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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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贵高原上最美丽的城市莫过于春城昆明了。深居高山环绕之地,阳光充足,温度适宜。当地人对于春城的由来有这样一种解释:适度的阳光能够保证昆明白天的温暖,而西边的雪山融水则在夜里带去大部分的热量。于是,身居春城,你每天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昼夜温差。在街上行走,长衣短袖、棉袄短裙,四季乱穿衣的风格就成了春城的独有风景。

春城,我与管道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初到昆明,老李提前预定了几套房子,准备租下来建立监理分部。从江浙收拾好的办公用品已经在路上,监理分部选址必须又快又准。把握几个原则,一不能太嘈杂;二交通要便利;三房子性价比要高,既大又便宜。老李圈定了四个待选目标,都不太满意。其中有一个沿街三层楼,房子又大又宽敞,还有宽带,里外两个大门,宜居宜商。老李连连点头,从屋子里走出来,刚一拐弯,眼前竟是一片洗头房。老李大概明白为何房租如此便宜了。他摇摇头跟房东说不租。再后来几处房子都不太满意,直到车子开到了盘龙区的边界,一条上山小路上。房东介绍时说两套三层小楼,里外一共十套房子,沿街还有一个门面可以做食堂,足够二十个人的起居和办公,房租略贵,如果长期可以考虑打折。老李想了想,三年,我先租三年。我当时有点懵,这项目干三年,你得赔死!不过这话并没有说出来。房东已经欣然同意,当即表示把房租降到一年一万。如此,交了房租,我们便进驻了。

昆明,四季如春,又是一座充满梦幻和诱惑的城市。这里有西南空中交通枢纽的便利,有数不清的瓜果蔬菜,有迷人微笑的傣族秀兰,还有风光秀美的大好河山。

分部招兵买马,随着办公设备的就位,人员也日益壮大起来。西南边陲风景宜人,但各样的通讯交通却是极其不便,这无形中加剧了工作强度。不到一个月时间,项目部已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经常到了凌晨两三点才休息,轮流下厨的最初设想变成每个人的饥肠辘辘。思来想去,还是找当地人煮菜做饭来得省事。找个厨娘,这活儿交给了食堂旁边小饭店的老板。他是当地人,附近村里有不少同乡,闲散劳动力也不再少数。

一周之后,当地小饭馆老板带来了一个小秀兰(至今已经忘记她的准确姓名了)。女孩羞赧不语。我转头看看饭馆老板。

老板赶忙解释说村里愿意出来做事的人不多了,更何况这里虽说是城里,却是昆明的最边缘地带,跟乡下没啥区别。有想法的娃儿都往远处跑喽。这秀兰今年初中毕业不愿上学,家里就打发她出来干点活儿补贴家用。

我问,想拿多少钱?没抬头看她,也没得到回音。

出门赚钱是女人的事,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家里农耕播种更是女人的事。同时,云南人又将女人视作“不值钱”的添头。山路弯弯,炊烟下随处可见蹲在门口抽水烟袋的男人、胸前挂着娃娃做饭的女人。

我抬头看时,秀兰也抬头瞟了我一眼,迅疾低头。其时,我站在她面前还矮了半头,那一瞬间她甚至不用平视我,头只是稍稍抬,又垂下去。手里捻着的衣角沁了汗水,好半天才说“二百五”。我无语,落身就坐在她面前的桌子后,望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差点笑出来。

饭馆老板递了根烟过来,(红梅,一种当地廉价香烟),把我拽到一边:“这年头出来打工,怎么也要这个钱的吧?……二百也行啊!”我继续无语。缓了缓心中的诧异,伸出三个指头,朝老板身后的秀兰叫道:“三百包吃包住……来干吧?”秀兰再一次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我没踩你尾巴,秀兰!不用这么看着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了!”似乎非要如此才能区别雇主和雇员的关系。秀兰拉着饭馆老板的手连连感谢。“先回家吧,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来我这报到。”老板连连竖起大拇指,眉飞色舞。作为报酬,我必须付给他一次性的佣金——五十块钱。

黑色麻裤,青色衬衫,揉搓衣角的双手浸满了汗,刚刚发育成行的胸膛在稍稍急促的呼吸中起伏,黝黑的脸蛋透着青涩的容颜,眼神闪躲着藏在黑发中,目光落在我所坐的桌腿上,初见秀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秀兰很勤快。她身子高大,一米七四的个头,五官也不错,最显眼便是一双硕大的手,皮肤很黑,一度让我有一种炭烧咖啡的既视感。她来的第一天中午,小楼上上下下的宿舍都打扫了一个遍。窗明几净的空间,让人愉悦。中午饭,秀兰守在餐厅挨个给大家盛饭。因为高原气压低,高压锅添水略少,米饭有些夹生,吃起来就会咯牙。菜也是咸得厉害,大概那盐是抡着“袋”入锅的。到了下午,就有人来找我抱怨。我说不要紧,你得给人家一点时间,毕竟是孩子,什么都要从头学嘛。同事也觉得是,便不再多说。

秀兰刚来的那几天恰巧赶上检查贼多,每天不是检查,就是被检查,一连几天都是这种状态,便把餐厅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不久,餐厅伙食也成了大家发泄的焦点。

原来问题还出在我这。那几天,秀兰认准了我之前的一句话,“会做什么就做什么。”秀兰也是实诚,一连做了三天的米线,早中晚加起来九顿饭,炒米线、炖米线、烩米线,甚至是凉拌米线。不说别人,我也吃吐了。怨声四起时,我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大清早,趁着工作还没开始,我去了餐厅手把手教给她做几个家常菜。秀兰很上心,一板一眼地在旁边看。我说餐厅是大家的,虽说众口难调但也要换着花样才好。秀兰点点头。我问她,做菜好玩还是上学好玩?秀兰笑笑,看不懂书,看得懂你炒菜。我也笑笑。

其实我教的炒菜压根没啥技术含量,我把代数思维引入炒菜,“要想菜香,尽量多放油,但又不能太过油腻。油到七成热,放葱姜蒜,再放食材。当然也要分荤素,素菜抗炒要先放,荤菜易老要后放。懂得这个原则,后面就好说了。简单说,炒菜就是A炒B,或者B炒A,又或者A炒B炒C,如此而已。菜熟不熟,自己尝尝咸淡,咸了加水,淡了加盐,觉得好吃再出锅。工地上的人不挑食,但凡能填饱肚子,没人会太在意什么山珍海味。若是火候掌握不好,那就一律慢火慢慢炒,反正厨房是你的,有大把时间。”我说这话全是普通话,秀兰听得入神。待一个菜炒完,问她会了没?秀兰一愣,旋即点头。


2

暴雨过后,昆曲高速便成了浩大山水画里的韵开的墨迹,深刻得让人惊醒。此时,我所在的位置可以俯瞰高速入口的全貌。山脚下加油站外大货车排起的长龙,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虫,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等一点点柴油给他们远行的动力。西南五省自然资源匮乏、交通不畅,更没有相应的炼油厂设施,这也造成了大西南成品油紧俏的现状。雨大点或者风大点,再要不其他恶劣天气有那么一点点,能源线就脆生生断了,各种油罐车、长途货车就要在加油站集体“趴窝。”

这便是我初到云南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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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高山当平地,十里不同天,地形复杂、能源矿藏严重不足。山里好东西倒是不少,奇珍异兽、灵芝人参,可惜没有汽油、柴油,汽车跑不了,货车排不懂,再好的东西也运不下来啊。老李在向我介绍情况时,我们的越野车正怼在一辆大卡车后,等待加油。“总部下周就会发一张加油卡,可以保障全线施工用车的油品供应。”老李看了看即将黑了的天,说,“高原的月亮比咱山东的大多了。”

“咱们山东是平原,运输便利,而且油田资源丰富,还有港口,进口原油登陆提炼,生产和运营能力肯定要高西南很大一块。但反过来说云南呢,它需要的成品油从哪里来呢?”我不禁问道。

“从两广来,”车加满了油,老李开车驶上了高速公路,“改革开放以来,围绕珠三角地区,国家兴办了很多炼油厂,茂名、广州、海南、福建等等沿海城市港口,既有海上运力,也有登陆的加工提炼设备,每年生产能力几千万吨。我们要做的就是,建一条管道,把珠三角的成品油引入西南五省。”

一条管道就能解决五个省的油荒?这个帐算下来是不是有点……

一点儿也不!老李打断我,说:“项目规划已经完成了,全程预计1740公里,翻山越岭、穿过无人区,穿越大隧道,这里地形之复杂、高差之大、管道要求难度之高,都是中国绝无仅有的。我们现在所做的标段是六标段,也是最后一个标段,东起贵州红果,西至昆明的长坡末站。小子,你很幸运。”

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是我们?我把这个问题提给项目部总监老李时,他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中国第一条具有国际领先的长输管线工程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西气东输啊,那还用说?

有人说,西气东输工程得不偿失。中国人耗资400亿做了美国人100亿就能干出来的工程。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高瞻远瞩。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看看西气东输的实质就会发现问题所在了。大张旗鼓地搞基建,而且是搞大基建,举一国之力做超大工程,不仅是国内企业参与,更要有跨国大公司加入,国外资本也会来分一杯羹。起初,我们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要斥巨资做这么浩大的工程。可当工程接近尾声时,我们才渐渐明确了国家领导人的意图。我这么简单跟你说几点吧。第一,请进来、走出去。这或许是清政府洋务运动的延续吧,西学东渐的思路仍是老思路,但是走的却是实业的路。外资的进入,有助于中国企业参与到外国大公司的管理和运营当中,从中学习对方的先进理念和管理经验。事实证明,西气东输就是一场实实在在的现场培训课。为了赚钱,大部分老外都是倾囊相授,把自己的知识一五一十地传授给中国人。第二,基础技术的需求。长输管线所用的钢材有着特殊的要求。在西气东输之前,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并不具备这一标准。所有油品管道都存在耐压能力差、耐腐蚀能力差,不具备长途运输的能力的特点,想要长途运移就必须把管子做的很厚很厚,一来厚皮管子增加了制造成本;二来这种管子也增加了运输和焊接中的成本。于是,国家积极与德国、日本等国家对接技术,对新型的X级和L级钢材进行技术攻关,并交由宝钢、鞍钢和首钢几个大型钢铁制造厂研究量产事宜。这一技术突破,大大降低了长输管道的建设和运营成本,直接把中国管道建设推向了新的台阶。当然,西气东输所涵盖的技术突破绝不仅仅这一项,还有很多突破都成为日后中国管道建设的基石。第三,建设队伍的锻炼。大型工程是对大型企业的锤炼。重锤之下,企业会催生出更多优秀的管理经验和管理人才。西气东输是当时国内参建企业最多、规模最大,民众参与度最高的工程之一了。正是西气东输的成功,为后来的更多的大规模长输管道建设奠定了基础。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气东输便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长输管道了,而是一次队伍锻炼、思想洗礼、技术提升的关键战役。

说回西南管道吧。相比于火车、汽车、轮船等运输形式,长输管道具有封闭运移、长途运输、耐腐蚀、运营时间长、运营成本低等特点,适宜于各种地形和环境条件。结合两广成品油加工的繁盛,链接两广和云贵川的供需双方关系,进一步推进西部大开发,是中石化必须扛起来的肩上重任。小子,你来的是时候。

我笑了笑,望着车外的月亮。好奇怪,这里的月亮比山东的大得多,就连周遭的星星都显得比北方亮。这并非我危言耸听,假如有一天你能够在昆明的夜晚抬头仰望星空,就一定会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从西气东输到西南管道,中石化系统内的建设单位等于是从学徒工走向单干,第一次当业主、第一次当监理,也是第一次当自己的施工单位,更是第一次与武警水电部队联合搞军民共建,协调复杂,地形复杂,工程难度之大可见一斑。但是要说难,要说关键,还要先说长输管道的筋骨皮,也就是管道。

作为第六标段分部监理,老李早早就派出了两个油管厂的驻场监造,重点关注每一批次的油管水压破裂试验。起初,有人提出来水压试验在江汉和胜利两家油管厂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该批高等级材质钢管,也就是X52和X60等级钢管在前期西气东输施工中已经得到了证实。每一次批次做一次水压试验,是否有浪费公共资源的嫌疑?老李在视频会议上就此问题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观点。X级钢材引进国内不到五年,我们能够验证它实际效果的也只有西气东输这一条长输管线,成与不成,谁也不敢说。况且,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即将面临的这条长输管线建造的难度,高差大、地形复杂,需要连续好几个分输加压站才能把成品油从海拔一百多米的广东输送到海拔三千多米的昆明长坡。大家试想一下,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我们的长输管线长期在地下如蟒蛇一样蠕动,注意啊,长输管线从来不是静止的,它是在不断运动摩擦的,也正因此设计院才对水压试验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个人建议,水压试验不能停,必须继续做,一直做到全线通水投产。四省视频会议中,总经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同意以上建议,全线执行。但考虑到成本,总部最终下达的规定是:每批次抽检量不超过2%。


3

从昆明小稍出发,一路途径嵩明,换走小路穿过马过河镇,便到了一片空地,管沟一直延伸到两座大山前,就停了下来。几天前的管线所辖的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省工程项目部视频会上,就毡帽山段的通线与否的问题,甲乙双方各执一词。考虑到施工工期紧张,老李当即表态亲自走线,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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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作为全中国成品油管道建设史上高度差最大、石方段施工难度最大的工程来说,毡帽山不过是一千六百九十一公里管线跨越的百山千水中的一座,再普通不过。即便就设计改线问题的讨论,也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未间断。为何一个小小的毡帽山的改线设计问题,竟然成了争论的焦点,一连三个月大会小会争论不休呢?

毡帽山,正如一顶反扣着的鸭舌帽,两边便是立壁万仞的高山,绿色松林覆盖其上,犹如庞大的双手紧握,一种紧迫感压在胸口。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颠簸,黄沙随车翻飞。

司机是当地人,谈起毡帽山时心里还是有所忌惮。“山里人世代居住,从没出去过。”司机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啊,不大好使。”

“破旧立新才能发展。”总监的思绪也在不断延伸,他想的更远。“融入比对抗更重要。”

车子踏上了石砌路时,村落显现出来,就嵌在山涧之中,像个熟睡的女人,偷偷敞开了胸怀,静静等我们的到来……

这里是个村落?!倒不如说只是一条街更恰当。“一盏孤灯照全村;一声孩啼闹整街。”当时没有孩子的啼哭,当时我们面前,有的只是不知名且散发着怪味道的老树,和老树下战战兢兢的老人和孩子。他们裸露着上身,排成一排,当我们乘坐的“铁疙瘩”轰鸣地走近人群时,带着惊异地眼神,光穿透偌大的挡风玻璃,刺得我不敢抬眼对视。“停车,老杨!”总监叫住了司机,下车站在车前方,回头对他说,“山上有条道,你把车开上去。”说着转身朝村子走去。

我不得不追随总监下车,跟在身后。是的,我承认那时我是害怕的。害怕那种荒蛮的眼神、害怕那种陌生的恐惧、更害怕那种近乎猿人的鄙陋。他们仅有一片粗布裹在腰间,更小些的则裸露更为丑陋的下半身,比皮肤更黑的则是眼睛,燃烧着灼热的黑,直射着我,令我刺痛。是我一身夹克的诱惑?还是我蹩脚的墨镜令人诧异?抑或是我刚刚买的运动鞋令他们羡慕呢?不知道,总之他们的眼神充满敌意和恐惧。

村中唯一一根电线杆上,挂着一盏破碎的白炽灯,在锈蚀的灯罩下仅存图腾的作用。

老李上前试着与当地老人交谈,可老人的话没有一句是我们能够听得懂的。他把眼光转向刚刚爬上山坡的老杨,老杨也只是摇摇头,不明就里。幸而,人类最易沟通的语言此时起了作用。他对老人报以微笑,老人也回敬一个微笑,黝黑的皮肤裹不住嶙峋的瘦骨,在崎岖的脸庞上褶成一道道山脉。

“视频会议上,甲方不同意毡帽山改线,认为线路重新设计造价太高,还会延误工期;乙方则认为毡帽山内的二十二道冲沟施工难度巨大,再加上一处高速公路穿越,工期只会延长,造价也必然超出。呵,说白了,这钱到底是花还是不花,谁都说不清楚。”总监拾着脚下的青石板,一路走出小村。男人们女人们聚集过来,在我们身后目送……

从村东到村西不过四百多米,村路变成了悬崖边的山路,沿村头向下是一溜跨河小桥。路窄了,视野却因为眼前一望无际的稻田变得敞亮起来。

有人说蓝色很宽阔却因此让人感到畏惧,是因为看不到海岸线。此时的我置身一片绿色中,突然也有些绝望了。想想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我终于明白是什么让他们对外面一无所知。这样的山水,不仅有广阔胸怀,更意味着不可逾越的与世隔绝。是的,这里便是视频会上所描述的二十二道冲沟的所在。那些冲沟隐藏在这一片绿色的荒漠之中。水稻,村民赖以生存的作物,却被外人视为阻挡文明的盾牌,却又是矛盾的所在。是的,那一片汪洋的绿,在村民眼中是族人兴旺的依赖;那一片汪洋的绿,在工程人眼中却是增加施工难度的罪魁祸首。

老李已把我甩出很远,不时拿出望远镜,查看地形,我则用相机将途经的每座桥、每片树林还有那些重要的冲沟一一记录下来。三个多小时后,我们走过第二十二条冲沟,来到一片向日葵地,里面传来阵阵敲打声。我们沿着一片砍到的向日葵林,一步步向里走,眼前的一幕让我们有些惊呆。向日葵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坐在一片伐倒的向日葵上,身边放着一本书-一年级《语文》,细小的胳膊,黝黑的脸庞,还有干瘪泛紫的嘴唇。他正举着比胳膊略粗的向日葵茎打向葵花,每次的击打都会震起一群成熟的瓜子翻飞跳跃,一些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一些则跳到他蓬松的头发上。看到我们来,他呆住了,手中的“棍子”停滞在空中,嘴巴半张着。我上前问,你这是干嘛呢?“打瓜子!”“打瓜子干啥?”“换了去上学。”

孩子的方言很浓,与村中老人无异。但其中几个词语便能令我感受那种渴望。那一刻,我们的眼睛湿润。老李掏出一张钱塞到他手中,他依旧是木讷的表情,推了回来。“不要。”那是一种近乎“愚昧”的拒绝,一百块钱或许可以抵得上他们全家人一年的收入,但是他却拒绝了,甚至连想都没想!他是不认识货币?还是压根就不需要这笔钱呢?老李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疑问挂在心上,脚步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走出了那片向日葵林。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边,我们也走上了通往高速的小路。“穿过这里,就是进国道了。”司机接上了我们,却发现我们复杂的表情。

几天后的视频会上,领导询问有关管线改道的问题。他说:“现场地形确实很复杂。”

“那就改道,设计单位出改道图。”

“改道应该取消!”正当所有人都不解时,老李站了起来,“同志们,我们的管道建设是为了什么?毡帽山里,生存着几百人。我走过那里,很穷!真的是你们闻所未闻、见都未曾见的穷!从他们的眼里,我看到了对外界的憧憬,对未知的渴望,对未来的向往……改革开放走到今天,我们很多人住上了高楼洋房、孩子们走进了校园操场,混凝土造就的森林形成了蓝领、白领、金领更多的阶层;可他们呢?那些与世隔绝的人呢?他们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甚至连货币都不认识!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一条成品油管线,或许就是他们打开对外的窗口,是他们真正走出来的机遇。改线,意味着他们将与一次走向未来的机会擦肩而过,所有憧憬、渴望甚至是未来都将推迟。同志们,这难道就是我们想要的吗?这样的荒凉难道是我们想要的吗?”

几个月后,毡帽山前轰鸣声起,恰如视频会议的掌声,此起彼伏……


4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剩下的事情,只能靠她自己努力了。我回到办公室,一头扎进资料里。自从老李安排完项目部启动事宜,他就再没回昆明。手里还有五六个项目分部在江浙、两广。他每天的工作便是不停地谈合同、拿项目,而我则负责具体的落实和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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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兰的厨艺渐渐好起来。同事们偶尔出去检查,路过好的店铺也会带些新鲜食材交给秀兰。秀兰便会急匆匆跑到我办公室,不管我忙不忙都要问问我怎么做。等我回答时,秀兰会拿个小本子细心地记下,不明白地还会等我忙完再问一遍。又或者,厨房的煤气费、菜金要结账,她都会来找我。如果我在忙,她就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安静地等我回话。她不说话,便是对我的无声催促。一来二去,秀兰跟我熟了起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桌子整洁了,烟灰缸刷得干干净净,就连胡乱摆放的文件都码齐了。沉默三十秒钟后,我对着整洁的办公桌大吼起来。我的工作状态可不是这样的!没错,我是个不修边幅的工作狂,所有我经手的东西只有我知道放在哪里。一旦换了位置,或者说有人动了,我便会四处寻找,甚至抓狂。我知道一定是她。一个文件当时要立即上交,竟然遍寻不见,我便冲进餐厅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那天午饭所有的菜都很淡,几乎没吃出盐味儿。同事跟我说秀兰哭了一上午。原因,大概只有我清楚了。

之后,秀兰还会隔三差五地去收拾我的书桌,但仅限于垃圾桶和烟灰缸,其余的一动不敢动。她本就话少,后来干脆不说了,只知道干完一件接着另一件,默默地,不言不语。她在用沉默与我赌气。我能感觉到沉默中的愤恨,却不知如何缓和其中的矛盾。

办公室、现场、会议,还有各项检查和被检查,组成了我一成不变的工作路线。食堂、客房和楼梯间,是秀兰的工作圈。我们之间的交集只在她打扫到楼梯,而我行色匆匆地走过她身边。那时,我或许正捂着电话又或者忙着给现场管理员新的指示,又或者她抬起头,悄悄侧身给我让出一条上下楼的通道。彼时,我能感受到她羡慕的眼光,带着淡淡的伤感。

仲夏时节,总部安排了一次沿线检查,一路从广西到云南,我不得不暂时丢掉办公室工作,一路陪同。回来的那一天,我的房间变得异常干净。我放下耳边的手机,一路冲上办公室,“谁给我收拾的房间?”

老杨笑笑,“当然是她,还能有谁?!”

那个地板上堆满各色泡面桶、卫生纸和烟蒂的房间,属于我,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此时,我站在房间里,太阳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射进来,斑斓跳跃,亮闪闪的地板几乎刺痛了我的双眼。那斑斓是我的床单,在风中翻飞的影子。窗外,床单搭成一块幕布,投影着秀兰的短发和她丰满胸襟的轮廓,天使一样。

昆明的山像一朵朵云,而我便是住在云端的人。越野车上,我探出手,试图捕捉风中的云。它那么近,又那么远。老杨说缘分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有些值得珍惜的就要趁现在。我不解。老杨笑笑,明知故问。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中意味。临下车,我告诉老杨,这事不可能,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老杨又笑,你知道我说什么事?我摇摇头说,知道,不可能!转身时,老杨叹口气。

小楼外的桂花开了,香了满园。我跟同事打趣说,南京人做桂花糕那是一绝,甜到齁嗓子。不成想这话竟被秀兰知道。两天之后,楼前的桂花香突然断了,一眼望去桂花被摘光了大半。同事们早早吃完了饭,我带着桂花落地的伤感一个人进了厨房。秀兰见我进来,从蒸笼里取出备好的菜。多了一道菜——鸡蛋炒桂花。秀兰略带笑意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炒,你尝尝。”是蹩脚的普通话,听起来相当刻意。我吃了一口,很棒。秀兰开心地笑着钻进厨房,盘盘碟碟响彻了厨房,跳跃成快乐的音符。

那该是秀兰主动缓和我们之间关系的开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随它是什么吧,我依旧置若罔闻。

很多时候,感情的事,再深未必是好事。年底将至,老李将他的小女儿带到了小楼同住,并将照料丫头的任务交给了秀兰。七八岁的孩子偏偏是个脑瘫,骨肉都不缺,唯独却关节运动能力,表面上看就是个肉蛋,放她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没有奔跑、没有步行,甚至连举起一根汤勺都是奢望。生命于她,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灰暗,没有希望。我猜一定是久坐拧断了她的灵魂,才会生发出那么多的恶念在她身上,后来竟成为秀兰痛苦的根源。

刚来的第一天,丫头就惹了事情。工程师老杨急匆匆跑到我办公室来告状。“你快去看看吧,哎呀,那熊毛丫头惹事了。”我正忙着收拾仓库,将各项检测工具归档。没办法,只好放下手头工作,去看个究竟。

食堂里,秀兰坐在板凳上,哭红了眼睛。丫头歪着脑袋,眼睛瞥向一边,因为生气,肚子一鼓一鼓地跳着。我问丫头,怎么回事。丫头瞥过眼,“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故事?!“我问你怎么回事?!”

“……”丫头闭上眼,头顺着脖颈滑落肩头,“她不配带我!她是个乡下人。我不要跟她在一起,永远不要!”她的手指向怀中的手机,“妈妈刚才打电话了,她说她希望我能跟一个有学问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一个连小学都没上完的文盲!”丫头特意将“文盲”俩字提高了八度。这个词我听得刺耳,大约于秀兰,更是扎心吧。

我没有说话,默默走到轮椅后,把丫头慢慢推到食堂外的草坪上。我告诉丫头,众生平等,没有贵贱。有色眼镜谁都不该带,尤其是你。你看不起的人,别人并没有看不起你啊。别忘了,你还是……

“别说了!”丫头撅起的嘴,几乎掉到下巴上,坠得下眼皮也翻出来,“哥哥,也是坏人!”

我无意戳她的痛处,但我想善良是每个天真孩子都该学会的。如果她没有,我也给不了。

秀兰随我去了办公室,就坐在我对面。那是她第一次哭,那么大个子在我面前颤巍巍,心中不忍,却又不知如何给予安慰。我曾一度动了恻隐之心,不如靠近些,给她一个宽厚的肩膀?但醒过神,又觉得负罪感太重。晚间,老李打来了电话,仔细询问了白天的纠纷。他长叹一口气,“让她回去吧,你再招个人。”“合适吗?换个人,就能接受丫头的脾气?再被气走怎么办?我不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项目部我说了算!”电话里,老李没有好气,听起来执意要为自己那个欺人太甚的闺女找回一点颜面。

第二天,秀兰走了,一句话也没留。餐厅重又恢复往日的忙碌,老杨和几位老师傅轮流下厨,抱怨声重又响起。“不管怎么样,人家秀兰做的不错,这么不明不白,我们看着也冤!”

那几天,陪丫头成了我的另一项工作。我会在早饭后,把这个捣蛋鬼推到我的办公室,坐在我身边。丫头很少打岔,这也多少让我安心些。其实,她也能看出我的厌烦。渐渐地,说些软话祈求我的原谅。丫头说妈妈希望我多跟有文化的人交流多学东西,而不是跟厨房那个姐姐。就像现在这样,即便你忙你的,接电话、下通知,做报表,我不打扰你,看着你就够了。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她身边。“丫头,姐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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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的头又垂到肩膀上,噘着嘴,“姐姐好,晚上她帮我翻身,帮我擦屁屁,还……还抱着我睡。给我讲故事。”丫头顿了一下,“可是她讲的那些故事都没有你说的好!我记得你给我讲的每一个故事,岳飞精忠报国,三毛流浪记,还有神笔马良。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好吗?我以后乖乖地听话,你还给我讲故事,好吗?”

我的天,最受不了女孩子哭,更何况是个坐轮椅的女孩子。我的心几乎崩溃了,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怜她?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却收获了一胸膛的泪水。

秀兰走后,一切都呈现了真空状态。厨房的饭菜少了样,楼下的垃圾有了味儿,就连楼梯也总是尘土阵阵。我此时才真切地发现,欢笑从她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老杨说,秀兰是项目部的春风。如今春风吹过,只剩下酷热的太阳,燥热难耐。

几天后,老杨从集市买了米线回来,准备学着做正宗过桥米线。对于这个早期令人生厌的食材,我已是恨之入骨,尤其是这东西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起她。饭桌前,我摔下筷子,独自回到办公室,对着显示器发呆。不久,老杨端一碗方便面上来,热腾腾,坐到我对面。“有啥想不通的可以放一放,饭还是要吃的。”

“……”我依旧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当初让你把这秀兰收了,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人都走了,你倒犯了相思病。”

“狗屁!老杨,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说我想她了?我凭什么想她?她凭什么让我想起她?我问你,有理由吗?有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老杨淡淡地说,“满脸都是怨气。等老李回来,你再好好跟他说说,千万把秀兰带回来。”

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抱怨命运的不公,还是惦念她这个人。但老李的执意,令事情显得再无转机。

老李回来了,从两广带回来满满一箱的帝王蕉。丫头吃得很开心,我却一言不发。有关秀兰的出走,我也是不平的。现在,唯一的转机可能就只有丫头了。

“厨房还没有招到人吗?”老李问。

“哪那么好找。你那丫头臭脾气,隔着街头都传到了集市上。秀兰走后,隔壁饭店的老板把来龙去脉跟附近乡亲都传了个遍,再也没人愿意来这干厨子了。”

“……”老李沉默了,大手掌轻抚着丫头的头。“都是孽债。”


5

五月份,云贵两地进入了多雨季节。云南素来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说法,天气变化快,气温也随着海拔不断变化。尤其是雨季,施工受到很大的影响。六标段所辖四个安装单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雨季影响,每天的焊接工作量都不饱和。大型机组上山困难,小焊机作业面又常常被雨水淹溺。一连两周,老李发现补扣作业出现了问题。在焊接结束后,只要探伤合格,安装单位就要对焊口进行防腐补扣。然而,五月份一连两周,补扣都出现了问题——补扣后的套带脱落。这是怎么回事?六标段首次在视频会议提出该问题,并请求设计单位和供货商拿出对策。设计单位回复是套带的设计是符合工程要求的,而套带的生产厂家大盛公司也表示,该批产品早在三年前就成功运用在了西气东输工程上,运营完全没有质量问题。

一面是理论上的合格,一面是实际上的脱落问题。项目经理部大成总沉默了片刻说,时移世易,环境改变了,我们的思路也要跟着改变,请大盛公司技术人员到云贵现场走一走,看看具体情况再说吧。

大盛公司作为全国最大的补扣套带生产商,生意做遍了十几个省。西南管道的工程,也只是他们众多项目中的一个而已。尽管项目部多次催促,大盛公司始终按兵不动。为了最大程度避免损失,项目经理部对全线大盛套带的使用情况进行紧急统计。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大盛套带的不合格率超过了四成。也就是说,每补两道口,就会有一道出现质量问题。“必须严查速查!责成相关标段监理部门立即展开补救!”项目经理部也联合总监单位第一时间通告大盛公司高层。

一周后,大盛公司项目负责经理和两位技术专员来到了六标段。老李和大盛公司的人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实际上,补口套带不只是六标段用,四五标段也在用,而且量比我们这里还大。他们没有报,并不代表他们就不存在问题。”

“我们已经跟安装单位取得了联系。一会儿,还要麻烦李总监陪同,一起看个究竟。”大盛公司林副总说。

越野车穿越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一处安装作业区。不远处,安装单位的组焊班组还在对接焊管。林副总和两个技术人员带着气罐和补口带对刚刚检验完成的焊口实施补口。黑色带子很快附着在管壁上,没有任何异常。问题在哪里呢?老李很诧异。

他拉着我说,阿东陪林副总转转山吧?

他在想什么?怎么突然要转山?

林副总也有些诧异。不过想想,既然来了,干嘛不看看云南的大美风光?

“这里是无人区。至少一百年没人来过这里了。如果不是管道修到这儿,恐怕这里还要再睡至少一百年,不被打扰。”我说。

现场勘查的我们几个人一路沿着山梁走到悬崖边。悬崖上,松树从坡下一直探上来,擎着一簇簇松塔。我小心翼翼跳起来,摘一个,放在手里足足有十五公分长。松塔里拆出来的松子更是两三公分长的模样。“这种松子,市面上是见不到的。”

不曾想,松子吃到了嘴里,松油却涂了我满身满手,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净。林副总见了,呵呵笑起来。

“我们不妨再回去看看。”老李突然说。

林副总点了点头,我们一行下山重回原地。

组焊队伍已经完成了又一道口的焊接,去到更远的地方。我们再看补口带时,被现场惊到了。原本熨帖的补口带此时已经出现了鼓包,里面似乎充了气。

“怎么回事?!”林副总诧异道,“我们走的时候,明明很好的啊。这才不到一个小时,怎么就……”他转过身对两个技术人员训斥道,“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

两位技术人员挠了挠头,一时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回营地的路上,林副总给大盛公司高层回了电话,一脸的郁闷。第二天天不亮,两位技术人员就离开了营地。他们跟随安装队伍再次进山。这一次,他们一分钟也没离开,全程看完安装班组的整套焊接流程。问题当然不在焊接上,而是在后续的问题上。众所周知,焊口在施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高温,温度会在大约6小时后彻底散去,回归常温。这个过程中,焊口及周边母材会与空气接触并产生部分电离。高温过后,潮湿的空气会让特级钢材迅速吸收空气中的水分而变得湿润。但这种湿润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想到这一点,两位技术员很快找到了破解之法。他们从卡车上取来气罐,对焊口进行二次加热。焊口很快生成一道水渍。看!罪魁祸首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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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技术员在烘烤焊口后,对施焊部位进行了补口作业。24小时重新审查,补扣合格。技术人员第二天上山,对当地的气温和湿度进行了测试。他们得出的结论令人意外:云贵当地的气候湿度大,水汽会造成焊口含水增加。这一点和西气东输江浙段的情况很像,但又有所不同。区别在于,江浙的潮湿是持续潮湿,而云南的潮湿却是不停变幻的。云南自古有句俗语叫做,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上午看着还是艳阳高照,中午可能就大雨倾盆。正是因为天气变化快,忽冷忽热的室外温度造成材料质量的下降。为此,厂家提出建议:补扣作业前,要对焊口进行加温不低于10分钟,保证水分充分蒸发后再进行补口作业。这条意见后来经由老李上报给了总监单位,并下达到其他各标段参照实施。两周后,各单位上报的补口作业质量报表数据明显上升,后续的管道回填工作也得到了保障。

 

项目部曾经三次易地,起先在大板桥,后来搬到了小稍,再后来进了昆明市里一个小区。人丁最兴旺时,办公室开会总会站满了人,熙熙攘攘二三十个。起先,我也只是认为,这些退了休的、买断工龄的老石油来到这里,无非是想多挣几个钱补贴家用。渐渐地,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父亲的影子,一样倔强、一样坚强、一样忍耐着所有痛楚,坚持身为监理的原则。他们会为某个焊口的拍片质量争得面红耳赤,也会为管沟深了浅了而吵起架。老李这时候就会站出来提醒他们,注意你们现在是监理身份,不是施工单位的质检员。你们要做的是把问题和解决办法报给业主,而不是一味地找毛病!

老杨,这个接我下火车的老石油工人,操着一口纯正的武汉口音,双鬓斑白更衬出皮肤黝黑。一直以来,同事们常传言说,老杨和老李属于貌合神离。老杨是领导安插在老李身边的眼线,一言一行都会电话汇报到总部。我对内斗的问题不敏感,甚至是不愿涉及其中。老李奉命去广东投标的那段时间里,给我留下了一个任务:完成全线监理工程手册。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那段时间,我和老杨各自一屋,他手写,我打字,翻阅书籍、查找标准,逐字逐句,把全线二十二个专业监理工程师手册成卷入库。

那段时间忙碌,我一日三餐几乎全靠街上买来的桶装方便面解决填饱肚子。秀兰做的饭菜已经很久不知味道了。直到有一天,我才想起来,秀兰已经走了好久好久。


6

8月的河水,雷公的脸,说翻就翻。毡帽山穿越工程正式启动,却偏偏赶上了雨季到来。要么推迟工程进度,要么把大批机械砸进去,听天由命。负责施工的土建施工单位经理罗长河举棋不定。红果视频会议后,他找到老李,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想让老李给出出主意。“毕竟取消改道的主意,是你出的。”

老李当然明白罗长河话里有话,意思是说,既然主意是你出的,那么将来不能按照合同工期完工,违约的事由就可以拿监理单位当垫背了。混迹江湖多年,这点小伎俩决然逃不过老李的眼睛。他不动声色,模棱两可地回复说,工程按照合同执行,毡帽山二十二道冲沟的穿越计划不变。罗总如有意见,可以书名呈报监理部,我会把意见反馈给项目部视频会议。

老李转身离开会场,留下罗长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几天的等待,终究没有等来罗长河的书名呈报。浩大的车队卷积着黄沙飞石一路穿过破败不堪的村庄。本以为开山扩路,是造福一方的好事。谁知十多辆重型机械却在村口被老乡们堵得水泄不通。“稻田二十二道沟,每一道沟都能蓄水。一旦沟渠被挖开,再多的雨水都会漏进坡底,上面无水可用,下面淹没稻田。老百姓损失怎么办?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罗长河手下的工头哪里管这些,“赔偿款都给了村支部。村长拿了钱,各家该拿多少拿多少,莫要找我们麻烦,都让开!”

“他们胡说八道,我一分钱都没拿到!”村长喝令到,“给我砸,砸得他们拿出钱为止!”

村民干扰施工的消息当天就汇报到了总部。要不要出动武警部队?武警司令部向大李总请示。大李总沉思片刻,六标段依总现场办公,48小时给我结果。武警随时做准备。话很简单,压力却直接传了下来。依总出现在毡帽山时,老李和我刚刚从一间茅屋里出来。依总诧异地看着我们,问怎么回事。老李卖了个官子说,你猜猜?

依总从来绷着脸,被老李这么一闹,心里反而有底了。老李,你是不是找到法子了?

这里封村近百年了,老李说,虽说有村长,也说了算。但村民们真正听的,是祭祀的话。说着,老李闪过身子,茅屋里走出一个上半身布满纹身、花白头发的老人。他眼光深邃,充满智慧的样子。原来,老李把工程的前后影响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祭祀,而祭祀也说了村民们对于工程可能对土地造成的影响的担忧。老李亮明了身份,并保证对该段工程质量做好监理职责,尽最大可能降低工程对土地的影响。

依总长长舒缓了一口气,说,还是老李有主意。老李话锋一转,突然说,罗长河拖欠的土地赔偿款,必须马上落实。我想,村子里需要的不一定是钱。我们不如赠给他们蔬菜、瓜果。我第一次见到这恍如隔世地的村子时,就在想,如果他们能够有我们一半的世界,可能就足够幸福了。

一周后,在志愿者的帮助下,三大卡车货物抵达,蔬菜瓜果、衣服和孩子需要的书籍送到村民手中,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老罗,你可以开干了!”老李笑了。

然而,二十二道冲沟的稻花河穿越工程绝非易事。工程浦一开始,第一道冲沟开挖就破坏了原有的灌溉渠形态,造成了渠水下灌,老李由此发现老罗的队伍根本就是二把刀水平。当即电话邀请设计单位尽快进驻现场,依照图纸对施工步骤进行分解分化。老李翘着老罗的榆木脑瓜,没好气地说,“听着点,要是再挖错了,这个月的进度款,不用再找我签字了!”

稻花河的特殊地形让设计人员大吃一惊。原本在图纸上只觉得这里落差大,冲沟多,真到了现场,才感觉到这个山沟沟绿得那么美。“老罗,你身为云南人,怎么忍心把这么美的景色破坏了?”

老罗一时无语。

按照设计人员的思路,业主依总和老李会同施工方技术人员重新设计施工方案,利用气囊顶升、双头牵引、顺水而行,并且搭设木桥连续作业带的方法组织施工。半个月时间,老罗的工人们顺利完成了7次灌溉渠开挖,安装单位也日夜施工,快速完成管道下沟回填工序。偏偏8月份,雨季说来就来。山区滂沱的大雨将施工木桥全部冲毁,安装机组人员被困河中沙土,随时有可能被淹没。

危急时刻,稻花河的村民们纷纷拿出自己的门板,一块块铺过去,一直铺成了一座临时木桥。安装机组人员这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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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沟穿越施工如火如荼时,老李亲拟了一份报告交给我,“打出来,发给总部。”

我看了看,百日会战?哥,你考虑清楚没?天气这么糟糕,现在搞百日会战?!土建单位还好,安装单位的装备进不了山,进度赶不上怎么办?

老李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分部召开全体会议,就百日会战动员。大家都知道,西南管道是目前国内管道建设工程最难的一项,山高、路远,陡坡、悬崖,你能想到的地质特点全都有。几天前,柳州一个建好的储罐发生了严重沉降,设计院来人才发现储罐下面是溶洞。鉴于溶洞体量太大,储罐改址已经不可能,总部决定对储罐底部进行灌浆固定。但这件事也给了我们教训,对于现场的监控,希望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一个,鉴于目前施工进度与计划进度相差太远,分部决定在所辖三百公里管线线路施工段开展百日会战,参建二十六家单位明天在分部召开动员大会,办公室阿东带专业工程师做好会战方案,其他现场监理做好所在施工机组的动员。这一天,我又进入了白加黑状态,忙碌持续到深夜,方案改了一遍又一遍,字斟句酌,还要将各参见单位的进度数据进行梳理分析。

8月15日,依总和老李主持下,动员大会召开。会后要求各单位三个工作日内上交百日会战施工方案。一连三天,四个安装单位的方案都被否定,主要问题在于施工机具的配制与山石段条件不符合。老李一连几个电话打过去,让这些长年施工的安装单位转变思路:我们不是在平原,土建单位给你开好了大片的作业面,想躺着干都行。现在我们是在山上,一寸土一寸金。把那些大块头的铁疙瘩都扔掉,学人家小机组,一台焊机扛上山就干活儿。又有安装单位告状说,无损检测单位进度不理想,无法补扣回填。老李又打电话找无损检测单位讨要说法。一上午,老李电话打到发烫,头脑发胀。午饭时,我跟老李说,不如我们建个工程QQ群,今后的消息传递可以靠它,可不可以?老李哈哈笑起来,好主意。六标段工程群就此成立,原本计划三天完成的全标段施工方案,仅用了一天半就搞定。当老李将方案递到总部时,大李总给老李竖起了大拇指。他说道:雨季对于西南管道施工的影响是全面的,最难的云贵段各位将士在此时组织百日会战,决心够坚决,总部也考虑在经济方面给予支持,对百日会战中抢进度、保质量、抓安全的各项指标优秀的工程单位进行现金奖励。

夏天,我和屋外的雨一样忙碌。它淅沥沥下个不停,我在办公室也忙得不亦乐乎。办公室工作就是这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是转来转去不停,什么时候累了闭上眼就算下班了。深夜十一点,所有施工方案和近期的报表整齐码在老李的办公桌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三天两夜里一口饭也没吃到。

小稍深夜清冷得很,我漫步水泥路最终挑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吃的。看上去像面条,吃起来却是生硬。我问老板,这什么?老板说这叫饵丝,有嚼头,我们这里都吃这个。碗里火红的辣椒油,让我空了三天的胃火烧一样的疼起来。抬头看见玻璃窗上贴着几个字,饵丝、饵块。我在心里把这玩意和米线一起列入了黑名单,再也不想吃了。

 

7

稻花河穿越的麻烦过去后,监理部稍稍轻松了些,我也有了时间重新回到办公室整理资料。

老李抽空又飞去了别的工程。一周后,才回来。那是个晚上,老李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许久没有坐班了,老李擦拭了桌面,一头栽倒在老板椅里。“咱俩是兄弟,我也不想瞒你什么事儿。丫头……是我一块心病。说来都是孽债。如果不是媳妇闹着要把孩子扔给我,你以为我愿意让这苦命的孩子跟我在这穷乡僻壤遭罪么?”老李昂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日子要是能倒回去,没有这孩子,我也不会活得那么累。可你知道吗?这丫头每个月都要做针灸推拿,还需要中药保证肌肉组织不会因为缺乏锻炼而过早纤维化。就这么个丫头,每个月就要花掉我三十万块钱。三十万啊,兄弟。我不拼?我不拼,这丫头就得死!你知道吗?到了这个年纪,我甚至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不抱怨老天给她的不公,一切罪孽都是我造的,现如今必须由我来还。我曾守在她病床前发誓,给她最好的条件,给她最大的希望。即便大夫说脑瘫治愈的几率极低,但我依然要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把她从命运那里拽回来。”他长叹一口气,“你懂我的意思吗?”

“即便是这样,也不该把那秀兰当做你丫头的牺牲品。于情于理,你做的都不对。”

闭嘴!老李怒目圆睁,双手拍桌,跟我混了几年,就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没有,我在说事实。善良,不该为歧视买单!如果你为此迁怒于我,不如连我一起辞了。我可以现在立刻马上卷着铺盖走人!

明眼人都能听出我话中的火气。

兄弟,哥话说重了,别在意。去吧,跟我去看看丫头。

电视机前,丫头正在愣神。

丫头突然歪了脖子,“爸爸……”

“嗯?”

“可以让姐姐……回来吗?”

老李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丫头。“为什么?”

“就是要她回来。”

“我去帮你把她找回来吗?”我插话道。

丫头眼睛眨眨,笃定地看着我。

老李出门没头没脑地说,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不要这孩子,但是……他闭上眼,一声叹息。想办法让秀兰回来吧。

那一刻,丫头笑了,我也笑了。

正要出门的老李被撞了个趔趄,“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呢?”老杨喘着粗气,“李总,你们快想想办法吧?”

“怎么了?”

“姑……秀兰,那厨房……那秀兰……”老杨总在节骨眼上配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让人好不着急,“被卖到山里了。”


8

老李和我跟在老杨后面,一路找到街头开饭店的老板那里。老板放下手中家伙事,迎过来,满口的云南话:“事情是这个样子滴。你们项目部把那女娃儿辞退咯。这个事捏,在十里八乡都传开咯。不管是哪个原因,村里人认定是啷个女娃儿不懂事、犯懒,自作自受。这事来,按说不算啥子事咯。可女娃儿家阿爹是个讲究人,要脸面撒!跟走村的说了说,便瞅准了时机把女娃儿买咯。”

“这……”老李一脸着急,“卖哪去了?”

“这?!”老板一脸鄙夷,“啷个知道哟。你就是啷个丫头的爹吧?”说着上下打量着,“同是天下父母心,啷个你有闺女宠成个宝,啷个闺女就要烂成菜叶子。哎,人啊,不同哟。”

老杨上前揪住那老板的衣领,“狗日的,好好说话!那秀兰到底卖到哪里去了?”

这一揪,餐馆里七七八八站起了一群人,迅速围了过来。“哟,打人哟?看啷个人多!”

“住手!”我上前把老杨拽了回来,拱手向前,“王老板,对不住了,老哥脾气有点急,别见怪。我们来,就是想知道秀兰现在在哪,没想在您这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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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惹事哦,分分钟让你们这些北方人惨死。”老板摆了摆手,店里顾客又都坐了回去,脸上的肥肉却因为怒火而抖动起来。“秀兰卖到哪里,我是不知道哦!这事也是听镇上的亲戚说的。真要知道卖到哪里,怕是只能找秀兰家咯。”

那是我第一次去秀兰家。院子不大,秀兰父母刚从地里回来。父亲穿一身白布背心,皮肤黝黑;母亲紧随其后,脸也不白净。饭店老板在车上指了指准备开门的一对夫妇,“就是他们咯。”

我下了车打问,“您好,之前你家秀兰在我们那……”

话还没说完,那矮个汉子就一拳怼了过来。幸好我躲得快,却不免一个趔趄倒在路边。

“你们这些北方彪子,俺家闺女的名声都让你们败坏了。好啊,来的正好,老子今天豁出这条命,弄死你们!”男人举起锄头就砸过来,幸亏老杨挡在前面。饭店王老板下了车吼了一声,“麻子,莫要胡来。来办正经事,收起那些破烂!”

“王哥……”矮个男人终于放下了锄头,稍稍缓了气。“你咋来了嘛?”

“不来?不来你娃儿要杀人哦!”王老板抽一口烟吐在他面前,“啷个不晓得你都知道抓蛇,你娃儿还敢杀人?”

“哎,莫笑话我咯,王老板儿!有啥子话,就直说嘛。”

“叔叔……”我插话过来,“我们想让秀兰回去干活儿。还干那些活儿,工资再涨一百。”

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的女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个球用哦,娃儿都让我们卖咯!”

“卖到哪了?”

他摇摇头,“不晓得。这种事,一莫要让卖家知道,二莫要让买家晓得。”

“那中间人呢?总要有中间人的吧?”

“算咯,卖都卖咯。本来家里就不要女娃儿。有了,也是个累赘。”

啪啪两巴掌,女人在身后狠狠拍过来,“你个龟儿子啷个狠心哦。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仔,就啷个让你卖咯两千块钱。”女人不解气,一边打一边骂。

“够了!”男人抓住她手,“两千多吗?当年老子花了两千把你从四川的山沟沟里买回来,给你吃给你喝,这么多年才给老子生个带把的,老子白养你,又白养个闺女。如今把个闺女卖给好人家,换回当年买你的钱,老子才算不赔本啊!”

这段对话令我瞠目结舌。我远没有想到,秀兰竟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一个被买来的娘,一个随时准备将自己出售的爹。秀兰,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要你摊上这样的爹娘。

那男人倒下了,被我一脚踹到在门前。挥舞着拳头,我把这些天的愤恨化作一阵阵雷雨,击打在那个无良的老爹脸上。那里绽放了鲜花,红色、迸发。我为这样的花兴奋着,一拳接着一拳。直到王老板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别打啦,再打死人咯。”

半个小时后,秀兰家的院子。

王老板带着秀兰的阿爹走进天井,坐下来。“没想到,你这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动起手来都照死了弄。”

拳头上破了些皮,一些血渗出来。刚刚那一阵暴雨似的拳头解了恨,却留了伤。女人在他臃肿的脸上涂了些草药,也坐了下来。

“好了,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做个中人,你们双方心平气和地把话说说。”

“说啥子嘛,女娃儿都卖了!还说啥子嘛?”

我拍了两千块钱在桌上,“这是两千。你怎么把秀兰送走的,再怎么把她给我送回来。”

“送回来?”男人一脸怒火,扯着脸上一阵撕裂的疼,“再送回来干啥子?啊?干啥子?让你们嘲笑,让你们当猴耍?让你们这些文化人当玩偶?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卖到哪都是她女娃儿的命!她娘,当年还不是一样。被人养到十八岁,就被卖到俺们这里。这些年,也多亏我,还是个好人,吃滴穿滴样样没少了她。换做别人家,当牛做马都怕不够来。”

“那我问你,既然你知道她母亲就是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闺女去承受同样的命运?”

“……女娃儿就是这样。我不指望闺女给我养老送终,我就指望家里有个儿子,给我传宗接代。”

他看着我,或者说瞪着我。似乎在他那里,这一理论无懈可击。是的,我被这种思想震慑了。秀兰,原来我们的一次放手,竟然是你的悬崖绝壁。

回城的路上,我一心懊恼。若不是当初把秀兰辞退,便不会有如此的命运。若不是我一再妥协丫头的专横,秀兰也就不会生气。若不是我一再不管不问,丫头也不会那么肆意妄为。我都做了什么?如果我再早些来,也许秀兰不会远卖他乡……

车后王老板伸出手伏在我的肩膀,“别气馁,我有办法。”


9

“派出所吴所长常来店里吃饵丝,是我好哥们。事情发生后,我就找过他。他按照走访的信息已经找到了蛇头。是个惯犯,这几年一直游走在云贵边境,专做人口互转的生意。”

“王老板,有消息,你为啥不早说?”

“呵,你一直在气头上,哪听得了这些。”

几天过去了,王老板一点消息没有,或者说秀兰去了哪,谁也不知道。老杨和我都很着急。老李又出差了,临走叮嘱我,想办法把秀兰找回来,不管花多少钱。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咱欠人家的。我说操,是你欠人家的。

将近下午时分,老杨从办公室把我拽上车,一路奔向派出所。“那个王老板的那个什么派出所所长找到了那个蛇头。”

“好事啊,然后呢?”

“然后……我哪知道然后。”老杨懵了。

王老板早就等在派出所门前,见我们下车拦了过来,“这事按说你们不能参与,既不是受害者家属,也不是关系人。”

老杨皱着眉头,“秀兰之前在我们那里做工呢,我们算是秀兰的用人单位啊。”

“哦,这还行。等到哈,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

半个小时后,我从派出所出来,垂头丧气。回项目部的路上,我只字不提。老王推了推我,“又不是没希望。那娘们不是说了几个地方吗?”

嗯,挨个找。我拨通了老李的电话,把想法跟他说了一番。

“什么?你是说……从四川到贵州、再转回云南,一共八个地方,你要挨个找个遍?”

“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向您请假。”

“你个混小子,你什么意思?项目部的日常工作分分秒秒都离不开你,你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撂挑子?!”

“李总,与其丢了情谊,我更不愿丢了良心。”

“……”电话断了。

第二天,我打好了包裹,踏上行程,寻找秀兰的行程。

火车从这个山体穿过那个山体,从一个光亮穿过另一个阴暗,是从一个世界穿过另一个世界,又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一个世界。我在想,秀兰的世界曾经是另一个世界,后来到了我的世界,又后来她没有回到之前的世界,却又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一个深渊。人生总是这样,在一个“抓不住”的时机,你便陷入无尽深渊。那是我的一个梦,梦里的深渊里是秀兰的呼喊,她叫着我的名字,伸手向我求援。没有一丝理由休息,能做的只有日夜兼程。

那个月里,我从贵州红果到了宜良汤池,从宜良汤池到了四川雅安,又从四川雅安到了昆明的楚雄,行程从火车跳到汽车上,从汽车跳到马车上,又从马车跳到牛车上,而每一次接近村庄,我都选择最慢的方式——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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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错过每一个可能遇到她的机会,也许唯有此才能真正看到她如今的生活。她会是怎样?短发是否依旧飘扬?笑容是否依然灿烂?还有什么是我能记住的?我想了又想,发现自己从前从未认真地去认识她。如果真如老杨所说,或许我会更加了解她,或者了解更多。但是,我可以吗?我想了想,对不起,我做不到。

七个地方,我去看了七个嫁为人妇的秀兰。她们没有抱怨,甚至还颇感幸福。“嫁”到贵州红果的秀兰告诉我,她怀孕了。男人很能干,将来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是健健康康的。我问她你不怪你爸妈把你卖了吗?她摇摇头,这都很正常。一来爸妈有了一笔钱,可以多少补贴家用;二来我也找到了男人,下辈子的生活也就有了落脚处。还有啥想法?

是啊,还有啥想法?如果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简单,那该多好。如是此类的回答,我听了七遍。冥冥中,似乎只有那里是秀兰在等我。她在等我,一直在等。

楚雄的小村庄。直到夕阳落下西山,熟悉的身影映在白色床单上。我叫了一声,秀兰。

床单后的身影定在那里,随后便是一阵阵嘤嘤啼哭。我听出那熟悉的哭声,因为那哭声同样认识我。

当初,是我们把她推向深渊,只一下。可如今,想要将她从深渊拉回来,又岂止登天的难度?

秀兰嫁了人,那人给她起了名字,叫秀兰。“秀兰是我家花钱买的媳妇,不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你想怎么样?”

“答应我两个条件,这女人你自然可以带走。”

“你说。”

“第一,我花的钱,你赔。”

“好,没问题。”

“第二,我买的媳妇,你也要赔。”

“这,怎么赔?”

“哼,我不管。我不能人财两空。看你一身好衣服,大概是有知识的人。但我告诉你,在这知识不好使,也别跟我说什么法律。在这,买媳妇就是交易。”

“……”

“实话跟你说,这秀兰我还没动过。咱也是正经人家,她不情我不愿,也不是过日子的样儿。”

“我没有女人卖给你,或者说……我没法给你想要的家庭。”

“那就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四千块钱!我将下半辈子的幸福都押在了这个秀兰身上,我盼着她对我好,对我的父母好,对我未来的孩子好。可你呢?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非要把我的生活打乱?”

“对不起,我……”

“打死他!他就带不走了!”那男人的阿爹说,“没什么对不起。四千块钱我们不要,就要你一条命,行不行?”

我站了起来,站到那个阿爹面前,冷冷的看着他,“好啊,可以啊。如果我的死,可以换来秀兰的自由,换她一个新生,我愿意用生命交换。你们拿走吧,拿啊!”

他阿爹被逼得退了两步,“疯子,简直就是疯子!”

“嗨!”我听声回过头,一个酒瓶子飞过来,在我头顶炸开了花,鲜血瞬时染红了视野。那一刻,我透过眼前的一片鲜红颜色,望见那个男人的表情由惊恐转为平静,继而不知所措。许久之后,他默默地说:“秀兰,是你的了。带着你的女人,赶紧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滚!”

“儿子!”他阿爹惊诧地喊道,“就这么放了媳妇了?!”

“阿爹,这他妈就是她男人哦。为么秀兰死都不愿跟我同房?你不懂吗?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啊,阿爹!秀兰天天晚上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我听不清,但我知道……是他。我不愿见到他,我不愿见到秀兰,让他们滚,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那一夜,我牵着秀兰的手,或者说她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在乡村的小道上。回去的路实在太远了,累了的时候秀兰便坐在我身旁,手依旧不放。黑夜里,秀兰望着半空中的月亮说,你能帮我改变命运吗?我愣了,什么都没有说。路在深夜里,向不知名的前方延伸……

秀兰默默地,甚至有些扭捏地摩挲着我的掌心。包扎好的头皮会时不时疼一下,她便张开嘴,越过我的头顶去吹。她的胸膛在我眼前,一颤一颤。我低下头,想起那个叫她秀兰的男人,想起那个男人说过的那些话,头又是一阵剧痛。

第二天,秀兰回来了。午饭时,听说老师傅们列队欢迎秀兰的回归。唯一缺席的是,一头扎进文件堆里的我。


10

我第一次见老李家嫂子时,感觉就是两个字:惊艳。没曾想老李多年不顾家,家中嫂子竟然活脱脱美人坯子一样。机场VIP候机厅里,嫂子一身红色连衣裙,胸前一块黄色透亮玉片,更衬出胸前皮肤的白皙,一头乌黑长发更显性感。嫂子主动和我握手说,早就听老李提过你,大学毕业,一身才华,今日一见,还真是一表人才。她转脸朝老李说,可惜啊,我们家丫头尚小,不然我还真有心给你们说媒成个亲家,你就该叫我妈了。

嫂子“口无遮拦”照实吓了我一跳。可我并未懂得嫂子这一席话的深意。从候机厅到小稍驻地,老李始终拉长着脸,偶尔回嫂子几句话,大抵都是云南的天气如何,哪里好玩之类的话。老李望着窗外突然问,准备住多久?

嫂子一愣,不知道,这要问你了。

车子里的空气突然凝滞住。我不再说话,连夜赶工写材料已经让我很疲惫。趁着漫漫归路,我不如酣然睡去。睡梦中,老李和嫂子一直在争执什么。话语不算重,却能感觉彼此的话都是舞枪弄棒,刀戈相见。

嫂子的到来,对项目部来说,无异于一场豪华盛宴。晚餐后,老李带我去了小稍唯一一家舞厅。简陋的舞台上,天花板上挂着八十年代才有的霓虹灯大球,花花绿绿的光斑游走在木地板上。老李点了一首曲子,款款走到嫂子面前,绅士样邀舞。嫂子假装羞红了脸,递出一只粉嫩的白手。随着舞曲,他们完美舞动于池中。那该是我第一次见过那么炫酷的伦巴。两个人步调一致,眉目传情,亦步亦趋都是国际标准范儿。我不停摇头,不敢相信这样的舞步会在这样简陋的乡下出现。好半天,我回身看到身边坐着舞厅老板花痴一样的眼神。

你干嘛?

他摇摇头,没见过这么漂亮哦!

凌晨两点,嫂子终于倦了。她堆着笑坐下来,好多年没有这么痛快了。

老李叫了办公室两个秀兰,约我一起去打牌。这怎么可能?我一辈子不会打牌,你就不能找个别人打么?比如老杨?老李瞪了我一眼,你看你那怂样子,打个扑克都不会吗?不会就现学!今晚,你别想跑。

哎?我说哥,今晚嫂子刚来,你折腾不应该是我啊!

哪那么多废话?!

一个烧烤摊上,我们打争上游。很不客气地说,我的智商根本不配这种高智商的游戏。整整四个小时,一直到早上六点,我一把也没赢。老李肿着眼泡子对我说,阿东啊,不是我瞧不起你。这辈子我发誓再也不跟你打扑克了。

我哈哈大笑,突然问,哥,你和嫂子……

老李僵在那里,很久,说,你还小,不懂。

午后,我在睡梦中又一次听到嫂子爽朗的笑声。她早已换去昨天性感的长裙,继而穿上了紧身的秋衣,忙碌在各个宿舍之间。她从我的卧室窗外收走了好些衣物,一股脑扔进了洗衣机。此刻,她的头发束在一只发卡里,头顶是一张张洗净的床单。

我透过窗户和嫂子打招呼。我问,嫂子,你和李哥……

嫂子笑了笑,你还小,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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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嫂子和老李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丫头吧?我想。那个天生落下脑瘫的丫头,始终是老李心头的痛处。很多年以来,嫂子一个人在山东照顾丫头。丫头也只是几个月前才在同事的陪同下来到昆明的。我看见丫头在嫂子面前撒娇,确信这个充斥着性感味道的女人依旧保持着女性魅力。

工程进入雨季,施工进度大受影响。拥有大型机械的安装单位受影响最严重,泥泞的山路,不要说进设备,光爬上去就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即便如此,安装单位的同志们仍旧一道道口地干着。大板桥标段有一段山连山,土建单位沿着山脊筑起一段水泥墩,墩上筑起管沟,防腐管在右侧焊接完成后整体抬上水泥墩。那是整整五公里的山路,宛如被扭曲了身子的大黑蛇。山路上,我们穿林而行,路遇温泉,感受大自然的奇迹。远远地,我们听见挑山歌。茂林深处,两排汉子用一根根扁担扛着黑黢黢的防腐管向山上走。山歌嘹亮,是最纯净的嗓音,每一声都喊到心底,深厚底蕴与这崇山峻岭遥相呼应,便是一次次回声。

崇山峻岭中,一群汉子正用尼龙绳把防腐管顺着山坡向悬崖下续过去。第二天,电焊工会背着安全带,在悬崖上施焊。远远看去,刺眼的电焊火光便是这山涧最亮的珠宝。不得不赞叹工人们的勇敢和气魄,他们在完成一项壮举。几年,几十年后,也许没有人再想起这条管道,更不要提那些焊接管线的工人们了。

午饭,老李和嫂子在昆明的一家小饭馆汇合。秀兰带着丫头刚刚做完针灸,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嫂子的眼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那顿饭,老李点了一份龙蚤。一盘蟑螂端上来,吓了她一跳。“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吃?”老李一脸不屑,拿起来塞进嘴里,高蛋白啊,云南到处都是宝,连蟑螂都养得肥妹鲜嫩。眼看着丈夫吞下了蟑螂,嫂子再无食欲,午饭其间从未拿起筷子。

整个下午,老李带着我一遍遍过数据,对工程进度、质量和安全方面的情况分析预判,早早把嫂子撂在了宿舍里。六标段整体进度比预期还要差,一方面雨季影响很大,再就是土建单位开挖管沟总是不按图纸来,深浅控制不好,造成沿线弯头弯管用量远超设计。这样下去,安装单位施工难度要增大,碰头连头的增多,也会影响管道下沟质量。老李想了想,决定要我拟一份报告上呈总部,对六标段弯头弯管使用情况进行统计。三百多公里的管线,重新计算图纸量,这工作不可谓不难啊。任务既然下来,我就只好接着。

秀兰再次来到办公室,来到我面前,羞赧地说,哥,我要菜金。哦!我恍然大悟,秀兰回来两天了,一直忘了把买菜钱给她。“这两天买菜怎么买的?”秀兰说记账,菜贩子都认识你呢,提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我心中苦笑,原来秀兰走后的一个月里,所有摊主的菜金我都是用记账的方式结算的。

“这样,你跟我一起去,找摊主们一一结清菜钱。”

秀兰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像我这么做,出乎她的意料。一路从小楼沿水泥路向下,摊主们听说我来,都纷纷走出小屋。是啊,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人,如今是小稍镇最大的大户了。秀兰带着巴掌大的小本子,一一翻看和摊主们对账,我负责把一笔又一笔钱付出去。整整六千八百多块,想来这三个月多来,我们的伙食费花得也是够狠的。没有秀兰在,监理部的工程师们自己开火,并不在乎花多少钱,大鱼大肉惯了。现在秀兰回来了,菜金自然要由她管着,而且每天荤素搭配,不能超标。我一路走,一路和秀兰安排着,秀兰似听非听,只是嗯嗯嗯,什么都不说。我突然停下脚步,“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从没听你说过什么。哪怕是个笑话也好啊。”

秀兰低下头,眼神恍惚,说,哥哥,我跟你说过故事吧?

好啊,那就说个故事。

“杨林有个部落,叫鼓族。是你们从没见过的那种,挖地穴搭草棚居住的那些人们。鼓族人善做鼓,也喜欢跳舞。每天采集打猎为生,晚上男男女女就聚在一起,头插五彩雉鸡毛,燃起篝火,打鼓跳舞。他们打的鼓,不用兽皮,不用树皮,而是人皮。部族大祭司会在族长的授意下,挑选当年刚刚成年的女子,剥下她背上的皮,做成鼓……”

我听不下去了,你说的这是哪年的事儿?现在怎么可能还有?

是没有了,我也是听老人说呢。哥哥……她望着我,听我说完。那一年,鼓族的阿衣姐被选中,大祭司通知她父母说,鬼节当晚就要让阿衣姐献祭。阿衣姐的父母虽然尊重部族的礼节,却没法接受这样的礼法。于是,他们偷偷把阿衣姐送下山,送到了镇上。

说话间,秀兰把我带到了煤气站。厨房一连三个月的煤气费没有结账,秀兰昨天已经和店家算好了帐。所以,今天的结账,原本就是秀兰计划好了的。结账的是个老奶奶。奶奶收了钱,要我稍等等。她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取了一块糕送来,“镇上有个习俗,八月十五各家女人要一起做一种糕点,我们叫巴巴,跟你们北方人的月饼大概一个意思。知道你今天要来,特意给你留了一块。乖孩子,快吃吧!”

这可是外面市面上花钱也买不到的特产美食啊!我咔咔咬了两口,嚼在嘴里回味想了想,这不就是老家的苞米面大饼吗?在这里,他们竟然把它当做了稀有物送给客人,还真是让人吃惊不小。

临走时,秀兰叫了一声,再见,阿衣奶奶。

我一愣,半天没挪动脚步,你刚才叫她什么?

秀兰笑了笑,你没听错,刚刚那个奶奶就是故事里的阿衣姐。

原来,人人都有不堪的往事。

阿衣奶奶走过煤气店,走向深深的小镇巷子里。或许,她早忘掉了曾经匆忙的逃跑,那时的脚步绝不是我此刻看到的蹒跚模样……


12

秀兰的厨艺越来越好,花样翻新,偶尔还会炒几个硬菜。后来才知道,老杨竟抽空钻进厨房,手把手把几个拿手的淮南菜交给了秀兰,这才换来了舌尖上的畅快。不知不觉自己的饭量也猛了,一顿要吃下很多米饭。

秀兰希望用这种付出换来新的希望、新的态度。

丫头依旧粘人,只要没有外派的检查,她总会要求秀兰带她到我办公室。可时间对我来说再珍贵不过了。没有时间去讨好她,只能自顾自地忙里忙外。又或者,阴雨天工程全线停工时,丫头的手点点轮椅上的不锈钢扶手,笑着说,你有空了吗?哥哥?给我讲故事吧?我笑笑,好啊,那就给你讲故事。她眼睛飞出神采,连忙说等等等等,让姐姐跟我一起听。我看了看时间,姐姐这个时间应该在厨房忙活午饭呢,不要打扰她。

老杨进了办公室插嘴,没事,我去做。让秀兰跟丫头一起玩玩。以后有空你就带带她俩,省得她俩天天只能看书、看电视,太闷了。

也好,工作完成的七七八八,外出检查的工程师也打来电话,不会回来吃饭。几个人的饭菜也算是简单了。索性我说,正值夏日,我们去湖边走走,看看荷花,闻闻草香。丫头点点头,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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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光,于我、于丫头和秀兰都是极少的。更多的时候,我必须全身心投入各种材料当中。饭点永远是我赶不上的时间,秀兰就悄悄把菜放在蒸锅里,不管多晚都等我去餐厅。当然,这些细节都是被我主观忽略,后来由同事转述。我能看到的只是那个无论多晚都亮着灯的餐厅,和守候在夜幕中的秀兰。

荷塘边,一朵莲花绽放。秀兰说那白嫩让她想起了弟弟出生的时候。那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候,阿爹和阿妈请来了村子里的长者。吃酒那天,阿爹说了好多。他说阿妈是从四川买来的,花了一头牛的钱。这些年算下来,一头牛换来一个媳妇俩孩子,那牛死得其所。我说对不起,从你回来之后一直没让你回家见见爸妈。秀兰摇摇头,不要回去,一天也不要。这话说时,又是羞红了脸。我有时候想,一定要想办法说明一些事情,否则早晚会让一些人误会。可是越是如此,越有人误会。

老李回来那天,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我给你准备了两万块钱,你看够不够?”

“干嘛啊?旅游津贴?还是年终奖?”

“呸!请假出去旅游你还有理了啊?放着项目部一堆活儿不管,你有理啊?我告诉你!这事我跟你没完。你等等,我要说的不是这事……”他在桌子上摩挲了半天,找出一个红包来,把两万块钱煞有介事地塞了进去,“这钱拿去,在附近找个地方租下来,以后你就搬过去跟秀兰单独住吧。”

“……啥意思?拉皮条啊!”

“我说你这熊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恶心啊,什么叫拉皮条?那皮条是我拉的吗?你问问项目部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那秀兰对你一往情深。再加上之前,你为了她脑袋让人开了瓢,人家以身相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你还推什么推?怎么?看不上人家?嫌人家秀兰没文化?”

“没有。”

“没有?你就赶紧的,照我说的做。眼看就要春节了,你也要见见你未来丈母娘……对,嘿嘿,还有那个被你打得鼻青脸肿的丈母爹。”

“我的家乡四季分明,而她的世界只有春天。我不想带着他去经历夏秋冬,更不想亲自带她去尝试酸辣和咸。看看你,再看看监理部的这些人,哪个人不是撇家舍业在深山里熬日子?让秀兰跟着我,也这样没家没落的,好吗?我不觉得这是好事。哪怕我现在有个破瓦房,有巴掌大的一片菜地,我都敢说收了秀兰。可我呢?除了你给开的那点工资,我连个屁都没有!这就是我,一个穷了买不起裤头的穷光蛋,我凭什么给别人幸福。就这样,留给她一个有一点点纯真,不好吗?”

老李脸上的怒火慢慢退去。办公室里,我们相对而坐,什么都不说。

“倒是你,和嫂子怎么着了?”我话锋一转,老李的脸色又变了,“这不关你的事儿!”

“大哥,嫂子大老远从山东跑来,不就是为了看你么?你这几天,冷脸剩饭地对人家,难不成不想过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再说下去,恐怕兄弟之间就要撕破了脸。我借口还有报表要做,抽身离去。

所有人睡去时,我关掉了办公室的灯,只留下电脑屏幕在我脸庞闪烁。嫂子不知何时一身睡衣站在了我面前。我惊了一下,站起身。

丫头睡着了,嫂子带我走到湖边。夜深时,野鸭子也不再呱呱括燥。“我这次来,是跟老李谈离婚的。”

嫂子,我看出来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说,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帮我照顾丫头。

嫂子,你这话就见外了。丫头在我这很好,秀兰对她……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事。今后少让那个乡下女人跟丫头在一起。

为什么?!

她是乡下人,没文化,会影响丫头的成长。你读过大学,知识渊博,又是老李的好兄弟。我明天就飞航班回山东了,答应我,不管工作多忙,多跟丫头聊聊天好吗?

我摇了摇头,嫂子,恕我直言,人本就没有贵贱。秀兰虽然是乡下人,却站了朴实纯真的优点。我知道你跟丫头说了很多类似什么贵人贫民的话,让她的价值观多少有些偏颇。但回到现实来看,秀兰除了是我们的厨师外,还是丫头的护工。每个月我们给她八百块钱的工资,已经很划算了。你可能不知道,秀兰第一次从项目部怀恨出走,就是因为丫头。我知道,丫头每天跟你通电话,你都会跟她说那样的话。咱说句良心话,丫头的脾气要改改的,她不只对秀兰那样,对所有人都没好气。这是你和李哥有能耐,身边人都视你们为饭碗,不敢得罪。可话又说回来,万一哪天你们倒了,谁还会正眼看她?

我们不会倒,也绝不能倒!嫂子的话颤抖着。

不想倒,就好好过日子!提什么离婚!离了婚,丫头怎么办?你也是三四张的人了,做事情能不能考虑一下后果?!

不是我,是老李外面有了人!

我心中一惊,怎么可能?老李每天在各个工程上没命地跑,怎么可能?

不是危言耸听,为了这事,我们打了大半年了。

夜更深了,我劝嫂子回房睡。她想了想,回了丫头的房间,和秀兰挤在一张床上。

原来,婚姻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甜美。

几天后,嫂子离开了昆明,带着未能治愈的情感伤痕离去。


13

富源,地处云贵边界,是六标段起点,著名的中国魔芋之乡,更是长江以南最大的无烟煤生产基地。越过富源便是红果,路沿着山势蜿蜒,尽管相距不远、尽管山脉连着山脉,可富源的山却与红果的山有着截然不同的样子。红果的山随着崎岖的高速公路一直延伸由黑变白。和富源聚矿成山而漫山皆黑不同的是,这里也有一片山,却是漫山的白,到处是白花花的石头,石头缝里长出一片片草。几十年、几百年过去,草比人高、比树旺。据当地人说,千年前弥勒佛的佛珠断了线,一串串砸下来,就成了这白山。著名的卡斯特地貌成了施工的拦路虎。

老李前往红果开视频会,独留我在富源的一分部。我有幸和鬼子他们在山里面游历一下。

“别说扛着管子上去,就是徒手爬上去都很难!”说这话的老朱在山东虽算不上白面书生,但绝不是来到富源后这副赤面蓬发的邋遢模样,更不会被人称作鬼子。自打跟105桩干起来,老朱的身体就被这山里的野性一点点吞噬着。不到一年的时间,105桩上折了三名监理工程师,要么是高烧不退,要么山路摔成骨折。老朱便是第四个负责105桩的工程师。“这儿的活儿不是人干的!”

105桩因为地处攀山段,陡坡最大倾角达到了70度。土方施工单位多次招标,把工程单价一再抬高也没有人来干。最后不得不联系当地政府启用三批监狱服刑人员。即便如此,很多服刑人员在施工中受伤,工程不得不干干停停。没有土,光石头,还都是白花花的圆石头,站稳都难,更何况布管工人还要扛着几吨沉的防腐管呢?

倏忽间,抬头仰望,透过山腰间千年松树上枯黄且长的松针望向高耸的山峦,那里挂着一条描边黑线。那便是我们的管线。鬼子说,像不像泰山的南天门?!和富源段管线黑色管线没入煤炭区的情况不同,白山之上漫山白花花的石头被凿开一条向上蜿蜒的深坑,成形的黑色输油管道斗折蛇行,确有点会当凌绝顶的味道。胸中不禁壮怀激烈,但更多却是为天工之成而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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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源-红果一线恰恰是最艰难的爬坡段之一,海拔从1000+米升至2000+米,加之千奇百怪的卡斯特地貌,施工难度可想而知。鬼子是105桩干得最久的现场监理。鬼子撸起裤腿,小腿上一道道疤痕,有摔伤划伤,还有蚊虫叮咬的疤和痂。

鬼子还收集了很多照片:一只硕大的蚊子,身下的尺子明明指向18厘米。“这货叮我胳膊,钻心疼,几乎把整块肌肉穿透。”一朵鲜红带白斑的硕大花朵,肥厚的花瓣活像夏日熟透的番茄。当然,还有白山之中独有的蘑菇,鲜艳多姿。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就越大,不可轻易尝试。最引以为傲的是那只半米多长的人形何首乌。那是一次管沟开挖的“意外收获”,形状像人,有手有脚有人脸,当地人说是何首乌成了精,市价肯定五位数以上。鬼子将它视为珍宝,做了木盒收起来,每日清洗,显出灰褐色的质地,全然一个婴儿模样。“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乐园,它能满足我对万物生灵的所有好奇心。多少次,我穿过白山的无人区,望着一望无际的白石头,就像看见百种花、千种果,还有色彩斑斓的蝴蝶和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昆虫。”说话间,车子驶过一片片白花花的山头,山间下起了雨。鬼子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着对我说,你运气真好。

他加大了油门,吉普车沿着山路划了一个半圆冲向了山沟。白山就在面前,雨云在聚集,西边的日头却拨开层云露出头来,车窗外刚刚淋湿的后视镜上,水珠被扑面而来的热风吹到脸上,气温突然又升高了,白山上的白石们冒出了阵阵白烟,由远及近看去,恰似一个个蒸熟了的馒头(北方人特有的印象):此时的山涧,云之下是雾,雾之上是云,它们中间架起一道完整恢宏的彩虹,那么宏大,那么宽广、那么七彩斑斓……它跨过鬼子和我、跨过吉普车、跨过千百万蒸腾烟气的白石、又跨过千百年禁入的无人区,似乎要横亘整个天际。鬼子跳下车,展开双臂,朝那彩虹叫喊,嗨,我们在这里!


14

白山的故事讲完,丫头眼睛发亮,真的有那么一座山吗?!哥哥我也想去看看。她的眼神坚定,闪烁着渴望。真后悔把这么个故事讲给她听。接下来,有可能是一场旅行。老李护犊情深,丫头一点点要求他都会答应。爬山,对于她来说,根本是不可能。我就只能是我来背锅,或者……秀兰。我看向她,秀兰默然不语,似乎重新回到曾经的那个她。

晚饭时,丫头果然和父亲提起了爬山的要求。老李这次却没有惯着她,而是坚定地回绝说,工程现在正在难关!你懂点事儿吧!老李说完话,没吃饭就回了办公室。这样反常的举动,令我不解。我追到了他办公室,老李才说明了原委。百日会战正在收尾阶段,现场监理老唐早上打来电话告了刘工一状:江城公司一机组全线三百二十四道焊口百分百无损检测合格记录造假。刘工是老李从西气东输工程上重金聘来的无损检测专家,主管全线三百多公里焊口质量,这一造假事件的关键在于,刘工身为监理,串通无损检测单位和安装单位数据造假。幸运的是,这次造假是被分部现场监理上报的,如果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报到总部,造假的事情闹大了,整个监理分部都有可能被撤换。先前,五标段监理公司就因为大雨前未能顺利完成管沟回填造成十公里管道平移,毁了良田也拖延了工程。总部由此撤换了整个标段监理公司。老李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整个晚上脸色铁青。他一个电话打给驻扎在无损检测公司驻地的刘工,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赶回来。

刘工,五十岁,监理分部唯一一个女工程师,多年从事长输管线无损检测质量管控,业务上绝对是佼佼者。为什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老李质问她时,毫不讲情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监理分部不允许出现这种混淆视听的事情,你也是老手了,怎么能这么做!我们在做的工程是要承受十年二十年压力考验的,一道焊口不合格,哪怕是半道,都有可能造成上千万的损失,你懂不懂?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向总部交代?我们怎么向国家、向人民交待?

刘工始终不言语,一直等老李吼完,你说完了吗?能不能听我讲一讲?

刘工看了看办公室,老唐并不在。她当然知道这事情只有老唐知道。刘工说道,百日会战以来,江城公司共完成三百二十四道焊口,瑞阳检测公司存着所有焊口的拍片原始记录。其中XN-06-04-315和XN-06-04-341两道口的片子,我和刘新建的意见有分歧。刘新建认为这两道口只能是四级片,也就是必须返修的焊口。可是我看过片子后,认为6点钟位置出现的两毫米阴影并非冷裂,而应该是焊工起焊时形成的固有缺陷。不仅是这两道口,六标段很多焊口都出现了这种奇怪的片子。我把这两道口摁下,并不代表我就认定它是合格的,而是想……

想什么?等管道回填后,再挖出来重新补焊?有什么事情需要你等的?老刘啊老刘,管质量你还有没有点觉悟?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老李重新坐回椅子上,气性未消。

“我们现在采用的焊条是下向焊纤维素焊条,型号6010,承压能力远大于管道母材,而返修用的焊条则是选用了8010G型号,标号更高,抗压能力自然也提高了一个等级。这种选择方式,在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我们面对的是极高的水平落差,管道长年承受高压。但是我们回头看看实际选择是不是真的适合我们的管道。富源段反馈回来的结果是,8010G焊条返修效果极差,好几道焊口的返修次数都过了三次。要知道,每一次返修都需要对母材加热,每一次加热又会造成母材的刚性变化。反复维修对管道本身质量的危害更大,这一点你不是不懂。那么我们又该如何选择呢?”

刘工的话,等于把又一个难题扔给了老李。是继续选用8010G还是降低返修焊条型号呢?老李不敢做这样的决定。第二天,我按照老李的指示草拟了一份报告呈报总部。很快总部质量安全部刘志安打来电话咨询相关问题,并一再提到“这种情况不仅六标段,很多标段发现了这个问题。”刘志安问老李,你办法多,帮忙想想办法,看怎么解决?

老李想也没想,提了一个名字——王绍志。只有他才能搞定。我记得这个名字,全线焊接工艺评定的编纂人,集团公司焊接大师。据说老王焊接功夫牛到了闭着眼焊接的地步。药皮一敲,光溜溜的焊缝就像一根银色的蚯蚓稳稳地扒住母材。焊接工艺评定中,对母材坡口、对口厚度、预热温度以及母材焊口错位角度等等数据做了极其详尽的要求。而这些数据,据说都是王大师一个人在焊工房一个个实物工件测试得来的结果。“既然焊接工艺评定是王大师做的,那么这种问题就只能请王大师解答了。”

刘志安沉默片刻,好,总部出面请王大师来云南走一趟。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神人。听说很多管道项目上,对口连头做不好的时候,王大师就会亲临现场,带着徒弟们算好风向温度之类的数据,掐准了时间,什么时候开焊,什么时候结束,分秒不差,焊口就会在既定的时间完成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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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等了一天,刘志安的电话打来说,很抱歉,王大师来不了。老李有些失望。

不过王大师给了回答。

他怎么说?

其实在起初的工艺评定时,他就对8010G焊条不感冒,认为钢号太高,熔融时难度很大,一般焊工手法稍不注意就会形成冷裂。虽然算不上毛病,但对长期运行肯定是有影响的。大师建议采用降低返修型号的方式,采用7010焊条替代。刘志安说,总部已经将王大师的意见形成了通告,稍后全线下发。

焊口的问题终于有了结论。

几天后,江城公司百日会战庆功宴顺利举行。领奖台上,汪庆明把最高奖项和一万块奖金交给了一位女焊工栾梅。9月份,栾梅所在的一机组负责五公里的土方段沟下焊施工任务。操作坑狭窄,栾梅蜷曲在脸盆大小的操作坑里,连续作业。那个月,栾梅是全线焊接状元。有一次,施焊即将完成。山里突然下起了雨,栾梅请工友为她搭上伞,自己则趴在几十厘米深的水沟里一点点完成最后半道口地焊接。大雨中,大李总的视察队伍恰巧经过。栾梅浑身泥水爬上管沟时,李总推开部下递过来的伞,深情的握住栾梅的手说,你是大家的骄傲,是我们的榜样。西南管道有你们,就能战胜一切不可能。


15

川建负责的三标段全长只有四十公里,第一个完成全线焊接回填。中秋过后,老付带着队伍撤出了参建队伍序列。他们走时,老李一点也没觉得轻松。还有更多的任务等着……

分部租用的房子即将到期。我和老李算了一笔账,这一年来我们花费的经费,除去人工工资之外,还从华东地区购置了一大批工程计量器具。现在算下来,其实是超支运行,庞大的现场监理队伍是开支的大头。如果我们继续租下去,还是这样庞大的队伍……恐怕这个工程就要赔了。老李何尝不知道?如今之计,只好先找一个便宜的房子,这里不适合了。

几天后,我们经人介绍找到了昆明市区里的一栋小楼,租金更便宜,距离高速入口也近。老李当即决定:搬家。

搬家的当天,同事说秀兰连夜回了趟家,把该拿的东西都拿来了,看来是打算与我们常驻了。

年底稍稍清闲些。有空时,我会给秀兰推荐一些书,当然还有孩子的书。她们都需要学习,都喜欢端着下巴听我天南海北的故事,从巴尔扎克到海明威。孩子说,每次我讲完,她都会要求姐姐给她按摩时再讲一遍,姐姐讲的不如我,但却很用心。我说你俩都是我的学生,都要好好长大,都要越长越漂亮。秀兰听了,脸颊绯红。

那晚,老杨又来了,依然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秀兰人不错,你就收了吧?”我丢掉嘴边的烟屁股,“说啥呢?这种事做了不是作孽吗?”他笑,“你现在不是作孽么?当初你别把她带回来就不会到如今这地步?!你带回来了,她就是你的人!”

新住所归置停当,昆明下了十几年未曾遇到过的大雪,市民纷纷走到街上,与雪白的世界相拥,他们欢呼雀跃,只有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雪后,老李单独带我去了一趟密嘟噜山。那是西南管线最高点的所在,海拔3102.6米。管线会穿过密嘟噜山隧道,一路向下一直到长坡末站。换句话说,绵延一千多公里的管线将在这里完成一次二百多米的翻越后,为昆明输送成品油。山路弯弯,越野车掠过悬崖边惊险无比,几近山顶的路已经算不上路,只是人们踩过的泥泞的滩地,旁边是清澈见底的山泉。密嘟噜山隧道一旦完工,长坡末站的场站施工就进入了关键阶段。老李说,过完年就要大量压缩人员了。你想继续在这儿?还是跟我去珠三角?我笑了笑说,没想好。那么远的事情,我说不准。

秀兰怎么办?

我还是那句话。给不了她的,就干脆不给。

越野车下山时,发生了意外。老李驾驶的汽车一个轮子掉下了悬崖。偏偏那个轮胎就在我脚下……老李深吸一口气,说,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车子在晃,一下接着一下……

老李慢慢挂上倒挡,突然猛踩油门,车子拉着路上的石子乱飞时,终于回到了路面。回来路上,老李很久没说话。快到驻地时,他疯了一样地朝我喊,我他妈差点死了,我们他妈的差点死了!我笑着,哈哈……

第二天,我发起了烧。一连几天都在发烧。每天赶完报表,我步行到最近的诊所打针。有一天,丫头悄悄告诉我,秀兰每晚都在门口等着我。看我回来,她就假装回屋睡着。听见我敲门,她才赶紧出来开门。 秀兰光着脚比我高半头,身穿睡衣,却看不出一点睡意。这一刻,我有些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她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给你留了饭。我说不了,过了饭点,没有食欲。

春节将至,母亲打来电话,让我照顾好自己,话语间满含着热泪,过年了,能不能吃到饺子?我说能,这里有好多山东人,他们会包。很多山东人都会包饺子,老杨湖南人也会。小年之后,项目部出奇地清闲起来。大伙儿轮番掌勺,倒是省去秀兰很多事。她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打扫卫生和陪护丫头上。唯独有一件事是她特意安排出时间去做的,那就是学包饺子。那几天,秀兰把丫头放在电视前,调好了频道哄她看动画片,顾自拉着老杨在身边,手把手地学着包饺子。

老杨说,包饺子过年在北方是有讲究的。俗语说得好啊,大年三十包饺子,没有外人。能坐在一起吃团圆饺子的,都是一家人。除夕、初一、初五三天必吃饺子。除夕的饺子要吃素馅,取来年平安,素素静静之意,而且饺子不能一次煮完。到了初一,一定要吃除夕剩下的饺子,取意年年有余。初五的饺子要捏成花边形,俗称“捏住小人嘴”,以防小人拨弄是非。

大年三十,同事们买了许多烟花,在楼下的空地放个不停。十二点钟声响起,秀兰端着两盘水饺送到办公室,送到我面前。我叼着烟看着窗外的烟花漫漫。“那天偷听了……知道你喜欢吃韭菜馅,我……跟着老师傅学着包的,你尝尝。”

我笑了,“放下吧!过年了,今天咱俩吃顿团圆饭!”

“一起吃!?”

“过年了,快坐下,咱俩一起吃!”

我望着饺子上翻滚的热气,好半天才抬头说,“谢谢!你包的韭菜馅饺子真好吃!”

秀兰的脸色顿时粉红了,赧然一笑。

除夕夜爆竹声声响,照亮了我和她独处的办公室。我拿出大年三十的施工报表给秀兰看,她摇摇头说看不懂。我放下那张纸,告诉她今天是西南管道开工之日起第一次全线停工。过去的一年,上千人忙碌在这条一千三百多公里的战线上,一刻不敢停歇。他们和我一样,经历了风霜雨雪,也走过了最艰难的施工地段。停工只有一天的时间,大年初一所有人都将重回岗位。大家都期待着新年到来,也期待着新的明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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