。她在县城读过书。

“电在一根绳上跑,从这头跑到那头,跟长了翅膀似的,‘哗’一下进了家,把屋子装得满满的,不用火点,自个就亮了,根本不冒黑区区的烟,太美啦!”马生娃蹲在一块石头上眉飞色舞地给玉喜和刚新讲,口中的唾沫星子乱飞。

玉喜和刚新站在马生娃对面。他俩去过县城一两次,都是白天,没见过真实电的样子。见马生娃讲得绘声绘色,心里直懊悔去县城的时候没找电看看,要不然,现在也可以炫耀一番。

刚新眼珠转了转,两片嘴皮一撇,不相信地说:“生娃,你就能吹,谁还不知道你德性,能把牛吹死,搞得你真见过电似的。”他是妒忌马生娃,故意给马生娃泼冷水。

玉喜也跟着刚新怀疑起马生娃的话。

马生娃急了,“忽”地站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玉喜和刚新。“儿子娃娃的话,谁骗你们谁是孙子。”他说着从石头上跳下来,“那玻璃灯亮亮地,比月牙儿还亮堂哩,你俩卖勾子的玩意,咋就不相信哩。”

玉喜干干地咧了咧嘴。“屁大点事,干就开个玩笑么,还当了真,你生娃能球球的人,啥没见过?咋不信你,只是说了也白说,咱扎玛纳斯旮旯蛋的地方,猴年马月也别想有电哟。”

“等戈壁滩滩飞来金丝雀,也不见扎玛纳斯会有电。”刚新跟着沮丧地说。

“去球吧,再不说这不着边边的话撒,有用吗?就咱这穷山僻壤的扎玛纳斯,谁会想起让我们用电,除非玉皇大帝睡醒了,往凡间一看,嘿,赶快让扎玛纳斯人用上电。”刚新打趣地说,他扑着屁股上的土,催促道:“走走走,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别在这里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三人嘴里骂骂咧咧着,分头各自回了家。

马生娃是桂花的男人,读过两年半小学,勉强认识自个的名字。上学淘气,心思全用在偷鸡摸狗上树下井打架斗殴上,偶尔学得几个字,没往深里巩固,原封不动又还给了老师。

没文化,马生娃挺后悔,不过也是最近一两年才产生的想法。以前,他可不是这么想。

读书能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白费劲。这是马生娃的爹马国福的话,正中不爱学习马生娃的心思,索性啥也不学,到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人玩。

马生娃没瞎说,他的确见过亮着光的电灯。那扎人眼的灯泡刺得马生娃眼睛睁也睁不开,他围着那圆嘟嘟的灯泡左瞅右瞧,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光咋这么亮。

扎玛纳斯要通电,马生娃特高兴。其实,村里的人都高兴,马生娃尤其一些。电力工程队在村里架线路,村里人才知道有电的重要性。

桂花对村里通电的事,表面看着很冷漠,心里却像个燃烧的大锅炉,巨热。

夜里,窗户玻璃的冰花越结越厚。

马生娃和桂花早早上炕睡下,他们怕睡晚起不了床,耽误明天的通电仪式。

睡觉前,桂花往炕洞里填了一筐干牛粪。屋里虽然冷嗖嗖的,但是,炕烧得却很热。牛粪这玩意耐烧,虽比不得煤炭,但比柴有韧劲。

马生娃躺在炕上,鼻尖儿冻得冰冰凉,挨炕那半拉身子却烙得滚烫。他跟在炉板上炕大饼似的,不停地翻腾身子。

桂花平躺在马生娃身边,呼吸匀称,睡得正香。

马生娃侧过身子,面向桂花的时候,他用力撑开两张眼皮,想看清桂花的模样。屋里太黑,黑得让他连桂花的轮廓也看不清。

无奈,马生娃又平躺了身子,两手重叠搭在胸口。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他想具有火眼金睛穿透黑夜的能力,从他的这端看到隔断空间的另一端。其实,马生娃漫无目的。他的目光即便能钻透黑暗,所能看见的不过是屋顶暴露的檩条、椽子和芦苇秸,或许,还会从某个角落或缝隙冒出一两只长腿蜘蛛,可能还会看见三两张摇摇欲坠的灰网。

屋顶这点东西,马生娃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啥样。那些没削皮的桦木椽子,长着一只只黑眼睛,一直就这么俯视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马生娃很是恼火。

马生娃想尽一切办法睡觉,但无济于事,好像自个跟自个较上劲,越是想睡,反而脑袋越清晰。

独自一个人在黑暗里瞎折腾,马生娃实在无聊,便用肘捅捅桂花。

桂花被他弄醒,嘟囔道:“干啥呢嘛?这么晚,咋还不睡?把人快瞌睡死了。”

“老是睡不着,也不知道咋球整的,俩眼睛像用钢筋支着似的,合也合不上,难受得很呢。”马生娃说。他想引起桂花的关注,语气可怜楚楚的。

“你发那门子神经,人家瞌睡死了,大半夜的,赶紧睡觉,明早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桂花没好气地说。

马生娃在桂花那儿没得到想要的预期,继而又说道:“你把那件大衣熨平展了吧?明早千万别忘记带,我带着。”他强调说。

桂花气乎乎地翻了个身,给马生娃一个后背。“烦不烦,一件事说上八百遍,絮叨个没完,比老娘们还老娘们,你不瞌睡,别人还瞌睡呢,还让人睡不睡觉了。”她不耐烦抱怨。

马生娃不恼。“我就是怕你没弄好,关键时候掉链子,这是大事,马虎不得。”他解释。

桂花紧闭双目。“按你的吩咐,早熨好了,整整齐齐给你叠在那儿。”她答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帮你在口袋里塞了几朵菊花,夏天凉晒的……”

“你说啥?”生娃 “噌”地坐起来,棉被掀到一边。“你个没脑子的怂娘们,你咋能把菊花放在棉大衣里呢?你没听说过菊花是供死人的。你怎么能放在棉大衣里?真是没脑子。”他伸脚轻轻蹬了一下桂花。他不是真蹬桂花,仅仅用脚尖碰到桂花盖的被子,连桂花的身子也没碰到。

这会儿,桂花被马生娃弄得瞌睡也没了。她扭脸说:“那个给你说,菊花是供死人的啦?没文化真可怕。”

马生娃顿时冒了火,他不是冲桂花的话,而是冲装在棉大衣那几朵干菊花。“起来,快点起来,把那破菊花赶快拿出来,给我扔得远远的,你不觉得晦气,我还膈应哩。”他朝桂花大声说,声音变了调。生娃想要发火,强忍着没发出来。

桂花当然听出马生娃的语气不友好,吓得坐起来。她怕马生娃的二球脾气,不敢惹毛他。

马生娃自知失态,连忙给桂花解释:“我是怕不吉利,咱可不能坏了心眼,无意的也不行,不然,对不起杨队长,人家杨队长待我们比亲人都亲,亲戚们不帮的事,杨队长都帮咱们,他是好人。”怕桂花跟他急,“刚才口气不好,不是针对你,我也是着急,我这熊脾气得慢慢改,桂花,你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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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这才松了口气,她摸过旧毛毯裹在身上。知道马生娃不是朝她真发脾气,顿时又有了底气。“唉呀,你烦不烦,瞎讲究啥么,菊花还有败火的功能哩,而且好看好闻,你咋不说?净往些不着调的方面踅摸,好事也让你踅摸成坏事,你就一根筋,啥时间能有点大格局。”

马生娃被桂花一阵子怼。在大道理上,他自知说不过桂花。便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啥叫格局,我不懂,你别跟我掰扯那些听不懂的话,咱在农村就说农民的话,做农民的事,一根筋也好,两根骨也罢,我管不了,反正就是不能把菊花搁棉大衣口袋里,菊花就是供死人的,甭管啥菊花,都是菊花,我说不能放就是不能放,咋说也没用。”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桂花边说边把毛毯往身上裹了裹。

马生娃倔道:“少废话,说破大天也不让放,去,赶紧把那败兴的菊花掏出来扔掉。”

桂花不想惹怒马生娃,她到底还是发怵他。没再搭话,桂花摸索下炕。她脚在地上划拉一圈找到鞋,然后,胡乱趿拉着下了炕。

屋里黑嘛咕咚的。

马生娃随后也挪到炕沿,他在台桌上摸索着找火柴。摸了好大一会儿,才摸到火柴。中间,差点碰翻煤油灯。他抽出一根火柴,“哧”地划着。

台桌上搁了一盏煤油灯。是一只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

马生娃点着煤油灯。灯芯结了硬茄,如豆的灯芯生出的黑烟直冲冲淹没在黑影里。麦色泥墙晃动着马生娃和桂花庞然的黑影。

桂花己站到饭桌跟前,那儿搁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

饭桌是圆型的,家里新添置的家具。说是新的,买回来也小半年了。然而,又不能说它是旧的,因为桂花从来没用过,至少没在上面吃过饭。

不是桂花不用,也不是桂花舍不得用,是马生娃不让用。他说怕用旧了,搁那儿摆着不好看,至于吃饭,家里有张矮方餐桌可以凑和用。

马生娃让桂花弄床炕单盖住桌面。桂花觉得那样不伦不类,没听马生娃的。她从村小卖部买了白棉线,连夜环织了一条桌巾。

方餐桌是旧八仙桌改造的,原是别人家淘汰的。桂花厚着脸皮从别人家淘的,断了两条腿,桌面有一大窟窿。她把桌腿锯成一般齐,桌面钉了一块三合板。

这是家里第一件家具。

饭桌低矮,马生娃饭量大,又爱往撑里吃,坐着吃窝得难受,他索性端着碗站着吃。

桂花央求马生娃好多回。“咱们坐新饭桌吃饭,不行吗?”

“不行。”马生娃毫不犹豫地拒绝。

桂花搞不懂马生娃啥意思,心里老大不乐意。“买回家的东西就是用的,不用,买回来作啥?就算供着,也得把尊佛,买张饭桌摆那儿不是回事?难道还指望它给你下崽不成。”她冷言冷语,带着一股挖苦的劲。

马生娃有自己的心思,也算是个小秘密。他之所以不给桂花说,是怕桂花笑话他。

“败家娘们,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油,有点东西你就得瑟,用了你心里就舒坦啦?就不能留到村里通电时候再用吗?”马生娃没好气地回怼一句,若不是桂花逼他,这点小心思怎么也不会露出来。

桂花睃一眼马生娃,撇撇嘴。“村里通电跟咱家饭桌有啥关系?牛头不对马嘴,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硬拉死拽上点关系,也不知道有啥毛病。”

马生娃被桂花抢白,急了。“你、你懂啥,我、我的意思是,等通电那天,我、我要好好宰两只土鸡,请、请杨队长他们到咱家吃、吃顿饭,我要跟他们好好喝两杯。”他脸红脖子粗地说,末了,咧嘴干干地笑。

桂花从棉大衣口袋里掏出干巴巴的菊花丢在脚边。“喝?还想着喝,你的酒虫子又爬出来是不是,不喝酒会死呀你?我就说呢,你要戒酒,母猪得上树。”她刺挠马生娃。听马生娃说喝酒,桂花就跟点着的炮仗,气炸了。

马生娃也只是有那么个想法,具体能不能实施还两说。谁知道话刚出口,就惹得桂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说了一堆难听话。若搁以前,桂花敢这么挖苦他,马生娃早就跟她翻脸了,现在,不是以前了。

“我就是随便说了那么一句,我、我没非要喝,要请杨队长吃饭,不得让人家喝点嘛,无酒不成席,这道理你懂得,我、我没说我要喝,看把你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快快一年没碰那东西了,早忘了,我可是给杨队长下过保证的,可不能失言。”马生娃东一句西一句拼话给桂花解释。

桂花自知态度过火,也就没再吱声。



灯光昏暗,两人影子在墙上忽儿晃动,忽儿交错,忽儿重叠。

泥地冰凉,生娃赤着脚冻得招架不住,连蹦带跳窜回炕。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抱紧双臂缩着膀子依墙坐着。

屋里太冷,马生娃感觉身体被冻僵了。

桂花也冻得钻进了被窝。

马生娃的屁股往桂花跟前挪了挪,他把棉被扯到下巴,只露一颗脑袋。“睡不着,咱俩说会儿话呗。”他说。

桂花面朝马生娃侧躺,她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说:“看你个怂样,至于吗?明天,不就是你的杨队长给咱们村通电么,你激动个啥,有那么激动吗?不就送个电吗,真是土包子,就那么个事,就把你激动成这样,结婚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激动过。”桂花调侃马生娃。

“还说我来着,你不激动么?”马生娃耸耸肩说。

桂花垂着眼皮。“我才不激动,有啥激动的,这么多年没电,日子不也过来了。”她悻悻地说,是故意的。

马生娃坐直身子。“那可不一样,村里通电跟不通电,咋能一样?媳妇,你咋、咋这么消极,晚饭时,还担心能不能准时通电,积极地很,这会儿,又是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觉得没啥意思。”

马生娃扭头瞧桂花。

桂花睁着双眼。屋里昏暗,马生娃看不清桂花的表情。心想:“女人到底是啥生物变的,咋捉摸不透呢?到底那句是真的那句是假的?”

桂花见马生娃好一阵子没吭声,仰头抬眼去看马生娃。恰巧看见马生娃正瞧她,嗔责说:“咋啦?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长花,又那么好看吗?”

“好看,怎么不好看,比花还好看。”马生娃笑嘻嘻地说。

桂花扯扯嘴。“拉倒吧,还花呢,顶多算得上狗尾巴草,还是秋天枯了黄了的狗尾巴草。”她自嘲道。

“净瞎说,在咱扎玛纳斯村,你就是鲜花,那个能跟你比,你得有信心。”马生娃安慰桂花说。桂花的话,他当了真。

“唉哟,我是村花了呗,在扎玛纳斯,我真荣幸,得感谢你给我这份荣誉喽。”桂花一语双关道。

马生娃当然听出桂花话外之音,这些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无非就是翻腾马生娃以前做的些不着调的旧事。

“我是掰着指头巴望扎玛纳斯村快快通电,通了电,我们家的宝贝就可以转起来了。”马生娃兴奋地说。他脱掉衣服,身子跟泥鳅似的滑进被窝,侧身,然后,手撑腮帮瞧着桂花。“等那些宝贝疙瘩转起来,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啧啧,没想到我马生娃还能有今天,还、还有这章程,扎玛纳斯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跟我比,我是蝎子拉屎,在咱村里头一份,想想都美,媳妇,以后请等着跟我过好日子吧。”说着,他伸手捏捏桂花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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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扭脸,甩开马生娃的手。“真肉麻,叫名字,啥媳妇、媳妇的,我听着别扭,真是的,这是跟谁学了这一套,难受人不?”她乜着眼睛说。

“啥话呀,你就是我媳妇,我乐意这么叫,谁管得着,自个的媳妇肉麻啥嘛?以后,我就这么叫,而且,我以后就是要对你好,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自个的媳妇不疼,疼谁?”马生娃说着又伸手去拧桂花的脸蛋。

桂花打掉马生娃的手,不高兴地说:“谁信你的鬼话,说得比唱得好听,我桂花没那好命,消受不起你给我的福,不糟践我就烧了高香了。”

马生娃受了桂花的揶揄,很是尴尬,脸色也变得难看。但是,仅仅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很快缓和过来。“我以前犯浑球,做人做事都差劲,尤其、尤其伤害了你,我知道错了,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我说的真心话,这一年多,我做的怎么样,你是看到的,我一定改头换面,好好对你和孩子,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他诚心实意地说。

“但愿吧。”桂花拉着长腔说。

马生娃笑了。“会的,相信我,不,你在相信我一回,如果、如果我马生娃在食言,任你怎么处理,你让我做啥都行,不然,我给你发誓。”马生娃说着举起三根手指头,然后,又轻轻放下。

桂花瘪嘴冷笑一声,说:“得了吧,你那誓也没啥发头,我也只当你放了屁,有时候,真不如放个屁,屁还有响声有臭味呢,尽管不中听又不好闻,也比你说出来的话管用。”

“你咋骂我都行,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我亏欠你的,也亏欠孩子的,过去的错已经犯下了,咋办么?又回不到过去了,我、我只能慢慢弥补你跟孩子,我知道错了,也常常检讨自己,以前做得真不是人事,后悔都晚了,如果不是杨队长,我现在还是个浑球玩意,你说,以前,我咋就那么傻,咋就那么浑。”马生娃自责道。

桂花没回话。马生娃都这样说话了,她还能说什么?即便是马生娃一时兴起说的话,但是,这么深刻的掏心窝子的话,摊到谁还能再发难?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她桂花也没这么不讲理。如果不是马生娃以前做的过火,桂花也不会这么对待他。想起马生娃以前做的事,桂花恨不得挠花马生娃的脸。

但是,马生娃变了,是蜕变了,跟以前的马生娃判若两人。

以前做的浑事,马生娃自个想起来都难堪。他希望与以前的自个做个了断,清除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但是,人走过的路上是留有痕迹的,无论好与坏,高尚与卑劣,成功与失败,它都刻在那儿。

马生娃不想再提起那段不愉快的话题,他把话题又扯回村里通电的事上。

“媳妇,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急,希望咱扎玛那斯村赶紧通电。每次看见咱家那堆宝贝,你就朝我发火,看得出来,你那是为不通电着急哩。”马生娃笑着说,你是这样责备我的,“马生娃,放了堆铁疙瘩在那,还不知道是个啥模样,要是再不通电,咱这堆铁疙瘩就成废铁一堆。”他学着桂花的口气。

桂花被马生拿腔作调的样子逗乐了。“马生娃,你现在越来越日能,牛掰,越来越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她一本正经地说。

马生娃咧嘴“嘿嘿”笑两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马生娃洗心革面,重新作人,一定要好好干出一番事来,不能让你再瞧不起我,更不能对不起人家杨队长。”

“日能滴很哩,现在话整得一套一套的,哪学的?不会又是杨爱民教你的吧?”桂花嘴角含着笑说。

马生娃挠着耳朵不好意思地说:“真是从杨队长那儿偷学的。”他把偷字咬得忒重,是故意逗闷子。说完,他瞅着桂花,“你说,杨队长咋这么有章程哩,我怎么就这么服他,在我马生娃的世界里,我还没服过谁,连我爹我都没服过,可、可我就信服杨队长,你说这是为啥么?”

桂花被马生娃盯得不舒服,她怏怏说道:“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可你是我媳妇,你不是老说我尾巴一撅就知道我屁眼拉什么屎么?”马生娃打趣道。

桂花斜眼白了马生娃一眼。“别扯些没用的,说明天村里通电的事,想想,心里就美。”她自言自语道,接着,仰脸问马生娃:“你说,咱们村通上电是啥样?你说,那黑寡妇会不会用电呢?她从小到现在连扎玛纳斯村口都没出过,估计连电长啥样都不知道,我真想看看她看见电的样子有多可笑。”桂花幸灾乐祸地絮叨。有事没事,她就想损黑寡妇两句,在马生娃面前。



黑寡妇名叫朱慧秋,住在村东头,独门独户,周围五六十米无一家邻居。因为人生得黑,且丧偶,所以被村里人称黑寡妇。

黑寡妇是苦命女人。嫁人十天,男人莫名其妙死在床上,死前连声咳嗽的病都没生过。据黑寡妇苦诉,男人睡前还活蹦乱跳的,夜里跟她做了那事,而且,还做了好几回。这种房事本羞于出口,尤其在扎玛纳斯村,是非常忌讳的。但是,这种情况下,黑寡妇不得不说。

扎玛纳斯村人封建,对于男女之间那点事,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但是,黑寡妇却顾不了那么多。为了说明男死的蹊跷,也说明她跟男人感情好着呢,不然,俩人怎么会做那事。

早晨,黑寡妇做好早饭,隔着门喊男人起炕。喊了几声,男人也没个动静。她以后夜里男人折腾累了,睡得死没听见,便进了屋。她喊了两声男人名字,见男人没反应,就推推男人身子。男人依旧没点反应。黑寡妇伸手去拉男人,才发现男人手冰凉,整个人僵了。

无论,黑寡妇如何悲天悯地,如何痛不欲绝,村里人根本不吃她那套,像躲瘟疫样躲着她。骂她是克星、扫把星,说谁挨到她谁就会遭殃。

村里人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大妮是黑寡妇的娘。大妮怀黑寡妇不久,男人在山里炸石头的时候,被飞起的石块击中脑袋,当场没了气。跟男人在一起干活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块干活的三个人同时受了伤,论伤势,她爹外伤最轻。大妮男人死了,其他俩人只是受了皮肉伤,连骨头都没伤着。

大妮肚子里怀着娃,跟村里妇女一起下田挣工分。不下田没工分,没工分连口粮也分不上。眼看肚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大妮愁得肠子快断了。生下孩子,出不了工,挣不来粮,她跟娃吃啥?自个的嘴巴都糊不住,娃生下来可咋养?

村里有热心人把大妮跟光棍朱一斤往一块儿撮合。朱一斤是外号,大名叫朱财富,是村里光棍汉。因为爱喝酒,喝必喝一斤,得了个绰号朱一斤。

朱一斤长得敦实,除了唇豁,脸上其他器官还算周正。本是个勤奋能干的小伙子,却因为豁嘴,没姑娘相中他。晃晃悠悠过了三十岁,眼瞅着娶媳妇的事再没指望,朱一斤渐渐颓废。也是好喝两口,再者借酒浇愁,渐渐有了酒瘾,见酒必醉,不喝一斤绝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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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活没了希望的朱一斤,抱着混吃等死的态度,破罐子破摔。整天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上工偷奸耍滑头,下工就往炕上一卧,有口吃的能对付肚子,他是绝不会动锅灶一下。屋里臭气熏天,乱得没下脚的地。

起初,大妮不是很乐意,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朱一斤。

朱一斤却不嫌弃大妮肚子带着娃。笑呵呵说:不费劲,就现成当爹,蛮好的。朱一斤跟吃了迷魂药似的迷上大妮。整个人有了精神,人勤快起来,外表收拾得干净利索。

“大妮,你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自个的,我绝不慢待他一分。”朱一斤向大妮表白,也不管大妮待不待见他。“我一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一顶点委屈,有一口吃的就是你的,有两口吃的还是你的,你吃剩下是我的。”

经不住朱一斤死缠烂打的攻势,眼见自个快生了,大妮着实也没法了,就答应了朱一斤。跟朱一斤在一块过日子不到一个月,大妮生产,是个闺女。朱一斤高兴的不得了,他没食言,待大妮跟孩子都好。

过日子无关于相貌,也无关于曾经爱与不爱,相处舒服了,一切都是美的。

再看朱一斤,大妮咋看都顺眼。她原以为男人死了成了寡妇是苦命人,没想到,现在又丢进福窝窝,被朱一斤宠着爱着。

大妮是走投无路,跟朱一斤强扭在一起的。若不是为了给孩子和自个找个挣饭吃的人,他是不会改嫁给朱一斤的。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吗?大妮心想,这句话得改改,她就是最好的例证。

大妮让闺女跟朱一斤姓,而且给闺女起了个很有女人味的名字——慧秋。

好光景过了不到三年,朱一斤又死了。他是下雨天在荒漠里挖大芸被雷劈死的。大妮受到严重打击,又过份自责自己的命运,精神失常。

大妮脑子时疯时醒,醒的时候对朱慧秋特别疼爱,若是犯病,探制不住大脑,连自个女儿都认不得,对小慧秋非打即骂。最狠的一次,竟然拿烧火棍烫朱慧秋的手臂。村里人可怜朱慧冰,。这家给吃的,那家给穿的。朱慧秋在这样的环境下艰难长到十二岁,虽然瘦弱,年纪尚小,但是,发育正常,出落得小身段有模有样。有天夜里,大妮发病,一头栽进扎玛纳斯河里,随河水冲出去十几公里才找到尸体。

那时候,村里人没把罪过怪到朱慧秋头上,他们还没联想到这层,直到未慧秋死了男人。

全村人一致认为黑寡妇是不祥之人。村里人不敢靠近她,甚至连房子也不敢挨着。

黑寡妇从出生到现在,在扎玛纳斯生活了快三十年,从没出过村子。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桂花之所以拿黑寡妇开涮,是因为马生娃。

别看黑寡妇皮肤黑,但是人长得俊俏,身段又好,尤其一头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垂过臀。若不是她的身世让男人们发怵,敬而远之的话,不乏追求者排成长队。

也有胆肥的男人,抱着赌命的态度跃跃欲试。马生娃算是其中一个,而且付诸了行动。

桂花当然知道这事。虽然事情过去了,她也知道马生娃当时只是玩玩而已,跟黑寡妇掀不起大风大浪,但是,桂花就好比吞了只苍蝇,心里一直恶心。



桂花扯出黑寡妇说道,当然是有意敲打挖苦马生娃。这一点,马生娃心里跟明镜似的。

跟黑寡妇的事,本就不是光彩事。马生娃当然不想让人再提。有的人就是这样,明知道事情不对还要做,事情若被人说了就觉得很丢面子,其实面子自个早就丢了,只是扯块遮羞布而已。马生娃也是这样。

桂花找后账,心里是对他有气。 马生娃可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纠结。  

“还说你不激动,是谁从昨天早晨开始,一会儿到村委会溜达一圈,一天跑了七八回,那不是激动是啥?不就是想打听一下,明天合闸通电的事会不会变卦,还说我呢,咱俩彼此彼此。”马生娃说着刮了刮桂花的鼻子。

桂花的小心思被马生娃戳破,耍起无赖。“唉哟哟,我愿意往村委会跑,乐意,咋滴啦?有意见?有意见,你保留,我就是激动,村里通电,能不激动么。”她振振有词地讲。

马生娃乐了。“我就说,这么好的事,这么大的事,那个人能不高兴,不是,在扎玛纳斯村,最高兴的要属我马生娃。”他得意地说。

“别啥事都往自个脸上贴金,搞得自个有多能似的,要不是杨……”桂花呛马生娃的话没说下去,摆摆手,说了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叶子家那闺女长得不像叶子。”

马生娃正兴奋着,没拿桂花的话当回事。他继续按照自个的思路讲话。“明天,咱给杨队长买得这件大衣,一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他。”生娃强调。

“谁也没跟你抢,让我送,我还未必愿意送哩,看你那嘚瑟劲,不就一件棉大衣么,搞得跟啥似的,小家子气,鼻子插根大葱装象也没象的格局,土了吧叽的,鼠目寸光。”桂花嘴里小声嘟囔。

俩人的脑袋紧挨着,桂花虽然声音小,马生娃还是能听清。听见就听见,马生娃也不当回事,他皮厚实着呢。“我那能跟媳妇你比,你有文化,我呢,就是狗屎一堆,要啥,啥不行,大字不识两个,别说你说的那个啥格局,这词我连听都没听过,就是再往高一层里看脑袋都费劲,嘿嘿,媳妇,以后,你多调教调教我呗。”马生娃笑嘻嘻地自我解嘲道。

被马生娃一阵子甜言蜜语捧,桂花觉得再说些杠子头话,也没啥意思。她把胳膊缩回被子里,又稍稍调整了下睡姿。“天气这么冷,明天说不定送不成电。”桂花担忧

“你张破嘴,送电咋和天冷扯到一块了呢,电不怕冷,你啥时候听说,冬天电力公司关门不给供电了,净瞎扯!”马生娃急咧咧地说。桂花怎么贬低他都行,但是,说通不了电这种不吉利的话坚决不行。“通电是大事,村委会给各家各户通知了好几遍明天要送电的事,让我们做好准备,听支书说,乡里和县上的领导也要来,这么大的事,能说黄就黄了的吗?人家杨队长是啥人,那是说话板上钉钉的人,吐口唾沫能在地上砸出一大坑,人家说啥就是啥,才不会随便变卦哩。能像你们老娘们一样吗?嘴巴儿不上锁,走到那突突到那,说话没点准招,净瞎咧咧。”马生娃严肃地教训道。

桂花的脸忽地吊下来,她恨恨地剜了生娃一眼。“你咋这么看我,我是那种嘴不把门胡咧咧的人吗?依我看,是你的杨队长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他是人,不是神,你的杨队长再能,难道他能跟老天爷较真?看把他能的,你也可笑的不行了。”桂花生气地说。

马生娃“忽”地爬起来,把被子往怀里一搂,朝桂花嚷道:“你说啥话哩,咋说我都行,说我啥都可以,你不能说杨队长。”他梗着脖颈,一脸不高兴,说话嗓门也提高了,“杨队长就是能,我长这么大谁也不服,就服他,如果不是杨队长,我马生娃在扎玛那斯村算个球么?什么东西也不是,没人看得起我,哎,如今能活明白,亏了杨队长。”话说着,语气又变了频,“桂花啊,杨队长待咱家不薄,帮咱家可真不少,人家跟咱不沾亲不带骨的,凭啥?就凭人杨队长的人品,我就是信他,错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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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气呼呼地斥责道:“你长长脑子好不好?我没不让你信,你肩膀上长个脑壳是干啥的?不动脑子想问题吗?扎玛纳斯这两天温度下降到三十四五度了,柴房的锁冻得打不开,我是用钢钎把门撬开的,昨天,又下了那么一场大雪,从扎玛给斯到县城的路可能被雪封了,想一想,我们自己两天都窝在屋里没敢出门,你让你的杨队长插上翅膀飞到扎玛纳斯呀?”

马生娃觉得桂花说得有道理,挠着脑壳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

“咋办?凉拌。”桂花没好气地回怼道。

马生娃自顾自地念叨:“那咋整?可那咋整呀?明天的事,咱们村委会啥都准备好了,大家伙高兴的都跟过年似的,不是让大伙空欢喜一场吗?”他的心情十分落寞,接着,马生娃话锋一转,“哎,通不成电也好,这么大的雪,又封了路,杨队长他们还是别来的好,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马生娃没有往下再说,他觉得不吉利。“这狗怂天气,咋就这么不长脸,关键时候整这么场大雪,纯粹就是故意捣蛋。”

见马生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桂花心里一阵得意。但是,她依旧一本正经地说:“看你那副德性,这么点小事就把你难为成这个样子啦?”

“这是小事吗?这么大的事,咋能说是小事?这可是关系到咱全村,最主要关系到我榨油厂开张的事。”马生娃耷拉张脸说。

“你刚才咋说不吉利的话?啥叫‘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那不是咒人么?你的杨队长那么好一人,明天一定会平平安安来扎玛纳斯村的,你别吃棒米渣子的人,操着吃三珍海味人的心,瞎操什么心。”桂花幽幽地说。她在耍弄马生娃玩。

马生娃不相信地问:“你前面不是说来不了了吗?媳妇,你到底那句话是真的,你把我绕里面去了,到底是能来还是不能来呀?”

桂花脸上荡起得意的笑。“说你没文化,你还真没文化,你想想,通电这么大的事,县上领导都来咱这犄角旮旯地,怎么能说黄就黄啦?放心睡吧,就是天上下刀子,合闸通电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的杨队长会来,明天,你的榨油厂也会照常开张。”她胸有成竹地说。

马生娃若有所思地说:“哦,是这样。”他觉得桂花说的有道理,心里逐渐开朗。马生娃裹紧身上的被子,屁股往桂花跟前凑了凑,“媳妇,还是你读书多,见多识广。通电了咱家榨油厂开张,是啥样子?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他讨好桂花道,说完,怔怔地想了两秒钟,“不过,媳妇,大事得商是着来,嘿嘿,不过、不过,也没啥大事哈。”

桂花趁机说道:“你的杨队长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你咋又给忘了呢?这榨油厂一开张,只要你勤快用心,正儿八经干,生意肯定红火,就怕、我就怕你没长劲,坚持不下来,再……”她没有把心里的顾虑明说,也是给马生娃面子。

即便桂花没直接说出来,马生娃也明白桂花心里担忧什么。“我保证,以前的事翻篇,从今往后,不,从去年往后,我马生娃拼命挣钱养家,让你们娘仨过上好日子,努力经营好榨油厂,不能辜负杨队长的一片苦心,媳妇,以前都是我的错,做了好多错事,伤害了你,也让你对我失去信任,你放心,那种事不会再发生,我知道,光凭嘴说没用,以后,你看我的实际行动。”他掏心掏肺地对桂花说。

桂花要的就是这些话。这些年,马生娃做的荒唐事,让她对他失去了信任。虽然马生娃在一年多时间里表现一直很好,桂花仍然不相信他会改邪归正。她认为,马生娃只是心血来潮,至于能坚持多久,还得别当别论。

马生娃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桂花对马生娃有了重新认识。这是她想看见的,也是桂花想要的。

桂花朝马生娃温柔地笑了笑说:“榨油厂开张以后呢,效益预期不但会很好,更重要的是,能方便村里人,还能方便周边村的乡亲,他们再不用跑老远到乡里买油、换油、榨油,,对了,我们一边开着榨油厂,一边种我家的田,厂里有收入,田里还有收入,你说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好?”

马生娃见桂花这么有底气,自个信心倍增。“媳妇,明年咱家几十亩地全种油葵吧?不行,再承包些土地,咱全种上油葵,秋后收成了全榨成清油,不但可以挣加工费,我们还可以卖油赚钱。”马生娃越说越兴奋,他坐起来,背倚墙仰头望着房梁,“这样过日子多好,一年少说得挣五千块吧?不,一万块,我心里也没个哈数,反正杨队长说挣钱没问题,往后,咱们俩孩子上学一点不用愁,将来考上大学,嘻嘻,在咱们村上咱们是不很牛,你桂花的腰杆挺得溜直,是不?”

桂花闭着眼睛,鼻孔轻哼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嘁,净你的了,做你的美梦吧。”桂花冷冷地说。她忽然就感到心烦,还是烦马生娃,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

马生娃见桂花的态度又冷下,腆着笑脸往桂花跟前凑了凑:“媳妇你说我这主意怎么样?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不过……”他伸出一根食指挠着脑壳,“咱没有那么多本钱呀?”

“你的杨队长不是说给你银行贷款吗?可以找他呀。”桂花撂了句不冷不热的话。

马生娃嗫嚅道:“我是担心,咱们要是干不好,拉下一屁股账,这辈子算是交代了,就我这点章程,怎么翻身?想起来,背后都阵阵发凉。”他的担心不是没道理,长这么大,马生娃就没干过这么大的事,就连件正经事也没干过。对于即将开张的榨油厂,马生娃时而信心满满,时而忧心重重。他是矛盾的。

“你还像不像个男人?没有胆识,没魄力,我都不怕,你怕个屁呀?”桂花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接着“你的杨又宽慰马生娃,“杨队长不是也帮你算了一笔账吗?这账他帮你算得多精多清,嘁,你还担心啥?只要跟着他的计划走,就不会出啥大错。”

桂花的话又给马生娃服了一次定心丸。

“啥事都有个开始,谁也不是生下来啥都会,经验是一点点积累的,是慢慢学出来的。”桂花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我也给你提个醒,万一榨油厂亏损了,别唧唧歪歪,就当交了学费。”

“凭啥交学费?”马生娃没听明白桂花的话。

桂花气笑了。“跟你沟通真费劲!”她抱怨说,“我是说咱们开榨油厂,假如,我是假如,真得亏本了,就当咱们参加培训了,跟人师傅学技术是不是要交学费?就当咱们交学费了。”

“我不想交学费,咱家的条件,哪有钱交学费?钱没挣到,往外倒找钱,不行、不行。”马生娃急得直摇手。

桂花是又气又可笑。马生娃没主心骨的样子,真不像以前那个二胡八道、胡作非为的马生娃了。“事还没做,自个先给自个头上浇盆凉水,怎么能做成大事?”桂花说。

马生娃是煮熟的鸭子硬在嘴上,他辩道:“我可没给自个泼凉水,你可别胡说,我只是、只是把事情想全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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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有啥怕的吗?”桂花说。

马生娃不服气。“我才没有,我早就说过了,也给你说过了,杨队长给我指的路一准行,他不会害我,刚才的话,我也就那么一说,我心里底气足着呢。”他拍拍胸脯趾气昂地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机器器到位了,明天榨油厂开工,就不能再说丧气话了,你那么崇拜你的杨队长,就应该相信人家,认准的事就往下走,要给自己鼓劲打气,不能还没骑车走呢,自个先掉了链子。”桂花开导说。“别胡思乱想了,我都不担心,你担心哪门子呢?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交学费的,放心吧。”

马生娃懵懂地点点头。“媳妇,好赖话都让你说了,你把我绕糊涂了,弄得我心里没了底。”他抱屈道。

桂花扯扯嘴角偷笑,她把马生娃弄得云山雾罩,被她牵着鼻子走。桂花故意捉弄马生娃,旨在报复他。“这么个事,就能把你绕糊涂,厂子开张,你这个厂长怎么管理?行了,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把把心放肚子里吧。”桂花嗔怪道。

“媳妇,我谁也不服,除了杨队长,我就服你,你咋知道的那么多呢?我听你的,你让我咋干我就咋干。”马生娃佩服地说。他不只是嘴上说说,打心眼里佩服桂花。

“嘁,算了吧,我估计没福消受。”桂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抓住机会,她就想牢骚马生娃两句,让马生娃不好受。桂花不想这样,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个,这也是马生娃伤她太深的缘故。桂花心里的怨恨一时半回无法释然。

马生娃知道桂花对自己不满,当然也知道原因,怨谁呢?还不是怨自个以前浑球,伤了桂花的心。对于桂花的冷嘲热讽,马生娃不计较,装傻。心里却有一本万利账,那就是:桂花你再能再跳得高,也是我马生娃的老婆,能咋样?

“天都快亮了,你说你烦不烦啊,赶快睡觉,明天还有好多事哩。”桂花催促,她表现的很不耐烦。爬到写字台跟前,把煤油灯拧小吹灭。

“你怎么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不是为榨油厂着急吗?机器全安装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通电这阵东风,我肯定着急,有了电,厂子就能正式开张,我、我就是马厂长,厂长?嘿嘿,打死我也没想到,这辈子,我马生娃还能干件大事。”马生娃小声嘟囔着,心情爽极了。

桂花微微起身,她吹灭煤油灯。“睡觉!你急有屁用啊,好像你急,电就能来似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马生娃又不是啥大人物,你能急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睡觉,这就是你的大事。”桂花挖苦说。她侧躺,给了马生娃一个后背,“睡觉、睡觉,赶紧睡觉,困死个人,烦不烦呐。”她焦躁地嚷道。

马生娃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



扎玛纳斯村,在农村电网建设中通了电。

这一年是壬午年2002年。

窗玻璃结了厚实的冰花。

炕上凌乱的棉被和衣裳,渐渐从银灰色的光里淡出来。马生娃像蛤蟆样趴着,后背裸露在被子外。脑袋侧贴枕头,双臂做投降状。他整张脸的五官被挤变了形,嘴角并不清澈的口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口腔。

马生娃睡得很香很沉,似乎跟这个世界完全决裂了。

一只公鸡跳到窗台,在并不宽松的窗台上寻找舒服的适合它站姿的位置。这是一只健硕的长着黑尾巴的红公鸡。

“喔喔喔……”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马生娃被吵醒。他推推身边的桂花,轻声叫道:“桂花、桂花,快起来,快点起来。”

桂花装睡,没搭理马生娃。她早就醒了,闭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

马生娃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拽扯着棉被移到窗户跟前,透过冰花往外瞧。大公鸡还在窗台上站着,黑缎似的尾巴在晃动。 “媳妇,快起来,天亮了,你不起,我不等你了,我一人去村委会了。这会儿,杨队长他们应该到了,你不想去就算了,在家睡觉吧,我去。”马生娃一边慌里慌张穿裤子一边对桂花说。

桂花假装刚睡醒,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应道:“你去吧,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在家睡觉,这天,太冷了,不想去。。”说完,桂花拽着被角倦缩了一下身体。

马生娃披着棉袄下了炕。

房里冰冷。窗户上方的屋顶结了白霜。

乳白的哈气从马生娃鼻口里喷出来,一股股的。马生娃用炉钩挑下三个炉圈,然后,又去捅炉膛。煤灰漏进灰道,炉箅上留下两块鹅蛋大小的炭火。

马生娃从火墙上取下一只染成黑色的棉手套,它是专门用来拿煤的。

炉旁搁了一只胶皮桶,里面装了煤块。

马生娃戴上棉手套,从胶皮桶里捡了煤块小心翼翼搁在炭火上。装了半炉煤块,他感觉差不多,便端来洗脸盆放在炉子上。

厨房半桶水结了薄冰。

马生娃拎着水桶回到火炉旁,他倒了半脸盆带着冰碴的水。冬天,热洗脸水都是用这种方式,既省时,又方便,可谓一举两得。

厨房冰锅冷灶,马生娃摸那,那都是冰的。他觉得冷,把披着的棉袄穿在身上。厨房很简陋。土坯垒的锅灶,曾用白土浆刷过,锅台的白浆一片片剥落。

白土是桂花赶着牛车到村北土坡掏的。说来奇怪,整个扎玛纳斯就村北土坡上有块白土地。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挖了白土刷墙。麦色泥墙刷了白浆,顿时亮堂。

不光是扎玛纳村的人挖,十里八村的人也来挖。有赶牛车的,也有赶马车的,还有开手扶拖拉机的。土坡掏出一个很深很大的洞。白土又硬又黏,桂花掏了半天,才掏了半水桶。别人都是拿编织袋装,桂花不敢用,怕装多了拿不动。她把编织袋搁在牛车上,掏上半桶,然后,拎出洞倒进袋子里。

来掏白土的都是男人,要么是女人陪着男人来的,女人不怎么干活,帮男人打打下手,很轻松。桂花是例外,无论是抡头,还是拿铁锨,都是她自个的事。

挖白土是在春天,按节气说,五月底,不能算是春天。但是,在扎玛纳斯不一样,这里无霜期短,夏天的季节长着春天的身子。

桂花爱美,她也想过亮堂堂的日子,指望不上马生娃,只能靠自个。

马生娃不会做饭,确切讲,是压根不下厨房。他认为,下厨房是女人的事,堂堂一老爷们往厨房里面钻,烧炎煮饭,哪里还有男人气?再说了,男人下厨房做饭,女人干啥去?

马生娃在厨房里打转转,他不知道从那儿下手做起。

灶旁搁了一堆葵花杆。昨晚,吃罢饭,桂花从院里抱屋里些葵花杆。为做早饭预备的。

马生娃学着桂花的样子,往锅里添了水,然后,把馍整齐摆在箅子上,像列兵。

他开始生火。马生娃往炉膛里塞了把麦秸点烯,然后,把折断的葵花杆一把把添在烧起的麦秸上。葵花杆是今年的,没干透彻,泛着潮,黑烟一股股从灶口往外涌,像只无形的舌头。马生烟正对灶口朝麦秸吹气,黑烟毫不客气朝他扑来,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眼里,蜇得眼睛生疼。

屋顶黑烟弥漫,而且,渐渐往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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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生娃自言自语道:“怂玩意,原来做饭这么难?”说着,他打开厨房的门。

灶里的葵花杆烧起来,发出噼哩叭啦的声音,灶口的黑烟渐渐没了。马生娃又往灶里塞了些葵花杆,火越烧越旺,火舌窜出来舔着炉口。马生娃满意地拍拍屁股,其实,裤子上啥也没沾,这是他的习惯。

马生娃把葵花杆往灶堂里推了推,才放心地回到里间屋。

桂花仍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正睡。这会儿,炉子的煤块也引燃了,火墙还没温度,瓷盆的水却冒着丝丝白气。他将一根食指插进水中,试试水温,觉得不扎手,便拿着毛巾,仔仔细细把脸搽洗了一遍。

捏着毛巾,马生娃瞅着炕上的桂花,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毛巾搭在脸架上。他本想再叫桂花,最终还是没叫。

马生娃端起瓷盆,将水均匀地撒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水珠落地激起灰尘,在他的脚踝周围飘摇。

撒完瓷盆的水,马生娃端着瓷盆到了厨房。葵花杆已烧到炉口外面边缘,眼看就要掉下来,他一个尖步过去,将葵花杆全部搡进炉膛里。看看,馏馍的水己经开了,马生娃没有往炉子里再塞葵花杆。

马生娃把炉口清理干净,才放心地将水桶的水倒进瓷盆。他返回里屋,重新将瓷盆搁在火炉。

他摇摇脖颈,然后,扣好棉袄扣子,取了挂在墙上的棉帽,出了家门。



听见屋门“嗵”地一下关门声,桂花“忽”地从被窝坐起来。她侧耳倾听院子的动静,桂花是在听马生娃的脚步声。

估摸马生娃出了院门,桂花迅速穿好衣服。

其实,她一直醒着,干等着马生娃出门。桂花表面看似不关心村里通电的事,实际,心里急哇哇的。她不想跟马生娃一起在一起,尤其,在人扎堆的地方。

瓷盆的水冒着浓浓的白气,炉子里火烧得正旺。

桂花望着脸盆,微微一怔。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她不相信马生娃。尽管马生娃现在表现极好,在桂花看来,这只能算马生娃心血来潮,或者,一时兴趣而已。

桂花匆忙洗了把脸。她对着镜子,轻抚脸颊,眼角己经有了很重的鱼尾纹。桂花还不满三十岁,差两个月。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当年,桂花是喀斯哈英乡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皮肤白嫩紧致,一双清澈的眸子又圆又亮,唇红齿白。身材娉婷。让十里八村多少男青年爱慕。

面部厚重的沧桑感,很难跟桂花的年龄联系在一起。她太过于老成。桂花的脸上,已经找不到曾经那个灵秀姑娘的影子。

心高气傲的桂花,对于爱情有着另一番解读,有自己的主见。她要静下心来认真规划自己的爱情,跟喜欢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没等她规划好,她的理想爱情就化成了泡影。  

桂花的父亲许二棍把她许配给马生娃,彩礼是两匹马。

只有小学文化的马生娃高兴的快要疯了,这么个仙女嫁给自己做老婆,过去打死他都不敢想,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他就是吃上了,惹得爱慕桂花的小伙子们想跟他打架。生娃捡这么大便宜,自然高兴得屁颠屁颠,不管桂花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有事没事三天两头就往桂花家跑,卖力气地帮桂花家干活,他想讨好桂花。

马生娃怕桂花家变卦。

桂花那年才十八岁,她不想嫁人,她还要上学。她讨厌马生娃,更讨厌这门用马匹做彩礼的婚事。马生娃来,她就躲出去,从不拿正眼瞧他。

许二棍把两匹马视为眼珠子,爱的不行。

两匹马一黑一枣红,毛色顺溜光滑,泛着油光,高大英武,昴着头,抖动一下马鬃,威风凛凛的。抚摸着两匹马,许二棍高兴地合不拢嘴。

桂花却把两匹马当成眼中钉。她觉得委屈,在父亲眼里,她还不如两匹马。拿桂花和畜牲交换,亏许二棍能做出来,也只有许二棍能做出来。

桂花不愿搭理马生娃,见马生娃来家里,她就借口出门。许二棍大骂桂花不是东西,再敢这么做,就打断她的腿,还反了天了。他不但骂桂花,还会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没办法,桂花只能乖乖在屋里陪着马生娃,那儿也不敢去。不然,她能怎样?许二棍让桂花给马生娃沏茶,桂花为了教训马生娃,在茶里放了好盐。边放边嘟囔:怂东西,让你来我家,咸死你,咸死你就不来了。

马生娃喝了,咸的要命,差点一口吐到准丈人的脸上。没办法,强忍着咽下去,不敢吱声。他知道桂花故意整他,咧着大嘴只是傻笑。桂花撇撇嘴巴,睃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

许二棍很喜欢马生娃到家里来。主要是马生娃每次来都不会空手,这是许二棍最喜欢的。马生娃也是老三样,要么给他买一包一元一盒的红山烟,要么买一瓶三元一瓶的奎屯大曲,好的时候,还会给他带只猪耳朵,这种情况极少。许二棍嘴馋的时候,就厚着脸皮让马生娃给他买只猪耳朵。

马生娃也是个穷光蛋,踅摸点钱就给许二棍上了供。私下里很不爽,但是,没把桂花娶进门前,他得忍着。

桂花厌恶父亲的财迷,说父亲就是葛郎台,跟父亲拧把劲。。

父亲不知道葛朗台是谁,但是,他知道肯定不是啥好话。于是,瞪着眼睛怒骂桂花:“死丫头,老子把你养这么大,白养了,人家的丫头都是给老子往家里死里整东西,你可好,胳膊肘往外拐,就是只白眼狼,老子算白养你了。”

桂花只能悄没声息地白许二棍一眼,她不敢明目张胆怼许二棍。她不想看见马生娃,但又不敢离开家,就跟木桩子似的钉在门边。

桂花不拿正眼瞧马生娃。

许二棍一个劲让马生娃喝茶,舔张脸跟马生娃套近乎。桂花看着许二棍的样子不舒服,时不时乜斜他一眼。

有了前次喝咸茶的教训,即便渴得嗓子冒烟,马生娃也不敢再喝一口。那次的咸茶,齁的马生娃,见了茶就犯怵。

许二棍喝的不是啥好茶,就是几毛钱一块的茯砖茶。

“咋地了么?水里有毒?”许二棍瞪着眼睛盯着马生娃。

马生娃笑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许二棍察觉出茶里有猫腻,端起马生娃的水杯喝了一口。他脸色大变,立马把水吐地上。

桂花见势不妙,拔腿就往门外走。

许二棍脱下脚上一只鞋朝桂花甩过去,没打着桂花,那只纳底黑条绒布鞋擦着桂花的耳边落进水水缸里,溅落一地水花。

满满一缸水里漂了一只黑鞋。

桂花不同意嫁给马生娃,她不喜欢他。重要的是,桂花心里装着别人,她哪里敢跟家里人讲?在扎玛纳斯,一个女娃娃家,要是心里有人,是要不得的,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没羞没骚。

许二棍当然不知道桂花心里这茬事。要是知道了,他非扒桂花一层皮不可。

桂花在许二棍各种高压态势下,十九岁就嫁给了马生娃,那年马生娃二十一岁。

两匹马成为许二棍的重要资产,他常常牵着两匹马在村里炫耀。有人羡慕,有人唾弃。羡慕的是他拥有两匹良种的高头大马,唾弃他的,是把女儿跟牲口交换。

桂花的母亲李春英知道桂花嫁得不情愿。她心疼桂花,常常叹息,趁许二棍不在眼前,抹把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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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英生性懦弱,再加上受传统思想的束缚,在许二棍面前,活得像具活尸。自从嫁给许二棍,成了许二棍的附属品,活得没了自己。许二棍说东她决不敢说西,让她撵狗她绝不能追鸡,否则,就是一顿毒打。拳打脚踢不算,有时还操起棍棒和皮带往身上抡。可怜的李春英挨了打,还要烧火做饭,下田干活,给许二棍端茶倒水。

桂花同意嫁给马生娃,一方面也是为了李春英。摆在桂花面前,有很多逃婚的机会,她可以离开扎玛纳斯村,远走高飞。然而,桂花不能,为了母亲,她不能不管不顾。如果她逃婚走了,许二棍会把所有的罪过怪到李春英头上,李春英能活出来才怪。桂花比谁都清楚许二棍的个性。

李春英知道桂花委屈,心疼也没办法。只能违心地规劝桂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命贱,谁让自个命不好,托生到这个家里来,认了吧,闹腾也没用,遭罪的是你自个,妈也跟着遭殃,我看生娃那娃还算不错,就是、就是有点滑头,说不定,结婚就会好了,有家的人会不一样。”她说话没一点底气,不知道,将来马生娃会不会如李春英所说。



马生娃家的条件很差,唯一的财产就是换回桂花的两匹马。没了两匹马,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有了老婆的马生娃自然高兴的不得了,那是他捡了大便宜。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许二棍贪图他家两匹大马,就凭他马生娃,想娶到桂花想也别想。

马生娃娶了桂花,喀斯哈因乡的未婚男娃暗地里嫉妒的眼如樱桃。

既然嫁了,桂花不再纠结,想踏踏实实跟马生娃过日子。马生娃稀罕桂花,那是看也看不够,分也分不开,巴不得拿万能胶把自个和桂花粘一起。整天跟吃了无花果似的,心里甜滋滋的。

马生娃的母亲宁玉珍横竖看不上桂花。主要是娶桂花家里折了两匹马。宁玉珍觉得亏得慌,说两匹高头大马换桂花这么个身体单薄的女子不划算,桂花不但吃粮食,还干不了力气活。那马可不一样,代步、套车,里里外外能帮家里解决好多事。

宁玉珍找桂花的茬,把气撒到桂花头上。没活找活让桂花干,一刻也不让桂花闲着。马生娃心疼桂花,帮桂花的忙,宁玉珍就骂桂花,字字句句骂得特别难听。刚开始,桂花还强忍着,宁玉珍是得寸进尺,她觉得桂花是软柿子——好捏,越发地骂得起劲。

有次,桂花端只碗搅面疙瘩,宁玉珍站在院里指槡骂槐,说桂花个配本的货,连牲口不如。桂花顿时来了气,她出了屋,把手里的碗朝地上一摔,跳起脚跟宁玉珍骂架。俩人是啥难听骂什么,宁玉珍栽着跟头往桂花身上撞,桂花不吃她那套,身子猛地闪一边。宁玉珍这一跟头是用了力气的,脚下没刹住,直接扑到地上啃了一嘴泥。

宁玉珍不光是啃了泥,门牙掉了一颗,嘴唇摔成面包,脑门鼻子都蹭破了皮。

桂花本来想笑,一看宁玉珍这副样子,知道惹了祸,吓傻了。

宁玉珍散开头发,哭嚎着在地上打滚。说没天理了,媳妇敢打婆婆。

马生娃原本躺在炕上睡觉。宁玉珍在院里骂人那会儿,就醒了。他习惯了,对宁玉珍也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桂花摔了碗开了腔,马生娃从炕上坐起来。他本打算下炕喝斥桂英,后又想,让桂花治治宁玉珍也好,省得每天骂骂咧咧的。

马生娃装听不见,又重新躺下,还没闭眼,就听见宁玉珍哭天抢地的哀嚎。这时候,他躺不住了,赤着两只大脚板下了炕。

见宁玉珍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躺在地上。马生娃火噌噌往上冒,他二话没话,先是朝桂花脸上扇了两耳光,接着拽住桂花头发一顿乱捶。

宁玉珍见马生娃打桂花,来了精神,顾不得嘴里的血,“忽”地坐起来。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桂花如何如何骂她,又如何如何打她,为了激起马生娃的怒火,宁玉珍故意火上浇油道:生娃子,你个怂货、没出息的东西,娘是白养你这条白眼狼了,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是个地道窝囊废,管不了自个媳妇,像这种不贤不孝的媳妇,你不打,留着做啥?

宁玉珍的挑唆真起作用,打红眼的马生娃怒火欲烧欲旺,他把桂花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一阵狂揍。

桂花身材本来纤瘦,哪里有还手之力?只能任马生娃打。

宁玉珍抹了一把嘴上的血,指着桂花对马生娃说:“问她以后,还老实不老,听话不听话?不听话,就给我往死里整,非把她给我整服了不可。”

马生娃单膝跪压桂花脊背,指头戳着她的后脑壳气势凶凶地问:“说,还敢不敢跟我妈吵架了?狗日的,反了天了,惯的你臭毛病,胆儿够肥的哈,敢打我妈,老子废了你,信不信?”

“小贱货,在马家这地界夹紧勾子做人,你以为你是谁?当自己是皇娘娘,哦呸,你就是我家用两匹马换回来的。”宁玉珍一口血水吐到地上,然后,继续开骂。

桂花被马生娃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索性不动,闭着两眼任马生娃折磨。

马生娃逼着桂花保证以后不准和宁玉珍吵架,警告她做儿媳妇有儿媳妇的样子。

桂花脾气倔强,哪里肯屈服?咬紧牙关就是不认输。嘴里不说,心想:打死我也不服输,老没老的样,我凭啥孝敬她?老妖婆骑我头上拉屎尿尿就不行,如果再无怨无故打骂我,我就跟她吵跟她骂。

折腾半天,马生娃见桂花趴在地上宁死不服软,又怕继续打下去出人命。骑虎难下的马生娃,见宁玉珍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哭闹,顿时来了火,朝着宁玉珍嚷道:“行了,闹够了没有?整天没事找事。”马生娃心里明镜似的,这场架,是宁玉珍惹起来的。但是,宁玉珍是妈,他能打她妈吗?

宁玉珍本意是挑唆马生娃把桂花治服,一来是为自己撑腰,二来是替自个出气。她哪里知道,桂花的嘴比戈壁滩上的石头还硬。

马生娃也没想到桂花那么硬。刚开始,他只是想给桂花两巴掌,替宁玉珍出出气,没想到,宁玉珍在一旁火上烧油,顿时又来了火。马生娃希望桂花说句软和话,他也就少捶她两下。可是,桂花偏不,趴在地上任他拳打脚踢就是一动不动。

这是婚后马生娃第一次家暴桂花,那时,桂花结婚刚满一个月。

宁玉珍以为桂花挨了马生娃一顿毒打,会乖巧老实,任她欺负。桂花呢?宁玉珍骂轻了不吭气,骂急了就还口。

家庭战争爆发频率越来越高,级别愈来愈高,参战的人数也不断增加。然而,无论怎样开式的战争,桂花始终是单兵作战。

桂花结婚不到三个月,宁玉珍老两口就把桂花小两口撵出去单过。他们给了桂花两间土坯房子,一口锅两只碗,外加半袋面粉,另外,还让桂花背了五百块钱的外账,说是娶桂花用掉的。

宁玉珍在精神上没治住桂花,她要在经济上打垮她。她给村里人说:“桂花离开我们会饿死不可。”这话,有好事的的媳妇学给了桂花。

桂花鼻孔“哼”了一声说:“看我能不能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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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的时候,桂花守着一口锅两只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她挺难。桂花有两个月身孕。

最后,桂花擦干眼泪,腰杆挺起过自己的日子。她性情好强,做事生怕落别人后头,过日子也一样。

即便怀着身孕,桂花也比别家的女人起得早,睡得晚。她要证明给婆婆一家人看,想她桂花不但饿不死,还会把日子过好。



马生娃生性浮躁,眼高手低,一心想挣大钱。他看不上下力气一点点赚得收入。一年到头净是瞎慌悠,毛钱赚不了一分,还得往桂花要钱花。

马生娃赚不到钱也就算了,更可气的是,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事事讲排场。桂花赚点钱就让他给折腾了。

桂花种了十亩田,院里养了猪羊和蛋鸡。按照桂花的打算,如果马生娃外出务份工,或者在村里承包点田地,夫妻同心,小日子过得虽然够不上红红火火,但是吃饮穿暖还是没问题。

然而,马生娃就是不真干。整天做梦都想发大财,而且,是天上撒钞票的美梦。桂花好话规劝,他不但不听,反过来骂桂花:娘们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懂个球么?老爷们的事,你少管,把你饭吃好,娃带好,家看好。见过哪个赚大钱的老板是自己掏力气的?桂花说两句,马生娃就跟她吵架,歪理由一套一套的。假如桂花多说两句,马生娃就会用拳头伺候

全家人靠着桂花赚钱生活。

马生娃做的事,能把桂花活活气死。他一年到头不赚钱也就罢了,反过来往桂花要,桂花还不能不给。如果不给,他就砸锅摔碗,弄得家里不安生。

马生娃不但不着调,而且还喜欢凑热闹。他喜欢喝酒,蹲在小卖部里和几个懒汉干喝一块钱的二锅头,从早晨喝到三更半夜。醉得东倒西歪,躺到那儿就睡那儿。睡醒了爬起来,浑身不是泥就是粪跌跌撞撞回家,然后,拿桂花撒气,闹腾的不让桂花。

刚开始,桂花还担心生娃喝多了会出事,就去找他。无论桂花怎么找,终究也没找到过,害得被村子里的狗追着咬。那会儿,桂花对马生娃还有点感情,毕竟俩人在一起生了俩娃。

后来,马生娃越来越过分。醉酒回到家,往后桂花索性不再找,任他爱怎么就怎样。家中马生娃一点忙帮不上不说,麻烦找了不少。桂花带着俩娃受的苦难是无法想象的。日子过得跟在热血里滚似的,为了俩娃,她咬牙挺着。索性再不管马生娃的事。

马生娃深更半夜回家,不管桂花白天在地里干活多辛苦,也不管孩子第二天是否要上学,动作夸张,搞得家里的家把什稀哩哗啦。有时,在外面喝得不开心,进家就找桂花荐子,大吼大叫,声音大的要把屋顶掀掉似的,抓起东西就砸。桂花缩在被子里一声不吭,甚至连大气不敢出。

醉了酒的马生娃极其兴奋,闹腾桂花那是手下没轻没重,嘴不把门满口污言秽语。若被折腾烦了,桂花不满或回言,马生娃立马跟疯了似的向桂花扑过来。又是吼又是骂,瞪着腥红的眼珠子,唾沫星子乱飞,啥不堪入耳的话都从他那张宽大的蛤蟆嘴里能秃噜出来,骂到激动的时候,会跳到桂花身上,死死掐住桂花的脖子,几次差点把桂花掐死。

刚生女儿小麦兜那年,桂花带着娃儿在地里锄了一天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背着麦兜回到家,水干锅冷,院里猪叫鸡飞狗打架,马生娃却跟几个酒友在小卖部里喝酒。

桂花喂完猪鸡,又把小麦兜喂饱哄睡,看看表己经深夜1点多了。桂花越想是越生气,她到小卖部喊马生娃回家,那会儿,马生娃已经喝得眼珠腥红,眼角挂着大粒的眼角屎。

屋里还有三个人,也是醉熏熏的。

看着马生娃醉熏熏的样子,桂花十分恼火,但是,想想,在外还得给男人面子,有事回家再说。她强忍了。说实话,那时候的桂花,还没摸透马生娃脾性。

桂花在小卖部门外,慢声细气地说:“生娃,该回家了,喝了一天了,还喝吗?”

马生娃不满地瞪了桂花一眼,眼光是凶恶的。他不理桂花,继续跟酒友东扯葫芦西扯瓢,谝些不着调的话。昏暗的灯影里,马生娃衣服邋遢,头发蓬乱。

当时,桂花被马生娃那一眼吓了一跳,之前,她没见过马生娃那种眼神,那是一种带着杀气的光。桂花挨马生娃的打不止一次两次,而且是毒打,但是,没把桂花打服。

桂花站在门外,没走。火气在她的胸膛蔓延开来,越烧越旺尽管这样,她用唾液浇灭了窜出喉咙的火苗。桂花又低低地说了声:“生娃,都半夜了,回家吧,人家小卖部也该关门了。”

马生娃像是没听见。但是,桂花明知道他听见了,她说话的声调是让他足以听见的,不轻不重,柔声低气带着一丝丝的执着。

桂花听见肺“滋啦啦”的炸裂声,丝丝缕缕的血肉在疼痛中颤抖。此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找马生娃,找他回家又能做什么?但是,桂花就觉得马生娃不应该在小卖部里黏酒,这样会让村里人笑话。她怕丢人,怕别人笑话马生娃。

桂花真想跟马生娃好好干一架,拿把刀把马生娃给活劈,零剁了。恨是恨,但桂花的心智还是清醒的,她明白,真跟马生娃干架,动起手来,最终吃亏的还是她自己。马生娃那六亲不认的性格,打红眼根本不会疼惜桂花,手下也会毫不留情。

遇到马生娃这种二球货,桂花懂得识事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她要活着,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她是俩娃的母亲,她要为他们活着。桂花不想让娃们成了没娘疼的孤儿。

桂花站在门外,再没催促马生娃,她就那样静静地等待。桂花不知道自个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马生娃那种不屑一顾的下作态度,桂花看在眼里,她强忍着。桂花这样做,很简单,就是要面子。桂花不想在这些人面前留下话把子,让他们在村里嚼舌头根子。

男人要是嚼起舌头根来,更离谱。桂花那是亲眼见的。



桂花被公婆赶出来那天,是黑寡妇朱慧秋结婚的日子。

接黑寡妇的婚车是一辆牛车。大黑牛脑门扎了一个大红绸缎花。黑寡妇盘腿坐在车厢里,新郎倌是本村的郝孬蛋。孬蛋是小名,大名叫郝俊才。孬蛋在扎玛纳斯村出生,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喊他小名,尤其他妈,在家里找不着孬蛋,站屋顶扯着铜锣嗓子喊孬蛋的名字,声音从村头传到村尾。

村里人大人小孩都喊孬蛋。即便上了学,老师在课堂也是喊他郝孬蛋,甚至在花名册也赫然写着“郝孬蛋”三个字。孬蛋长得不孬,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板有身板,模样儿长得也俊朗,唯一不足的就是有点儿口吃,还挺厉害。

孬蛋给老师强调过他的大名叫郝俊才。男性老师是位牛姓中年人,村里的民办教师。没包产到户前,村里给他划工分,县教育局补助点教师工资,虽不多,但日子过得逍遥,在村里蛮有身份,除了村干部,也就属他了。后来,土地承包到每家每户,他边种田边教学,补助费长了不少,但跟正式老师差距还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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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老师看着孬蛋长大,他虽姓牛,但是个头不高。一张方脸,头发乌黑浓密,根根齐刷刷竖着,又粗又硬,像刈割过的麦茬。

孬蛋倚在门边磕磕巴巴说了半天,也没把要说的话讲囫囵。他没讲完整,但是,牛老师听明白了。见孬蛋急得面红耳赤,又气又可笑。

“就、就个名嘛,是代号,叫啥名不行啊?你还不是你自己吗?”牛老师说。先前,他顺着孬蛋的杆往上爬,也跟着口吃起来,后面明白过来,转过弯说话才上了正道。

郝孬蛋听着也是理,再不争辩。就这样,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叫郝孬蛋。郝俊才这个名就搁在他家户口本上。说实在话,扎玛纳斯人真没几个人知道何俊才是谁?

郝孬蛋没啥文化,上到小学四年级就不上了。上学的时候,不爱学习,人家都是升级,最起码不是年年升,也是慢慢往高年级走。他可不是这样,学习实在差劲,只好从三年级退回二年级。郝孬蛋人不笨,脑袋也灵光得很,只是没用在学习上。

爹妈看他实在不是学习的料,干脆同意不让孬蛋上了,家里种地正好缺劳力。为啥说同意呢?爹妈也是不想落口实,怕多年后,孬蛋抱怨不让他上学。不过,他爹妈也想了,上也是白上,啥也学不出来。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退学帮家里干活。反正,到了年龄得娶媳成家。

农民就这样,日子过得简单,也没啥大事大理想,最大的事就是给儿子娶媳妇。

郝孬蛋年龄虽小,但是,干活还行,顶家里大半个劳力。

朱慧秋跟郝孬蛋同岁,月份比孬蛋大了两个月零六天。家里有十多亩肥田,是朱一斤活着的进候村里土地承包抓阄分的。人家都说朱一斤运气好,拿了村里最好的田。

抓阄的时候,大伙儿纷纷拥上前去抢纸蛋蛋,只有一斤缩在墙角蹲着。等大家都拿完了,剩下一个小纸蛋孤单单地撂在桌上。朱一斤这才慢腾腾站起来扑扑屁股上的土过来拿走。

朱一斤分了村里最好的田。

村里人都说朱一斤走了狗屎运,娶了老婆,还分了最好的田。说是大妮给朱一斤带来的好运。

这么多年,村里再没重新分过田。朱慧秋一人种着三人的田。

看着朱慧秋年龄小,春种秋收这些大活,村里人就主动帮帮她。孬蛋家跟朱慧秋住着前后院,孬蛋妈虽然能咋呼,但是心肠热。家里有啥好吃好喝的,给朱慧秋送一碗。有时候,也喊家里来吃。

朱慧秋会纳鞋底做布鞋也是孬蛋妈教的。

孬蛋从小跟朱慧秋一块儿长大的。按着月份他喊朱慧秋“姐”,一直喊到俩人定亲。

朱慧秋家里没啥人,孬蛋家却不一样。

孬蛋家兄弟姊妹六个,他是老三,上面俩姐,后面仨弟。一家人日子过得挺紧张,吃上倒没啥问题,主要手里存不下余钱。

长到十二三岁以后,朱慧秋就不跟孬蛋玩了。她虽然常到孬蛋家串门,主要是找孬蛋姐姐玩。

没有爹妈的朱慧秋,当家早,人也成熟。年华豆蔻,出落的有模有样。

有男人打起她的坏主意,半夜里扒朱慧秋家的墙头。朱慧秋屋门插得牢,炕头上放把菜刀防卫。有天,孬蛋妈半夜尿憋,到门外残墙根下撒尿。刚提起裤子,就看见一个黑影扒在朱慧秋家的院墙上。她胡乱系了一下裤腰带,操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黑影甩去,石头砸在黑影背上,那人从墙上掉下来,顾不得疼撒腿就跑。

孬蛋妈没吭声,回家继续睡觉。

第二天,孬蛋妈问朱慧秋夜里有没人骚挠她。朱慧秋这才把常有人砸她门的事说给孬蛋妈。孬蛋妈骂这些男人真他妈不是东西。

孬蛋妈吩咐孬蛋,给朱慧秋家的墙头上插上碎玻璃。夜里来扒墙头的男人,不知情,被扎得鬼哭狼嚎。

后来,村里不知从哪儿刮出一阵风,说朱慧秋不正经,招野男人卖身子赚钱。讲得有鼻子有眼,跟亲眼看见似的。

孬蛋妈就骂那些嚼舌头根的不得好死,睁眼说瞎话,生孩子没屁眼。

有的人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想办法去毁了。

桂花结婚后,婚房里常有人来串门,三五结队来,都是些男人。婚房本来就小,床上地下挤一屋子,桂花刚嫁来扎玛纳斯,没认识的人,没地去,只能在屋里听这帮男人说浑话。听最多的就是说朱慧秋的花花新闻。桂花不知道这些无法证实的话他们从哪弄来的?讲得津津乐道,搞得跟他们是当事人似的。那些酸不溜溜的话,桂花搭眼就能看明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是,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语实在令桂花发打怵。

桂花不喜欢那些人来串门,私底下跟马生娃说过多回。

马生娃却不这么想,人家是瞧得起咱们,要不才不来呢。

桂花的心里跟扎玛纳斯河里的水似的,清清的。这些男人不就是想看看马生娃是怎么跟桂花过日子的吗?马生娃娶回桂花这么漂亮的媳妇,个个眼珠子发红。来找马生娃谝串子是次要的,主要是想看看桂花。

媳妇跟花一样,马生娃当然也想显摆,让这些男人羡慕嫉妒。

桂花跟朱慧秋打过照面,借找鞋样跟朱慧秋谝过,言语举止,她都觉得朱慧秋不是村里人说得那种女人。

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姑娘家楞被唾沫星子给糟蹋了,桂花挺替朱慧秋不平的。扎玛纳斯的姑娘长到十七八岁,说媒的人就开始上门,按理讲,像朱慧秋这种模样的女子,媒人早就踏破门槛,可是,没人给她说媒。

孬蛋喜欢朱慧秋,但是,惧于村里人嚼得舌头根子,憋在心里没敢说。孬蛋妈托人给孬蛋说过好几次媒,可孬蛋不是嫌姑娘这就是嫌姑娘那。孬蛋妈挺生气,骂孬蛋:“鳖孙,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啥景况,连话都说不全乎,还嫌人家,人家不嫌你就不错了。”

孬蛋妈没说错。相中孬蛋的,是孬蛋没开口说话而已,一旦说话,孬蛋的亲事准黄。自个的孩子啥样,孬蛋妈心里还是有数的。

有次,孬蛋妈看着孬蛋瞅着朱慧秋的房发愣,她顿是明白。“把慧秋说给你怎么样?”孬蛋妈单枪直入。

“我、我,村、村里人、人太、是、是非。”孬蛋结结巴巴地说。

孬蛋妈一听孬蛋这话,心里有了数。她拍着大腿说:“娘的腿,嘴长人家脸上,爱说啥说啥去,慧秋是啥样人,我们家人不知道吗?做了你媳妇,谁再敢扯老婆舌头,我就撕烂她的嘴。”

有妈做后盾,孬蛋释然了。他同意娶朱慧秋。

“慧秋进咱家,咱们也不吃亏,没爹没妈,以后不用你费心养老,结婚连彩礼也省了,嗨,慧秋嫁过来还带着田和家产,这买卖不亏本。”孬蛋妈盘算道,“只要你愿意,慧秋一准同意,都这样了,她不同意又能干啥?”

正如孬蛋妈说的那样,朱慧秋毫不犹豫地答应嫁给孬蛋。

结婚的衣服是孬蛋妈领着朱慧秋到乡里裁缝铺量身做的。上身是一件大红翻领外套,下身是条藏蓝涤卡裤。脚上的红布鞋是朱慧秋自个做的。

孬蛋家人多,婚房放在朱慧秋的屋,但是,结婚那天的洞房搁在孬蛋家西间。孬蛋妈也算省了钱,除了两床一红一绿的绸缎喜被,啥也没置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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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是在家请的,屋里院里按了桌。盘碗桌子都是往左邻右舍借的。

桂花背着棉被,胸前端只黑锅从婆家出来,迎面碰上接朱慧秋的喜车。朱慧秋跟孬蛋家屋前房后住着,不夸张地说,也就两步远。但是,孬蛋妈说老辈人有讲究,接新媳妇的队伍不能走重路,去接亲的时候,从后屋到前房可以,回来得绕路,也就是绕着村子转一圈。

孬蛋妈还有个心思,只不过在大喜的日子没说到明处,那就是让婚车拉着孬蛋和朱慧秋在村里绕一圈,让那爱些嚼舌根的闭上嘴。

孬蛋妈可不是善茬,孬蛋跟朱慧秋婚事一定,第二天,她就提把茶壶到了房顶上。腰一插,手一挥,开了腔。说朱慧秋是她家的人,若以后再听见嚼舌头根的,她非撕了人家的嘴,骂那些传闲话倒是非的生孩子没屁眼。扎玛纳斯从村头到村尾牙齿长点距离,孬蛋骂的话,家家户户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孬蛋妈骂人一套一套的,声调儿抑扬顿挫,咋一听,以为是唱曲哩,细听就不是那味儿了。骂一阵子,口干了,她就提起茶壶对嘴“咕嘟咕嘟”喝两口,然后,抹抹嘴巴继续骂。

屋顶抹了层薄泥,若不是怕踩坏屋顶,孬蛋妈跳脚骂的会更痛快。

孬蛋妈骂了三天,村里那些曾经说朱慧秋闲话的人,谁也没敢站出来怼半个字。 反而,有人顺着孬蛋妈说:真缺德,人家好好一姑娘,非要编排人家些风流事,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这个社会,坏人真不是太多,多的是见风使舵的。

孬蛋妈这一骂,骂出风平浪静,扎玛纳斯村再没人敢扯朱慧秋的舌头根子。

朱慧秋顺顺当当嫁进孬蛋家。

村里人私下里说孬蛋娶了朱慧秋,孬蛋家捡了大便宜,孬蛋配不上朱慧秋。好孬话都让他们说了。

虽然跟朱慧秋交往不深,朱慧秋找到归宿,桂花挺为她高兴的。

桂花被赶去公婆以前的老房子住。公婆搬去新房以后,老屋当了牛圈,她跟马生娃去喂过牛。

孬蛋比马生娃大一岁,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马生娃一心想去孬蛋婚礼上凑热闹,搬家的事丢给桂花一个人。

桂花委屈的直想哭,但是,咬咬牙还是没让泪流出来。她知道,公公婆婆在背后等着看她笑话呢。

从朱慧秋的身上,桂花明白一个道理,口中的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马生娃坐在小卖部不走,桂花也来了倔脾气。站在门口不走。

桂花想,马生娃再怎么浑蛋,也不可能当人面或者在街上动手打她。她也不想跟马生娃在街上发生争执。

马生娃实在无奈,他悻悻地站起来,看也不看桂花一眼。

见马生娃起身,桂花先头往家走。

马生娃跟在桂花身后,走了不远,他追上桂花,朝她头上狠狠地呼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又狠又重,桂花被打得眼冒金星。她站稳身体,摇摇脑袋,继续往家走。

桂花太要面子,她忍着不出声,不想大半夜惊动邻居,让人笑话。

刚拐进家门口的巷道,马生娃一个尖步冲到桂花跟前,像发了疯的狮子。“你妈×,让你给老子丢人,你不是爱给老子丢人吗,我让你丢……”他边骂边撕扯桂花身上的衣服。马生娃气势汹汹的样子把桂花弄懵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生娃早把她的外套扯下来丢得远远的。

桂花自个想不通,她喊马生娃回家,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怎么会让马生娃生出兽性?扯掉桂花的外衣,马生娃继续扯桂花身上的睡裙。“让你给老子丢人,这次老子让你好好丢人,你不是爱丢人吗?让你丢够人……”

桂花这才意识到,马生娃的“让你丢人”是把她扒光。她吓坏了,紧紧拽紧睡袍,哭着哀求生娃:“求求你,我再不敢这样了,你爱喝就喝,你爱干啥就干啥,求求你了……”一件妻子喊丈夫回家的平常事,怎么就会让马生娃对酒后的生娃来讲就是奇耻大辱,他嘴里一边不停地骂一边撕扯桂花身上自己缝的简易睡袍,:

马生娃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急红眼的畜生,对桂花的哀求没有半点怜悯和同情。

可怜的桂花睡袍被马生娃扯成碎片,为了遮羞,她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桂英决没想到马生娃会没人性到这个地步,让自己的妻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屋外。生娃手里拿着一片撕扯下来的睡袍布仍然怒气冲天,他拖着桂花的胳膊往巷道外拽,嘴里叫嚣着:“你不是爱丢人吗?老子让你好好丢人,把你拉到大路上,让你好好丢丢人……”

身上没有半缕线头的桂花,哪肯被马生娃拽到巷外?巷外就是扎玛纳斯村的主街道。虽是三晚半夜,保不住有人路过。马生娃不要脸,桂花还要脸,孩子还要脸。桂花拖着身子苦苦哀求,但是,如禽兽般的马生娃视桂花如杀父仇人般。无奈,赤身裸体的桂花被马生娃拖拽出十多米。

桂花被砂石刮擦的浑身是血。她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只有屈辱。在马生娃的眼里,桂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她想到死。她惦记自己的孩子。

桂花披头散发,泪流满面。

马生娃仍不停地叫骂,对于桂花的生死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桂花没让他在小卖部里继续喝酒。马生娃觉得桂花不该叫他,这样让他很没面子。为了一口没喝上的酒,马生娃把桂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桂花碎尸万段。扒光衣服拖打桂花,并不能消除马生娃没喝够酒的仇恨。

马生娃觉得桂花丢了他的面子,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桂花绑在村里最高的柱子上用皮鞭抽打,那根柱子是用来挂喇叭的。只有这样,他在村里才倍有面子。

马生娃的骂功真好,叫嚣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过瘾,换上另一种侮辱手段。“让你给老子丢人,让你让老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你妈的×,让你给老子横,让你欺负老子,别逼老子,逼急了老子要你全家的命,灭了你全家,老子攒着哩,妈的,你爸睡过的烂货,婊子……”

见过真正的畜牲,没见过这种吃人饭满嘴胡言乱语的畜牲。

趁生娃骂得起劲,桂花摸到那件被生娃扔掉的外罩套在身上。遮住上身,下身赤裸着,桂花只好蹲在地上。此时,她这才感觉浑身火辣辣得疼痛。

马生娃终于骂累了,他恶声对桂花说道:“给老子回家!马上给老子滚回家!”

桂花一溜烟往家赶紧跑,她顾不得浑身疼痛。

马生娃快步跟在桂花后面,他嘴里不停地骂着污言秽语。进了门,马生娃照着走廊的水缸狠狠踹了一脚,缸瞬间破了,水流“哗”地淌了一地。

桂花吓得一声不敢吱声。她终于看清马生娃这个男人本质,既下作,又浑身陋习,还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

马生娃瞪着腥红的眼珠,蓬着刺毛乱扎的头发,牙齿磨地“咯咯”响。他指头挫着桂花的脑门恶狠狠地辱骂:“你给老子乖乖的,你敢给老子出去,老子把腿给你打断,你信不信?你给老子跳,你还敢不敢给老子跳?老子让你跳,是老子不理你,你还把老子当病猫了。妈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嫁夫随夫,你就是给老子生娃娃干活侍候老子的,老子就是你的天,让你干啥就干啥,少给老子逼歪歪,你就得给老子悄悄的,老子是你管得人吗?你妈的x,小心,老子把你一家人弄死,留着你给我养孩子,哈哈哈。”马生娃狂妄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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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的心在滴血。马生娃骂的有些话,很大程度上来自婆婆宁玉珍和公公马国福。

宁玉珍调拨马生娃说:“娶女人就是让女人侍候着的,告诉你,家里的活,男人决不能伸手,若要帮女人干了,以后在家里就没男人的尊严了。儿子,绝不能让你的女人爬到你头上,用咱老祖宗的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要把她给我治服了,免了日后她给你跳脚。”

宁玉珍是受过苦的人,挨马国福多少打,受多少气,她记都记不清了。昔日的媳妇熬成婆,她要在桂花身上找回来。

马国福又是不折不扣的搅屎棍。过了知天命年纪的男人,该是老成稳重,可他不。爱喝酒,喝醉了在大街上耍酒疯,不管男女老幼,脱裤子撒尿。在马生娃面前编排桂花瞎话。“儿啊,你那媳妇得管教,他竟然啐你老子我,这样的媳妇你不打服了她,以后还了得。她啐我,那是对你老子不尊重,是污辱,谁家媳妇子又啐老公公的?儿呀,你才是当家的,不能让个女人指手划脚的,家是你的,不是她许桂花的,女人就是女人,可不能让她站直了,要、要把她打趴下,她才老实。”

马国福的话,马生娃当了真,回家就打骂桂花。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桂花留。宁玉珍和马国福挖空心思挑唆马生娃,告桂花的恶状。不是今儿桂花骂婆婆了,就是明儿不孝敬公公了。老两口净是恶事,没事找事。

起先,桂花挺孝敬他们,觉得马生娃的爹妈就是自个的爹妈。可她的好,换不来宁玉珍和马国福的感动,反而觉得她软弱可歁,久而久之,桂花心也凉了。

桂花挺恨公公婆婆的,但有是又觉得他们可怜又可悲。愚昧无知实际就是人性的极恶,以单向度的思维循环丑陋的习俗。

马生娃折腾累了,像头死猪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又是呼噜又是梦话睡过去了。

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桂花心如死灰。寻了一条麻绳,搬只板凳,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桂花来到门口那棵歪脖柳树下。她把绳子搭挂在树杈上,就在把脖颈伸进绳圈时,桂花听见麦兜在喊“妈妈”。

是麦兜。她大概醒来找不到桂花。

桂花跳下板凳,抱着树杆,伤心的大哭起来。她舍不得麦兜。

桂花想:如果她死了,麦兜跟着马生娃准没好日子过。老话常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何况马生娃还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

绝望的桂花,死都死不起。她只想以死来教训马生娃。桂花不知道马生娃看见死了的她是什么样子?他会难过?会忏悔?或许不会。为什么就不能死了试试呢?让这个无耻的男人尝尝失去女人的滋味。但是,生命只是一趟单行的列车,结束了就到头了。

没有人性的男人,桂花见过。有次陪母亲在县医院看病,一个喝了农药的妇女被推进急救室,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跳着脚在抢救室外破口大骂,他是骂喝了农药的妇女。那个妇女是他老婆。男人气乎乎的样子很可怕,好像女人犯了天大的错,即便喝下农药,也不能平息他的愤怒。如果不是医生阻拦,他想冲进抢救室给女人发脾气。或许,在这个男人的意识里,他的女人不可以这样做,她怎么能用这种方式对待他呢?或许,他觉得女人即便喝了农药也不会死。

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女人没有在他回家第一时间给他做好饭,他责骂她,她回嘴怼了他一句,只是一句,然后,他把打了女人一顿。而女人在被打之后,仍然做好饭端给他吃,在他津津有味吞食女人做的饭菜时,女人在杂物间喝下农药。男人是在喊女人给他添饭时,喊不应,才发现女人喝了农药。若不是这样,或许女人死了,他也不会发现。

这个男人恬不知耻指控女人的错误。那些错误在桂花听来既可笑又滑稽,明明是男人错了,却责怪女人。男人在妻子喝了农药危及生命的关口仍然认识不到事情严重,真是可悲。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不知道错,这种人是天生的恶。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瞬间,男人边骂边往屋里冲。或许,他想找女人发泄自己的愤怒。医生忍不住搡了他一把,朝他吼道:“人都死了,还骂,你还是不是人?真没人性。”

一听女人死了,男人像烧上开水的粉丝,蹲在地上掩面“嘤嘤”哭起来。或许,他想不通,女人怎么会死?也或许,他为今后没女人照顾生活而啼哭吧。只有他自己知道为啥哭。

桂花冷眼看着男人,为女人嫁了这样一个无知无情的男人悲哀。她鄙视这个男人。那年桂花十七岁,她对爱情和婚姻充满幻想。反正,她不会找这种冷血男人。

生活跟桂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她遇见了马生娃。桂花终于明白那个喝农药的妇女,她心是多么悲凉。

桂花曾经因为马生娃喝酒回家闹事死过一会,没死成。那次,马生娃喝得醉熏熏的,进家就指着桂花大骂,一把拽倒桂花,骑在身上一边打一边骂:“我娘今天坐在地上哭给我看,骂我没本事管你,你为啥不给我娘端饭吃,你为啥给我娘脸色看,妈的×,老子要给我娘报仇……”,挥手就扇桂花耳光,他手掐住桂花的脖子,卡得桂花喘不上气,差点憋死过去。

打够了桂花,马生娃躺床上睡了。

桂花坐在厨房冰冷的地上,她喝了半瓶洁尔阴,是桂花治妇科病的,她想这样就可以死。

马生娃趔趔趄趄进了厨房,他看见披头散发闭着眼睛的桂花,嘴里骂道,你还给老子装死,我让你死。回身提了半桶凉水浇在桂花头上。“给老子死死看,还吓唬老子,你以为老子是吓唬大的么?”

那一次桂花没死成。


十一


桂花生了麦兜。宁玉珍和马国福嫌麦兜是女娃,没看过麦兜一眼不说,还骂桂花断他们马家的香火。老两口没少挑拨马生娃。

桂花坐月子马生娃没给弄一口吃的。还是桂花娘疼自个女儿,背着许二棍给桂花攒了一兜鸡蛋,买了一公斤红糖,炖了一只鸡送过来。老太太走了十几公里路,累的胳膊抬不起来。

桂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鸡汤,就被马生娃抱着罐子一口气连汤带肉造了精光。末了,他吧唧着嘴巴对桂花讲:“你妈炖的鸡真好吃,再让她炖一只呗。”

桂花气得直哭,马生娃见桂花这副模样,咧嘴反问道:“咋嘀?你吃可以,我就不能吃么?我吃了又咋样?”桂花收起眼泪,不语,跟马生娃这种不可理喻的人无话可说。桂花奶水不足,麦兜饿得“哇哇”直哭。

娃儿哭,桂花也跟着哭。奶水不足,娃儿饿得哭,她心疼娃。

马生娃被麦兜哭得心烦,朝桂花发火,说她连个娃也看不好。骂够桂花,又骂麦兜:“丫头片子,再哭,老子把你提溜出去喂狗。”

对自己怎么着都能忍,麦兜那么顶点的娃,那么恶毒的话马生娃也能说出来,桂花很生气。她问马生娃:“你是不是麦兜亲爹?她是女娃,也是你亲生的,有你这么当爹的人吗?”

马生娃梗着脖子争辩:“是亲生的咋啦?一个丫头片子能干啥?长大了也是人家的人,老子养也白养,你就不球争气,给我们马家生个丫头片子出来,人家媳妇腿一叉就一儿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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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怼道:“生儿生女怪我吗?你懂不懂科学,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跟女人有啥关系?”

“净他妈扯犊子,孩子是你生的,在你肚子怀着呢,你不球行,还在这里给我整些幺蛾子,别把我当傻子。”马生娃不满地说。

本来一家人嫌麦兜是女娃,桂花就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咋这么可笑,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地再肥,你在地里下上洋芋种,我还不信能长出西瓜?”她揶揄马生娃。桂花被马生娃逼得没法,才说出这么粗野的话。

马生娃不乐意了,他瞪着桂花骂道:“你是说老子不行了?日你妈的,是这个意思吧?”马生娃本来大男子主义严重,他怎么容得女人说自个不行?

桂花气得不行。见马生娃那副德行,闭嘴不再跟他理论。若她再说一句,马生娃的拳头就会打过来。桂花明白,遇到马生娃这种思想愚昧的人,跟他讲啥道理也没用,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马生娃见桂花没吱声,觉得治住了桂话。嘴里骂骂咧咧出了门,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桂花听见他说的啥。大意是说桂花给他生了个女娃,让他在村里丢了脸。

桂花月子坐的跟没坐一样,家里的活样样没落下,气也生了不少。

马生娃呢?除了呼呼睡大觉,就是在外面酗酒。回到家,还要桂花下炕给他做饭吃,吃罢饭,骗桂花说出门做事,一整天再见不到人影。待到半夜三更回来,浑身散着酒气,站在桂花面前,裤子吊在臀下,腰带耷拉在裆间,瞪着一双醉眼,东摇西晃。手下没轻没重地摆弄桂花。桂花忍着不理,他便无趣地往炕上仰去。

麦兜搁在炕上。桂花见马生娃的身子要倒麦兜身上,她急了,用身子挡住马生娃,把麦兜护在身下。马生娃沉沉的身体,差点把桂花的腰弄折。

桂花忍痛把麦兜挪开,她让麦兜离马生娃远点。

桂花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马生娃仰倒在麦兜身上,麦兜肯定凶多吉少。

桂花想过离婚,也想过带麦兜逃跑,可她往哪去?回娘家肯定不成。

马生娃整天喝酒无所事实,就这样桂花认了也忍了,但是,他还喜欢寻花问柳。虽然人长得不咋样,却擅长编瞎话。借口到邻村去打工,却和邻村一个风流成性的女人搞到一起。为了博得这个女人欢心,竟然昧着良心把桂花辛苦养猪赚得400块钱骗走,说要承包邻村的大瓜地。马生娃再三给桂花表示要好好干,一定干出点明堂。

桂花也希望马生娃走点正道,信了他,就将钱给了他。

马生娃领着女人到县城住旅馆,俩人吃喝玩乐,马生娃早把桂花忘到一边。风流了没几天就把桂花一头猪钱霍霍光了,然后,灰溜溜离开城里。

马生娃不敢到女人家里去,女人的男人在家,他像鬼魂般在女人家周围游荡。

女人让马生娃在棒米地等她。

女人男人知道马生娃勾搭自己女人,拿把铁锹追着要把马生娃砍死。马生娃吓飞了魂。

马生娃回了家,骗桂花说四百块钱让人给偷了。桂花虽然心疼,但是仍说:“丢了就丢了吧,也没办法,做事哪有那么顺当的?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马生娃在家呆了两天,这次没出门喝酒,还帮桂花把地里的麦子浇了一遍水。桂花心里挺高兴,以为马生娃真的学好了。特意给马生娃做了爱吃的拉条子,还煎了两个鸡蛋,桂花一口没舍不得吃,全给了马生娃。

马生娃的大嘴巴像收割机样“呼呼”往口里塞,一会儿一盆面吃了底朝天。

两天后,生娃骨子里那股下作劲又涌上来了,他出去又喝了酒,酒后跑到邻村去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男人把女人看得紧。女人的男人己经把女人狠狠揍了一顿,让女人发誓再不和马生娃有往来,女人答应。

马生娃把桂花的一块围巾偷给女人,两人在棒米地的时候,女人的男人拿着棍子追来,一棍子把生娃的胳膊打折了。

马生娃如丧家之犬逃回家,骗桂花说是摔折的。桂花在邻居家里借了钱,带马生娃到乡卫生院给他治疗。桂花边带孩子边下地干活,还要侍候胳膊打了石膏的马生娃。

为了让马生娃骨头早点复元,桂花杀了家里两只鸡,马生娃吃得攒劲,丝毫没有愧疚感。他吃饱喝足,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给桂花撒娇。“老婆,我胳膊疼,我难受,我渴了,我想吃辣的东西,老婆,你给我揉揉腿吧;老婆,我胳膊抬不起来,你喂我吧……”

桂花忙得团团转。她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感动马生娃,让他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

马生娃享受着桂花的伺候,满脸都是得意。而他的心里却想着那个风流女人。一想到那个女人嘟着嘴嗲声嗲气一声声叫他“老公”的劲头,马生娃心里就痒痒的。

马生娃胳膊稍微好一点,他在家里待不住了,吊了只胳膊在村里溜达。医生嘱咐不要喝酒,说喝酒骨头长得慢。马生娃忍了几天没喝,可溜达到小卖部,忍不住对自己说:少喝点,不喝多,但是,端起酒杯,他早把医生的话撂到脑勺后面去了,坐下就不肯走了……

马生娃喝了酒,勾起对那个女人的欲望,借着酒劲跑到邻村去找那个女人。他人醉脑子清楚,怕被女人的男人发现,作贼似的在人家门外转游。女人的儿子看见他,放出狗来咬。 追得马生娃鞋子跑丢了,那可是桂花一针一针缝制的千层底布鞋。

马生娃赤脚被野地里的剌桠扎得咧着那张瘪瘪的大嘴又蹦又跳。

那个女人的男人不客气了,来找桂花。女人的男人把生娃给他女人围巾以及生娃和他女人在县城快活,在棒米地里偷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桂花。

蒙在鼓里的桂花,这才知道马生娃不但贪酒,而且还偷人。桂花气得差点晕过去。


十二


桂花抱着麦兜心如死灰,她对自己有如此命运感到悲哀。最让桂花感到不公,是她肚里又怀了娃。

二十三岁,桂花如花的年龄却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失魂落魄的桂花抱着女儿坐在扎玛纳斯河边,她想带女儿连同肚里的娃一起跳河。她的神经快崩溃了,想想这几年和生娃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幸福和恩爱?除了折磨,就是折磨。

泪像奔腾的河水淘淘不绝从桂花眼眶流出来。懂事的麦兜,帮桂花擦眼泪,然后,小猫样乖乖偎在桂花怀里。麦兜两岁半。

“妈妈,我饿。”麦兜仰脸可怜兮兮地说。

桂花搂着麦兜嚎啕大哭。麦兜搂着桂花的脖子也大声哭起来。寂静的黑夜,回荡着母女凄惨无助的哭声。

哭够了,桂花抹了把眼泪,抱着麦兜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她是不愿回家的,但是,不回家,桂花又能到哪里?回娘家么?那个吝啬的许二棍能容得下桂花和麦兜吗?更何况桂花肚里还怀着一个,这种情况,估计许二棍连家门也不让桂花进。

摊了许二棍这种父亲,桂花哪里还有退路?她只能留在扎玛纳斯村受气。

家里的窗口跳跃着昏黄的灯光,这是桂花晚上回家第一次见到灯光,过去没有,从来没有。桂花一阵恶心,她想起马生娃拿着她养猪赚的钱和那个女人在旅馆里打情骂俏,在棒米地里干肮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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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生娃躺在炕上抽烟,满屋是呛人劣质烟味。

“跑哪儿野去啦?连饭也不做,我都快饿死了。”

“……”桂花没理他,转身抱着麦兜进了厨房。

“妈的,嘴肿了,怎么的?还是哑巴了?耷拉张驴脸给老子看,老子给你说话你没听见啊?”马生娃骂着跳下炕。炕下只有一只鞋,生娃没穿鞋冲进厨房。

厨房里没灯,黑乎乎的,马生娃看不见桂花在哪儿。

桂花摸黑喂麦兜吃饭,是糖水泡馍馍,饿极了的麦兜大口大口地吞咽。桂花的泪珠儿像扯断的珠串。

“你干啥去了?妈的,找野男人去了?”马生娃恶狠狠地对着黑暗中的桂花骂道。“你他妈的,连家都不顾了,疯到哪去啦,饭也不做,我都快饿死了……”他把让狗追咬的怨气撒在桂花身上。

“行了!”桂花大声吼道,她把喂饭碗摔在地上。“你腆着脸还好意思骂我?人家男人都找上门来了,你太不要脸了!”

麦兜吓得抱着桂花的腿大哭。

“你、你他妈的,你说、说什么?”马生娃变的结巴,他明知故问。他心里担心桂花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事。

桂花把麦兜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嚷道:“离婚,这日子真得没法过了,你就是个十足的流氓!”

桂花和麦兜在黑暗里哭做一团。马生娃一时愣住了,他赤脚站在原地,刚才的嚣张气焰一霎刹那间荡然无存。他是怕桂花跟他离婚。

“老婆,老婆……”马生娃摸黑蹲在桂花面前,他的声音是柔和的。马生娃温柔地给桂花擦泪。

桂花生气地甩开马生娃的手,抱着麦兜进了里间。她给麦兜脱了衣服,让麦兜睡下,自己和衣躺在麦兜身边。

马生娃像只哈巴狗,他耷拉着脑袋站在桂花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好了,老婆,你就饶我这一会吧,下次不敢了。”

桂花吊着着脸不看他。

马生娃这会不恼也不火,他往桂花跟前蹭。马生娃扳着桂花的肩说“老婆,你休息会儿,饿了吧,我给你弄吃的,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桂花冷着脸,就是不跟他搭腔。

马生娃从暖瓶里给桂花倒了一杯水,不停地用嘴吹气我,然后,他嘴唇放在杯沿轻轻嘬了一小口试水温。“不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老婆,坐起来喝口水。”

桂花一动不动躺着,泪水不停地流,鼻子曩的出不来气。“喝点水,你这样咋能行?肚子里还有咱儿子呢,你不喝他还要喝哩。”马生娃厚着脸皮说道。

“滚,滚远远的,别在我跟前,我嫌恶心。”桂花扭过头大声骂道。

“你要心里舒服,你就骂,骂了解气,要不你打我两下。”马生娃把水杯放在桌上,他抓起桂花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桂花还是不搭理他。

马生娃折腾了许久,见桂花不理他,自己觉得无趣,边在墙旮旯的纸箱里摸出来一双旧布鞋套在脚上。他跑到厨房点火烧饭,用最快的速度煎了两只鸡蛋,虽然稍有点糊,但是,这是马生娃第一次给桂花做吃的。

马生娃端着鸡蛋给桂花,任他说了多少好话,桂花就是一句话不说,饭也不吃一口。

“老婆,我求你了,老婆,你要做什么都行,你这样会把身子搞坏的。”马生娃伏在桂花耳边轻声说。“老婆,我错了,老婆这件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什么也没做,我对的起你,天地良心,如果你不信,就让我不得好死……”马生娃赌天发毒誓说。他不能在桂花面前承认出轨别的女人,哪怕发毒誓。不就发个誓嘛,发就发,又不能成真的。

“你俩没事,那我的围巾怎么回事?你们俩没事,人家男人怎么会找上门?”桂花翻身坐起来,她怒气冲冲地质问马生娃。虽然桂花从心底里没爱过马生娃,可是,一旦马生娃做出这样的事,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难受。人真怪,平时恨地巴不得赶快分开,到了跟前却又不愿意撒手。

桂花是计较马生娃跟外面女人乱搞的。

马生娃嘻嘻哈哈地对桂花说:“你别急嘛,我正准备给你说这件事哩!”他眨巴着一双精明的的眼睛,心里想咋样糊弄桂花,让这件事赶快过去。他斜坐在炕沿,伸出胳膊搂住桂花。桂花用力挣扎,但被生娃箍得死死的,没法动弹。

马生娃胳膊一用力,把桂花拽倒,他压在桂花身上,一个劲地亲桂花的嘴。这是马生娃玩的心眼,让桂花不再提他出轨女人的事。

桂花晃着脑袋拼命躲闪。

因为马生娃出轨那个女人的事,桂花一个月里像丢了魂似的。她下定决心要跟生娃离婚,但是生娃就像口香糖似的粘着她,又是发誓又是给桂花下跪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写保证书。保证再不喝酒,再不和那女人来往。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一点不假,马生娃硬是把冻成冰块的桂花给哄化了。

桂花表面信了他,暗地里却提防着这个男人再耍出什么花样。

马生娃还真害怕桂花跟他离婚,他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桂花跟他离了婚,那他什么也没了,有桂花他还有家。

马生娃果真一星期没沾酒,每天吊着胳膊帮桂花喂鸡拌猪食。桂花做饭他烧火,桂花做鞋他带麦兜。熬了一个星期,马生娃耐不住了。他给桂花说:这几天,在家里憋得难受,去找同村的刚新聊一会儿,也好商量一下,等他胳膊好了,俩人搭伴上北山牧区收干烙素,做点小买卖。

桂花觉得马生娃这种打算挺好,答应让他去找刚新,嘱咐他谈完早点回家,她给他抻拉条子吃。

马生娃换上桂花给他买的丝袜,蘸水把头发梳得精光,吹着悦耳的口哨出了门。

关上大门,马生娃像只拴久的骡子,撒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家门老远。他没有去找刚新,而是拐出村子,下沟,再上沟,然后,窜进玉米地,出了玉米地再上便道就到了邻村。他又去了那个女人家。在人家门外,跳脚伸长脖子急哇哇往院里瞅,瞅了半天不见女人影子,便失落地倚墙坐在墙根。

“哗……”一桶尿从墙里泼出来,从他头上浇下来,头发湿

院里,有俩男娃“哈哈”大笑。

马生娃连滚带爬跑回家。到了家门口,他缩着身子像鬼样悄悄推开家门,伸着脑袋左瞅右瞧。他是看桂花在不在。

“畜牲玩意,给我滚进去。”桂花在他背后怒气冲冲地骂道。

马生娃先是吓了一跳,听是桂花的声音,他捂着胸口对桂花说:“吓死我了,你这么大声干吗?你是要把我吓死啊?”

桂花双目圆睁,她瞪着马生娃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白天,你怕啥啊?是不是又去做见不得人的事了?”

马生娃嬉皮笑脸地说:“老婆,你说什么呢?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也不会做啥亏心事。”说完,赶忙往屋里走。

“站住,你跑什么呀?”桂花快步跟上马生娃。“你这身上咋这么骚臭,莫不是掉粪炕啦?”

“这这,这不是……”马生娃一时找不出编瞎话的词。

“编,你还编,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那骚女人就值得你这么不要命吗?”桂花讥讽道。

“说什么呢,我到刚新家,进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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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你那张臭嘴,你能不能说句实话?你能不能不撒谎?你说句实话你会死吗?”桂花气得连珠炮地朝马生娃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耍啥心眼?我问你,你又跑到那个骚女人里去,是不是又想她了?你是真不要脸,你也太欺负我了。”

“不是,老婆,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两家人不是都闹架了嘛,我也不知道她家情况怎么样了,所以我想看看她家里有没有事,没有事就放心了。”生娃解释。

“你真恶心,你倒挺关心她的。那好吧,你啥话再别给我说,我们离婚好了,免得你还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我也别碍你眼,你去找她吧。”桂花越说越生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哭起来。

马生娃又是哄又是抹眼泪,要桂花相信他。他一辈子只有桂花,心里不会有第二个人,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个本分传统的男人,都是桂花想歪了。

马生娃要桂花相信他决不会出轨,决不会做对不起桂花的事。


十三


像出轨搞破鞋这种败坏门庭的事,桂花觉得,如果马国福和宁玉珍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好好教训马生娃。

桂花找去找马国福和宁玉珍评理。结果人家老两口非单不同情桂花,还把桂花骂得狗血淋头。宁玉珍对桂花说:“额家生娃好得很呐,决对不会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要做也是你做的,是你不正经,倒打一耙,额们生娃好着呢,不好,他也是跟你学的,是你教的。”

“你们这是做老人说得话吗?你们去问问你们的儿子,他到底做了没有?”桂花生气地说。

宁玉珍撇撇嘴说:“当人媳妇,你许桂花咋就这么不守妇道么?整天价到处是非,说自家男人不是,你就是额们家用两匹马换来的,就是给额们生娃当畜牲的,咋滴了嘛,你在外面把坏事做下了,还把屎盆子扣在额们生娃身上,额们家没有那种搞破鞋的人,你家才有。”

人家老人遇到这事,觉得丢人显现,咋样都得教训自家孩子。马国福老两口不是这样,他们明知道马生娃不对,也要反过来把事情推到桂花身上。他们不能让桂花抓住马生娃的小辫子。

桂花气得呼呼的,她也没给马国福和宁玉珍好话。“这么大年纪,这种话,你们也能说出口,是当老人说的话吗?”她回怼道。

马国福是根深蒂固的大男子思想,他那容得桂花这般嚣张?操起一只碗直接朝桂花身上砸,指着桂花骂道:“你这个寡妇,非让我儿子捶死你,寡妇,丧门星,日你妈的,还想在马家横,惯得你毛病,这个家哪有你说话的份?不收拾你,你是不知道马家的规矩。”说着,又去操别的家什去砸桂花。

一个老公公打儿媳妇,想想也没谁了。桂花明白跟这种不讲理的人没啥理可讲,撒腿跑了。

桂花差点被马国福和宁玉珍气死。可她又能怎样?白生气,麦兜还小,肚子里还装了一个。几次想去打胎,但又舍不得扼杀一条小生命,孩子没错,她不能让他们没有希望。桂花咬牙给自己说:认命吧,摊了男人不着调,咱就做个不靠男人的女人。马生娃现在年轻,玩性大,等年龄大些就会好了。桂花宽慰自己。

马生娃的脑袋里长了刺,在家里连五天都待不住,就会撒谎出门,然后,连喝几天酒。

桂花不敢说,更不敢骂,否则,他会在家里大闹一番后,继续出去喝酒,然后,回家耍酒疯。为了找酒喝,马生娃和一拔混混搞在一起。不但喝,而且还赌。

在路上,他碰见桂花领着麦兜挺着大孕肚,身上还背着一袋猪草,马生娃视而不见,跟不认识似的,从桂花娘俩跟前大摇大摆走过去。

马生娃又绕着弯去喝酒赌博。

他就是一条放荡不羁的野狗,任性、无情、野蛮、无理。桂花生气,却又对他束手无策,她丢不下孩子,但又管不住生娃。桂花气上来的时候,下决心要生娃好好闹一场,可每次吃亏的总是桂花。打了闹了,马生娃拔腿走人,疯得更是找不到人,然后,醉酒回家不是闹事就是摔东西。酒醒,家里就是油瓶倒地,孩子跌在尿里,也不扶一把。他自己只管玩,脚上趿拉着鞋顾不上提,眼角挂着眼屎,就往外窜。

马生娃对桂花和孩子又狠又冷。他打了桂花,从来没说自己有错,而且全是桂花错。马生娃会故意躺在炕上,气哼哼地做给桂花看,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他想让桂花哄他,给他说好话。若桂花不理他,马生娃就会喝闷酒,然后,找桂花的茬。

马生娃躺在炕上,眼瞅着屋顶,他请等着桂花给他服软说好话,给他端饭,给他道歉。只有这样,他才能消停两天,否则,就借口酗酒。

马生娃喝酒的理由特别多,烦了喝,高兴喝,闲了喝,累了喝,闷了喝,次次喝次次醉,街坊亲戚办丧事他也会喝个不休,喝个酩酊大醉。

马生娃能在炕上躺住,看着桂花带着孩子里里外外忙,眉头不带皱一下。他饿不着,桂花带着孩子下地干活走了,他就起来找吃的填肚子。然后,等桂花干活回来,他继续在炕上装睡。

如果桂花很久不理,他熬不住,就故意找事。要么把烟灰烟蒂扔在炕上,要么把浓痰吐在饭桌上,再要么当着桂花的面,把烧酒往嘴里猛灌,然后,再把尿撒在炕上,弄得屋里一股骚臭。桂花折腾不过他,只有央求他,给他说好话,再把饭端到他跟前,马生娃这才悻悻地坐起来,让桂花喂他吃。

桂花自个都不知道日子是咋熬过来的?整整十年。别人家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桂花过得是苦不堪言,是精神上。她勤劳能干,带着俩娃将就着过生活。

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桂花是嫁错了人,她再坚强,也架不住生娃败坏。家里日子过的落下村里很多人一大截。桂花也是无奈,叹息又有啥用?

桂花和两娃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俩娃见了马生娃就像见了瘟神,躲得老远。他们希望马生娃永远不在家,对俩娃来说爸爸就是恶魔的代名词。

麦兜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儿子立伟六岁。

麦兜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女娃,马生娃一家人不高兴,没少折腾桂花。第二胎,桂花生了儿子,马生娃高兴了。他咧着大嘴对桂花说:“老婆,你给我们老马家立功了,给老马家生了个带把的,好,这个月子你要吃啥,我给你弄。”

生娃说得挺好听,成天东晃西晃不做事,没给桂花端一杯水做一顿饭。孩子哭闹,他嫌烦,借口跑出去玩,然后,喝酒。

为了炫耀自己有儿子,马生娃把桂花准备坐月子的钱偷着买了两箱白酒,在小饭馆请了他的酒友们搓了一顿。

桂花生了儿子,马国福老两口是高兴了,但也只是面子。在村里到处炫耀他们马家有孙子了,实质性的事一点不做。立伟是马国福起的名,他说按照马家家谱,这辈人繁“立”字,孙子就叫马立伟。

麦兜生下来,俩月没名。桂花抱着孩子找马国福给起个名。马国福拿三角眼瞥了桂花一阵子,冷言道:“一个女娃家,随便给个名,还金贵着不行,我哪有那闲心给她起名?爱叫啥叫啥,有不是额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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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抱着孩子回家,哭了一路。她自己给孩子起名麦兜,大名马唯一。桂花说,马家的人不待见麦兜无所谓,她把麦兜当成心尖尖。村里人都说桂花起的名好听,也洋气。马国福却气得直骂,骂够了就挑唆马生娃:“一个女人家家的,有啥资格给娃起名,还把她家的还反了天了,叫啥麦兜,这是个啥名?老子一辈子没听过这样的名,给老子改喽。”

这一通挑唆,又拱起马生娃的火,回家把桂花好一顿揍,要桂花给娃改了名。桂花打死不改。她气不过,横竖是不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桂花的心是灰暗的,她梦寐着她的太阳会升起来。

这一年多,村里来了农网建设改造工程队,要给无电的扎玛纳斯村通电。起先,桂花并未在意这件事,对她来说,糟糕的生活剪断了对外界事物的兴趣,只管埋头过自个的日子。后来,她遇见了高中同学杨爱民,让她的一切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杨爱民是县电力公司农网建设改造工程队队长。

随着变化的还有马生娃,他跟杨爱民成了朋友。

扎玛纳斯村要通电,在通电仪式上,马生娃坚决要给杨爱民送个礼物,他踅摸好长一段时间,觉得给杨爱民送件棉大衣最合适。说是杨爱民在野外工作,给他御寒。

马生娃跟桂花商量,桂花淡淡地说:“随你,你喜欢送啥送啥。”马生娃的事,桂花不参言,这么多年,被马生娃伤害的,桂花的心寒透了。

买棉大衣的事,马生娃让桂花去办。桂花不能说不去,但是,打心眼里是不想管的。是因为马生娃太难缠。马生娃心情好的时候,啥啥都好,若那天不小心那根筋搭错了,好事也成了坏事,针眼芝麻点事会闹出天大的事,尤其喝点酒,闹得能把房顶掀翻。

马生娃的样子,桂花是领教过的,一想起他的样子身上直打冷颤。

有句话叫“若干年我就成了你”,桂花不记得在哪听过的。马生娃的样子,越来越跟马国福和宁玉珍相似,唱着歌骂人的腔调,说瞎话有板有眼的架式,磨牙发恨的凶相……

桂花做不对,不做还不对。在马生娃眼里,桂花横竖不对。

这次,马生娃让桂花去买军棉大衣,这是给杨爱民买的,桂花更要小心谨慎。若那天马生娃心里不舒坦,指不定又编出啥瞎话。这些年,桂花太了解马生娃的为人处事,没有他不敢说的脏话、瞎话。虽然,近一年来,马生娃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是,桂花就是不信他会变好。

在乡里商店,桂花选了一件军棉大衣。她跟店家商量,若家里人看不中,桂花就给人家送回来,店家答应。让马生娃看过,马生娃满意,桂花才真正给店家付了款。


十四


村委会门口挤满了人。马生娃抱着那件崭新的军大衣焦急地站在人群里。周围十里八村的老乡都来了,今天村里合闸送电,是村里头等大事,也是百年的大喜事。

马生娃在人群里没见到桂花的影子,他估计桂花一定还在家里炕上睡大觉。

桂花早就来了,躲在人群里,她避着马生娃。

黑寡妇也来了。她倚着墙边那棵老杨树孤零零站着。老杨树死了有些日子了,是夏天雷劈死的。

黑寡妇有自知之明,知道村里人嫌弃她,也不往人群里钻。就这么远远地站着。她看见人群里的桂花。扯起嘴角笑了笑。

今儿,桂花穿得鲜亮。尤其头上那条红围巾,格外扎眼。

黑寡妇羡慕桂花,也仰慕桂花。她大字不识一个,桂花识字断文,还通晓天下事。别看村里人不待见黑寡妇,但是,在黑寡妇心里,扎玛纳斯村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她就佩服桂花,打心眼里佩服。

可桂花却对黑寡妇颇有微词。

原先,桂花还蛮同情黑寡妇的,村里人说黑寡妇克人,她也是不相信。桂花是扎玛纳斯村唯一愿意接近黑寡妇的人。

桂花跟黑寡妇闹掰,说起来还是马生娃惹的。

马生娃跟刚新和玉喜躲在葵花地里喝酒。仨人喝到兴奋的时候,扯起男女那点事上,话题一打开,个个好像血管里注了鸡血,精神头儿十足,荤话忒多,越说越露骨,越低俗越刺激,不知怎的,就扯到黑寡妇身上。

“扎玛纳斯的女人,除了桂花,就属黑寡妇最有味儿,唉,真是可惜了黑寡妇那一亩三分地了,生娃,你就没想过那啥一下么?”刚新挑衅地问马生娃。

马生娃瞪着腥红的眼珠子问:“说啥呢?黑寡妇那娘们,她就是个屁,还没有我马生娃玩不了的。”

“啥?你话大嘀很嘛,你敢吗?那黑寡妇肉是真鲜嫩,可是身上贴了护身符,小心你那小命,哈哈,说不定,要是你睡了,就是第二个孬蛋,被黑寡妇吸了精气,直接在炕上熄了火。”

马生娃脖子一梗,不服气地说:“球,老子有九条猫命,还怕她一个黑寡妇?得了吧。”

“马生娃,你别话大,你敢去找她?敢睡她么?”

马生娃薅了一把狗尾巴草丢在说话的刚新脸上。“狗怂玩意,甭拿话激我,我要是睡了她怎么着?敢打赌吗?”

“打赌、打赌,你俩赌。”玉喜在旁边起哄。

刚新本不想赌,被玉喜一起哄,来了劲。“赌就赌,不赌是孙子。”他嚷着激马生娃。

马生娃酒精呼呼涌上头,借着酒劲胆子大了。“好,赌,谁不赌谁是孙子。”他拍着大腿喊道。身子把葵花杆撞得直摇晃。

“赌啥?”刚新问。

“你说赌啥?”

“你说。”

马生娃眼珠子一转,说:“赌一箱奎屯大曲,我睡了黑寡妇,你给我一箱奎屯大曲,若没睡,我、我给你一箱。”

“说话算话。儿子娃娃,谁要耍赖就是小娘养的。”刚新说。

玉喜在一旁看热闹。他乐呵着呢,不管马生娃和刚新谁输谁赢,他玉喜都有酒喝。

仨人舍不得丢掉瓶里那点酒,对着瓶口,你一口,我一口,把剩下的半瓶酒咂吧完,才钻出葵花地。

那会儿,地里的葵花长过一人高,正开着金灿灿的花盘。

站在葵花地头。刚新问马生娃:“咋样才能证明你睡了黑寡妇?我、我们也看不见。”

马生娃挠着脑壳想了想。“我在黑寡妇屋里待一晚上,第二天出来就算。”

刚新摇头。“那也不能证明你睡了黑寡妇,谁知道你躲在那儿呢。”他说。

“这不信,那不信,你说咋办嘛?”马生娃问。

刚新看了看玉喜。“让玉喜跟你进屋,他作证。”

“刚新,你个小娘养的,你俩打赌,拉上我作啥?再说了,马生娃跟黑寡妇干那事,我站跟前,亏你想的出来?你咋不亲眼看着去?”玉喜气呼呼地骂刚新。

刚新也是故意的,他不想让马生娃赢。玉喜骂他骂得狠,他生气了,指着玉喜的鼻子问:“你个卖勾子的玩意,你再骂一个试试?老子把你阉了。”

玉喜也不让着刚新,跟着骂过来,俩人越吵越凶,越骂越难听,最后扭打在一块,像两根藤蔓互相扯着,谁也不让谁。马生娃拉架,无论咋拉,就是拉不开。

他们从地头扭打到水渠里才算松开手,如果不是水呛着了,俩人可能还要继续打下去。马生娃也被他们带进水里。仨人浑身泥水从渠沟里爬出来,玉喜鼻子流血,刚新眼圈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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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一激,马生娃酒醒了一半。这时候,他挺后悔跟刚新打赌的。说实话,他真不敢靠近黑寡妇,马生娃怕死。但是,他又不想输了一箱奎屯大曲。

“还去不去黑寡妇那啦?”马生娃故意问。他希望刚新说算了。

刚新拧着衣服上的水,没好气地说:“去不去,是你的事,问我们干啥?我不管,你不去,就算你输了。”

刚新没上套,马生娃心里倍失落。但是,瘦驴拉硬屎,也是硬撑着。他怕黑寡妇,也怕输一箱酒,更怕在刚新和玉喜面前丢面子。

刚新和玉喜也怕被黑寡妇克死,他们才不肯陪马生娃到黑寡妇家里去。

“你晚上去拿黑寡妇的奶兜兜出来,就算你赢了。咋样?”刚新说。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么苛刻的条件,马生娃肯定不敢去。

玉喜说刚新主意好。

为了一箱奎屯大曲,马生娃惦记上黑寡妇了。

打赌的第三天夜里,马生娃咬咬牙翻墙进了黑寡妇家。屋里,黑寡妇脱掉衣服正准备睡觉,见生娃杵在炕边,吓得捂着胸口尖叫起来。

黑寡妇家四周没人家,任她怎么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索性她不再喊,而是操起枕下一把剪刀朝马生娃刺去。马生娃没想到桂花会拿剪刀刺他,吓得抱头鼠窜。

黑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厨房摸了把菜刀,赤身穿着裤衩背心直接追出去,嘴里大声叫骂着。马生娃被撵得没处藏没处躲的,只好往家里跑。黑寡妇没客气,直接追到马生娃的家里。

夜深人静,黑寡妇这么一咋呼,扎玛纳斯整村人被吵醒了。大家听明白怎么回事,出屋看热闹。

正赶上农历十五,月亮明晃晃的。

马生娃如丧家之犬。黑寡妇不依不饶,把这么多年受的怨气全撒到马生娃身上,也趁机在村里出口恶气,嘴里骂着马生娃,也捎带着村里人。

桂花睡下被狗叫声吵醒,再细听是黑寡妇骂马生娃。听见院里嘈杂的脚步声,她穿衣下了炕。

黑寡妇跟在马生娃后面进了院,马生娃吓得没了主意,直接往屋里钻。进了厨房,把自己装进一条麻袋里蹲在墙角。

黑寡妇抬脚踹房门,正赶上桂花从里面拉门。她踹空了脚,直接撞在桂花身上,手里的菜刀“哐啷”一声落在门边。

桂花被撞蒙了。

发了疯的黑寡妇站稳脚跟,弯腰去捡菜刀。

桂花反应过来,拦腰抱住黑寡妇。“慧秋,我是桂花,有话好好说,你拿把刀干吗?”她大声说。

起先,黑寡妇以为桂花是马生娃,这会儿,听出是桂花的声音,她一下哭了出来。“马生娃就是个流氓、畜牲,他欺负我,我今儿非砍死他不可。”她哭嚎着嚷道。

此时,桂花顾不得气马生娃,一个劲地安抚黑寡妇。“不值得,你砍死他,你也没命了,划得着吗?”桂花说。

黑寡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说道:“我正好不想活了,正好拉着马生娃垫背。”

桂花说了一火车的好话。黑寡妇根本听不进去,越发哭闹起来。

院里院外围满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麦兜和立伟在里屋吓得“哇哇”直哭。

这会儿,马生娃当了缩头乌龟,让桂花收烂摊子。桂花着实没了法,她扑通给黑寡妇跪下。“慧秋,看在平日里我许桂花待你不错的份上,求你别闹了,我替马生娃赔你二百块钱,成不?”她哀求道。

桂花下了跪,黑寡妇心也软了。她还是念及桂花情份的,在扎玛纳斯村,就桂花还敢跟她搭句话。“这次,我看在你桂花的面子上,不闹了,但是,他马生娃再敢到我屋里去干龌龊事,别怪我不给你桂花面子。”黑寡妇说。她也是就坡下驴,事情总要收场,不是吗?

秋后,桂花卖了粮,给黑寡妇二百块钱赔偿。当时,她手里根本没钱。

黑寡妇没客气,收了桂花的钱。

这件事,桂花嘴里就像嚼过一只苍蝇似的,恶心的她不行。

桂花恨马生娃,对黑寡妇也是满腹怨气。打那以后,她再不搭理黑寡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活该黑寡妇活成这样。”桂花想。

其实,黑寡妇有什么错?有些事跟对方错不错没关系,而是,跟自己的利益有关。


十五


扎玛纳斯村老老少少都聚到了村委会。他们等着杨爱民来合闸通电。这是件高兴事,全村的事,家家户户早就盼着这天。

马生娃抱着军棉大衣,不停地跳脚。脚趾头冻得生疼,猫咬似的。

天气没风,干冷干冷的。

桂花裹着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五官。

村委会院里的雪没来得及打扫。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

扎玛纳斯到处白茫茫的。雪特别得净,耀着眼的白。空气冷得见缝就钻。桂花口里喝了凉气,呛得咳嗽了两下。

除了人,地上见不到会跑路的。会飞的只有麻雀,要么墙头,要么树枝,三三两两的。

“来了,来了。”有人忽然喊道。

人群跟着骚动起来。

三辆车一前一后开进院,然后,徐徐停下。

村民忽啦啦朝车跟前涌过去。桂花裹挟在里面,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吗?

前面两辆车桂花没见过,下来的人也不认识。后面那辆白色皮卡车,桂花熟悉,那是电力施工队的车。桂花随着拥挤的人群慢慢向前移。她看见李勇,他身上背了工器具包。他是电网建设工程队的工程安全质量监督技术员,经常和杨爱民在一起,桂花认识。

桂花没见到杨爱民,她的眸子略有暗淡。桂花使劲抽了抽鼻子,腮上的肌肉松驰下来。

她是想见杨爱民的,带着一点不地道的想法。这是她的秘密。

杨爱民和桂花是在桂花家遇见的。农网建设施工的低压线路经过桂花家院子,杨爱民代表施工队找马生娃协调线路廊道的事。

杨爱民性格深沉稳重,三十出头岁,一米八五的个子,身板挺拔结实,国字形的脸上总是带着亲和力的微笑,黝黑健康的皮肤,浓眉大眼,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是马生娃家吗?”杨爱民和小李推开院门问道。

正在低头喂鸡的桂花抬起头应了一声。

片刻功夫,桂花和杨爱民两人同时愣住了,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

杨爱民一脸惊讶,眼睛圆亮,继而那道亮光变成一道线。嘴巴张成“O”型,然后,轻轻合上。他惊讶转为惊喜。

桂花端着鸡食有些慌乱,脸涨地通红,嘴角抽动两下,眼神飘忽不盯地盯着杨爱民左前方的院墙。她不敢正视杨爱民。

遇到桂花,杨爱民格外惊喜。“啊,是你,许桂花,多年不见。”杨爱民热情地跟桂花打招呼。

桂花垂着眼睑,白净的耳廓通红,耳垂像烧红的烙铁。她没有接杨爱民的问话,而是用手抓了把鸡食撒向鸡群。她的手分明在颤,脚底也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软软的。

杨爱民看出桂花的尴尬、紧张以及惊慌失措。“这是你家?”他明知故问。为了缓和气氛,杨爱民没话找话。他当然看出这是桂花的家。

桂花微微抬了抬头。她垂着眼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杨爱民。

“我在你们村上工作快十几天了,咋从来没见过你?你喜欢搞隐身啊。”杨爱民笑哈哈地说。

桂花始终没有正眼去看杨爱民,她声音很低地说:“我……,没见。”桂花语无伦词,声调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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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旁边的李勇,见此情景乐了。“队长,你们认识?这下好了,不用担心问题解决不了了,大家都是老熟人,大姐肯定支持我们的工作。”他在一旁插话说。

“我们是高中同学,许桂花。”杨爱民介绍桂花给小李,接着又介绍小李:“这是我们电网建设施工队的李勇,叫他小李好了。”

李勇微微弯下腰。“许大姐好。”他对桂花说。y

桂花慌乱地看了李勇一眼,生硬地答道:“噢。你也好。”

“你过得还好吧?”杨爱民问。

“还好。”

“这是你的家?”

“嗯。”

“你和马生娃是一家?”

“嗯。”

“他人呢?我们想找他谈谈线路廊道的事。”

听杨爱民说到马生娃,桂花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他不在家……”她谎乱地说。

“噢。”杨爱民停顿片刻,又道:“桂花,那我就给你说吧。”

桂花满脸狐疑地问:“啥事?”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提到马生娃。桂花的脑子全乱了,她心里特别不希望杨爱民知道马生娃这个人的存在。。

“那咱们就长话短说,今年我们要给你们无电村通电,我们施工队线路廊道要经过你家,可能有一基电杆要栽到你家院墙跟前,根据你们村新农村建设房屋整体布局和规划,考虑到你们村的整体利益,我们的线路廊道只能这样架设,目前这根电杆电在你家院墙里面,你们的新局规划后它就在你们村的主街路边,你家门前是你村的主街道。”杨爱民指着院外说。

桂花听了个大概,对杨爱民提到的新名词虽她第一次听说,但是她能明白要做什么。扎玛纳斯这个偏远的连鸟都不来的地方要通电,桂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是给扎玛纳斯通电?”她红着脸又问了一句。桂花实在不相信扎玛纳斯会通电。

“大姐,再过半年,你们这里就要通电了,你们再不用点煤油灯啦了。”小李给桂花介绍,接着他又惊奇地问道:“这事你不知道?”

桂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桂花,过上一阵子,我们电网建设施工队要给全村每家每户架进户线,这件事村委会没通知你?你没有去村委会登记?”杨爱民问桂花。

在杨爱民的追问下,桂花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我,我不知道这些事。”她摇头说。

桂花的心里就像打翻的五味品,各种滋味全涌了上来。看看杨爱民的自信、阳光和帅气,再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还有那个让她无法提及的丈夫马生娃,让桂花在杨爱民面前,感到卑微和无地自容。

杨爱民看出桂花的窘迫,为了打消桂花的顾虑。他嘿嘿笑着说:“桂花,这个么多年你躲在这里呢,我和叶子经常谈到你,叶子到处打听你,找你找了很长时间。现在好了,我替她找到了,叶子知道一定特别高兴。你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么漂亮。”杨爱民咧嘴憨憨地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格外得亮。。

桂花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回道:“说啥呢,农村妇女,那来得漂亮。”桂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和叶子,你和叶子经常见面?你见过她?她现在怎么样?”

杨爱民笑着说:“叶子,我和叶子是几乎天天见,她现在可是我的直接领导。”

“噢。叶子真好,都当官了。”

“你别当真,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她是我老婆,我们俩还有个一个女儿叫杨叶,今年三岁。叶子是我家的领导,她现在和我一个单位,在营业大厅负责收电费,工作挺忙。”杨爱民赶忙解释。

桂花的脸慢慢向下沉。“你刚才说,要在我家院里栽一根电杆,是吧?可以,你们栽吧。”桂花突然转变话题,不再跟杨爱民扯家事。

“是的,按照我们的规划和你们村新农村建设的长远规划,直行的输电线路必须走你家院子,后期你们农村安居工程统一建设,你们门前就是一条路,是你们村的主街道,电杆就在路边,不是在你家院子,现在,暂时在你院子,后期的规划,你家的房屋会往后移。线路廊道经过你家院子,在你们院子里立一根电杆架低压线路,放心,不会影响你们家生活,非常安全,基本位置就在靠墙角那边。”杨爱民解释。

“不用商量,给我们送电,挺好的事。栽吧。我没啥意见,不就是根电杆嘛。”桂花淡淡地说。

桂花同意在院墙外栽电杆,出乎李勇意外。先前,听村支书说,马生娃是个赖瓜子,难缠的很。来之前,杨爱民和他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大姐,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咋这么好说话,如果村民都像你这么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容易多了。”李勇眉开眼笑地夸赞道。他又扭头对杨爱民说:“杨队,许姐真是支持我们的工作,给我们在村里开展工作起了带头作用,嗨,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们同学的情份深。”

杨爱民笑着说“是这样。”

桂花脸色却变得难看。她取来搁在旁边架子车上的扫把。高粱头扎成的扫把己经秃得剩下枝杆。桂花地话不说,弯腰扫脚边的地。一股尘土在他们面前飘荡。

杨爱民和李勇一时陷入尴尬的局面,他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现在知道你在扎玛纳斯,我会带叶子来看你,这么多年,叶子她是特别想你的。”杨爱民找了一个他和桂花都熟悉的话题。

桂花头也没抬,冷冷地说:“噢。嗯。哦。别来,这里不适合她。”

“有啥不适合的,你们可是最好的姐妹。”杨爱民强调。

桂花扫地的手停顿了一下,说:“算了吧,都是些老黄历了。”说完,她又开始扫地,而且特别用力地扫,扫帚划的地面“哧哧”响。

杨爱民和小李面面相觑。

无奈,杨爱民只能跟桂花打了招呼,离开桂花家。


十六


扎玛纳斯要通电。这么大的事桂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整天闷头忙着家里地里,锅上锅下以及娃们吃喝拉撒的事,根本没心思在意别的事。

桂花去田里劳动时,见过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测量。她想反正和她无关,也不打听。

桂花心里又乱又苦,她每天忙得停不下来,像全身上了发条,神经绷得紧绷绷的,目的是为俩孩子过得能好些,再就是希望能在忙碌中忘记那些糟心事。

马生娃整天吊拉着裤裆,喝得前伏后仰,从东家窜到西家,醉了倒那儿睡那。邻居尕子媳妇给桂花说:“桂花,生娃喝成那怂样,勺不拉几抱着树啃,真够恶心的,他是把树当女人了,你可真要管管啦,再不管,我估计再过两年他这条命也让他糟蹋没了。”

“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你真想救他,就麻烦你给他爹娘说说吧。我,我真管不了……,我,也没办法。”桂花无奈地摇摇头,眼圈发红。“要不……,由他去吧,只要他高兴,不作践我和孩子,不作践这个破家,他爱咋地就咋地。我有教育我两个孩子的义务,咋能有权利教育他?只有他父母有这个权利。他愿意去喝就去喝,喝死算了,清静。”她平淡的声调在最后的时候狠狠地咬了两个字“清静”,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字带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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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你有什么难处就给我说,我能帮你就帮你,别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搁心里,这样会闷出病来。”尕子媳妇同情地说。

“我没什么事,我还行。”

“家里缺什么,只管到我家来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你忙不过来,就让麦兜和立伟到我家来,让他们和我家那大小子一起,我全侍候了。”

“谢了,大姐,我还行,如果忙不过来,我就来找你。我先回家了,孩子还等着要吃饭。”桂花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子蹒跚着挪动肿胀的双脚。

“哎,多好的女人,真让生娃这鳖犊子糟蹋啦了。”尕子媳妇在后面轻声惋惜,望着桂花的背影摇头叹息。

桂花的泪像决堤的河水,不停地从眼眶往外涌。桂花为自己的命运叫屈,摊了马生娃这么一个没心没肺胡作非为的丈夫,她所受的痛苦没有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她没办法,也没能力去改变这一切。桂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俩娃的母亲,既然生下他们,再苦再难也要担起做母亲的责任。她不能为了自己,丢下俩娃不管不顾,桂花做不到。跟绝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她们宁愿自己受罪也要让孩子幸福。

街坊邻居实在看不下去生娃的德行,有人对桂花说:“生娃就这么个怂样子,还跟他有啥过头?你咋不给他离婚?现在这年月哪里见过他这样的怂种,这么糟蹋自己的老婆孩子。别跟着他,跟他离婚,这生娃什么玩意,是个男人就比他强”

“我现在都这个年纪了,又是俩娃的妈,离了能再找谁呀?谁还敢要呀?弄不好孩子还受罪,我这样挺好,起码俩娃是亲爹。”桂花苦笑着说。

“你看你桂花,也就三十岁吧,在城里头,你这个年纪人家刚结婚,有的还没结婚哩。”

“咋能跟人家城里人比,人家过得日子,我想也不敢想,人跟人不一样,命跟命不一样。”

“可你也不能这么委屈你自己,生娃也太不是东西,你和他过,就让他这么乱作,把你不当人,欺负死你,你自己看看,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刚来我们村上的时候,啧啧,那个水灵,那个漂亮,比那芍药花还好看,我们村上的男人眼馋,女人可都是忌疾羡慕,别说我们扎玛纳斯村,就是整个喀斯哈英乡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媳妇,你咋就不长眼嫁了生娃。嫁人要打听一下生娃的人品,生娃爹妈的为人和家教,真是有好妻无好夫,赖汉找个小娇妻,真不公平。”

桂花无奈地摇头说:“孩子可怜,我不能丢下他们。”

“把孩子带上。现在反正也跟没男人似的,生娃就是混混,照我们看,他不把你作践死他是不会罢休。”

“我把孩子带走,生娃会杀了我,即使生娃同意,他爹妈她不会同意,男孩子可是他们家的面子,不会让我带走。哎,孩子还小,我能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只要两个孩子健康长大比什么都要紧。”

每每听到这些话,桂花就会找个没人看得见听得着的地方号啕大哭一场,渲泄积压在内心的委屈。

桂花曾想离开这个家,想过上百次。她梦寐过无数次爱情的甜蜜,这是她的梦想,在梦里有过,梦醒后现实确有这么残酷。桂花感觉真地好累,每次躺下睡着她再也不想睁开眼睛,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会好了。

桂花和叶子上高中时,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桂花和杨爱民是同桌,和叶子一前一后坐。下课,她就和叶子躲进学校前面蔷薇花下的一块空地坐着说悄悄话,一块泡泡糖分两半,一个洋芋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吃罢再去上课。两人之间没有秘密,叶子对桂花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你和别人好不许丢下我,不然,我会没魂的。”

桂花也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两人学习成绩都不错,老师对她们俩说:论你们俩的成绩,考试发挥正常,考大学一点没问题。你们俩考上大学,就等于跳出了农村,就有了商品粮户口,同时也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农村孩子,要改变命运,考学是最直接的途径,你们可要努力,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关乎你们一生的命运。

桂花和叶子的物理学得特别好,参加地区比赛两人夺得冠亚军,两人都喜欢电学,像男孩子一样捣鼓电路,做实验的时候,别人还没做完一个实验,她俩己经把一个实验做完又去做另外一个实验。两人高考完后填志愿的时候,全在志愿表上填上了电力系统及其自动化专业。

叶子的通知书来了,她骑自行车老远跑到桂花家去找桂花,连续去了几次,没见到桂花。她给桂花留话,桂花也不回。问桂花家里的人,家里的人支支吾吾不肯说,临开学也没见到桂花。

那是1990年。十年有余,叶子没有桂花一点音讯。

送走了杨爱民和李勇,桂花的心变得十分焦躁。她太不想让杨爱民和叶子知道她现在过得如此落魄和窘迫。

桂花挺想念叶子的。经常会想起叶子圆嘟嘟的脸,还有那微翘的小嘴巴和短短的下颌。叶子长得像个洋娃娃。她真想告诉叶子,这么多年她不跟叶子联系的愿因。可是,她又拒绝想见叶子的念头,她和叶子不可能再回到以前成为无话不说的闺密。至少桂花知道,她和叶子之间有了差距,有了障碍,她们没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她们在生活上是两个不同层次的人。她不想知道叶子的生活,生活中的人和事。叶子比她幸福,比她过得好这是事实,而她桂花是自卑的、可怜的、落魄的。

 

十七


屋外狂风大作,屋顶遮雨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房门“哐当哐当”忽高忽地发出剌耳的声音。桂花躺在炕上睡不着,脑子里一直闪着叶子的影子,想着叶子的幸福,她虽然没见叶子,但是她能从杨爱民的神态中看到叶子的快乐和幸福。

“妈妈,我怕,我想睡在你炕上。”黑暗中麦兜披散着头站在桂花炕前。

“上来吧,跟妈一起睡。”桂花坐起来,把麦兜拉上炕。她把麦兜搂在怀里。

“妈妈,风好大,不会把房子刮跑吧。”

“不会的,有妈妈在呢,妈妈会保护麦兜和立伟的。”

“妈妈,弟弟睡着了,睡得跟小猪样。”麦兜皱着鼻子咧开豁牙的嘴巴开心地说。“我睡不着,我怕大风把我家房顶刮跑,我们和弟弟就没地方住了。妈妈你怕不怕?”

“不怕。”桂花鼻子酸酸的。

“妈妈抱着我真暖和,爸爸会不会回来呀?”

“不知道。”

麦兜搂着桂花的脖子低声说:“我不想让他回来。”

“别瞎说,快睡吧。”

“我不想睡,我跟妈妈说会话好吗?”麦兜在黑暗中仰起头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央求道。

“好。妈妈就和麦兜说会儿话。”桂花抚摸着麦兜的头发,嘴唇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

“妈妈,丽娜说她们家马上不用再点煤油灯了,她家要装电灯,很亮很的那种,她爸爸买回来好多灯泡。丽娜还说,她爸爸还要买台电视,买个最大的。她爸爸在县城的家电城己经看好了,一通电家电城的人就来给他们家装电视。她还说,到时候请我到她家看电视。丽娜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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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娜还说什么啦?”桂花轻声问麦兜。

麦兜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说道:“妈妈,我们家拉电吗?”

桂花抚摸着麦兜的头说:“我们家拉电呀,也让麦兜在明亮的电灯下写作业,看得清,多好!我们家麦兜成绩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给妈妈考上一个好大学。”

“可我们家没钱,咋装电?”麦兜嘟噜着小嘴不高兴地说。

“有的,麦兜不管,有妈妈,麦兜还不相信妈妈呀?”

“嗯。相信。”麦兜使劲点了点头。

桂花的泪从眼角滑下来,大滴大滴的淌进嘴里又苦又咸。

麦兜既聪明又懂事,九岁的小姑娘会帮桂花做很多事,帮桂花带小宝玩,还能做饭洗衣喂猪喂鸡,家务活样样做的地道,学习又十分努力,成绩总是全班第一,不让桂花操心。

“妈妈,你怎么哭了?没有钱,我们家可以不要电,等我长大了,我挣钱给咱们家拉电,再给你买台那么大的电视,再不让妈妈下地干活。”麦兜的手摸到桂花湿漉漉的枕头。

“没有,妈妈眼里飞进一只小虫子。”

“我帮您吹一下。”

“没事,你睡吧。”


十八


杨爱民跟叶子谈起桂花。

叶子激动的一双小眼睛睁得溜圆,她缠着杨爱民给她讲桂花的事。

杨爱民挠着脑壳不知道该给叶子咋说。她从村支书那里打听到桂花的日子过得很不好,这一点,他也亲眼见桂花家的生活景况。

“老公,你是怎么见到桂花的?你给我讲讲她现在怎么样了?你告诉她说我想她了没有?”叶子拉着杨爱民的手一边晃一边央求:“说说嘛,我真想她,真想知道她这么多年都在干啥,十几年了,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没他一点点音讯。”

“哎呀,让我怎样给你说她的情况呢?咋说呢?”

“明天,就明天,我要去见她。”叶子迫不及待地说,“上学的时候,我和桂花最好啦,这个你是知道的,你还说我俩是两个离不开。”

“老婆,别着急,你的一个问题我还没回答,你接着又一个问题,你得让我帮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决。你明天去见桂花,班不上啦?”

“我请假,哦,不行,明天是收费最后一天,我们营业大厅要扎账。”

“我觉得吧,你还是先不要见她,后面再说……”

“为什么?”叶子不解地问,接着,她清了清嗓子,故作一本正经地连声发问道:“是不是旧情复发啦?是不是要对桂花图谋不轨?好好给本宫如实招来。”

“报告皇娘娘,小的不敢,小得只侍候叶主子一人,决不敢有二主,若有二心推到午门斩首。”

“呸呸,又开始胡说了,刚才的话收回去,老实把桂花的情况给我禀报上来。”

“那我就老实说了,你不许哭鼻子。”

“不哭,我哪有那么脆弱。”叶子撇撇嘴说。

“桂花过得很不好,听村支书说她丈夫有点问题,人不着调……,还听说喝酒经常闹事还打她……”杨爱民断断续续地说:

叶子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不由替桂花落下泪来。“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地说。

杨爱民心疼地说:“不想给你说,就是怕你伤心,看看,是不是这样?我还是不知你说了。”

叶子不依。她边掉泪边摇着杨爱民的胳膊催促:“快说说嘛,桂花过得咋这样,她太苦啦,太可怜了。爱民,我们要帮帮她,一定要帮帮她。”

杨爱民把叶子搂在怀里,他安慰道:“你别着急啊,我们帮她是一定的,可我们要先了解情况,才能决定。桂花的自尊心那么强,万一她不接受,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我要去见见她,我就想不明白,当年她考的成绩比我还高六分,她怎么就没去上学?怎么就没录取呢?我俩志愿一块填的,一模一样的。对了,老公,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在班主任那里偷看了她的志愿,才和我们填的一个专业和学校,是不?”

“好了,好了,咱再不说了,累了一天,弄饭吃,桂花的事,咱们了解情况以后,好好合计再帮她。这个休息日,我们到妈那儿把咱宝贝女儿接上,我带你们到桂花家去。这会儿,你休息,我做饭。今天晚上,我们俩都还要加班。你们营业大厅改成电脑收费,你们的用户信息录完没有?”

“用户太多,信息量又那么大,一边收费一边要录信息,我们整个营业班连轴转,班上的小吴己经连着一星期晚饭都没吃,加班录客户信息,还有五天时间,又要收下月电费,我们要在收费前完成录入并审核上传完所有信息,客户电表上月的走码要一个一个地查,挺麻烦……。”

“工作任务重,你得注意休息,别累坏身体。”杨爱民说着起身往厨房去,到了厨房门口,他又嘱咐叶子:“啥也别想,好好休息休息,我做好饭叫你。”

“噢。”叶子点头应道。

杨爱民转身正想走,叶子又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着叶子。叶子正望着他。

“有事?”杨爱民问。

叶子想了想说:“要不,你明天回施工现场,走的时候,我给桂花带点东西,你捎给她”

“要带啥?”

“我还没想好。”

“那你好好想想,你给桂花带点啥,明天上午,我们施工队在她院子施工。我顺路带给她。”

“啊,咱们的线路廊道占了她家的地?桂花没为难你们吧?”

“没,一点也没,非常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就是桂花,她上学时就豁达,从不跟人计较。”

“嗯。”

“你们施工队要在扎玛纳村村待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计划是在今年内必面通电。工作难度特别大,大部分的村民都特别支持我们的工作,但还有个别村民有点难度,还要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我们施工队线路廊道不走他们家,他们也来找,问我们为什么不走他们家,走了别人家,有时线路廊道通过的村民家里,就反问我们,为什么走他家而不走某某家,很有意思,就要靠我们做宣传,还要做工作。”杨爱民摇着头无奈地说。

“解决无电村送电工程,这么好的机会和政策,村民应该大力支持,村委会提前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这是利民的大好机遇。你们施工任务重时间紧,时间能耗得起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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