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上)

CPXS 042


以下内容摘录


目录


楔子


零壹

总技师冒险南下

小女生拨动心肠

 

01

哭笑不得环保案

旧事新愁石料山

 

零贰

实业家同气相求

担大义衔命迁厂

 

02

宁总裁欲擒故纵

陆老板遇冷拆招

 

零叁

为抗日溯江而上

避水匪负重闖灘

 

03

尘肺人虐鲤诉求

宝厂长轮椅吐槽

 

零肆

梨子湾融情融义

六连炸屡毁屡修

 

况味 04

女市长异地施压

李才寿高调圆场

 

底色 零伍

衣上征尘杂酒痕

伉俪牵手雾重庆

 

况味 05

丰池园对峙相持

面对面直抒心机

 

底色 零陆

送国躯不惜一跪

保军需西楚咽喉

 

况味 06

陆老板满腹疑虑

王教授顺势开心

 

底色 零柒

战后抢占技高点

踏雪煮茶鲇鱼墩

 

况味 07

为声誉怎甘下风

借酒劲不输愤青

 

底色 零捌

泰晤士报假新闻

北黄碼頭真恶斗

 

况味 08

都死磕混水摸鱼

不得已父子相撑

 

底色 零玖

窑火重温长江水

风物有宜待人归

 

 

况味 09

小梅分享接风酒

张若体恤焦虑心

 

底色 壹拾

金圆券贬值断资

空支票巧避潰兵

 

 

况味 10

过罢小年上山南

围着篝火跳锅庄

 

底色 壹拾壹

水泥王赴港招贤

永固人江中捞月

 

 

况味 11

乱方寸皆因父骂

护芳容另有隐情

 

底色 壹拾贰

献圖纸命名窑型

赎私股保全永固

 

况味 12

三个婚宴巧碰头

醉翁之意不在酒

 

底色 壹拾叁

宝雯女情感受挫

王鸿舟心怀热忱

 

况味 13

男人飙歌云芳痴

陆丰力挺尘肺人

 

底色 壹拾肆  

表真心作茧自缚

保生产土法上马

 

况味 14

灰房间翻出凭证

中控室促膝深谈

 

底色 壹拾伍

窑上提炼操作法

临危不惧有担当

 

况味 15

开年大戏遇雾霾

风韵犹存是云芳

 

底色 壹拾陆

求生路盯上荆山

谋发展强力兼并

 

况味 16

男女情探山中寺

非常事撞非常心

 

底色 壹拾柒

有心捐建永固堂

无意留下一块碑

 

况味 17

女市长冷语讥人

宁姑娘任性斥父

 

底色 壹拾捌

宝厂长临危受命

签字权限时可怜

 

况味 18

百般意积怨表白

一巡茶喝顺情怀

 

底色 壹拾玖

飛鸿一票开思路

引入外资歌一曲

 

况味 19

宝厂长定格荆山

永固人重拾遗珍

 

底色 贰拾

抱屈追寻射线罐

转身多添一层堵

 

况味20

心无旁何忌返厂

羞表达风燕分飞

 

底色 贰拾壹

蹲墙脚家常便饭

跑项目寒噤尿急

 

况味 21

董事会亮出金铐

赔偿案慷慨陈词

 

底色 贰拾贰

守得云开见批文

难以割舍摸窑皮

 

况味 22

独董身份受质疑

微信段子有温度

 

底色 贰拾叁

功勋窑去留争锋

彼岸人寻址觅道

 

况味 23

发布会别开生面

永丰池收获秘笈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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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本来是喜庆热闹,大地却陷入悲鸣。

一切都来不及,连开会和调动资源都觉得来不及。

是在初二的晚上,通过这个电话:

“宁江总,深夜打扰了。”

“还没睡。”

“我是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副指挥长海兰,你的老熟人。”

“我听出来了,海市长。”

“副的,注意此处不要省略一个字。”

“城市不一样呀,升职了。”

“我们都是执行者,来大事了。”

“请下命令吧,执行是天职。”

“不要随口应哦。”

“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好,看你的了!”

貌似几分轻松的口气,一个沉重的命令迅捷下达。

照习惯,永固的工厂仍在运转。管理层也按应急要求激活。这一切都不必宁江操心,只需要发号施令。

既使如此,难以预料。

只有空荡荡的街巷、呼啸而过的风声。

永固水泥总裁宁江,一家三代,五口人,结果困在三处。


张若进北黄,就听说要封城,再想回武汉来不及了。两边都有她的房子,可是都不能去。她被堵在石灰窑半山坡上的院子,与公益有关的“清晨小屋”,院内还留有9名老人。张若是来接老爷子过年的,前脚进后脚就退不出去了。既使自己退也不行呀,总不能老爷子独自关在这里吧!他好像感觉到什么,霸道、多疑,不准外人进入他的房间,什么物品都只准放在房门口。然后他自己把门开个缝,用手转移进去……里边,他将一床棉絮扯开,让女儿一条一条贴到向外的窗户上,封条一样,将窗户缝、门缝隙贴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都不肯留。每次开门关门,他都要吐词不清地催促女儿,重新塞上,如果慢点,他就不高兴。张若不得不向宁江抱怨:“真要耐心啊!”

宁江不忍心地说: “你忍着待他,把年过好,把年过好。”

张若怼一句: “我还不知道?!”

“这个弄的,年饭也吃不成。”

“你们不是吃了吗?”

“没团圆呀。”

“圆了圆了,我们通过视频。”

宁江又问:“这两天老爷子好点吧?”

张若迟疑一下,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总是紧张兮兮。”

“他是怕。”

“怕!看到全副武装,又是口罩,又是防护镜,不停的消毒,就怕。”

“你只有再耐点心。”

“我都没有脾气了。”

宁江忽然涌出一种无常感:“让你为难了,你要注意身体。”

张若反倒安慰宁江:“你还好吧?你的风险大。这个病毒凶险,你一定要小心防范。”

“反正回不去了,隔离观察14天。”

“好在儿子有小梅照看。”

“你不用担心,有事他们会打电话的。”

“还好有手机。”

“他们俩难得在一起,正好增进感情。”

 

“宁先生吗?我们是小区门卫。”

“有什么事?”

“你的儿子要强行出去,我们拦不住,给你打电话。”

“哦,我不在家。他姐姐在。”

“就是姐姐要告诉你的,让她说。”

这是宁小梅的声音:“爸,小指甲要去找你,拦不住,你快回来。”

“我现在回不去,你俩老实呆着。”

难得姐弟间如此相处。宁小梅比小指甲大20岁呢,而且特别喜欢这个“不速之弟”。

在自己家里,两个孩子单独过夜。小梅30,因为没有结婚,仍然被看作孩子。她在国外日常都是这样的呀,没觉奇怪,一直很淡定,小指甲也不哭不闹。但姐弟俩几夜睡不好,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而是心理的对比:窗外面出奇的静,手机里却惊鸿一片。

恍惚间,虎头虎脑的小指甲站在面前,宁江大吃一惊:

“怎么你还是跑出来了?!”

“我在视频里呀。”

意识到自己生出错觉,回过神,宁江掩饰问:

“我说话你们听得见吗?”

“听见了。”

宁江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儿子说:

“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要我围着他转?”

“特殊时期你不要这样说嘛。”

“你说小指甲呀,他一个劲闹着要找你们,说你们不要他了!”

“你做什么的呢,你难道还不懂吗?”

“我懂,懂。但是我也不明白你这般年纪了,管着几万人的大总裁,用得着扔下我们吗?”

“儿子,你听我说,老实呆着哪里都不要去,见不到我,还会被隔离。听话,听姐姐的。好不好?”

没曾想女儿为此怼父,表现不逊。

“凭什么让我照护弟弟?你们为了表现自己,把未成年儿子交给他人照抚,是侵犯人权,我要去投诉你!”

恐怕富有想象力的人,也无法想象。父女俩的争执几乎崩溃。

“他是你的弟弟,你爱他。”

作为宁小梅,是想以这种方式阻止宁江往外冲,也有点抓住机会任性,挥洒陈年旧怨。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有人敲门千万别开。”

“快递放到门口。”

“吃的冰箱里都有,牛奶喝完茶几下有。”

“还有,狗粮在卫生间洗衣机旁边。”

“知道了。我不跟你说了,我有个国外视频进来。”

“谁呀?”宁江随口一问。

“管那多干什么。”宁小梅吃了枪药似的。

“不要瞎说。”

“我能说什么?一个幽灵……”

宁小梅突然又说一句:“反正,你要保护好自己!”

弄得个大总裁大男人还要央求小子:“儿子,你要听话,好好的!”

“爸爸,别抽烟。”

“喝点酒杀毒!”

视频中小指甲扯着嗓子说。

宁江叫儿子不用那么大声音。

小指甲认真地说:“爸爸,我怕你离得远,听不见。”

宁江冲动地想要抱紧小指甲的身体,感受到小小身体传递的能量,也是认真地说:“我听得见,听得见。”

 

中途的这个高速公路服务区,被紧急征用。

临时机构的全称很长,叫做“疫情期危险废弃物封闭转运处置战时指挥部”,军事化操控,战疫的“硬核”。

情急之下,宁江只是做了一件必须做的事情。结果,把自己置于了窘地。

余下的,只能是隔离。

车队在那头,隔离在这头。每一个环节都有人值守,一切那么严谨、机械从流。

就近下沉,东区执总吴晓东在车队,陆小风在工业园窑上,都是年轻人。

吴晓东来回奔波,每天按命令前往,指定的医院不一样,且多在市区内。总是早早起床,检查队员的防护服,确保穿戴正确,驾驶先导车在前探路,事先了解每一处拐弯,每一处路口是否有阻碍物,在确保万无一失后,带领医废车通行。停靠时,要用杀毒器具完成车辆消杀。处理中,要搬运医废桶,为队员们全身消毒,清扫处置现场和回收消杀器具。收纳转运的人员不得休息、没人替換。

此刻的车队已经出发,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处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回武汉算市外,回北黄也算进城,当中还隔着一截鄂州,无论过哪一道关卡,都要被隔离14天,弄不好还要二次隔离。有人试过,宁江也探过,特别通行证又咋样,社区更严防死守,再说还要顾及自己的家人呀!

隔离才是硬道理。退出了前线,进入隔离带。

在这荒郊,看大地色,听原野声。

这些年,要不在飞机上,要不在大楼里,或者是水泥森林,或者是前呼后拥,很少见到这么冷白,这么广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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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难得一见,豁然开朗,却让人有一种焦虑感。

下意识排遣。宁江俯身,抓起地上铺盖的白雪,捧上手,捏成团,展臂掷出老远,挤成一个,投掷一个,各个方向,折腾一番,才觉得情绪放松点,身体也觉得暖和起来。头发梢、额眉前、睫毛上,都挂着冰晶,几近泫然泪下。

清早又飘过雪,不久停了。本来的寒气,被钻出来的光线拨散。

江南的冬天,一出太阳,就跟春天似的。裹着外套内穿毛衣,身上就有些燥热。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年是个怪兽,要炸鞭炮驱赶……”

宁江已经不太熟悉,对话者是自己的内心。

手机又振动起来,是王奔腾的电话。宁江接通,话筒里传来音乐的声音。宁江:“说,有啥指示?”

却是季春玲,呵呵地笑了几声,说: “是我们家老王,非要让我问问你,怎么样,有点感觉没有?”

宁江说: “他在边上?”

季春玲说: “在。问你呢,快说。”话筒里是两个人的声音。

“宁大总裁,让你冲锋陷阵了!”

“莫这样说,谁来都一样。”

“你没有孤军奋战。”

“我是难得清静。”

“有手机,清静不了。最好你把手机关它。”

“那可不行,那成了瞎子了。”

“是呀,大总裁要挥斥方遒。”

“哪有你大咖本事,字行天下!”

“莫恭维了。说真的,正好请你审读百年故事。”

……

这么安静。这么清闲。好久没有这般了。

雪地看上去高冷,阳光投射也灼然。宁江好似闲庭信步,走走停停,翻看着手机屏幕。

现在这个屏幕上,会冒出很多故事,编的,没编的,带着底色的,或况味的……

 

零壹

 

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津浦线。

起脊的房顶,有窗。中间还有一个起脊顶,不是窗,而是嵌一个圆形的“蹦字表”。

圆球路灯,散发着昏黄的亮光,在白天的线条收敛时。

王鸿舟上了车,找到厢位,放下皮箱后开窗,头伸出去,与站台上的送行人叙别,说:“你们就放心吧,还不走。”他用眼神示意了旁边的站台。

那边有日本军人布岗封锁,卸下军火物资。

有一处军乐队在奏乐,迎接华北驻屯军。

宝民怀里抱着小女,身后站着小女的母亲,同事们称宝嫂。

王鸿舟逗孩子,说: “雯雯,握握手。”

小女孩乖巧地伸出柔软的手。

宝民自顾说:“你要不再好好想想,毕竟北洋厂对你不错,你说走就走,合不合适?”

王鸿舟说:“我已经坐上车,你们不用劝了。倒是你们自己要小心行事。”

宝民说:“你那边的工作有着落吗?”

王鸿舟说:“我去意已决。”

宝民说:“好,知道你有办法的。”

王鸿舟说:“等我安定了,就招呼你们过来。毕竟沦陷区没意思。”

宝民说:“有事多联系,别忘了写信。”

王鸿舟说:“不是生离死别。”

宝嫂教女儿: “跟王叔叔说再见。”

火车拉了几声汽笛。

“快走吧,快走吧。”

不过是昨天,有一个酒会。唐山工程师协会的熟人,向日本人引荐了北洋细绵土厂的总技师。王鸿舟不知所以,但深明大义。当日本人开出优厚的物质条件,王鸿舟撕碎了引荐人递上的一张支票,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决定离开,不告而辞。

 

车轮动了,慢慢驶离站台。

旁边落座了一个小女子,装束像学生。王鸿舟看一眼,她连忙起身。“你可以坐的。” 王鸿舟说,间接表明了下铺的主人。

她礼貌地说:“谢谢。”

王鸿舟又观察了对面的铺位,一对夫妻,抱着吃奶水的孩子。孩子在哭闹,大人在埋怨,忘了这忘了那,传递着无法抑制的不安。

“小妹一个人?”王鸿舟问。

她没有回答。

1937年的时局,少见单独出行的女子。

“出去上学?”

“在天津上学。”她的声音很轻而敏感。

“那么是回家?”

“回镇江。”

“哪个学校的?”

“南开。”

王鸿舟明白了。前几日天津被炸,也炸了南开大学,已不是新闻。

单纯的女孩子,初始离开家庭,在动荡的年代,寄居于私立大学里,总让家长觉得放心些。可是……

她说,她后来说,她极度恐慌,那是自然的,想逃离又怕耽误学业。

女学生读大二,返校时才知日本人占了天津,校园遭炸毁,贴出布告:教育部决定北大、清华、南开合组长沙临时大学,即刻动迁。

赶去车站的路上也不容易,没有车辆代步,到处是炸毁的木头屋架和土石坑,盯着脚下,还要防范头上会突然掉下来砖头瓦块。车站买票的时候,窗口说三等四等停购了,站票要不要?要不就二等头等。她是一个学生,还没坐过卧铺,木在窗口,犹豫了一下。身后的人在催,她也没地方等,掏出钱,咬咬牙买了二等座。车开了还未摆脱恐慌,脸上挂着愁容。

王鸿舟没好问她的姓名,怕她更加无措。就叫她小妹。

“不,叫我女同学。”

“我们同过学?”王鸿舟回忆是否大意。

“没同过也叫同学。”

“好。”王鸿舟为她的小任性笑了。

简单交流,虽然说着官话,彼此也听出方音。她有些害羞,但并不冷淡,梳着两个分叉的短辫。南方小女生是柔美和大方的,王鸿舟觉得。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从小到大,总是一头短发,有些腼腆。听她说话,又带着一种韧劲。她的愿望就是发奋读书,走出小地方。

王鸿舟是崇明人,也算大老乡,聊了几句:

“你接着去长沙吗?”

“开学推迟到10月底。”

“有时间回家暂避。”

“收拾一下东西,再去。”

“你家里会让你去吗?”

“不去怎么可以,毕业不了呀。”这应该是她自己的态度。

王鸿舟又问:“刚熟悉天津,又走那么远,你不害怕?”

她先是说:“不知道。”又用含着水的眼睛说话,“有一点。”

王鸿舟也是在说给自己:“没关系的,经历过就好了。”

女同学点点头说:“嗯。”

王鸿舟说:“总要走上社会的。”

女同学相信地点点头。

王鸿舟其实不擅交际,特别对女子,还有男子主义。现刻的话却有点多,还想说什么,又吞下去了。

都有一种怅然,相同的境遇将他们拉近。

就有了想保护她的想法,倒显得局促不安,站起来,去爬上铺。

女同学赶紧说:“我在上铺的。”

王鸿舟说:“女生下铺吧。”

女同学说:“这不好吧?”

“没事的。”

“沾你的光了。”

王鸿舟放松一些,说:“哪有。上面通风。”

车厢闷热,才想起可以开窗。风吹了进来,却裹挟着某种杂质和气味。抱孩子的夫妻,觉得风大要求关窗。王鸿舟也觉得,似乎不应该享受清凉。这样上铺贴近壁棚,自然燥热,偶尔有蚊子“嗡嗡”,挥手驱去,又像是给自己扇风。回味着此次出走,是否草率,静不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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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鸿舟的父亲是农村学堂的秀才,生活清苦,一生教书,对家中孩子管教很严。王鸿舟自幼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锻炼体格,读书习字,任酷暑严寒,天天不得间断。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21岁从北洋大学矿冶系毕业,到江南水泥厂化验室工作,在完成本职之外,上大窑去学烧成,到磨机看熟料加工,由于聪明好学,深受前辈的器重。1929年王鸿舟通过官费留学考试,赴德国皇家水泥研究院进修,师从世界著名水泥化学家库尔教授……还在王鸿舟留学期间,上海的一位大实业家曾赴德造访库尔教授,请为他创建的上海水泥公司龙华工厂推荐总技师。那位实业家本来是要请洋人担任这一重任的,但出乎意料,库尔推荐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库尔向实业家介绍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王鸿舟,并不无调侃地说,如果王鸿舟这样的人才被别人请走,将对你的企业竞争不利。实业家以高薪相聘,王鸿舟以学业未就而婉言辞谢。由于学业出众,3年之后德国导师推荐他回到国内北洋厂,担任德国总技师的副手。后德国人任期届满,王鸿舟30而立,成为第一位中国水泥总技师。学业有成,仍只身单影,情绪难免作祟。家里边按习俗,老早就指派过一个女子,王鸿舟未曾动心,总有借口躲避。

奇怪的是,在这动荡的车厢里,却涌起一种心动,企待着某种浪漫。

 

一睁眼,起身下铺,拉开厢门,见女同学坐在车窗边晨读。王鸿舟礼貌一声:“好早。”

“早。”女同学没抬头。

“是不是我打鼾吵了你?”

“哪有。车子咣当咣当的。”俏皮地补一句,“我挺能睡的。”

王鸿舟洗漱过来,也翻开旁边的小凳坐下。心情都有些糟糕,搭讪有点笨:“你学工的?” 

他瞧见女同学手上封面展开的是《文学月刊》。

“数学。怎么啦?”

王鸿舟指着她手中的书,说:“学理工的喜欢文学书,文科生爱看报纸说新闻。”

“可能吧?”

“我也喜欢读茅盾、萧红。”

“我听见你的熟人叫你王总。”

“那是瞎叫,我只是个搞技术的。”

“你哪个学校毕业?”

王鸿舟没有直接回答,说:“我有个老师是你的同乡。”

“叫什么?”

“茅以升。”

“我不认识。”

“大先生。北洋大学的。”

“呀,我们一墙之隔,还真是同学呢!”小女生的内心,似乎这时,才有了柔软。

王鸿舟毕业的时候,茅以升刚刚来到天津,在北洋大学工学院任院长。因为王鸿舟的学习成绩全校第一,茅院长亲自为他颁发过一枚金质奖章。

浙赣铁路要与沪杭铁路接轨,需在水文地质条件复杂的钱塘江上架大桥。茅以升出任大桥施工处处长,就与王鸿舟取得联系,要求解决桥墩海水侵蚀的难题,研制抗海水水泥。

“什么是抗海水水泥呀?” 女同学闪动着黑眼珠问。

“怎么说呢?”王鸿舟想让女同学听明白,边说边组织语言: “钱塘江上建桥,曾是钱塘人的梦想。但是,壮观的海潮和江底汹涌的流沙,使这个梦想搁置太久。因为海水含盐,盐份腐蚀性强,渗透到混凝土内部,会使钢筋锈蚀,混凝土剥落,桥墩发生破损,严重的……”

“大桥会塌!” 女同学抢着说了。

“你说得对,后果就是安全问题。” 王鸿舟点头,心想这姑娘悟性还行。

王鸿舟当然责无旁贷。组织人员取样分析实验,对波特兰水泥熟料化学成分进行调整,研制出一种能耐海水侵蚀的水泥。大桥建设开工后,又多次亲临工地,现场指导,终于获得成功。如果说钱塘江大桥是中国桥梁史上的一个里程碑,那么,王鸿舟主持研制的抗海水水泥,则一定是中国水泥化学的一个里程碑。

吐着黑色浓烟和淡淡蒸汽的火车呼叫而行。

吃奶的孩子在哭闹,“大人饿了也要吃的,没有奶水。”小夫妻抱着孩子只有去餐车。

女同学迟疑了一下,说:“我也要去。”

她并不刻意,但王鸿舟觉得,是不适应与自己单处。于是主动说:“你们先去,我替你们看着。”

他们相跟着去了。没过几时,又从车厢那头折回来,边哄孩子边晃头。

女同学对王鸿舟说:“挤得水泄不通,哪过得去呀!”她描绘了前面坐铺车厢的状况,又说幸亏买了卧铺票,不然这一路惨了。

王鸿舟记起,宝民送行时给过一袋吃食,就去皮箱里拿出来,打开,有好些个白煮鸡蛋、馒头、油饼和切成片的一包酱牛肉。正好顶上。

王鸿舟乐得大方,说:“就吃这吧,蛮香的。”

抱着孩子的夫妻不好意思说:“这可好,这可好!”

王鸿舟说:“莫客气,莫客气了。”

王鸿舟又招呼女同学:“老乡加学友,不需要客气的。”

女同学也不好再推辞,机灵地去帮忙打开水,找小夫妻和王鸿舟要杯子,气氛一下子轻松了。

王鸿舟的表现得到认可,便对女同学说:“下车请你吃鸭血汤。”

“你不是没了薪水吗?”女同学笑话他。

“比你个小女生算富有吧。”王鸿舟也在说笑。

午饭解决。小夫妻和孩子也安神了。女同学继续看书,王鸿舟鼓着勇气问:

“你能够借本我看看吗?”

她合住杂志前后探究了一下,然后说:“这是套合订本,拆开你看吧。”

“那没必要。什么好文章让你爱不释手?”

“不是,我在看沈从文的。”

作家是湖湘人。女同学要去长沙上学的,看得挺有兴趣。

“哦,是我唐突了。”王鸿舟去看车窗外,树木风景渐渐向后退去的感觉。

火车轮毂撞击铁轨,催眠般的“咣当”声。城镇渐远,村庄也不见了,偶尔抬起头,看到女同学也在看自己,她的眸子亮极了。

这一路很长,火车走得慢。

津浦铁路沿途遭透了,随处各色人等匆匆,列车靠站之势混乱不堪,挤门,扒窗,车厢内人满为患。要不是一路上有话题,时光更难得打发。

 

火车缓缓进站,大团大团的雾气,从车肚子底下的气孔中喷吐出来。

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这激烈的碰撞声惊醒了王鸿舟。他抬起头来,往窗外张望。“终于到了。”

坐在对面抱孩子的夫妻,感觉松了绑似的轻松,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向王鸿舟笑说:“啊啊,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真难熬!”

这边一旁的女同学,伸了伸小懒腰,用右手揉着眼睛,问:“是到南京了吗?”

王鸿舟似乎才清醒过来:“嗯,是到浦口了。等着过江。”

那夫妻已经在整理东西了,说:“遇上你们也算缘分,谢谢。”

女同学从铺位上一下跳了起来,“啊,要到家了!”

王鸿舟从铺位下拉出皮箱,说:“对不起,我过江就到了。”

其实他们都得下车的,只是有人已经到了目的地,有人下来还得上去。

下到站台,感觉了空气在流动,身体舒畅多了。小夫妻微笑着,作出再见的姿势。他们可能看出王鸿舟的心事,有意把时间和空间让出来。

王鸿舟说好送女同学再上车的,于是悠然地前行。

这是津浦铁路的终点,月台是尽头,月台下的铁轨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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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浦口,行李不下车,都锁了,还放在车上。然后人随身带着贵重物品下车。

车站外还有一条雨棚长廊,双柱支撑,从车站出口一直延伸到长江边的轮渡码头。

相望下关,只有一江之隔。

下车以后,人车分渡。

火车停驻,等着拆成一节一节车厢,运上码头,再通过轮渡运送过江。

轮渡上有三条铁轨,一列火车被分成若干节,按调度的指令,排列在轮渡的铁轨上。等火车到岸之后,再一节节相连,恢复成长龙。

王鸿舟是搞工业的,对这些都观察很细,也喜琢磨。

人不能在这个船上,而要坐另外一条船渡过去。上船、下船,轮渡来回来去折腾一个多小时。到了下关以后不可能马上就能上车,这个车得在铁路站里面重新编组整理。

人可以在下关玩玩,吃顿馆子,看场电影,足来得及。

王鸿舟还不敢邀请女同学看电影。不过要兑现存诺。

她体态矫健,透出质朴的气息,王鸿舟希望表现一下,问:“想吃什么,只管说。”

她说:“你不是许诺我了吗?”

“可以吃点好的,路上辛苦。”

“很快就到家了。你带我到像样的馆子吃饭,我会不自在的。”

王鸿舟不好意思笑了。看见一个小食店挺干净的,就走进去,“那里空着。”王鸿舟回头看女同学,用手指了一下,对着车站的玻璃窗旁边座位。系着白围裙的大姐,把他们领到座位上,放下盛有水的玻璃杯。女同学的身体舒展下来,而王鸿舟在她对面就坐的时候,手臂碰到杯子,水从杯子里摇出来溅在桌面上,显得有些笨拙。“对不起。”王鸿舟连忙道歉,正准备叫服务员,女同学敏捷地掏出手帕,把桌子上的水撩了。

“哎,我是怎么搞的。”王鸿舟自言自语,同一个女同学一起,竟如此笨手笨脚,平常感觉良好的总技师形象呢?!

白围裙大姐又过来递菜单,说:“吃什么?”

王鸿舟只好说:“来鸭血粉丝汤吧。一人一碗。”

白围裙大姐将目光投向女同学,“还要点什么?”

女同学安静地说,“不用了。”

白围裙大姐送来热气腾腾、漂着辣油的粉丝汤,王鸿舟机械地拿起筷子往嘴里挑,女同学则大大方方地,几乎带着一种美感地,小心地先喝上几口汤。首先享受着那汤的香鲜美味,用小米似的牙齿,刻意去碰触柔滑深红的鸭血块。再将那近乎透明的粉线,一段一段地嘬到唇里,不在意发出声音,享受着嘴里的味道。嘟起的小嘴连声说:“唔,好吃。”鲜香爽滑,久违的味道,女同学连说好吃,露出馋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然后王鸿舟送女同学重新上车。并且拎下了自己的行李,一只民国式样的皮箱,黄牛皮所做,八角都有金属镶扣包角。在站台上,王鸿舟打开皮箱,取出照相机,给女同学拍了张照片。

“这照片你能寄给我吗?”

“如果你留给我地址的话。”

开车之前,她从车窗递给王鸿舟纸条,从抄写本撕下来的一页,写有她的姓名和小城某街的门牌,还说寄过去的信,父母会原封不动邮给她的,分明是要他给她写信。

喜欢这种“皮肤干净,笑容甜美”的女生,简直就是心目中的白月光!

 

在南京还未安顿好,就给资源委员会任职的学长翁文灏去了电话。

“那怎么办呢?我这里一时没有合适工作。”

王鸿舟说:“我想回江南水泥厂看看,以前在那边化验室学过徒。”

翁文灏说:“你看看再说吧,我会联系你的。”

上海、南京也危在旦夕,江南厂址靠近江防炮台,不得不停产。王鸿舟急切地另寻工作,兵荒马乱,谈何容易。

恰逢广西建设厅,从德国购进一套小型水泥设备,需内行指导安装。王鸿舟知悉后热情前往,岂料,却是十分冷淡的对待。

王鸿舟昨天来过被拒,现在干脆进门房,自然熟地打个招呼,门房师傅也冲王鸿舟点头。

“你好。”

“来了?”

“来了。”

“人不在。”

“抽根烟。”

“多谢。”

王鸿舟靠近师傅站着,他对王鸿舟也客气了些。

“你看,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

王鸿舟送过去打火机。对方凑过身子,给手中的烟点燃。

“来办事的?”他打量着问。

“来工作的。”

“找工作呀?那可难罗。”他懒洋洋的,“看出你人生地不熟。” “你好眼力。”王鸿舟接着恭维。

“你找没用的。”

“你让我进去试试。”

“看你老实,进去吧。”

“我只说几句。”

“你搭不上话的。”

“厅长如此之忙呀?”

“忙个屁,在打牌。”

王鸿舟会意了,感激地笑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他先去一般意义上的办公室,因为经历,很容易找到的。他问一个女子:“找厅长?”门卫已经过了,一般不会再遭拒。但女子迟疑着要另一个男的领去,推三扯四,那男的也只有起身,带王鸿舟去。

上二楼走过走廊,靠里边的一间,男职员敲了敲半掩着的房门。其实敲不敲一个样,里面有人,却没有搭理。

男职员说:“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王鸿舟看到门上贴着“厅长办公室”牌子,心里有数。那男职员推开门,一只脚迈入,有意大声说:“厅长,南京有人来找。”

“知道是谁吗?”

“没通报。”

“那就说我不在。”

男职员正要退出,王鸿舟抵住关合的门,侧身挤进。是个套间,外间倒阔气,空着沙发和办公桌。去里间,看到一张牌桌,坐着4个男子,神情都专注手中的麻将牌。围绕着烟云薄雾,气味有点刺鼻。

王鸿舟寻着刚才说话的声音,说:“厅长你安心打牌,借你的电话打打。”

“我可是内部电话,你要告诉我找谁?”那年代官长的电话机才能连接外线。

王鸿舟似乎迟疑了一下,说:“给资源委员会,翁文灏。”

“你们认识?”

“向翁先生报告一下我到了。”

厅长这才上下打量了王鸿舟,然后推散了桌上的牌,朝另几人晃动了一下手势。

“你打牌,不影响。”王鸿舟说。

“不打了,不打了,你请坐。认识翁主任?”

“是呀,是翁先生让我来的。”王鸿舟有意摆了个谱。

广西自然就这样落下来了。

  

01


永固水泥成为被告,受到环保罚单的顶格处理。

公司总裁宁江,是在下午刚上班收到的信息。当时他正在召开110周年庆筹备会议,没有什么掩着藏着,参会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叮”了一声。宁江干脆让人接上投影机,将那条信息放大:

 

《长江财经》记者独家获悉,供给侧去产能的大背景下,永固公司老根据地的产能也遭受重挫。资料显示,永固水泥在国内和海外,拥有160多家控股参股公司和工厂,其中在北黄的公司是它的大本营,也是注册资本最大的全资子公司。

当地环保部门下达行政处罚先行告知书,宣布将对其做出责令停业整改、罚款的顶格处罚决定。不过,本报记者发现,处罚背后最主要的是地方政府向企业施压,不满其将指挥中心即财务控制整体外迁。政府有关人士曾明确表示,指挥中心外迁,生产线也得外迁,不允许孩子大了不认娘,形象走了,麻烦留下;利益走了,污染留下。再次借此促其产能搬迁,腾挪地皮利用现存贯穿大半个城区的铁路专用线,规划建设快速公交系统轻型有轨电车,打造绿色山水宜居的新型城市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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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永固总部转眼间传开。宁江再有定力,也冷静不下来,中途叫停会议,去找自己的“路虎”。

按照公司规定,高管配车不配司机,临时需要由公司办公室安排。此行宁江没叫上谁,只有吴晓东跟着,这个上任不久的东部区域执总,会议结束是要回去的。

吴晓东代驾,让手下人开自己的车随后。总裁座驾是一台黑亮的“路虎”,大气有劲。此时车上只有两个人,宁江心情不佳,吴晓东不得不说官司。

原告在湖边人工繁殖娃娃鱼多年,近两年催产数量及质量下降,认为是水泥厂的噪音惊扰娃娃鱼,粉尘也污染了娃娃鱼繁殖环境,造成娃娃鱼死亡数条。北黄市科技服务中心对其损失进行过评估,认定繁殖基地遭受严重污染,原告要求停止侵权并赔偿损失。永固却认为工厂建设期做了环评公示,竣工后也通过了验收。因此,娃娃鱼的死亡和工厂无关。有监测机构受托测试噪音,结论为(夜间)61.3分贝。市中院认为,石料山的工厂噪音和粉尘,是造成娃娃鱼不孕不育死亡的原因,裁判永固公司停止侵权,并赔偿原告267万元。

“光谷”到北黄,顶多1小时的行程。“路虎”在高速路上快跑,只用了40分钟。间隔带枝叶晃动,一路云低,天气在沤冷,却不见雨雪下来。

赶回石料山,还未拐弯到厂路,吴晓东提示问: “想不想先看漁场?不远。”

宁江迟疑了一下,说:“现在不是马后炮吗?不去。”

“也没什么看头。” 吴晓东安慰说,“娃娃鱼能有三头六臂?”有点迎合宁江的意思。

到厂门口,宁江要求下车。开车门,迎面一阵风,“嚇,风有点大。”情不自禁。

石料山的工厂,紧靠着横向的城市干道,对面是大片的城中湖,以前叫张家湖,现在称磁湖。这边属于厂区的一条直路,行道树后是工厂大门,厂里面有山,在城市的高度里已微不足道。

宁江看着吴晓东停车,车场上有一排小车和两台大轿子。大车是接送上下班员工的,印着永固的标志。小车应该是一些员工或办事人的,车身都很干净。

这个停车场,曾是发水泥的站台。库房里的灰,大卡扬起的灰,交相“灰”映。宁江记得,头一天上班,经过这里时,是捂着鼻憋着气跑过去的。

旁边就是厂办公楼,宁江没上台阶。却径直去往厂里,步入门岗,保安向他敬礼。厂区的路显得干净,有几辆拖水泥的大车开过,宁江没去刻意避开,车轮也没有扬起灰尘。

吴晓东一路没通过电话,厂门口也看不出提前准备,或做过铺垫的样子。让宁江的眼力看,吴晓东调整到东区时间不长,还想不到掩饰自己。

北黄的市树是香樟,也栽在厂路旁。之所以种它,是因为生长不慢,容易成活,形态如伞,遮阴避凉,有很强的吸烟滞尘能力。树是义务劳动栽的,树长大了,本来碧绿碧绿,色泽却是涩的……秋冬里的现在,樟树枝繁叶茂,已然旺盛着,绿汪汪的遮没了天空。若是随意走走,应该是很爽快的事情。行进在厂区宽阔的道路上,欣赏着路边郁郁葱葱的树木,碧绿整洁的草坪……

宁江中高个头,有点小肚子,但控制的不错。此时穿一身蓝色的永固工作服、运动鞋。走路身子有点前倾,双臂摆动的幅度有点大,像某位影视明星。他的脸宽厚,随性的碎发在额上晃动。

“今天没别的事,只是随便走走。我想多看看,有意见吗?”

年轻人领会地笑了。这是领导的客气,言下之意在问经不经的起看?

吴晓东爽快地说:“我陪着逛。”

这些年来,宁江的工作就是满地方跑,走走看看,握手,见面,会议,讲话,没有少做偶像,也没少回石料山。说不清这是个人习惯,还是岁月和事物的吸力。他站立在石料山,就会观察和琢磨它。离开石料山,也会心心念念着它。

穿制服的保安已列队恭候。队长向吴晓东报告:“安保队集合完毕。”

吴晓东说:“没事,没事,散了吧。”

安保队长很专业地递上两只红色的安全帽。

永固水泥总裁宁江,在用一双深情的眼睛环视,没有什么具体指向,不用领引,自在地往里走,就像家里一样。

宁江戴上放着光泽的安全帽,用手指还摁了摁。吴晓东以为总裁是戴着不舒服,说:“可以先拿在手上,进车间再戴,我替你拿吧?”

宁江搖摇头,抬手将压在眉上的一撮头发捋到帽壳里,竟莫名地笑出声来。吴晓东知道宁江此刻的心情,以为总裁的笑是勉强的,是不愿意让人觉得他其实不快。问他为什么笑,宁江说:“我想到了水泥厂以前上班的样子。”

那副着装,宁江也只是赶了个尾巴。

当年的水泥厂,仅有安全帽是不实用的。显然它能够保护头部不被伤害,但粉尘无缝不钻。

通常是戴一件有布帘的防尘帽,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靴袜,口罩手套,防护从人的五官、脖子、裤脚、任何地方侵袭骚扰。全副武装,个个都像电影里的日本大兵。女工惨了,根本显露不出丁点的妩媚。

现在这种自带光泽、富有弹力的安全帽,是如今企业和工地通用,专业、高雅、得体。

“工作环境的变化,代表了文明程度的提高。”宁江在宽慰自己,“我如果懈怠一点,可以开开心心,用不着心急。”说是这么说,他的神情却不见散漫,挺了挺胸脯,甩手前行。

 

“见识过石料山的风吗?”

“风有什么两样呢?!”

“风是热的。”

宁江在心里自问自答。

虽然,成天吹着空调风,算得上见多识广;领教过藏南高寒的风,似砺锋割在肤上;也感受了卡尔巴拉裹着黄沙的风,粒粒如弹灼烧;此刻,在这城中湖和石料山间的工厂路上,想到的却还是风?奇了怪!

宁江是湘西人,出生在北黄。父亲是辰水上的船工,若不是与永固结缘,会成为船老大。父亲常对宁江绘影绘声:风在水上是不知疲倦的,水被卷起,升上半空,水和风融为一体,变成黑旋风……就像宁江熟悉的石料山的风,是从旁边的水面升起来的,也是从山谷吹过来的。那时候,来到这里的,不论是单纯的风,还是夹带着雨和雪的风,都会变得混浊和魔幻起来,迷失了方向,沉重而放缓。自然的风和窑上的气体交融,发黏沉重,缠绵异样,就成了“风卷灰龙漫天舞”。

“我前面一栋,就是我现在站的地方,是荆山厂的单身宿舍。吴师傅,哦,就是你老头,在那里住过。我看见他们窗口晒的衣服,被妖风刮走,翻滚着落下又起来。”

宁江头一天去住采石宿舍,就遇到刮风,有些好奇,站在那里看风的妖孽。那些屋檐下来不及收的衣物,都长上翅膀飞到空中,有人挥舞手臂,大呼小叫,跟着那些变了颜色的衣物追赶。有人弯腰去捡,又起一股风,衣物飞上树顶。那时候还没栽成排的樟树,只是路口有几棵法桐,弄不清哪年栽的,稀稀落落的树叶,色泽是涩的,叶子沉重,不是肥厚,而是落满了尘灰。若是有风,枝叶傻傻地摇摆,尘絮、甚至尘块,落到路过人的头发眼帘衣服上。灰扑扑的路面,昏昏暗的天色,那是以前常想到的两句词……一干衣物挂在树枝上,落在屋顶,掉进水沟,有更轻薄的东西,越刮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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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发大水的时候,长江和张家湖连成一片,专用铁路和汽车运输被迫停工。我老头驾着船带领100多条木船队,从石料山运石料到枫叶山,顶风冒雨保证大窑不熄火。”

这块凹地虽然不好,这个地方一直都是插花地。湖上的风,或者山谷里的风,使劲地挤。多少年了,兴许是100多年吧?“100年前是山洼乱石,70年前是棚户区,30年前布满塘口烟囱,后来才有这像模像样的气派。”

眼前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但还是想看。车间里随意转悠,让思绪漫游开去。

用时间开出的塘口,整理出一大片坡地。现今耸立着,规模宏大的水泥生产线。

吴晓东虽年轻,父母亲曾在这里工作和生活。

“宁总,我知道你对这个地方有特殊的感情,这里的立窑是你指挥炸的。”

“不光炸窑,我参加工作就在这里。”

“荆山厂吗?”

“采石车间。”

“我爸妈在荆山厂,当年你们认识?”

“认识吗?我想想,不熟,何止认识!不打不相识……”

“你们打过架?”

“你不知道吗?这多年,他没有炫耀吗?奇怪的很!”显然,宁江是玩笑的口气。”

“为什么出手?”

“不知道,也许他以为是武汉伢,不服周哦。”

“不应该呀?他比你大上10岁。”

“好像还有别的吧,他忌妒采石的工人撩妹……”

“有这么回事?”吴晓东笑笑不可理喻,“真不知道。”

宁江的记忆中,当时永固采石车间与荆山厂的矛盾,比如火车头和扳道工的争执,石料仓和生料库之间的互卡,放料工和窑操工的龃龉,爆破工对矿渣女的追逐,由于存在着现实的利害冲突,不时地积聚和激化,甚至到要动武的地步。与这些相比,人防洞口的殴斗只是显得青涩的一例。

殴斗是在下班的路上进行的,有意选在雨雪要下不下的阴冷天气。当时荆山厂的人防工程做得好,洞口在厂域内,但纵深已有一二百米,一直打到山脚。上面是永固采石车间的地盘,输出的石料却用来填了荆山厂的基础,平湖边地、修厂区路、建俱乐部,人、车、料进出都要经过采石车间的路。采石不爽,派了十几人阻拦施工,带头的就是刚当上民兵排长的宁江。领导说他年轻,初生牛犊,讲理加震慑,并无意真干。

荆山厂的人防劳动是轮流派人参加,吴秋生赶上了这场殴斗,心里正好憋着一口气:陆丰不争气,眼前的民兵排长一板正经。

两边的人僵持了一会,或许是耐不住,或许是紧张了,终于有人骂骂咧咧起来。宁江盯上了吴秋生,见他穿着八成新的工作服,左上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以为是干部,走近交涉,动作有些粗蛮,并没有冒然出手。

谁知道荆山厂一方不服周(武汉话不服气的意思),有人在旁边说了一声:“搞吧。”吴秋生二话没说,上去对着宁江就是一拳,紧跟着就是一阵乱喊乱叫:“搞!”“搞就搞!”“豁出去了!”“果裸儿的,早就要教训你们了。”“找死!跑到这里来翻门坎……”那场面可想而知,由此拉开混战的序幕。推来扯去,拳打脚踢,采石来的人多,但荆山人防班心齐气盛,基本打成平手。不过这种殴斗,再怎么打,也不像街边小混混动刀子拣石头。不是没有准备,身边到处都是。不是没有胆量,而是顾及到工人的身份。采石的人怕事情闹大,拔腿朝山后跑散。吴秋生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腿不住地发抖。

事后吴秋生小威风了一阵,荆山人管这一掌叫洗脸拳,领导既不批评也不表扬,但心里一定很爽。宁江被挨了一拳有些跌份,又不敢再惹。马路边上是荆山厂的地盘,归省里管。山脚才是永固的采石车间,借用几个石子仓,砌成一道墙隔开。再说宁江的老头与吴秋生的老丈人是很要好的工友,埋怨儿子不该和武汉细伢扯皮。

“两家企业拆了墙就是一家人,是兄弟关系,要珍惜。”

其实武汉伢很少在厂里抖狠,厂里的本地人对武汉青工也一直很好。在班上吴秋生曾与师傅发生小矛盾,无意中把师傅弄伤了。师傅块头大,年纪也比吴秋生大,但是没有还手。到医务室包扎的时候,还对吴秋生说:“莫说你把我弄伤的,免得花钱。”吴秋生听了特感动。

“这个架不该打。”

宁江以为,吴晓东是在替父亲表示歉意,说:“没事没事。”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终究还是一家子。”

“荆山有点冤。”

“哟,没想到你是有立场的呀!”

“我在石料山生长,我的父母都是荆山厂工人,宁总是知道的呀。”

“知道,理解。”

时而让人忐忑,时而又让人窘迫。

谁不舒服了?

都不舒服。

表面上的平静,有时掩饰着内心的澎拜。

 

习惯叫做4、5号窑的两套系统,用的是新型干法预分解技术,高耸的分解塔并排站立,显得格外突兀,贴近刀劈斧砍一样的山体。塔楼下端连着回转窑,窑内温度超过1200℃,生料在此煅烧,变成水泥熟料。

山不算高,有些奇特。与宁江初次领悟到的迥然不同,更令人倍感奇魅。站在厂区的主道上,抬头望大窑身后,直立像屏嶂的山峦,因为有两座分解塔并立,不觉得峭拔入云天。出于莫名的缘由,它似乎无言地象征,眼下这间工厂所处的奇特境遇。自从山麓的水泥厂,无休止的剥取山石作为原料,日复一日地削平,变成旷地,经历了戏剧性的盛衰变迁……

现在的位置还能望见,山头有一座残亘断壁,有一条长长的石料遛槽……其实宁江为这个纠结很久了,一直没有说得通的解释。说是日军的碉堡吧,也没听说有什么故事?说是石料遛槽有关,当中还隔着一段距离,没人理睬的遗存……

“帮我回忆一下,那是碉堡还是遛槽口?”宁江之问,有点莫名。

跟着的人在搜索各自的记忆:

“山上有碉堡,但下面能看到的应该是遛槽。”

“我几年前还在中控室的窗口朝山上拍过照,主要就是拍那个碉堡的,找不到了 。”

“准确的说是一个瞭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反正很早了,早于石料遛槽。”

“应该是碉堡,矿山还未开采到那儿。”

“ 应该是遛槽口,因为它的正面有人工开掘痕迹的垂直沟槽。”

宁江回头一看,竟然厂里的领导都跟在身后,他歉意地笑说: “走过路过,不想放过,晃一眼就走。”

属于幕阜山余脉的黄荆山,据说有90里,绵延于北黄南端,游刃于两个湖泊之间,北入长江。

便有了倍受青睐,又不得不忍痛刮骨。

宁江“顶职”上班,是从采石车间开始。他在这里打过架,领教过“风卷灰龙”,也探究过山头的断亘?可是直到坐在长江理工大学的课堂,才清楚这座山的来历,才知道一个叫张之洞的清朝人,从山上捡走过几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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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把矿样寄至德国,托出使大臣经德国化学家“叠次考验精详”,得出了“黄荆山的矿石乃是生产水泥的石灰石最佳原料”的结论。张之洞在其《奏请商办湖北水泥厂并委总办片》中指出:“各省举办铁路所用材料,以钢轨、枕木、水泥为大宗。钢轨可取之汉阳铁厂,枕木、水泥尚须购自外洋,中国森林之学未讲,枕木之利,一时难以收回。水泥一项,外国谓之:塞门德土。凡筑路、造桥、建厂等事,均所必需。以中国之银,易外国之土,受亏孰甚”。因此认为:以黄荆山之石灰石矿的上等土货,制造水泥之最佳原料,弃之于荒山不用,甚为可惜。如果乘国家修建铁路之急需,创办水泥厂生产水泥,支援各省,外可以挽白银之失,内则本省受益,况且北黄滨临长江,运输非常便利。

永固初发在北黄,就是因为这里的石头好,叫出一个生硬的地名,石料山。

水泥厂离不开矿山。矿山釆出的石灰石,经过破碎粗磨,喂进窑肚子里,焰炼、孕育,出来有了化学反应,再加上掺合料细磨,就有了魔幻神奇!

高高的预分解塔,旋着风,洒着雨;旋转的煅烧窑,燎着火,牵掣电。

这是水泥厂的第几代?反正是先进工艺,称不上世界先进,弃之亦可惜!

对面山坡的风,总是在这里,和湖面上的风相撞。自然会引得人探究,是什么原因?什么原因也没有。风就是这样任性,路也是这样任性,关系一向疏淡的风牛马不相及,却融合在一起。

风与风的对冲,窑上的工人议论过,宁江也在上面体验过。为什么风在这里滞留盘旋?能够解释通的,就是大窑的气息,置顶着,勾兑着,缭绕不开,生发出一种近似耳呜的吟唱。仰头,它就在后脑勺;转身,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缕游丝。吟唱顺着风势飞扬,时而清晰,时而隐约,总是存在……令人燥热,令人产生快意!

如今的永固,在国内外有着160多个生产基地,但起家在北黄。如果说,永固水泥是北黄的看家本钱,那么石料山的工厂,则是永固现在看家的本钱。

宁江已经告别过枫叶山,现在又要离开石料山,再坚持的人,心里总不是滋味。

不论季节如何,水泥厂的风都是热的,以前是感觉被粉尘焐住的闷热,现在是清风拂面的那种热情,有一种“风在抱你”的气息。

此时的宁江,心情就像是诗人,自己来了,风儿来了,雪却没有抵达。

“我就不信,石料山的老人不觉得有变化?”

年轻的吴晓东连声称是,脸上带着理解的笑容。

“……如同大马路一样正规的交通线,夜晚就像灯光秀。”

“干脆,安排个开放日,每周一次,让人感受一下大工厂。”

大家都点头,对总裁的说法表示赞同。

“虽然已经有动议了,我们还是要做到进退自如,身上有光。”

吴晓东很欣赏这句话,敬重地点头。

50好几的宁江,历经了多少次“煅烧”和“研磨”,此刻流露出的,竟是孩子般的任性,还有对眼前所见的自信和霸气。

可惜又要拆迁了,有点舍不得。在宁江的印象里,唐山有一条窑,使用了76年之久;枫叶山那边的湿法窑,也用了50年;石料山这两条分解窑,运转不到30年。

令人哭笑不得的环保案,倒逼石料山工厂“退城进园”,中意的园区是有了,但合作方式仍未敲定。现实状况是:双方的规模、业绩、心态,都处于非对称状态。

走了一遭,谈不上下马看花,跟着的人力请上办公室喝茶、讲话。宁江则需要整理思路,执意往回赶。

心里想的还是项目推进。叮嘱吴晓东联系市委办,追一下公司的报告,所指是《百年复兴基地请求政策支持方案》,已经上报一段时间了。

吴晓东回答: “联系了,总说领导最近会多,忙。”

“政研室有位姓闻的副主任,你不是熟吗?问问看,现官不如现管。”

“他调了,到文化局当局长。”

“哟,转务实了。”

“而且正和我们打交道。”

“怎么说?”

“文化局兼文物局长,管着我们枫叶山那片地的开发。”

“有意思。”宁江满是意味的一笑。

项目确定以后,一直停滞不前,目前的走向是,要则合作愉快,要则改辕易辙。宁江当然希望恩威并用,给永固激励,给那个丰池以扼制。

“这样吧,”宁江想想说,“开个会,再促一下。”

吴晓东问:“项目对接会吗?”

“还没有确定呢。”

“那叫项目宣介?”

“互动,互动!”

“就叫恳谈会吧。”

“这好。”

宁江有自己的行事风格,吴晓东虽未完全领会意图,也要去安排的。

送宁总上车,吴晓东有意调侃:“这风挺大的,你再吹一刻呗?”

宁江不急不恼:“你逗我开心呀!”打道回府。

 

吴晓东还没有离开厂区,宁江就又来电话,说:“哦,刚才只顾想不打不相识,忘记问了,你老头好吧?他的身体……”

吴晓东客气地说:“他还好。谢谢宁总关心。”

宁江说:“他对永固有些意见,我是知道的。”

吴晓东说:“年纪大了,都有些倔。” 

“老头子热心肠,对永固是有感情的。”

“我妈就是老永固子女,我也算是永固子弟。”

宁江亲和地说:“当然算,我知道。”

挂了电话。

宁江的手机又响铃,里边的声音属于知性女子特有的温柔。往日里,这样的声音总能令人心情舒畅。

“拐子,你来北黄了?”

在这个圈子里,恐怕只有姜云芳敢称呼宁江拐子。这个词在武汉话里有个特殊的义项,就是老大,引申为头目,是谑称,而非正规名称,也是哥哥的意思,关系好的才这样称呼。

“你的消息很灵呀。”

“我的员工在石料山看见你的车啦,到会所来喝杯茶吧。”

“今天不行,有事电话里说。”

“没事,好久没见你了,吃个饭再回去呗。”

“下次吧,很忙的。”

“那好吧,小心开车。”

“挂了。”

宁江放下手机时,自己的“路虎”,正从那个熟悉的会所经过。

会所开在此地是有讲究的。小楼离以前的永固销售部很近,姜云芳开餐馆很火。生产区迁到石料山之后,姜云芳将自己公司开在楼下,楼上装修成精致的会所,办公待客两不误。

“路虎”进小区,只是华灯初上,还算早。平时没有准头,有的公务招待餐后回,有的餐后再打几把“双升”回晚,也有回来吃饭进门就端碗。反正张若不着指望,也没了怨气,倒是宁江有些许歉意。

小区给人蛮敦厚的感觉,没有单薄之感。

宁江在操作门禁,推开家门,小指甲就欢快地冲过来,嚷着:“爸爸,爸爸”要“抱抱”。宁江一个怀抱,又向上举起,激动得儿子手臂腿脚乱摇晃。这镜头,让张若开心又紧张,毕竟宁江不年轻了,生怕有个散失。张若跟在小指甲身后,伸着双手欲接状,连声轻唤: “下来,下来,小心!”

壮年得子,爱之更深。宁江和张若有这个儿子,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刻意。顺风顺水的宁江,儿子出生,无疑是雄心壮志的精神鼓舞。本来可以任意挥洒、尽性炫耀之情,却让张若熔断了与熟人的交集。也因为儿子的出生,宁江对张若有了更多的依赖,不得不关起门来享受膝下之欢。位高权重,顾忌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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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回过神,说:“难得呀。”

宁江说:“我买了鸽子蛋。”

张若随口一问: “你去北黄了?”

宁江说: “嗯。”

张若说: “上次买的不新鲜。”

宁江说: “可能是天热不经放。”

张若说: “这种蛋买的人少,这边超市少有卖的,你再买要挑着点。”

进到屋里,给人的感觉是大气,并不豪华。张若在厨房大声说话,客厅的宁江才能听见。

宁江去厨房帮忙,剥青豆,才觉得心安理得。

家庭幸福不幸福,关键看夫妻感情,与贫富关系不大。张若稳重和善,对宁江言听计从,似乎还有一点崇拜。至少从相貌和能力上看,宁江出色一点。再加上谈吐不俗,知识渊博,为人正直,很容易讨女孩子的欢心。从侧面观察,他们夫妻之间,宁江对外,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家作主,十足的男子汉。但是在内,似乎受着张若的管辖。他们的女儿前几年去德国自费留学,后转到法国工作。

宁江平时一门心思都在事业上,很少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家小。更难与儿子亲切互动,两人年龄相差如此之大,依旧很有耐心陪伴他的成长。

张若对宁江说: “去把电视打开,给儿子看动画片,《熊出没》。”

应声的是小指甲:“喜欢聪明的熊大,喜欢诚实的熊二,喜欢可爱的萝卜头,喜欢迷糊的途途,喜欢神经的光头强,全都喜欢。”

 

零贰

 

卢沟桥事变后,为适应抗战需要,国民政府以军事委员会为最高统帅部,从南京迁都重庆,但大部分机关临时留在了武汉。

1937年12月,在国防最高会议常委会上,翁文灏被任命为行政院经济部部长,同时兼任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办公地址暂设在汉口扬子街上的商品检验局内。

在广西协助建厂的王鸿舟,接到资源委员会的电告,迅即赶往武汉。

翁文灏召见了王鸿舟。对他说:“想把湖北的永固厂拆迁到后方去,你可以一道去。”

王鸿舟知道一点内情,觉得永固管理权不在手里,自己也离开了北洋细绵土厂,无权代表北洋迁厂。他把顾虑告诉了翁文灏。

翁文灏说:“这不要紧,拆迁是国防需要,我来协调。”

翁文灏毕竟是书生,奉行的是专家治国。别看他成了国民政府战时经济的最高负责人,也未改亲历亲为。半天在经济部办公,半天在资源委员会办公,中午到工矿调整处吃午餐兼办公,也正是这个点上,王鸿舟与翁文灏共进工作餐,并聊开了想聊的事情。翁文灏是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王鸿舟是第一位中国水泥总技师,他们又是在工程师协会认识的朋友。还有同一地域的关系,把他们的因缘固定了。惺惺相惜,言语投机。翁文灏放下了午休,与王鸿舟深谈了各自晓得的永固情况,并颇有感触。

张之洞以其湖广总督之身,决定创立官督商办的水泥厂,1907年初出示招商,以争取有官职、且资财殷实的国人兴办。为表示支持,招商开宗明义地指出:资本不足,可由官方借款进行筹备,待商股募集后,再陆续归还。企业盈亏,均归商家,官方不再牵涉,而且享受减税、免税和在湖北境内专利15年的待遇。

关于北洋细绵土厂,关于那时的永固水泥,这两位中国工业不可或缺的有心人,探赜索隐,条分缕析,似乎闲聊,原来了然于怀:

主要设备有直径2.1米*35米旋窑2台,磨机,架空索道,引擎房500、400、150匹各1台,大飞轮(钢绳拖带带动全厂机器),发电机等。

建厂头几年惨淡经营,借债难还:向吉林官银号借,向湖北官银号借,向日本三菱公司借,三处共计借款150万两;每年还本付息需银22.5万两;在生产和销售最好的年份,盈利也不过28万两,这是它被查封、被兼并的根子。

北洋细绵土厂先是官办,后来自然成了商办,不足为怪。而是永固的开办,必然占据长江两岸数省的水泥市场,对北洋厂是一个威胁,引起忌恨。所以,永固开办之初,北洋厂即托人说合,企图合并,遭到永固的婉言拒绝。后见入不敷出,势难继续,双方讨价还价仍未能成议,结怨颇深。

北洋厂获悉永固厂欠吉林官银68万两,欠日本三菱公司借款72万元后,利用农工商部的影响,致函吉林官银号,嘱将借款全部追还,愈期不还,将厂充公。另一方面通知湖北劝业道,追查永固厂擅借日债的责任。双重施加的压力,给永固厂造成许多麻烦,但并没有屈从,那场吞并与反吞并的斗争相当激烈。

北洋厂获悉程氏与天津保商银行签订长期借款合同,工厂托债权人管理。程氏在条款中坚持己见:债权人所得的一切权力,可自由让渡他人,唯以中国人为限。北洋厂认为这是吞并该厂的最好机会,即设局达到目的,取得对永固厂的经营管理权。并利用原有借款合同的规定,恶意开给程氏的账单,高达一千万元以上。程氏不承认这些续借款,双方涉讼年余。程氏也有欣慰,庆幸自己在协议里坚持了唯以中国人为限,避免工厂落于日本人的手爪。程氏苦心经营,感到心力交瘁,在苦痛和沮丧中,断然选择放弃,去了大洋彼岸。

 

“这是国内头一家水泥厂内迁,晓得吧。”

翁文灏很严肃地告诉王鸿舟:选择内迁的厂矿,并非个人的意志表达,而是高层重大会议的决定。水泥厂虽然不是军工,但是指定军需厂矿,指国防上必须该厂之助,由政府令其迁移,政府机关有确实分配工作或定制货物之计划,而该厂于迁移后确能担任此项工作,并在原料、动力、人工等方面均有供给办法者而言。

“我们交谈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动员你,明白吗?”

王鸿舟深明内迁的战略意义,当即表态:“翁先生,我责无旁贷。”

虽然翁先生年长王鸿舟16岁,但很看重这位小老弟,给以信心说:“资源委员会借给你一笔款,作为永固厂的拆迁费。”

王鸿舟喜形于色,说:“请翁先生放心,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得的,

计划一旦形成,尤其不可轻易变更。这种事业与空洞的政治不同,积极的进步虽然似乎稍慢,但总算起来却比年年从头做起还要快些。进步是历次的工作相继续、相积累而成的,尤其是重大的建设事业,非逐步前进不会成功。”

同气相求。

“那么我现在还要给你一句话。”翁文灏又说,“中国从前只有两种人,第一种人在纸上做文章,第二种人在实地做工作,彼此几乎不相通,说话也彼此听不懂,不用说互相帮助。现在却要有第三种人,有知识更能实行,能做工还能研究,这就是你们工程师。”

王鸿舟听后很感动,临危受命。即返程广西交手工作,在规定的时间内,经武汉坐下水船到北黄。于此同时,经济部已通知北洋细绵土厂派员进部磋商,代表人同意拆迁,并授权王鸿舟管理拆迁和复建事宜。随之由资源委员会支付迁建费60万元法币,汇入北黄永固厂的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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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提着民国式样的皮箱,王鸿舟从趸船下来,上到闸口,看到有人迎候。

来迎的是永固厂级领导,王鸿舟原本生疏,却从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王鸿舟晓得北洋厂派专员处理具体事务,没想到是宝民招手致意,欣喜地上前握手相拥。

“怎么是你呀?!”

“出奇不意,出奇不意。”

宝民当着各位的面,即再次传达了北洋厂对王鸿舟的授权:日后倘若失去联系,可权宜行事。

王鸿舟的加入,可以说是永固的机缘,也是他本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作为抗战期间唯-搬迁后方的水泥厂,即在挽救国家民族危亡的历史洪流中,走上了发展实业支援抗战的道路。

码头距厂区只有几里路,备了人力车代步。

临江有一条小街。因有船靠岸,就有人开河铺,摆摊设点,茶馆、饭馆、当铺、客栈、煤栈和杂货店应运而生。低矮的黑布瓦屋,青石板铺路,宽约3-5米,长不过几百米,街那头连着永固的码头。

王鸿舟听说,就要去看,执意步行。看街,也看这段地势,打听四季水情。永固的运输以水路为主,优越的自然条件显而易见:河道水域冬不结冰,夏少泛滥,水阔势急,涨落有期。码头前沿水深在3至7米左右,洪水期水深可达20米左右,能四季通航和停泊。难怪张大人要着力在这里办厂……后继的湖广总督,还下达指示,为永固水泥厂提供必要优惠,准许轮驳装运水泥,准许汉阳铁厂的装矿轮船,为永固运送原材料,所有关税从减从优。为了充分利用水路的潜力,修建了空中索道,厂区至江边码头1500米,进出原料物资及水泥,均由索道挂运,当天所装之水泥全部运至江边栈房,等待装船上车。

货栈分前后,后面是砖木结构的库房,索道挂运过来的水泥,再转入库房存放。前面的栈台,高出马路,自然用水泥修筑,地坪还算光整。对着码头有一个斜坡,方便搬运下码头或马路。

卖苦力的地方,也有人看热闹,王鸿舟上去围观。索道放下来的笼车,既有木桶装,又有纸包装的水泥。当时王鸿舟着手革除国内一直沿用的,用麻袋、木桶和铁桶包装水泥的落后方式,推行50公斤的纸袋机械包装。眼前王鸿舟见,正是桶装改袋装,因此他看得仔细。看热闹的,却是看得另一番:工头找来两名身高力大的壮汉,给工人做示范,只见来人左、右胳膊各夹着一袋水泥,走出20多米,将水泥装上马车。 

王鸿舟看了一会,不动声色去库房,找了一件工作服,套在自己身上,也去装车,左右手臂各夹一袋水泥,示以心有不平。有的工人见状,也用肩扛起两袋水泥,这赌气的阵势,吓跑了两个壮汉。后来得知,栈房是想参考外来劳力的干活指标,将定额上调。王鸿舟说:“不是较劲,多扛几袋水泥做样子谁不会呀。工人是每天干活,不歇气干,受得了吗?”

王鸿舟持令,来到永固工厂,已有职工逃离。他立即开会传达政府命令,宣传拆迁大义,向全体员工申明政府动迁厂矿,既可避免沦陷后被日寇利用,又可增强内地的工业基础以满足抗战需要。着手调派三路人马:一路勘寻迁厂新址,-路筹措所需的船舶,一路拆卸搬运机器设备。

为了争取时间,之前通过电话。王鸿舟要求,先期自愿报名,成立拆迁队。报名有100多人,都愿意到内地工作。王鸿舟到职后,通过开会谈话,充实了这个队伍,特别是技术人员和有技术的工人,见到王鸿舟本人,听了他的打算,更有了信心,热情满满。有一些重要的工头都愿意去,比如说机修的郑续明、大车房的林甫根、窑房的章嗣斗,磨房的肖元贵。还有几个骨干技工,如窑操陈春子,钢锯工大杨,也请去后方,给予较高的工资。土建方面,王鸿舟到汉口找到在北洋大学的同学,对方还带来几个熟悉的包工头,就这样配套安排好了人马。

然而,还是有意外,更大的意外!

王鸿舟忙于开会动员,未及与宝民单独聊天。宝民却主动找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鸿舟总,有一事,码头上第一时间尚未禀报,是因为已经先斩后奏。”

“兄长莫客气。”王鸿舟以为所指是突然现身,连说,“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宝民却说:“来时,北洋厂财务已经通知,转走了这边的20万元。”

此时的王鸿舟尚不谙财政,才得知北洋厂钻空子:一面承认经济部的命令,一面通知厂里的老人,背地里转走了20万元法币的现金存款。

“你怎么不早说?”

“只是要我带来转账手续。”

“真是火中取栗呀!”王鸿舟偾发。

当着宝民面,王鸿舟给北洋厂打了电话,想直抒胸臆,不作妥协。

这事不可小觑,拈筋必能捅天。往大是与抗战大义开玩笑,往小也是北洋厂实际上放弃了对永固的领导权。

转念又一想,事已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在自己到职前发生,无须太与此事过不去。大义当前,机遇在前!

对于30刚出头的王鸿舟来说,已经思维成熟、热血贲张的青年才俊,知道有些话要放在心里。

北洋厂已经在圆场:“这事可要拎清,我们调动的是永固的钱,而不是资委会的指令款。”

王鸿舟只好忍气吞声,灵机又一动,何不“就汤下面”,以人“质押”,慰以补亏。不禁得意地抿嘴,还额外看了宝民一眼,然后对电话里说:“这事可以先放放。不过资金安排有了问题,需要宝专员费心,我看他只有在这边督办了。”

王鸿舟的话其实冲淡了紧张的气氛,纵然北洋厂惯使拔扈之习,也会考虑到此刻应该大事化小。

“既然他在那边,归你领导了。”

为了息事宁人,北洋厂只好迁就。

过后冷静下来,盯着宝民打主意,真发火成了假生气:“那我就釜底抽薪。你这个督办专员,督办到底吧!”

王鸿舟还自鸣得意。

其实,宝民的妻女已经悄悄离开唐山,来到了北黄。

王鸿舟没想到宝民会以这种方式过来。两个人不温不火、不仇不恨的矛盾、或者说是纠结,明里人一下子就能看出。表面上王鸿舟不满20万元买断控制权,拿捏宝民出口气。而宝民自觉此事做得不漂亮而忍气吞声、以劳补过。实则又是一个鼻孔出气,打的是内行架,演的是双簧,“刀下留人”。 

“你是兄长,小弟多有得罪了!”

“你是老总,不敢这样相称的。”

“你比我大好几岁,理应是兄。”

“你就报复我吧,我没意见!”

“由你带队到湘西勘选厂址,再好不过了。”

宝民乃浙江平湖人,少时家贫好学,依靠奖学金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在乌镇高小执教一年,又至成都等地中学任英文、数学教师。适逢清华学堂以庚子赔款资助,应试录取为第二期留美学生,入美国密执安州立大学化学工程系,毕业后在美国西部州立水泥厂工作1年,回国受聘于北洋细绵土厂。这次是受北洋厂指派,前脚跟后脚到了永固厂,却被王鸿舟“挟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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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交谈不拘束:

“石灰石、煤就地取材,靠近水路,这是一个普遍规律,当然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投入实地勘查,拿出可行报告。”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道,尽快把厂址确定下来。”

“资源条件要弄清楚的。”宝民强调。

王鸿舟反将:“不然请老哥你出马做什么?!”又贸然一句,“ 沈从文知道吗?”

“听说过,一个作家。”

“他有一本书,介绍自己的家乡,写得真好。”

“闲下来看吧。现在要紧的……”

王鸿舟不容宝民说,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书,显然是沈从文的,也显然王鸿舟深读过,有的书页是折着的,翻开就是。

“书里有你需要的,我先念两段你听听。”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个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车走,早上从沅陵动身,必在这个地方吃早饭。公路汽车须由此过河,再沿麻阳河南岸前进。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车站旁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无数煤堆,以及远处煤堆间几个黑色烟筒。

 

辰溪县的位置,恰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小小石头城临水倚山,建立在河口滩脚崖壁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还透明见底。河面长年来往湘黔边境各种形体美丽的船只。山头为石灰岩,无论晴雨,都可见到烧石灰人窑上飘扬的青烟和白烟……

 

地方又出煤炭,似乎无处无煤,故山前山后都可以见到用土法开掘的煤洞煤井。沿河两岸常有百十只运煤船停泊,无时不有若干黑脸黑手脚汉子,把大块黑煤运送到船上,向船舱中抛去……

 

“那里是他的故乡,他从小就熟悉煤及煤矿的种种情形。”

“当地人宁可烧柴草,而不喜欢用煤,只好以极低的价格将煤运到外地。”

“你这次去辰溪,不是去发现的,而是去落实的。如何把煤收购到一起,如何办一个优质的石灰石矿山。”

宝民知晓了王鸿舟的意图,心想原来胸中有数呀!

 

作为打前站的队伍,宝民等自然做了技术准备。

到了湘西,给宝民一行的新鲜不少。他们首先走的是水道,在绿色的沅江里移动,两岸全是树林高山,给人无比幽静的感觉。

带着资源委员会的批文,先去设在沅陵的经济部湘西工矿处报到,汇报工作计划,交流技术资料。

跟着宝民的有3位矿师,工矿处派了1名士兵做护卫,临时找了个山民当脚力向导,山民带着一只矫健灵活的山地犬。年轻的矿师先是有些害怕,山民说,这条狗性格温顺,聪明听话。

野外工作服穿上身。宝民还备了一些米菜,一套野外炊具、一盏马灯和一顶帐篷等,交给向导保管,挑着箩筐走在前面,山地犬跟着主人前后跑。

辰溪属于山地丘陵地区,山岭众多,峰峦叠翠,由于地质地貌的鬼斧神功,各尽其态。

一行6人,搞过野外勘查,走惯了山路,虽然有的头一回在这湘西的地段,大致也悟得出迈脚的方位。

从山脚出发,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而上,一路深入。环抱的山沟,古树合抱,灌木丛生。时见废弃的矿洞,堆积的废渣。而废渣附近,伴有土眼一个或数个,长宽各约3米,深约1米多,内有生锈烂铁,似为“炉桥子”。土眼的一方,则挖有宽约尺余的小沟。沟深尺许,为倾斜势,似为流水之出口。沟的尽头处,地势略低,另有众多长宽均约1尺的小土眼,状似模子。从其布置形式,推测为前代炼矿的土炉。

路边有一座空寂的房子,该是占山为王之人的巢穴,或是烧窑人挡风遮雨的处所吧?进入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一个荒芜的小院,空寂无人,墙角堆着瓦砾,围墙半截倒塌,那里还有个断裂的石凳,似乎都掩埋着故事。木柱的底部也找不出雕刻或神兽图案,可见不是废弃的小庙,而是烧窑人的临时住所,不过有泥捏的神像和香炉倒在角落里。湘西的山寺庙宇很多,烧窑人也许不得空前往敬拜,也许心诚或兴起,于是包袱里携带着一个自己的香炉和几柱香、小型地公地母菩萨,需要随时求拜菩萨保佑,依稀能够看到有人供奉的痕迹。

“我们要开山采石,建水泥厂,不能不拜一拜。”

“是滴是滴,山是寺庙,水是卧佛……”

宝民虔诚的提议,向导连声附和。

毕恭毕敬,向山的四面鞠躬。

此时天色近晚,决定就地宿营,明天再行动。扭头望望西边,露出半边脸的太阳,放着暗红色的光,另半边陷进了山巅里。四周的浓云,笼遮着大山。一群倦鸟哀嗥着,在天空中匆忙纷飞。

“那我们住这里,来来回回,不是要跑冤枉路吗?”

他们请的向导姓周。周师傅并不熟悉矿石、水泥,但熟悉漫山遍野,就请了他,领着看山,看矿洞。他说:

“不,不必的。山上不只一条路。”

记得清楚,一钵子笼里蒸的大米饭,下饭菜是霉干菜,有辣椒壳子,吃得很香。山地犬吃着剩饭菜,也不怕辣,摇头摆尾。

天黑下来,无比的安静,有风吹过野草的声音。四处过风的墙内,也觉得发冷,将支锅做饭的余烬里多添几根柴。支起帐篷,裹上棉服,小分队挤在一起。觉得很困很乏却睡不着,就讲故事,脑海中的鬼故事都浮现了出来。总觉得院外有动静,想鼓足勇气露一下头,山地犬先在帐篷外吠几声。不得已,年轻人就会议论有点幼稚的问题: 

“动物和山匪多是夜工作者,它们喜欢在黑幕下无声息地接近猎物。”

向导周师傅安慰说:“山地犬很机警的,黑夜里总是睁大眼睛。”

“我不明白,狗狗在夜里太机警,它的叫声不是会引来更强的吗?”

“为什么要在黑夜叫呢,它是自己害怕吧?”

周师傳说,“自家的狗是吼给主人听的,也是在告诉山贼,这是我家的地盘呦!”

于是有了心宽的感觉,空旷和安静开始让人放松。

第二天仍然是“赶山”。周师傅领着,看山,看矿洞。似乎不着边际的看,毫无经验的看,却有了专业的容纳和质感的领悟。

一条奇怪的溪,流着黄锈水,顺着找出几里,又看到早先开釆过的煤窑。他们并不盲目走下去,找到一个洞口,将洞边的茅草砍光,马灯点亮,山地犬抢先钻进。洞内有积水,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摸索前行,到了开采断面,凑近煤壁照看。宝民示意后面的队员递过工具,他握镐在手,使劲挖了起来,装满一簸萁,双手揣起给后面的人往洞外送。他们挖了一阵,洞外起了一个小煤堆,心犹未甘地出来,手抓一把透着光泽的黑块块,评头论足。山地犬一身的黄毛,染上一丛丛黑斑,粗糙,不难看,但狗狗觉到了不舒服。

好在下起了山雨,雨水落进眼睑,也不想拭去。待到雨停时,各人身上都已湿透,就各自把衣服从身上再脱一次。因为初夏,天气喜欢变脸。那件汗渍的洗了,一会儿天又落了雨,身上又淋个透湿。按习惯宝民不愿意光膀子,总觉得没有肌肉,不值得亮,同行的年轻矿师学坏,偏不借来一件,被逼得赤着上身在山上走一段,已温文尔雅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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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飘过刺鼻的硫酸味,遇见烧石灰的场景。石灰窑是用石头和煤炭垒砌起来的,一层石头加一层煤块,砌到3米多高。外壁用黄泥浆敷住,铁丝打上数道腰箍。窑底架着几堆木柴,柴火中间留有空隙,引燃木柴,再在木柴上均匀铺上一层石炭,先在窑门口烧燃,再引燃块煤,然后一层石料一层煤燃烧。燃烧数天,熄火后再凉几天,才能出窑,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往下出,否则会坍塌。

燃烧的烟火气和琉璜味直往上冒,呛得人涕泪横流。

向导周师傅,其实是个采药人,知道桔梗、党参、黄柏、黄姜、天麻、茯苓、钩藤。野生药材药性极佳,当地也因此生出许多草药师傅,自己采药、制药,行医一方。

他带点卖弄的口气说:“烧石灰窑也简单,制成生石灰和消石灰。生石灰用于拌砂浆,消石灰用来着色、粉刷。农村的屋用来打基脚,铺晒谷坪,建粪坑保水不漏……”

“我们这里都是用石灰掺合做土墙,这就是水泥吗?”

“不,用石灰的那叫三合土,能垫层,能砌土墙,但不是石头。”宝民谈起自己的专业,精通又热情,他与周师傅娓娓而谈:

“明代,有石灰、陶土和碎石组成的三合土。清代,除石灰、黏土和细砂组成的三合土外,还有石灰、炉渣和砂子组成的三合土。以现代人的眼光看,三合土就是石灰和黄土或火山灰质、碎石、炉渣作为填料的混凝土,但不管填料如何变,石灰的成分都不能少于三成……”

当兵的小子少说话,听到说石灰也开了口:“把石灰撒到河里搅拌,满河都会有翻白的小鱼。”

说到鱼,感觉是饿了。

“三合土与外国的罗马砂浆有类似之处,但说三合土中有水泥是不对的。水泥就是人造石,造房子比土结实,还能造大房子 。”

宝民坚持说完想要表达的。他们就地埋锅造饭。有人拣柴枝,有人接溪水,周师傅叫上两个年轻人,说:“新鲜菜没有了,我去找点。”山地犬紧跟着钻进树林。

铁锅里的饭刚焖好,山地犬就咬着一布袋山货跑回来。周师傅说:三月菌是乌枞菌居多,烹时很远都可以闻到香味,是这种菇的特点。一种蛙很大,背部漆黑,腹部有许多小麻点,是毒蛇的天敌,常抱“七寸”,因此山里人称它“蛇抱”。

鱼和“蛇抱”是山地犬的功劳。年轻的队员感谢般去与狗狗亲热,抚摸它的脑袋,山地犬也开心地“汪汪”。

“今天我们可以打牙祭了。”

熟炼地剖肚清腔,放在锅里煮着,摘来一些野香料拌进肉里。一会儿,一股鲜香飘散,有人使劲地吸鼻子。周师傅端了一盆香喷喷的 “蛇抱”煮鱼,又上了一盆清炒鲜菇,放在用石块垒起的石桌上。然后打开一个竹筒塞子:

“还有苞谷烧呀!”

周师傅把竹筒里的酒倒在杯里。

“蛇抱肉质细嫩,口感极佳,我们本地人出现虚弱、气血亏损时,就上山捉几只蛇抱炖汤,喝点酒,病立愈。”

这些日子,宝民的心力都用在“赶山”上,没有静下来好吃好喝,闻见香喷喷的酒和肉,有点一醉的冲动感。他们吃着“蛇抱”肉,喝着苞谷烧。仿佛一切美味琼浆,都不如此时的野味和酒。

周师傅说: “莫光顾着吃,看着雨又要来了,赶快下山吧!”

他们这才开始下山,很快被包围在雾色中,士兵捡了一抱树枝,一人分一根,作为手杖,一步一点,敲着弯曲向下的山道。不一会,便落入昏暗的山谷,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这时山地犬威风了,在前吠着引导。他们只能贴住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深沟里,腿走得发软。

到山腰,需要休息了,寻一块草木稀疏的坡地,有溪可汲。山路边的几株大树,树下有几块平整的岩石,周围荆草丛生,相当幽静。山地犬首先在草丛里钻进钻出,显示它的机警和忠诚。队员们各自找到位置,有的坐下,有的依靠。宝民也选了一处石头,放下背包,也许是习惯动作,提起小锤,顺手向旁边的石灰岩露头敲去,剥下一个小石片,随手掏出口袋里的放大镜,观察石片上的新切面。年轻的矿师也提起兴趣,放下休息,围着这片石灰岩露头敲敲打打,顺着视线找寻什么……

侧面虽算不上悬崖,也是陡坡。往山下看,犹如一幅图框:眼前萧瑟草木,远处烟雨山丘;有水流绕了一个上弯,水岸亦清晰地跟着一个弧度,像初月或日出的几道晕; 乳色薄雾在水面流动,几只小划子冷清靠边。再往山根下瞧,与那道弧度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像是一道半开的门,竟露出一倾微光。

“呵,就是它呀!”宝民喜出望外地喊叫起来。

“周师傅,这个山叫什么?”

“罗子山 ,也叫落脚山。”

“罗子山---落脚山,怎么叫这个名字呢?”

“传说是飞来的石头化成的,才这个叫法。”

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没有大山,由一条100多米宽的河流隔开,河流两岸是宽阔的平原。有个年岁很大的老叟要造屋,就一趟一趟搬运石头沿河赶排而上。水势是往下流的,老叟不敢懈怠,水口处拦一条坝子。他能呼风唤雨,让水道风生水起,涌水赶石,一天天把那些石头放在落脚的地方,摆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终于累了,独自走进一间茅屋。第二天早晨,当沿河两岸的人们打开屋门时惊呆了,宽阔的河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只剩一条小溪绕着山脚向水口流去,“赶石”老叟也不知去向,人们就把这座山取名“落脚山”……  


02


恳谈会其实简单,却被场面上的人弄得很复杂。

议程张贴在告示牌上,摆放到大门口显眼处。吴晓东站在那里,以公司董秘兼东区执总的身份,迎接参会者。停车场上已停了10多辆漂亮的小车。下车的人会寒暄几句,直接进入头一个议程:参观遗址。由博物馆人员一对一引导讲解,这是永固的礼性。好在参会只有20多人,规模不大,转得过来。说是一对一,一拨人一起自然省心。

早在永固百年庆时,这个地方的生产线开始退出,配合政府舒展城市空间。

针对功勋老窑,有过一番争论。

却因为用途的变化,一片闲置地,权益关系有点模糊。虽然市文物局已经入驻,看大门的还是永固的退休人员。

宁江的路虎也停在车场,人在车上坐着没下来,车窗半掩,佯装神思,难得清闲。

“你们宁总在吗?”有参会者在问门口站立的吴晓东。

“当然在,等下在会上。”吴晓东的回答也很到位。

宁江的日常,多半都消耗在会议上,主持的,或被主持的;参加的,或被参加的;倾听的,或被倾听的;心里早有三六九等,当然知道如何开会。恳谈会不是工作会议,不是用来汇报工作或布置工作的,不必繁缛,可以偷懒。

实际上轻松不了。这院子里有不少永固人退休反聘,谁不认识总裁的车,又有谁不以宁江为熟。这不,门口的一位保安,得空就过来了,而且并不以为自己是无话搭讪。宁江主动招呼:“杨师傅值班?”

杨师傅叫杨火生,原是看火工,他的老婆幺妹照护宝雯厂长,女儿在云芳会所当经理,因此比较熟。他们也算牌友,偶尔在会所打几把双升,主要是总裁缺时间。杨师傅就对别人说: “我的双升水平很臭了,不想宁总比我还差。”其实他是在套近乎,知道宁江讲礼,自己岁数大,不与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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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江见杨师傅靠上了车门,礼貌地要下车。杨师傅连忙说:“莫下,莫下,躲躲清净。”

宁江微笑说:“谢谢杨师傅理解。”

杨师傅自在地从身上掏出烟,问:“宁总过早鸟冒撒?”

他说着很浓的北黄话,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掏出的烟也不相递,嘻皮笑脸地说:“火机?”

宁江不奇怪,问:“这里能抽烟吗?”

“没事,公开场合。”

宁江竟然就带着火机,掏出来,“你没说递我一支?”

“烟这个东西,不兴递来递去的,再说不能祸害大领导的身体呀。”

“哈哈哈哈。”

宁江有小爱好:打双升、打火机。不痴迷,没刻意,只是随心,调节性情。

手中的打火机,高颜值外壳,指间潇洒地一滑,就听到盖子开合,金属脆响,帅气的点火。

“我就知道,你套近乎,心思在我的火机。”

“就想听这一响呀,嘿嘿。”

永固的老人,知道宁江喜欢打火机。他抽烟,戒了,但玩火机的习惯戒不掉,有人投其所好,总遭不屑。并非玩物所值,宁江只是想听那一声响罢了。

宁江的烟,递出去的,比抽得多,且都是好烟。后来戒了,于是递火。熟悉的永固人,不管抽烟不抽烟的,都高兴自带烟借火,这表明套得上近乎,够得上层级。

宁江与杨师傅闲聊,问:“这里习惯吧?”

杨火生在抱怨:“干果果卵蠢事,还不如到四川买几个猴子来干。”他的方音很拗口,一般人听不懂。

宁江宽慰:“莫那样想,都是做贡献。”

杨火生在自嘲:“年纪大了,冒得其他本事,就像这地冷火秋烟。”

“要我说,杨师傅你不能灰心。”

“为莫斯?”

“念念你的名字。”

“火生呀。”

杨师傅悟着,脸色微微一红,有了“快落的赶脚”(快乐的感觉)。

北黄以工矿立市,矿冶文化是根脉,建有国家矿山公园、地质博物馆、铜碌山古铜矿遗址、钢厂车间遗址种种,唯水泥遗址在老城的中心,紧靠长江之水,因此显得尤为光亮。

国家文物局下发《关于永固水泥厂旧址修缮工程立项的批复》。依据永固旧址保护与展示利用设计方案,项目分为两期:一期2014年-2017年,二期2018年-2021年,前后共8年时间。当前项目建设正处在第一阶段关键时期。在相关单位的指导下,文物部门强力推行永固水泥旧址“1-3号湿法回转窑”“包装车间及装车站台”“矿渣库、烘干车间”“粗磨车间、细磨车间”等文物修缮项目实施。目前,核心区内主要价值承载的文物本体,已经完成或正在进行保护修缮。

遗址的围院很大,处于中心地段,稍微有心都会羡慕。作为这个城市的历史场所,却显得有点冷清。那些灰垣、铁件、胴体,刻意凝固,缺少动感和温度。

杨火生告诉宁江: “早上碰到王奔腾了,他在这里上公开课。来得早,去看永固堂的装修,发现一楼的嵌石破损。就过来跟我说,让我带信这边领导。”

“你知道怎么弄得吗?”

“不晓得。”

宁江觉得是个事,就说,“你要把话带到,问一下施工的。”

王鸿舟病重,曾给永固人写过一信。捐建永固堂,摘录了信中的几句,镌刻到青色阶石上。永固堂有三层,每层楼梯的头一步,都铺嵌着一块这样的阶石:“一步一个台阶”“提升是我们的高度” “跨越是我们的时空”。

杨火生点了点头,又问:“笨笨是不是要回来了?”

“哪个?”宁江不明白。

“王教授,王奔腾呀。”

“怎么这样叫他?”

“以前的外号。他在生活上有点笨。”

“不好吧。”

“冒得事,他的脾气好。”杨火生不在意,工友间都是这样调侃的,显得亲近。

宁江又问:“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

“都在说,他回来当董事长。”

“这速度。”宁江指的是信息传播。前段时间就有消息流传,他准确地告诉杨师傅:“是独立董事,独董。”

与杨师傅闲聊着,给吴晓东的微信也发出去了:你的老师在院子里?

很快回复:嗯,学生上公开课。

参加恳谈会吗?

没有通知王老师,需要吗?

临时通知不妥。就这样吧。

宁江消化了顾虑,补上一句:碰到问个好。

吴晓东又来了微信:记起一件事,我家的珍珍转达贵州学校的意思,想请你做客座教授?

你的身边不有一个吗?

他们点名的是你。给点面子呗。

宁江有这样的身份好几个了,不在意多一个,对方看中的无非是名声和实力。

宁江回复说:让他们发个正式函过来吧。

吴晓东对董秘这一行的了解,很多来自感悟与沟通:对董事会负责,更是公司与投资者、监管部门的联系纽带,工作职责涉及投资管理、审计和内控建设等方方面面,但更为重要的是公司规范治理、信息披露和投资者关系管理,在庞杂无序的万千事理中提纲挈领。

虽然短信联系了,但老师在现场,参观讲解也会碰到一起,不去见个面,似乎不礼貌。再说还有请教,于是找过去。

前边有一群学生在参观,列队齐整,北黄学院的,在上公开课。讲课的老师叫王奔腾,长江理工大学的教授,北黄学院特聘教授。也是吴晓东的老师,并兼着准老丈人。

项目恳谈会在此处开,王教授带学生开课,都是为了抬人气。吴晓东当然明白,老师特别希望遗址保存下来,这是情理之中。王奔腾领着同学,边参观边讲解。看到吴晓东过来,主动说:“忙你们的吧,我没事,不打扰你们。”

许是有点特殊,吴晓东也很随意,说:“这个会你需要参加的,现在通知也可以参加。”

“你们的态度,我不能参与。”

“可以去表明你的态度呀,这个会就叫恳谈会。”

“会议叫什么不是重点,参加会的人才是重点。”

其实他并不知吴晓东的来意,有点心里的误会,有点自作多情?

吴晓东说:“老师我还真有事请教。”

师生的面对,神情认真了,王奔腾说:“那你说吧,我回答你。”

吴晓东在这位老师兼家长面前,不做作,说:“你最近的一篇百年故事,我没弄明白,正好来问问。”

教授身高超过1米7,微胖的身材和细长的脸是他的特点,偏瘦高个,五官清秀,眉宇间露出不俗的神情。在旁人的想象中,他应该戴眼镜。他是学者,戴上眼镜可能更有风度。但是没有,他的视力不错。只是近年热衷于在电脑上弄来弄去的,加大了眼睛的劳动,有些疲惫。

“我有一个很小的问题请教。”

“你说,没事。”

“以前我查过湘西永固的厂志,这几天又读了您的文章,都提到法币,资源委员会给过60万元法币,总觉得没弄明白。”

“好事呀,说明你用了心。”

“我查过资料,这个法币就是法定货币。但对今后的年轻人来说,法币是个什么币,60万是个什么概念,恐怕难弄清。”

王奔腾赞同地点头,乐于解答:“当时刚开始发行法定货币,政府的信用货币,还是稳定的。1937、1938年的60万元法币,少说相当于现在的5-6千万元。” 

“这么多!”

“是呀,开始还不觉得,60万元能搬个厂吗?可见当年对永固的重视。”

“嗯,是对水泥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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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者陆续返回,有歌声引导进会场。歌声也飘过来,分散了这边的注意力。宁江问:“请了歌手?”注意听,是李健的《传奇》,声音好听,给人大自然的感觉,有穿透力。

杨火生随口应:“放的碟吧。”

听见有人鼓掌,肯定是歌手唱现场。

 

石头动了/是因为顶起它的生命吗/树叶摇了/是因为它想自己跳舞吗/你哭了/是因为感动还是悲伤呢/我们都忘了/是因为刻意的回避吗……

 

宁江喜欢听歌,有时自己也唱几句。

下车,轻柔地关上门,宁江对杨火生说:

“我要去开会了。你好好干着。我好像记得你的名字,就是王奔腾的老头起的。对吧?”

宁江不等杨师傅作答,径直进了会场,看到歌手已经退下,仿佛见过。又看杨师傅的燕子在帮着收拣乐器,以为是会所请来的歌手,没去在意。宁江出国多,了解国外的会议,很多就是这样办的。勿客套,没介绍,不枯燥,被掌声推上前台。

当然也会因为是谁在安排。人的经验多了,会有相对固化的认人方式。

在总裁的眼里,吴晓东办事沉稳,脑子也灵动。

“我们今天务虚。”宁江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只谈感悟。”

“刚才这位唱歌的歌手,”宁江指着陆小风打招呼,“你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呀?”

“你说哪一首?”

“石头动了……”

“哦,梁博的给我一点温度。”座位上有人抢答。

“给我一点温度。真好,也很贴切。请各位来,给这地方一点温度,给我们永固多一点温度!”

宁江的讲话多了,很有讲话的艺术,开言就能调动会场上的气氛。“我们今天,是敞开胸怀拥抱各路大神。以恳谈二字称谓会议,颇为传神。但既使是恳谈会,也不要开成神仙会,话题分散,各说各话,东拉西扯,希望通过座谈,获取真诚的意见。我想欣赏各位的态度,不一样的姿态!”

吴晓东站在会议室门口,心里想:王老师说的很准确,会议叫什么不重要,参加会的人才重要。

“这边的遗址馆还没有全部开放,石料山又要整体退出了,找时间请各位也去那边看看,检查一下我们的社会责任。”说到永固,宁江从来不会谦虚。

言下之意就是:永固是上市公司,全球性的,贡献出这么好的地盘,北黄的市民应该领情。

“请在座的马行长、余行长、龚总、还有各路财神爷,看我们的过去时,确实有些大不敬。不过你们是我们的朋友,不会计较。丰池公司的陆老板,我们现在算不上朋友,但起码是战略合作伙伴。因此也请高抬贵手,进一步了解永固。为了考量支持永固,与永固一起发展发财。”宁江一位位点名致意,不亢不卑。

别致的开场白,既有新意,又有深意,显出了诚意,替代了豪言壮语。

会议室里热闹起来:

“这就是开场白,宁江就是最好的开场白。”

“永固就是永固,开会也不一样。”

“这叫创新嘛!”

规模不大,多是省市金融业的精英或合作伙伴,对永固公司的套路情怀不陌生。改变了一种方式,觉得很新奇,乐呵呵参与其中,还会客气几句。

永固召开的这类会议,没有谁会遛号,一是出于对永固的尊重,二是会议也有开头。入会者都是各家单位的会油子,心知这会议少不了水果点心,咖啡饮料,而且渐入佳境。不过此次主持人致歉,按照规定要求,只备了茶水。大家也说理解理解,有人继续玩笑说: “我们只听欢迎词。”

“刚才参观就是欢迎词,现在请各位畅所欲言和支持。”

宁江今天穿的是布标为黑底白字的休闲夹克,一看就知质地很好,也显宽松。随性的碎发刘海下,戴着有范的眼镜,精选的树脂镜片,喜欢让人看清,不愿意太酷,开路虎的时候也不戴墨镜,除非上西藏高原,紫外线太强。

吴晓东很聪明,按照自己的理解,将恳谈会放在“博物馆”开,意在年终招待先睹为快,又表达了永固“以退为进”的思路。受邀的都是熟悉的金融机构和上下游公司。还有媒体到场,又被要求退离,宁江不想生事。这近似游戏的场面,其实是做给一个人看的,想让他看看这态势,想刺激他“知弱而退”,因为他在这场较量中把握着先机。

坐在不显眼处,被有意冷落的,是丰池公司的陆丰。

永固要发展,可亲近的不少,看中的却难求。

拥有近千亩园地的开发权和固废处置新技术,成为民企老板陆丰的得意之处。

永固的声誉度,往往又能轻松享有优势,包括政府专项补贴,陆丰如饥似渴。

两相情愿,一拍即合。但怎么合,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桩尴尬的环保案,更叫永固“退城入园”提速,抉择博弈正当时。

总裁宁江,虽然不是政治人物,但也懂得权术,知道在中国办企业要讲政治。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他巧妙地在外资和国资之间居中驾驭,虽然有点磕磕碰碰,也得以将永固做大做强。当下他也明白,永固不转型是不行的。但是,如果转型触及了“可控”,也是不愿意接受的。对于执掌20多年企业王国的男人,一个功成名就的总裁,如果转型到最后,却使自己淡化或失去企业灵魂人物的地位,会更不甘心。然而……没有然而!

吴晓东正在介绍项目的情况。投与会者所好,直说意图,简单明了:“项目将水泥生产和固体废弃物处理紧密结合,将焚烧固废产生的热能用作水泥生产,将焚烧过后的“残渣”作为水泥的辅助原料,做到固废的零排放处理,开辟节能环保的新模式……”

虽然开得是恳谈会,叫得是百年复兴。听罢这一番话,在坐各位,都神情盎然,并非真假莫衷,只有“做戏”成份。

“不是有句话,跟着百万赚十万,跟着千万赚百万,跟着上亿赚千万吗?我们跟着宁总赚钱呀。”

“搞错没有,这公司可不是我的。”

“但是在你手上发展了。”

“你是永固的灵魂人物!”

再伟大的主,也有虚荣,喜欢听好话,宁江不由地一笑。

但谁也不会趋之若鹜,或视而不见。

会议快结束,冷落一边的陆丰站起来,直接发言。

“我在一边呆着,可以只喝茶不说话。可是为我们开的这个会,我不能不考虑能说点什么。”

陆丰浓眉,厚唇,天庭饱满,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长得有福气。习惯梳着露出额头的大背头,棱角分明的脸型有了西装的搭配,表现出某种绅士的儒雅,显得风度翩翩,气质潇洒,超能吸引女人的目光。

“感谢永固的宁总,提供这个风水宝地,让我卖土特产。”

说到土特产时,陆丰面带微笑,露出上面一排洁白的牙齿,让人感觉到亲切。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藏着掖着。通过个人领取、邮局快递或送卡上门。大家放心,不是行贿,合规合法,是扶贫宣传,经得住查。”陆丰只是介绍了民营的身份,笑谈阳县的风土人情,用快递土特产的点子让入会者认识了自己。

宁江看到,那个歌手也参与发卡,以为是事先安排,没多问。

“北黄的隔壁有个阳县,属于经济条件仍很困难的革命老区。池村是阳县比较好的地方,靠山,也靠水,距离长江有点近。境内长江支流富水在此注入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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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县历史悠久,人文璀璨。建县始于西汉,迄今有2200多年历史。历代俊杰辈出,近代,彭德怀、王震、何长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均在此生活、战斗,诞生了20多位共和国将军,并有20万革命先烈献身。

“我们那里有三月三庙会,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浓重的地方文化特色,入选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踏青游园,唱大戏,民间表演,普施斋饭,抢彩球祈福等活动,其中高潮是抢绣球,意为抢喜……

“说到抢喜,我们现在就在抢喜。抢的什么喜呢,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哎,说来说去,我这叫胯裆里插扁担,自己抬自己!”

陆丰出奇制胜,使会场气氛轻松和谐起来,也化解了东道主的尴尬。永固虽属合资,但是国企的底子,一举一动要贯彻政府的要求,时下不便宴饮馈赠,一改以往的大方礼数。会议室外还有记者等待,代表市民对“退城入园”寄予厚望。

弄得宁江发不出脾气来的,不是土特产而是歌手。宁江记起认识他,两年前在西藏山南的晚会上,他还陪着自己唱了一首《走进新时代》。他是谁?怎么在这里?宁江并不想知道。

让宁江窝火又不能失态的,是处心积虑的安排,竟成了陆丰自来熟的展示。关于这个恳谈会,吴晓东安排随性---国内国际会议宁江见识多了,他很满意这种形式,当然也会因为是谁在安排---简单直白的开场,欲擒故纵的放松,一哄而起的恭唯,就算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给了面子,年轻的歌手又活跃了气氛,无大餐不赠礼也能够理解,一切都在掌控中……宁江要得就是这样效果。


没有会议餐,宁江的午餐就有了可选择性。

被姜云芳拦截,拉着去会所进餐。

宁江说:“不去了吧,下午还有事呢。”

姜云芳装作生气说:“怎么啦?连饭也怕吃了。”

这些年限制公款消费,企业也谨慎了,会所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吴晓东圆场说:“不跑了,点外卖。”

姜云芳只得说: “我叫他们送过来。”

宁江说:“就吃这里的工作餐吧。”

吴晓东领着进了一间办公室,说:“宁总姜总你们先坐一下,我去安排盒饭。”

姜云芳没有坐,拦着吴晓东说:“怎么好让小吴总安排呢,我安排。”

姜云芳安排盒饭是合适的,说是吃这里的工作餐,实际也是蹭饭。博物馆这个地方,如今是委托市文物局代管。

姜云芳的五官并不出众,任何一官都谈不上动人,但是摆在和谐的位置,由此而耐看。她抽出一支烟,扣打火机点上。烟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跟打火机并一起攥在手里。在生意场、酒桌上泡酥了,口无遮拦、真真假假。不过宁江还是听的出来,比如说她就从来不当着自己的面说粗话狠话,谈事总是放低声气放慢语速,温柔可佳。

哪一年记不清了,宁江上任销售副厂长,为扩充市场,计划培育一大批个体零售经销户。初始座谈,宁江与一位年轻的女经销户对话:

“你做了几年水泥生意?” 宁江随意一问。

“我谈了几单生意。”姜云芳也是随口一应。

“都谈成了?”

“都没有。我不会同人拉扯,没有真正做生意的关系,也没这本事。”

“那你怎么做建材生意的呢?”宁江不明就里。

一旁的销售经理范民权小声对宁江说:“她是我们永固的子女,老头子叫姜天六。”

宁江心里一震:“姜天六,是那个垮仓事故的调度?”

范经理点头:“采石的,你可能认得。”

难怪永固有意扶持,宁江有数了。

“有时候,生意的发展,不一定在于直接的资金投入,可以是政策措施的指引,是靠事主的悟性。”

享受直接签约订货的帮扶政策。宁江又给她出了一些点子,说:“跟着政策走。现在推广散装水泥,有政策扶持,你可以多下点功夫。”

姜云芳很听话,也很机灵,于是比别家多跑了一步,收获甚丰,特别是最早有了运送散装水泥的专业车队。

现在宁江感觉得到,姜云芳看自己的时候,是有一种特别的眼神。她也希望宁江用同样的眼神去看她。越是如此,宁江越是有意不去相对而望,哪怕错开一点,廻避一点,心里才觉得平静坦然,容易接受。宁江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点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总之很奇妙,很无所是从。

“拐子还好吧?”

“还活着吧。”故意显出油腻。

“我想到你什么都好,没想到也有烦恼。”

“谁没有烦心的事呢,你没有烦恼?”

两个人的话都说半句留半句,还暗自互怼较劲,离得很远,又拉得很近。

“最近生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宁总不支持,怎么好得起来呀。”

“现在规范吃喝。”

“所以生意不好呗,会所开不起来,红酒也卖不动。”姜云芳抓住机会就诉苦。

“你不能什么好做做什么……”

“做生意不就这样吗,大树底下好乘凉。”

“大树也有枯的时候,也要开枝散叶。”

“拐子说的不错。我正要问拐子呢,你们搞什么电商平台,那我们这些老供应商么办?我们都为永固做过贡献的呀!”

“继续做贡献呀,跟我一样,赶快转型脱钩。”

“我跟你说,我们的旁边,安徽海螺,正在建智能化水泥工厂,你不知道吧?”宁江说话的口气,就透出紧迫感。

“哇,这让我们怎么办呀,拐子,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可以转型参与呀,抓住你们的客户。”

“我也有对策,海螺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反正比他少卖十块钱。” 

“你这叫自杀!” 

“我是在为你拼命呀,拐子!”

她的声音很短促,似乎含着一颗糖在说话,不太清晰,呼出丝丝甜意。使得宁江不知如何是好,右手抬起来,却只是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这是我们的命,去干真正提升品质的苦活、累活,做难而正确的事!”

还是会所安排的盒饭,会所的经理燕子送来的。

宁江笑说: “燕子亲自来了。”

燕子很伶牙,说:“宁总亲自吃,我能不来!”

宁江关心着问: “你老头在门口值班,看到了?”

北黄人也和武汉人一样,可以把自己的父亲叫老头。燕子的老头就是杨火生,燕子本是永固子弟。

哪怕只是几份盒饭,也和日常的不一样,主食和菜品分盛着,内容多一些,有汤有水果。燕子很专业,将盒饭妥贴地摆放在每个人面前,然后礼貌地对宁江说: “宁总请用餐。”又轻声对姜云芳说,“陆总说他们不等了?”

姜云芳也说: “不等不等。”

宁江只当没有听见,心里想: 没有应点的好。这陆丰真能死缠烂打呀!

进来一个人,个子高高,50岁毛边,举止温雅。

宁江看见他,主动打招呼:“是你呀,闻政研。”

吴晓东提示说:“现在是文化局长了。”

“我听说宁总在这里,回家又赶过来了。”

“惊动你大局长啦!”

“哪里哪里。这样吧,宁总你把手上的饭盒放下,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文化局虽然穷点,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大可不必。没有这么讲究,现在规定不允许,再说我们已经吃上了。”

“得罪得罪,我应该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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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江有意将话题引开,“我的局长大人,你的进度不怎么样呀。”

“我也着急。”

“那是什么问题呢?”

“能有什么问题呢!”闻局的手指捏着动。

宁江赶快打住,敞开说:“那我可使不上劲啦,亲兄弟明算账的。”

“是呀是呀,你宁总够意思了,我们在找政府。”

“找吧找吧,那我开吃了!”

“你在我这里吃工作餐,实在有点大逆不敬呀。”

“正常,我们企业的规矩是这样子的,不好意思的该是我们。”

“哦哦,看我把关系弄倒了,我是在你的地头上呀。”

宁江也不歉虚,说:“找时间好好慰劳闻局。”

“不敢不敢!”

腾挪这个地方,政府最终没能从土地上获利,永固也是花钱买吆喝。

闻局看了看四周,找了个椅子自己坐下来,说: “宁总,你吃饭,我正好有事汇报一下,关于这个博物馆的名称问题。”

“客气什么呢。本来我还让他们找你的。”

“你请说,先说。”

“你转岗了,就不麻烦你了。”

“哦,那我说?”

“听你的。”

“关于这个名称,我们的专家议了好久,最后集中在两个,一个叫湖北水泥遗址,一个叫水泥谷,你看怎么定好?”

宁江扒了两口饭,端起小汤碗喝了一口,他是在思考。表态却有点武断,说:“水泥谷时尚,但肯定不行。名字太冰冷,冷得连点金属感都没有,要知道这里面堆的是机器铁件呀!”

“湖北水泥遗址呢?”

“似乎也不全面,容我考虑考虑。”

虽然都是单位的领导,宁江干的是企业,说话直截了当。

“身处闹市的工业遗产点,除了核心工艺、核心技术等展示外,其他的空间可以转变为城市公共服务职能。”

闻局的说法比较婉转。

“设计的考虑是,曾经的老建筑经过修缮改造,形成一个个中西式餐饮、画廊一条街、精品酒吧、个人工作室、私人会所、创意办公……这些店铺打开了游客的视觉、听觉和味觉。这里不仅有纵横百年的历史展,还有……”

“商业模式呀。”

“是呀是呀。”

莫说城市中心这一爿了,就是还在动议迁移的石料山,在宁江心中纠缠的,全是说不清的割舍,像是都有道不明的秘密牵扯。

“我想了解一下,永固堂你们打算拆吗?”

“重新装修。”

“哦,那我请闻局关注一下,永固堂落成时,镶嵌过几块黑色石头碑文,是大理石的。有它的价值,莫搞失了。”

“那是一定的。”

闻局所谈的设想,宁江不作评价,只是用手指了指吴晓东,自己说:“这是我们东区新上任的吴总,我让他们也搞一个方案,到时候与你沟通。”

闻局连声说:“好呀好呀。”

吴晓东微笑着点头,心里想:领导的一句话,真不能应付。幸亏自己有所思。

闻局见影响了大家的吃饭,适时告辞。

宁江说: “再找时间,再找时间。”送出门。

对于中国人来说,很多话是一种客套,不如说是一种政治。

姜云芳掩饰着问:“拐子,年底你们开不开销售会了?”

宁江不能说没考虑,只有说:“还在安排。”

回答让姜云芳觉得奇怪:“这要安排?”

每年一次的销售会,是永固的重头戏,不能不开,也不敢不开。干企业都知道,搞销售的都是人精,要人捧在手心里。

眼前的姜云芳就是捧起来的。看似有一句无一句,她又问:“你们在光谷的办公楼有几层呀?”

“27层,不高。” 

“都是永固在用吗?”

“当然不是,很多外租。”宁江想不过,说,“问这些干什么?”

“想心事呗。”

“你还很有心呀。”

姜云芳原本心里盘算着,想把大楼里的中餐盒饭、茶歇、咖啡时光承揽了。宁江这么一说,接话就有点变味。

“你不关心,只有自己关心噢!”姜云芳嗔道,很含蓄。

 

零叁

 

九江方向传来隆隆炮声,风传日军即将封锁长江。

建厂1907年时的设备,单条生产线日产量只有100吨,设备器材至少1500吨。永固人日以继夜,在短短的24天内,抢着拆下了两条生产线。

王鸿舟调来车辆转运到码头,计划分两批运出石灰窑。先是租葡萄牙籍货轮运至汉口,船主限期3天内装完开航,日机整天在上空扫射骚扰,因悬挂葡萄牙国旗,尚能幸免轰炸。

另一条线,已来不及装运,只得放弃。为了避免落于日本人的手爪,咬咬牙分割了窑胴体。厂门前有一个大水凼,有人说往里边一扔就行了。王鸿舟不同意,安排人力,转运至矶头山脚,滚入江中……

这是1938年10月8号,北黄沦陷。永固的设备,已在汉口改装木船,逆江西上,至岳阳城陵矶转入洞庭湖,再由常德入沅江。

沅江,是湘西最大的河流,发源于贵州,上游叫清水江。清水江纳渠水,始称沅水。沅水在黔城纳舞水,到洪江纳巫水,到溆浦纳溆水,到辰溪纳辰水,到泸溪纳武水,到沅陵纳借母溪,到沅陵的乌宿纳酉水,到桃源县纳黄石河和夷望溪,在常德德山,进入洞庭,这一路本应充满诗意。

这支庞大的船队,却是溯江而上。沅江滩多水险,10月又逢枯水期,吃水深的拖轮和木驳无法行驶,沅江行驶的浅水小船更无力装载大窑大磨,船队勉强行到常德与桃源之间的河洑小镇,被迫停了下来。

负责船舶运输的钟山仁,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发呆。他原是重庆钢厂的青年技师,回湘西准备接新婚妻子到重庆安家。听说永固水泥厂张榜招考大学毕业的人员,钟山仁想:就近找个工作,可省掉外面安家的费用。报名应考,是王鸿舟眼中的技术管理型人才。又因是本地人,入职便委以督办运输的重任。

此时阔阔的水面,布满了薄雾,叫不出名字的水乌,在水面起飞落下,扑腾翼翅,天边隆起一抹深紫。

发愁,绞尽脑汁,如何解除困难,这种惆怅一路都有。反过来思量,总总不畅,到了梗阻越发显得不可抑制。钟山仁独坐了好长时间,眼睛就直直地看着水流,表面上是凝眸过来过往的船只,心里却堆积着一串又一串惘然。

“呷饭咯?”

泊在水边的篷船上,有人用长沙话在喊。不是喊他,喊他也懒得应。眼看着天色昏暗下来,吃饭是正经事,船上的主人在船头烧火煮饭,有人已在蹲着吃饭。钟山仁却无动于衷,情绪都在河上:这水险人蛮之地,是自己的家乡;那船载托咐的铁件,是国之重器;都实在让人神往,专注如一。

“水里边走的这么多船,各式各样的船,就没有适合的吗?”

觉得湘西的水美,很大程度上在于船。有了船的河流,才有了魂!

船里边最触目的,是一种三桅大方头船,常人叫它做“盐船”,船家叫“大鳅鱼头”。

比这种船身子小一点,两桅或单桅,全身是黑的,名叫“乌江子”,特长是不怕风浪。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

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的当数“洪江油船”,间或有一点金漆装饰,尾艄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有的船舷外还插有护舱板。

比油船小些,形式也笨拙些的一种,平头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坚定,多行驶于常德到沅陵一带,滩流急险,船只必经得起磕撞,载重方能压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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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中部的辰溪,出石灰和黑煤,运这些东西的,多是本地船“广舶子”,船身多浅黑色,船身脏,运货少时间性,危险性多,给人印象如同一个破落户。弄船人有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

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麻阳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妇女在船上并无特别,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一个好帮手,多壮实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孩子。她们摇橹、撑篙的时候,全身都会弯曲,本来就美的曲线,再弯下来,美丽中便有了张力。

……

 

 

王鸿舟正在沅陵。

宝民化学师带领的小分队,在湘西勘察厂址,荒山里转悠,好似看风水:有人手捧圆盘一样的东西,仔细察量、反复比对;有人用小铁锤敲下一块块石头,左看看右看看,换个人手再看看;不懂的人以为那是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能烧出石灰的石头,就能烧水泥。”

“这种石头猪板油一样,能烧好水泥!”

在有煤的地方,如有出露,必有石灰石矿山,煤炭和石灰岩互为近邻。宝民有以矿找矿的理论垫底,山川奇景散心,看似显得轻松,功夫全在心力。

最终是一纸报告,递呈设在沅陵的经济部湘西工矿处,要求另星煤炭的收购许可和石灰矿的开采权。这才是专业悟性,经验老道。

需要王鸿舟来定夺的,还有工厂选址、地价、地租、捐税方面。

王鸿舟亲自勘定了厂址,就是那个叫落脚山、梨子湾的地方。距辰溪6公里处,石灰石矿和煤,分布在湘黔铁路和沅陵至怀化公路沿线及沅江两岸,重重叠叠、奇形怪状,成片或零星出露。辰水(麻阳河)对岸有辰溪煤矿和电厂,石灰石矿山离厂仅1公里。原料、能源条件尚好,唯运输条件较差。作为技术专家王鸿舟心里有数,水泥是“短腿”产品,运输半径小,一般情况下,汽车运输的合理半径100多公里,通过铁路运输为300多公里,水路运输在600公里以上,好在此地有麻阳河,连沅江。于是决定在梨子湾建厂,开始购买厂基矿山。

设备运输搁浅在途中,成了燃眉之急。

河洑是常德西郊的一个码头,距沅陵约200余里。这段沅江,逆水行舟,滩多水急。冬季水枯,小轮及驳船均不能行驶,必须换装沅江浅水船,拉纤上驶。永固的设备机件,体积庞大,沅江船小,无法装载。

王鸿舟派钟山仁到湘潭船厂,订购赶造舱口大的浅水木质驳10只,全程督造过程。木船要求必须以树龄在30年以上老龄杉木为主原料,辅以铁钉、麻丝、石灰、桐油等。从选料、放大样、打造、油漆,到下水试航,都要亲临现场,与技术人员反复验证认可,在造船质量上决不造次。3个月如期交货,又招雇了新船工,由小轮拖往河洑,试装合适,即将滞留河洑的设备,分批转运。

当时武汉、长沙的厂矿单位迁往湘西的很多,如湖南大学、汉阳兵工厂、海军鱼雷制造厂、后方军医院等云集常德,都想早日上行。人多船少,必然发生纠纷。永固的船队属于经济部的,为了安全,还挂上中立国旗帜,有武装士兵押运,每船一兵。大木驳没有动力装置,由小火轮带动,可根据货物运输要求编组。木船缺乏动力,下水可搭流水。如果水流太缓,或者要赶时间,也要人划桨。船老大掌舵,满船人一齐动员,喊着号子,那桨一起动,才能将船划走。若遇激流,若要闯滩,若欲靠岸,牙齿也要咬紧,脚杆也要蹬直,吃奶的力气也要拿出来才行。

始发的一趟,王鸿舟执意跟船。高桅宽帆的木船,载着电机等一些散件,靠前领航。钟山仁生怕有个闪失,特别选了两个身手矫健的士兵护卫。船工也是挑选过的。

乍进船舱,因新刷了一层桐油,气味浓郁得很。听到舱外人喊: 

“曲(出)来透口气唦。”

正好起身走了出来。

“莫将脑壳子闷晕了。”

是船老大在搭话。

“老总,中饭七(吃)么子?”

“哦?”

听不大懂,也不想作主。王鸿舟是在试船时认得船老大的,更因为喜欢船上的那个童工:红润的脸蛋,一双灵活的眼睛。这会穿着一条土布长裤,上身精光,稚嫩的皮肤晒出黑亮。看得出来,他对结成长队的木驳,和驳上堆的铁件,充满新奇感。

“你不冷呀?” 王鸿舟拍着那童工的肩膀。

兴致勃勃,摇摇头。

“你叫什么?”

“你去问我的爸。”收束心神,露出一个笑。

“伢崽叫小宁子。”船老大主动搭话,看来是父亲。

“没长大就出力气呀?”王鸿舟有些怜惜。

“喜欢在船上耍。”

说“耍”不说“玩”,是土话也是忌讳。

坐船有说话的规矩,尤其忌讳说“翻”﹑“沉”之类不吉利的话或有谐音的字眼。上船要顺脚(右脚)先上,不能反脚(左脚)向上,因反与翻谐音。有帆的船,不能说帆,要说成“蓬”。船上吃鱼不打鳞﹑不剁头﹑不剁鳍和尾,不翻身也与之同理。吃饭时筷子不能架碗上,船上器皿不许扣放,据说与搁浅架滩的忌俗有关。添饭时忌说盛饭,有姓氏中带“陈”“程”“成”“臣”这些字眼的,要用别的字眼取代,多将陈说成“耳东”等。这都是“沉”字谐音的忌讳。

都是船老大“港(讲)”给王鸿舟听的。 

“一起逮饭啊。”

拉了小宁子一起坐。

在船上,吃船民的饭。船头上有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支一口小铁锅,几个人的饭菜全靠这口小锅。不过是一锅锅巴饭,几小碗菜,干烧的小鱼小虾、柞糊椒、罗卜干。因为船上有贵客,加了一碗菜,这是钟山仁交待过的。喷喷香的油煎白鱼条,尺把长,面面焦,配辣椒和葱姜蒜,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可是一看锅里,就那么几条,知趣地只吃一条,意思意思,白米干饭倒是吃得饱的。

船上没有躺下的地方。饭毕,王鸿舟搬个小凳,泡一杯茶,坐到船头。船声吱呀,水波不兴,心潮澎湃。

看了好长时间对面的山和湍急的河流,水色青黛又深不可测,时有各形各色的船在水中颠簸,看多了连岸上的人都感觉似在水中飘。

“知道运的是什么吗?”问边上坐下的小宁子。

害羞地摇摇头,小宁子的眼睛会说话。

小宁子当逆水难行,参与拉纤,水缓过来,就帮忙烧火做饭,看起来船头尾都有他的身影,其实干的是一个打杂的角色。

蓦然间想起,此时虽在春日,太阳白灿灿在空中,水上的风掠过,感觉还是凉嗖嗖的,披上了长衫暖和多了。举目两岸青山,倒映在江面上,水中鱼儿可见,姿影斑斑,不由地扑腾……他心里牵着的,现在长沙,还是昆明? 

沅江上游,地势很高,水流很急,险情可想而知。木驳自身的动力有限,要靠来自船工的身体。当逆风而上或者船过险滩的时候,还得雇人拉纤。漫漫路途枯燥无味,需要精神调剂,沅江号子喊起。每条险滩,都需要坚持与力量,还有那悲怆悠扬的声音。若遇激流,若要闯滩,若欲靠岸,纤夫从船头接过缆绳,将纤带系于纤绳挎在肩上,赤身裸体,手脚并用,曲腰90°状,一步一唱,移步前行,否则上滩难。风高浪激,纤夫们脚蹬凸石,手抓石隙,胸贴峭壁,使出吃奶力气,那岩石上深深的纤痕,那风吹日晒像江中石一样的脸和臂膀,那打着旋涡在峡谷和江面回荡的沅江号子,像动感的雕塑、凝固的浪线。沅江的号子声,直抒胸臆,没有半点的虚声,气息从腹腔直达头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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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赶路在水上,晚间肯定落脚在岸上,还好,每隔60里左右就有一码头,小客栈不难找。

码头是漆黑一片,只有潮湿的雾气和同样微光时现的火盆,那种湘西特有,带着特殊的烟火气。赶路的男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多是在借着烟酒笑骂生活,女人则围着火盆打瞌睡。

跑水路辛苦,起早贪黑,整日穿梭在山水,岸边捶洗衣服的妇人,吊脚楼上张望的孩子,大树下围着下石子棋的老者……深入湘西的日常,虽然听不太懂方言,不过吃得习惯,走得习惯。

装满设备的船队,明天应当停泊,那个名叫梨子湾的码头。这样想着,王鸿舟心里就激动和紧张起来。激动,是因为终于到达了。紧张,是不能掉以轻心。船老大说过,将要驶过的30里,河流随山势曲折,滩多水激,不能张蓬取风。王鸿舟担心载重船队的安全问题,就向船老大建议,增配几个临时纤手,钱由雇船方出,得到了对方的同意。

天有点幽暗,就有点紧张,想到从古至今,水匪都在这地杀人越货。

吃了人家的白米饭白鱼条,还有如此小心。

 

船队太醒目了,早被匪首盯着。

那时湘黔一带土匪横行,经常传出抢劫财物、杀人越货的消息,说来就提心吊胆。

船过一个滩头,船老大报信说,前面有打劫的。站在船头探望,只见三四只小划子靠在一条船旁,正在将抢劫的棉服箱子等运到小划子上。钟山仁当即示意随船厂警,持枪站在船头警戒,其他人隐蔽舱内。厂警向天空呜枪,从匪船侧畔驶过去,水匪未拦截追赶。

为生不测,临时决定船上的人都上岸歇息,还吩附不准分开,不准去吊脚楼吃“荤烟”“喝茶”,怕出事,那是另外一种意思,有人坏笑,但说“不敢”。

船上的人都集中在一间庙里,只是从岸边人家讨购来几捆稻草,各自分堆铺了,有躺的地方休息。

值勤的士兵在靠船的近处,找了几处石头断墙隐身。

小庙里烛火荧荧如豆,河滩上劲风呜呜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

有人说或许夜里来匪,倒弄得人心又慌慌的。

“土匪来了就先让上船。”

有人担心财产会受损失。

王鸿舟说:“你们想呀,匪徒就是为抢财物的,上不了船肯定心不甘。我们装的都是大件设备,人搬不走,搬走也没用。何不让他们死心?!”

“他们劫不到财要烧船呢?”有人着急问。

“我们手中的家伙是吃干饭的?”

“见机行事罗!”

王鸿舟想让钟山仁发挥骨干作用,又有点不放心,试探着问: “真动起火来,你不怕吗?”

“不怕。等下跟着当兵的一起冲!”

果真,哨兵匆匆,说来了几只匪船。

没点灯火,潜声驶向永固的船队。

被几声枪响惊醒,王鸿舟一跃而起,发现枪声来自船队的尾部。因船队由10多只大驳组成,绵延1里来地。

王鸿舟决定庙里的青工、船工和士兵一起去支援。钟山仁主动说:“王总,你靠后,我上前。”

王鸿舟问:“你行吗?”

钟山仁不谦虚,说:“我在学校军训过。”

王鸿舟当即说:“好,你来带队。”

钟山仁带着人冲出去。

前面枪声愈紧。赶到交火处,伏在巨石后面的士兵,用短枪向对面开火。从石堆背后望过去,只见尾船上人影幢幢,显然已被匪徒攻占。听对方的枪声,没有重武器,却用排枪射击,肆无忌惮。

双方接火,子弹撞击铁件的金属声。

钟山仁传话,有枪的准备开枪,没枪的燃起火把,各自隐蔽掩身。听一声令下:枪声一起大作,火把使劲晃动,弹如飞蝗,火星四溅。土匪见这边的火力变猛,形成半圈包围,知道遇上埋伏了,船上也没有便宜可占,一阵乱枪后仓促退走。江面归于沉寂黢黑。

为了安全起见,王鸿舟决定连夜开航。

搭着蔑篷的木船里,窄狭的篷舱两边,各搭了一条木板,人一个紧挨一个坐下,对面的膝盖都能相互碰上。从篾篷里看得见江水齐到船舷,船身不断搖晃,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小宁子打破怯静,用孩子般的口音问:

“你们从哪里来,这物件是什么呀?”他延续的是前几日的好奇。

“要在你们这里建厂呢。”王鸿舟告诉他,“这些都是生产水泥的机器。

“水泥还要机器呀?”

“不光机器,还要研究呢。”

“做个窑烧就成了。”

“你说得轻巧。”

“不晓得浪门搞地。”

“就跟着我们吧,以后有很多东西要走水路呢。”

那一双还是孩子的眼睛扑闪着,点了点头。

耳畔传来摇船人催撸的声音,乳色薄雾在水面流动。

眼前又浮起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屋脊,翘檐,长出水波的石头城,泊靠陡码头的趸船。

沅河里船帆开始穿梭,木驳历经险滩到了深潭,水流缓慢,放任自流,悠闲自得。

汉子们在搬动巨桨之前,斜依桨柄,互递喇叭烟,含在嘴角点燃,吞云吐雾。

脱下裤叉的小儿,走往水边,双脚踩稳圆木蹲下身去,白白的屁股屙出的臭气,很快跟着水流驱散。

一家吊脚楼的窗口,晃动着早起梳妆的女子,漾起的微笑,嘴角挂着酒窝。

有人估一壶清茶靠窗坐看沅水,竹篙挑开帷幔,碗口大的旭日……

水涨水落的河道,水岸连山的深碧。

沅江上驶缓慢,河袱至辰溪往返一趟两个月。战局骤趋紧张,日军已逼近长沙。国民党长沙警备司令,竟放火烧毁长沙城,听说常德也有烧毁之议。在河袱转运的人员,很多已经跑散。永固人团结一心,坚持了半年之久。1939年10月15日,全部设备器材运抵辰溪。

 

03

 

永固总部迁至光谷,没两年。

大楼门前有一座景观池,宝蓝色的清水里养着一池锦鲤。很多经过的人,进出大楼时,总要在池边停下来,观看池中锦鲤的泳姿。

宁江几乎成了习惯。俯身看池中锦鲤,有漂亮的锦鲤在游弋,传达内心的是一种涟漪的情绪,时不时还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这几年下来,宁江的心情应该不错。产品市场稳定,公司规模保持在行业前三,工厂还开到了国外。

此刻的大楼中庭,飘着彩旗,充满笑语。

景观池边的台子上,临时摆放了一件玻璃鱼缸,向上的方口用红绸罩起,里面有一条红白黄色相交的锦鲤在摆尾。

池水清澈见底,鱼儿游来游去,似乎听到池上众人的谈笑声,纷纷跳出水面,在响应呼唤。

早上来总部的人比较集中,内都办有一个论坛,今天是上课的时间。来听课和上班的人,都聚集在景观池边,举办一个简朴而热烈的活动,纪念永固的生日。公司临时党委书记、总裁宁江致辞《心中有梦想,行动有力量》,在热烈的掌声中,向鱼池投放第109条锦鲤。掀开红绸,倾斜水缸,那条锦鲤露出美丽的身段,几下摆尾,便扑通一声跃入水池,快捷地游弋,过了一会,慢慢停下,沉到水底,安静地又浮上水面,涌入彩虹般的鱼群,冒出无数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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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观赏池中鱼儿时,侧面小树丛里闪出一群人来,扯起一道白色的横幅,上面的黑体字如同喊出来的声音:“尘肺人遭孽,赔我养命钱!”那群人里,有个小个子,一看就是喊冤人,来势汹猛,声嘶力竭,“要赔偿,要生命!”不听劝告,不由分说,几句话不对劲,就开始冲动,“豁出去了!”声音未停,抬腿跨步,踏上景观池,却只是过程,一只脚垫在台子上,另一只脚越过台子,腾空跳进池水里。

突来的逆袭,在场人没有思想准备,有的发楞,有的无措,也有知情的提示:“尘肺人,叫牛黑子。”

宁江从瞬间的尴尬中回过神,压着火气说:“有什么问题反映嘛。”又是几声响“---咚”“卟---”宁江吃惊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那些锦鲤,忍不住放出威严:“这样闹,犯众怒了!”

站在上面的那群人,就扯着嗓子喊:“他的病发作了,冷静不下来。”“叫你们的领导出来!”

宁江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减轻些微。竟然不认识站在面前的自己,看来不是永固的职工了。

公司法务部董律师已站到前面,说:“我是负责的,起来好好说话。”

对方斜睨又怯懦地扫瞄,迟疑了一下,说:“你不是。”

董律师是女同志,市司法局派到企业挂职锻炼的干部, 40岁左右,模样端庄、文静,行事干练、麻利,也有分寸感。

宁江心里有了判断,主动说。“有事好好说,不要闹!”

水里的小个子仍然在撒泼:“不见我就去死。”

宁江说,“那你就更没有希望了。”

“本来就没有希望了,拿钱赔命!”

有了围观的议论:

“维权不丢人,忍气吞声才丢人!”

“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太好欺负了。”

大楼的保安跑来,要保护宁江撤离。

宁江示意保安注意闹事者,显然这群人有分工:小个子因病暴躁,强词夺理另外有人,还有人拿着喇叭造高音。

不可思议,池中的小个子,手脚齐上乱划,踢水抓鱼。锦鲤受到惊吓,扑腾跃起,有的就往小个子的腿肚上撞,他夸张去扑,无奈滑脱,发泄了好一会,大口喘气、脸色发白……

“不能害性命呀!”

“那可是鱼,不是人……” 

“人命都不珍惜,要鱼做什么!”

小个子终于捉住一条大的,使劲往池外摔;又捉一条,又摔;鱼儿是不好捉的,捉住了也不好抓起,好容易逮住几条往上抛,有的又扳着身子落到水里;好不容易丢到池外的两条,仍然使劲扑腾,啪啪作响,色彩晃眼……

“再不上来,打110了!”

宁江隐约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似乎这池里的鱼,有意去虐,无关法治,心里不惧。

董律师担心牛黑子病身出意外,命令保安: “把池里的人先请上来!”她特意用了一个“请”字,已安排人用手机全程跟拍。

有人只认为是恶作剧,惊讶地看着。

有人围上来拉扯,被保安喝斥住。

保安强行将牛黑子架上来,湿漉漉的裤腿往下淌水,脸色煞白,双腿直抖。

宁江对保安说:“快,把你们值班的大衣给他换上。”

助威的人又拿铁锹、砖头使劲去砸鱼,引得围观的人一声声惊呼: “怎么这么残忍!”“你们不能害性命呀!”

越说越疯。牛黑子捡起一块石头,狠命地砸向地上的锦鲤,鱼疼痛地挣跳,渗出的血很快就浸染了周围。也许是血色刺激,那群人拼命地嘶吼,将原本站立的横幅放倒,丢到血水里揉搓,那种伤心至极,恶作剧般,也让人同情!

“稳住事态,让他闹够。”

牛黑子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发出刺痛的哭嚎……

宁江离开时叮嘱:“一定要可控,不能強摁,不要激化,清洁地面,不许围观。”

下起了雨。“找个地方让他们避雨,送上水和食品。”

假如没有水泥厂的经历,农民牛克举,现在或许坐在食档的小桌前,喝着早酒,享受一种舌尖上的快乐。但如今,快乐对他来说,有点“乌托邦”了。

牛克举一直做装包工,就是将50斤重的水泥,一包一包摞上推车,再用力推到-个地方集中存放,只需要像个机械人重复就可以了。虽然上班配有防尘帽防尘口罩,但装包库弥漫着粉尘,仍然嗖嗖地浸入人的耳朵、鼻子和眼睛。他只能卖力地推包码包,如果干得少了,收入就会大打折扣。牛克举第-次发病,是在前年。他感到头昏眼花,胸口发闷。一开始也没当回事,以为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了,不想去医院,害怕请假扣钱。但很快再也无心想工资的事了。医生说,你是尘肺病,这个很麻烦。看他一脸懵懂,好心人劝他,赶紧作鉴定回厂要赔偿,有钱治病才是关健。消息如晴天霹雳,砸在了这个农村男人的身上。他去找厂里,还不错,厂里为他出具了职业史证明。但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一谈到赔偿,就推三扯四。

牛黑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找到光谷,在永固公司总部,这个50多岁的汉子数度哽咽,却因肺部受损而无法大声哭泣。憋屈的表情,在扭曲的面庞上-览无余:我不想活得这么窝囊,我想过正常生活!他痛苦地抓住了头,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

 

此刻,夹带冰籽的雨水,正拍打着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宁江伫立在窗前,眉头紧皱,他的满眼满脑,都是楼下的一池皱水、受虐的锦鲤,和那幅沾着血水揉搓躺地的横幅。

才看见锦鲤水中从容,那些个淘气的小家伙,你用手碰碰它,它就会一个扑楞,尾巴甩出连缀的水花。

站在高处,隔着玻璃,再往下看,那色彩相交的美丽身段,游弋在黑黢黢的水里,倒是越看越真切。宁江不明白,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发泄积怨呢?既使深陷黯淡,漂亮的锦鲤,难道不能怜惜,让你心境一悦吗!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中等个头的李才寿快步进来,身着一件铁灰色的短风衣,面色严肃,说:“我刚从市委过来,今天的事听说了。我要向你作检讨,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宁江对李书记是尊重的,还带有丝丝的感激。说:“怎么能往你身上扯呢!事情迟早要发生的。”

“可它迟不发生早不发生,这个时候发生,总归不好。”似乎隐隐地含着释意。

李才寿当下的身份,应该是市委派到永固公司的督导组成员。一个月前,他刚卸任永固公司党委书记的职务,转身参与这么个组,应该是合适和有利的。在永固,总裁是实际掌控人,而且是工商注册的法定代表人。这些年实行党政分开,政治工作弱化,李才寿充当的是配角。现在又强调核心,书记的职务理应回归当家人,目前虽是“临时”,只待走完程序。但是风雨说来就来。

宁江示以微笑,但眉头略蹙了一下,又不被觉察到的放松。他似乎听出了李才寿这番话里含有别的意思。

宁江望望落地窗外,下着冰雨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吧”的微微一笑,手里的打火机传出弹开的金属声。宁江以往抽烟,后来戒了,不过留下个赏玩火机的习好,喜欢钢制打火机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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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总裁,宁江对整个公司的运转负责,制定公司的战略,让公司所有的部门围绕战略协同运转。这些年,宁江一门心事做大做强,永固的产能和资产规模扩大了一百多倍,多个领域占据了稳定的全球份额。宁江也练就了心思缜密,行事果断。

李才寿诚恳地给予宁江提醒,有一些遗留问题一直拖着,比如荆山厂内退人员同厂不同待遇;职工持股会就像一本书所说,城里的人不想出去,城外的人进不来……

宁江心里有数,政府派遣的董事会人选,虽然比照企业人员拿了年薪,却无缘职工持股会,管理协调的劲头也不高。

人们喜欢问:董事长和总裁谁大?在网上搜,在人里问,答案肯定只有一个。现实不一定,华为的老大是任正非,他不是董事长。永固公司也一样,因为他们都自带光环。

有人敲门,宁江说:“请进。”

卢主任和董律师推门一起进来。

宁江对李才寿说:“我请他们来商量一下刚才的事情。你也听听吧。”

李才寿想了一下,说:“工作交接了,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大胆工作。”

宁江说:“也行。有事再请示你。”

李才寿忙说:“哪里哪里。”转身出办公室。

这边宁江对董和卢说:“今天的事件,与你们两个部门都有关,说说看。”

“好在下了雨,人都散了,他们再闹也没有意思,用车送走了。”

“他们是哪里的?”

“暂时不清楚。我们的车,送到火车站。”

“了解一下是谁组织来的。”

董律师介绍了牛克举的经历:实际上就是围着几个水泥厂转,刚开始在池村的小厂,后来在荆山厂打了两年的临时工,荆山与永固合并时被辞退,又在丰池厂打工,发现了尘肺病。近一年多一直在维权,打散工过生活。牛克举在职业病鉴定机构拿到尘肺病证,也在劳动能力鉴定中心鉴定为伤残,按照规定,县社保局每个月会将1200元伤残补助金,打给丰池厂,个人再领取,直到60岁。“就不给一点赔偿吗?”气愤的牛克举打了一份份请求补偿的报告,丰池厂回复:政府担也担了,厂里认也认了,赔偿他们可以负,但不能替别人担。丰池厂按照他们认可的工作年限,每个月补助900元,这是有规定的。又以“不干活不能发工资”为由,停发了他在维权期间的工资。牛克举来找过永固多次,因为不符合公司的规定,搁置未处理。

“牛克举的尘肺病怎么找我们呢?”

“明摆着,这几个厂,池村、荆山,或多或少,都和永固发生过关系,沾火星。”

尘肺病潜伏期长,造成赔偿时间确定难,而且农民工流动性大,证据难以搜集,许多都没有与用人单位签劳动合同,很多厂已经关闭。像牛克举的情况还算是不错的,都能找到线索。

董律师又补充说:“今天的事件还是有风险的。三级尘肺人只能坐不能躺,躺着呼吸困难,死也是坐着死。”

宁江想说什么止住了,想了想,这样问:“你查对了公司的制度吗?”

“查了全部文件,包括历史的,和上市前后的,不符合,不允许。”

“那你有处理意见吗?”

董律师少有的不吭声。

“为难了?”

“有点,站在我的角度。”

“那我们都再想想吧?”

“这些遗留问题,对于上市公司,确实有些伤脑筋。”董律师苦笑笑。

宁江又交代:“这件事不可轻视。你了解一下其他厂,是怎么处理的。”

董律师问:“你说的其他,包括丰池厂吗?”

“当然。”

宁江转而说下一个问题:“还有职工持股会,是怎么回事呢?李书记说城里的人不想出去,城外的人进不来。”

“这个比如很形象。”卢主任接话说。

“既然你们了解的清楚,怎么不见处理呢?”

“这,这就不好说了。”

“不好说也说,我这里不说,什么地方说。”

卢主任一边用手理着额头上的乱发,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下去:“是的,持股会是在你手上办起来的。关于同厂不同待遇,我看还不是主要问题,因为这部分人只是少数,都办了手续,而且分的很散。当然这个问题有个情感关注的问题,但如果要解决,只能和职工持股会的问题一起解决,关键在于持股会。”

“你是这样认为的?”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永固上市之初,那部分职工内部股,有点出乎政府的预料,员工和干部都不愿意买,一则担心风险,二则当时普遍收入低,筹钱困难。当时的市委书记海山,只好“压任务”让干部带头入股。持股会的变迁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是没人愿买,干部带头;然后是设置上限,员工自愿;后来是,只有骨干才能买,限制持股范围。而离开永固的人,必须在一年内卖出股份。政府官员退出所买的股票后,这部分内部股形成了一个职工持股会,省市政府也相继出台了试点政策,永固职工持股会,借此成为这波澜潮流中耀眼的浪花。但是也存在未竟的问题,比如说政府派遣的董事会人选,虽然比照企业人员拿了年薪,但是参照式的。职工持股会因为在先成立,后来的管理者与此无缘,积极性也不高,积累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

“永固兼并荆山之时,放大了员工基数,整个买断的比例达到政策要求,实际承担者多是荆山员工,不说买断工龄的了。同厂后不同待遇的人,月工资相差不过300元,满腹也都是抱怨。”

李才寿在6年前,从市经委主任转任永固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解决了副市级待遇。工厂技术员的经历让他正统也随和,政府公务员的磨练让他看的通透,上市公司高管的薪酬让他出乎意外又知足,临界退休的年龄更让他无所求无所谓。他更知道自己在永固没有本钱缺少根脉,为了一团和气,更为了明哲保身,深知要把这个位子坐好,就要“退一步”。不过,李才寿做得也到位,该出场时就出场,该说话时会说话,基本上放在-个补台的位置。连宁江自己也感觉到,李才寿是有意无意形成一个高调一个低调,甘愿扮演扶马上征程的角色。宁江心有感激,很希望新任董事长和前任-样。

永固公司的治理结构要求,董事长和总裁不能兼任。董事长是一个符号性人物,而非实权性人物。宁江兼任临时书记,接过党委一摊子,加强了控制,也揽上了问题,短时间还难以梳清,牵扯精力。

遭遇尘肺人维权,有损永固形象,领导肯定不爽。尘肺人本是历史遗留问题,李才寿在任时分管的工作,有的服从大局或迂回战术按下来,有的耽于化解。现在人事更迭,已经搁置的事情会重新提出,自然让挑担人感到了压力。

宁江也不认为,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工,会有如此心机。

 

临湖有荆山厂的老生活区,几栋低矮的楼房挤在一起,飘着暗淡的灯光。

吴秋生从武汉到北黄,或者是北黄到武汉,都叫“回家”。他是当年的武汉知青,招工进厂,结婚生子,在石料山分有两室一厅。内退后又凑钱在武昌买了一套,平时住。报销医药费和退休办有事,就回北黄。石料山的房子想出租又租不出去,现在儿子住着,上班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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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在湖边,吴秋生陪着宝雯厂长散步。宝雯老家人丁不旺,落叶归根也无意思,远房亲戚送来农村小姑娘做伴。姑娘熟得快,嫁给了厂里的看火工小杨,小杨大名杨火生,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厂长已用轮椅代步,幺妹推车照顾。难得吴秋生今天碰上,伴着轮椅慢行闲聊。此刻兴致勃勃地说着百年永固故事的书写。

百年厂史虽有《厂志》实现沉淀,希望还能靠手机网络来传播故事---王奔腾的心愿得到吴秋生父子热心帮助,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思考叙述百年永固。宝厂长问吴秋生:“你也在参加王奔腾的编写吗?”

吴秋生说:“主要是我儿子晓东在参与。”

宝厂长说:“这是一件好事,趁奔腾还有精力。以前只有厂志,只记一些重大事件,干巴巴的,而且带着时政的局限,有些问题难以述清,有些可能一笔带过。我看了百年故事前面几节,大致还好,也有一点疑问,比如说王先生毅然南下,应该有一些感动人的细节。但现在的资料似乎轻描淡写,有更多的资料吗?”

吴秋生说:“我一定将你的意见带给他们。”

“水泥王作出南下的决定,虽属形势所迫,在内心并无太大的挣扎,因为他的根在南方。”

“一年的企业靠运气,十年的企业靠经验,百年的企业靠文化。这个很重要!”

幺妹说起,前两天总部发生的虐鱼之事,又引出医药费报销难,扯到前些年的怄气事,老厂长也少有的发了几句牢骚。宝雯说: “现在总裁们的收入对我还是有点影响的,虽然人家说我心态好,但其实也没那么好。我10年拿了80万元工资奖金,现在他们实行年薪制,一年就拿两三百万。这个时候我心里是觉得有点不太合适。我也想消磨时间,省得一天坐着生闷气。”

吴秋生说,“我也想找点事打发时间。一天上楼下楼十几趟,总想找个事做。因为不甘心,不管目标能不能达到,人总要有希望,没有希望活着就难了。”

幺妹住在附近,白天过来照顾,晚上回自己的家。她有意拉开话题说:“吴师傅,我好像看到吴总回来了。”

幺妹说的是吴秋生之子吴晓东。吴秋生说:“那我上楼了。”老厂长对幺妹说: “我们也回吧,风有点冷。”老厂长就住在旁边一栋的三楼,没有电梯,平时上下楼也不缺帮手,老厂长人缘好。吴秋生搭把手将老厂长的轮椅抬上楼,才返回自己的房子。

果真吴晓东在客厅,坐在沙发上与母亲说笑。三十好几的大小子了,在母亲面前依然显出天真。

吴秋生提出要和孙子视频,吴晓东说:“老娘刚视过,这会正在看动画片,不会理你的。”珍珍到边远贫困地区支教一年,是贵州的一个工学院。对于中东部地区的公办大学,这是青年教师必须的经历,晚去不如早去,趁着儿子刚上幼儿园。吴晓东也是事业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独立任性,生活能力并不强,离不开家长。珍珍可以将丁丁交给爷爷奶奶带,却执意带在身边,跟班的是自己的亲妈。季春铃只好暂时离开王奔腾。

吴秋生插话说笑,不知怎么扯到工业园地皮的来历,扯到石料山的环保官司、尘肺人虐鲤闹事,父子俩又红了脸。

“你是不是记仇呀,听说你和宁总年轻时打过架?”

“哪个告诉你的呀?”

“你不管谁告诉的,有没有吧?”

“只是闹得好玩,年轻气盛。”没想到吴秋生回答很轻松。

吴晓东好奇:“什么事能让你们大打出手?”

“大打出手?那个小屁卵子,我还没有……”

陈细女制止说:“这么久了,还得意个鬼,显得你小气了。”

吴晓东仍在问:“什么事能让你动怒?”

“那时候能有什么事,两边厂的事。”

“至于吗!”

陈细女插话:“不光这,他是憋着气呢,打抱不平。”

“为谁?”

“为你陆叔叔呀,你知道他坐过牢?”

“知道点。”

“为么事?”

“有么司不能说的,不就是逼溜子吗。”

“逼溜子?”

“以前武汉伢喜欢说逼溜子,就是满处找女孩子套近乎。”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撩妹”,北京方言里叫“拍婆子”,上海方言里叫“搓模子”。年轻人当然崇尚自由,那些“胆子大”的就会去主动出击。现在看起来十分正常,可当年的“逼溜子”含有一点强迫的意思。男青年有点“厚颜无耻”地纠缠女青年,追问姓名工作家庭等个人信息,发出约会的邀请。如果得不到对方的回复,就会尾随跟踪,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通常被视为“不良青年”,含有一些“耍流氓”的意思,“逼溜子”的举动稍有过界,就会被公安归到“流氓罪”之列。

“这点事……”

“是呀,你爸觉得采石小题大做了,是整武汉伢。”

“原来还有这个过节呀,难怪这次合作宁总觉得难。”

“这没什么,当时就说开了的,又不是怄宁江。”

“心里头总有一道坎吧。”

“还是你劝下来的。”

“怎么又扯上我了,那时候有我吗!”

陈细女开心地笑:“有你有你。”

那时候,吴秋生刚结婚生子,老婆就是永固厂陈春子的女儿。陈细女抱着吃奶的吴晓东求他:“作儿子看,莫闹了!”从此,吴秋生下决心不再打架。

吴家之子,心知父母在企业重组时承受了牺牲,当年应聘永固公司,杂带有一种报复的动机。但在永固,他感受的是发展的魅力。他参与西藏建厂,从公司董秘转任东部事业执总,并兼任总部团委书记。

吴秋生与吴晓东,老子要找回尊严,儿子尊重自己的职业,父子总在较劲。

“这不简单,荆山厂的原料靠采石车间,断了他的石头供应。”

“说的轻巧,那是有永久协议的,荆山厂用钱买的。”

吴秋生气不顺。父子难得见面,又为尘肺人维权和永固的傲慢打口水仗:

“这事是你挑倒闹的?”

“那也好哦,我一点不晓得。”

“莫要闹了!”

“我闹得是公司,又不是宁江,而且是历史账。”

“可他毕竟是现在的老总呀,承受着压力。”

“那就受着吧,我们的委屈还多得很!”

吴晓东说:“你也不替我想想?”

吴秋生反驳:“你莫拉大旗作虎皮!”

陈细女呵斥:“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回去。”

吴秋生说:“刚过来就回?我的事没办完,不急。”

陈细女说:“我有事。”

吴秋生问:“有么事?”

陈细女说:“你莫管。”

吴秋生皮着脸说:“关心你嘛。”

陈细女故意说: “你那叫关心?是瞎操心吧。老伴儿子都要盯着,就那点心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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