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天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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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有三条路。

江河从高山之上,从青藏高原滚滚而下,远去,形成一条江河之路。

“黄昏我站在高高的山岗,盼望铁路修到我家乡,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为雪域高原送来安康……”。这是青藏铁路。

还有一条架设在云端之上的天路,就是电力天路。

这条云端上的电力天路,由两条电力天路组成,一条是藏中联网工程,(昌都芒康至山南市桑日县,全长2738公里,跨越东达山、业拉山等4500米以上大山五座,怒江、雅鲁藏布江、澜沧江十余次,最高铁塔在5295米处),一条是青藏联网工程(青海格尔木到拉萨,全长1038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最高海拔5300米)。两条天路连接在一起,成为西藏电网,并与内陆电网相连通,让天上和人间连通,让西藏电网之光永不黯淡。

西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让人有着无法割舍的情节,是一个灵魂高飞,一个离天空堂最近的地方。在西藏,一把草,把我引向茂盛,一口氧气,把我引向生命,一份执著,把我引向高空。在西藏,一块石头把时间注释,一只苍鹰,飞过山峰,一座铁塔,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在西藏,一个电力施工者,站在东达山垭口的铁塔下,张大嘴喘气,缓慢说出,缺氧,不缺斗志。

谁能说清西藏的山有多大?有多高?进入西藏,双脚扎扎实实站在茫茫的雪域高原之上时,我依然不能。风雪的故乡,无数的沉寂,苍茫的时间里,以十万年为一瞬,我想到这些,不觉惶惶不知所然。

高山有多高?我仰头而望,群峰阻挡了我的目光,阻挡了氧气,让我的思维和记忆显得迟钝、中断、健忘。有的山我记住了名字,有的没记住名字。如记住了一座山叫喜马拉雅山,还有过去没听说过的业拉山、东达山、色季拉山、乌拉山等等。就说说东达山有多高吧,当我一步一步爬上东达山正在建设的一基铁塔处,那儿立着一块半米高的石头,上面标注海拔5295米。

或许,西藏就是天边了,那里随意一阵风就可吹动时间,让天空弯曲,让群星从夜的腹内钻出,闪着纯洁的眼睛,熠熠发光。西藏有着地老天荒的辽阔,又有着世界犹如新生的活泼和生机。

八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沿着雪域高原上的一束星光出发,去探寻一条被称为云端上的天路——藏中电力联网工程。藏中电力联网工程和另一条电力天路——青藏联网工程成为一个整体,成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电力天路,使电力天路趋于完善,宏大,是西藏电网之间成为一个大电网并与内地电网联通成为国家电网的一个拳头,高高地举在西藏,为西藏的社会荆棘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之源。

一切都是为出发所找的借口,唯有出发,才是真正的开始。

人生往往是从一次出发开始。

 

2017年8月9日,我从林芝到芒康县,沿川藏公路蜿蜒而行,一路起伏,高低辗转,晴雨风雪,四季转变一天之中。

两山之间,夹着弯曲的公路,公路一侧为山,另一侧之下是悬崖,再看,有滔滔江水。

高山有多高?我仰头而望,群峰阻挡了我的目光,阻挡了氧气,让我的思维和记忆显得迟钝、中断、健忘。有的山我记住了名字,有的没记住名字。如记住了一座山叫喜马拉雅山,还有过去没听说过的业拉山、东达山、色季拉山、乌拉山等等。就说说东达山有多高吧,当我一步一步爬上东达山正在建设的一基铁塔处,那儿立着一块半米高的石头,上面标注海拔5295米。

那儿依然不是最高峰,可我艰难的气喘和沉重的无法迈开的脚步告诉我,不可再向上爬了,也许,我的极限就是这么高了。

那我就沿川藏公路继续行走吧。

两山之上是理直气壮的风景,有的山坳处披挂着皑皑白雪如入幻境,有的草木葱茏犹如江南,有的悬崖峭壁光秃的令人突升悲伤。随便看到的一些小溪沿山体的凹处蜿蜒而下,那便是一些大名鼎鼎之江河的一个源头了。

那些溪水,尽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川藏公路之上是汽车,是骑行者,是磕长头的人,他们互不言语,各自安好。

川藏公路之下是一条江,江中是流水,十万年前的水和当下的水,混合在一起,有的跳起,有的下坠,有的回旋,孤独前行,犹如时间,不歇不停。

这条江叫怒江。

看那浪,拔水而起,拟冲上天。一次一次向上,一些巨石挡路,终不能成行。遂下落,坠入人间,变得庸常起来。

这如我的青春。

然而,在我回头之际,浪又拔水而起,窜了起来,那种直上直下的,把岸边荒芜的草,把岸边的巨石当成了背景,把天空飘动的云朵当成了背景,把背后和身前的大山当成背景。这气势,这孤绝之心,这生生之气,令我一时无语。

在高处,在江的高处仰观俯察,山的身体是岸的一部分,阻碍水,又引导水。乱石以十万年之龄,与浪互为攻击。

空中窜出雪花、火花。

大路边不远处,是一条古路,古路有多古,已不可考究,不细看已看不出路的痕迹,狭窄、崎岖、凸凹,被荒草淹没,被时光掩埋,在飞鸟不到之处荒凉着。想当年那上面一定也走过这样、那样的人,有过这样,那样的故事,如今,这些人与事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一时间我有些目光涣散,不知此为何地?亦不知为何来到此地。前前后后除了山,除了怒江,除了稀薄的空气,不见来者。

遂交出内心的空洞,置于江边,说震撼,说顿悟,都不足命名此时的心情。

或许,等待一次心灵的重生,是唯一想说和能说的。

如此,我重新埋下头,不再思索,不再言语,甚至不再四处观看。在这亘古沉默之地,唯有和它寂寞地对望,唯有低下头,方可抚平此刻内心涌起的波动。

而这怒江,正在两山之间,飞身而下。

远去,竟不回头,不管身后事。

或可以说,云海苍茫无归处,危崖千丈,一江前去,不知所终。或许不知所终,便是所终吧。

恍惚中,大雨越过蓝天而降。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西藏的雨,果然与我家乡华北平原的雨不同。不同在何处?一时竟说不出。只好看一眼两旁的大山,山上有水流沿沟壑而下,或大或小,不急不缓。另一边山上,高处的积雪白着,闪烁着。

目光抵达之处,必是无人所到之地,那种寂寞的苍老感,那种荒凉的新鲜感,我想,那山坡定是一块苍老的处女地,除了神仙,就是日月风尘了,就是时间的脚步缓缓而过。那里随便一块石头,怕是都千万年了吧。我观察了一下,路边山体里许多贝壳类的碎片夹杂其中,山体便有了零散的白,那是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沧海变化,星转斗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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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越来越大,汽车的雨刮器手忙脚乱,司机放慢了速度,瞪大眼紧盯着前方。路上,只有我们这辆白色越野车在雨中孤独地行走,前是山,后是山,一侧是山,另一侧江,江之后,依然是山。山沉默着,辽阔着,接受着雨。我们一行人不再言语,各看眼中景,各怀心中事,各自呼吸着稀薄的氧气。

这里离天空更近,这雨似乎更加生动,在汽车上起伏跳跃着,在山体上击打,又消失。

拐过弯,我这一侧靠山,看不到江水,看到了松动的山石。这里的山,土质不好,石质也不好,一层一层的乱石杂土挤压在一起,许多地方罩着放滑坡的绿网子。

哗啦一声,突然前方一颗西瓜大的碎石落下,又三、两颗,又四、五颗西瓜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下,落在距我们不远的公路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人的尸体。

川藏公路已习惯这些,见怪不怪,竟然不言不语。

我摸摸乱蓬蓬长发的头,暗叫一声,险!

我看了看两边的山,碎石堆积,乱石林立,如此亿万年了吧,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

骑行的人,看不见了身影,唯有一个磕长头的人,心无杂念,一步一磕,把世间万事万物搁置于心外,内心只留一步一修行。

仪式有时就是内容,语言有时就是思想,生命有时就是脚步。

看来,我必须得习惯这些,包括习惯生活中尖锐的芒刺,包括身体中的钝疼,包括突然来临的一切不适和思想上的困惑。

 

这是著名的七十二道拐。

这崎岖的路,是折返的命运,这高原上,不知道被谁梦中用笔画出的路,这天堂降临人间的地方。

我来了,但错过了昨天,错过了七十二道拐上一百零八次下落的转换,错过了一棵草的发芽和枯黄,错过了野花的怒放和嘹亮的歌唱。

此刻,升起一望无际的大雾,从气体转为液体,从液体转为固体,又从固体转为气体,最终成为高原上的一把盐,晶莹,剔透,让世间感觉生活之咸。

转过一个弯,重新见到层层叠叠的美,洒落在高原。

大雾、飞尘如时光,在此缓缓下落。我无法说话,身边是三千丈的危崖,我看到一个坠崖者的荒芜,坠崖的车辆残骸,孤零零地散落在悬崖之下,而在另一处高坡上,整整齐齐地安放着一辆汽车残骸。

悬崖之上,是拉起的五彩经幡,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是诉说、是祈福的念经声,日夜不息。

磕长头的人和我擦肩而过,他们目不斜视,心无畏惧。

他一步一磕头,五体着地,我看着他,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辽阔,那是十万年的辽阔,那是内心和精神的辽阔。

我从最初的兴奋进入到沉默中,从山下的怒江河谷到业拉山口,海拔起落二千多米。无边无垠的辽阔,哪怕身边是高山,是悬崖,都无法阻挡的辽阔。

如此,那就让汽车轮子,尽可能紧靠山体一侧,我望向窗外的脸,似乎闻到了大山孤独的气息。这样另一边的汽车经过时车轮就可少悬一点空,或者不悬空。

我们的车是藏中电力联网指挥部的车,司机姓邢,我老家邢台的邢,是一个落户西藏多年的四川人,以跑车为生。一路上,邢司机说,放心放心,这路我跑了数不清的次数了。

迎面遇见了三辆运送铁塔材料的红头大汽车,庞大的汽车行走在狭窄多弯的公路上,显得巍峨、艰难。邢司机说,一个运输铁塔的司机因为下一个高差过大的坡时,汽车刹车突然失控,幸好司机经验老道,幸好旁边有一个高坡,司机在高坡旁迫停了汽车,十几米处,就是千米悬崖。

邢司机说,在铁塔、导线运输忙的时候,曾经有几百辆汽车一字排开,在川藏公路列队行驶。

想想,那是一路风景,也是一路险。

我们的车缓慢走着。

我们转过了一道弯。

又转过一道弯。

再转过一道弯。

太阳出来了,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坠。这些起起落落的光,我统称为时光或者光芒。有时犹如对面那一基基高大的铁塔,得完全越过七十二道拐之后,才能看见。

有时看得见是一种美,比如我们的车行走无尽的时光里,我看到七十二道拐的绝美。有时,看不见才是一种美,比如他们的改线,为了铁塔不出现在七十二道拐的美中。

而此刻,我是第几个来者?

望着野花把七十二道拐装扮的如此烂漫,小如蚂蚁的电力施工者,把这超高压输电线路架设成云端天路,为了留住七十二道拐这绝世的风景,为了电力线路让过七十二道拐,他们不惜在海拔4658米的业拉山垭口更改设计。对,就是他们说的改线,改过的线路要先沿着海拔5100米的山顶前行,在两公里内突降1300米,飞跃怒江天险,之后迅速升到海拔4400多米的另一个山顶,在怒江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V字,使铁塔彻底地隐于七十二道拐大美风景的背面。

在西藏搞工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为此,他们开始了另一种艰苦卓越的战斗,说空前绝后也不为过。

作为一个叙述者,不能不为这种选择和避让,献上内心的敬意,不能不为这种选择付出的艰辛,鼓出春天般的掌声,让滚滚怒江侧目,让平凡如我者的内心一再感叹。

他们做的一切,目的单一,就是要让遥远的未来,让人们仍能目睹七十二道拐的绝世之美。而怒江之上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根本没有路,人无法攀爬上去,下边是滔滔江水。谁能爬上去?

是啊,谁能爬上去?

专业登山队员能。

他们请来了专业登山队员,携带专业登山工具先爬上去,在一段悬崖和地形复杂的地方安装上了挂钩和绳索,施工人员经过培训后,依靠这些挂钩和绳索攀岩而上。手中的绳索垂直于攀岩者的目光,而平行于悬崖。

对于施工者来说,此地不宜说话,他要守住口中不多的氧气,一旦说话,平实的话语,就是他的内心,呈现出金子的品质。

第一批上去的人,带了帐篷,是啊,往返一次需要5-6个小时,上去了就不能轻易下来,晚上就住在山顶的帐篷里。

在雪域高原的大山之顶露营,想想就是一件浪漫而可怕的事。那儿的晚上离星星多近啊,一定能听到星星眨眼的声音,一定有着不一样的感受。王强说,躺在帐篷里,躺在睡袋里,依然感觉到浸在骨头里的冷,似乎整个心被冻住了。

睡觉时,王强听着有动静,起来一看,一只猴子在翻他们带来的食品。王强拿起一件工具铛铛地敲着,轰走了猴子。

以为轰走了猴子就没事了。没有想到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几只猴子。

这下他们傻了。

好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些猴子就没再来,或许是猴子来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同类,一看不是,就走了。

大山之上,遇见同类,不管是人还是猴子,我猜都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吧。

 

青藏联网工程建在雪山上。

山上披上雪,是有雪的山,常年披着雪,就是我们说的雪山。对于许多人来说雪山更多地存在想象中,电影电视上,通过镜头的特技拉伸,何其雄伟和辽阔,何其神秘、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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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雪山啊,你看,那就是雪山。

不远不近的雪山,抬头可见,有些不真实感。雪山尽在眼前时,它看起来说高不高的山上,白雪皑皑。远远地看,传说中的山也不过如此。如果走得更近些,一直走到山坡上,在7级、8级或9级的大风中,一脚踩在终年的积雪上,踩在哈达一样的积雪上,踩在空气稀薄的呼吸中,踩在嘴唇发紫的颤抖中,踩在血压急速的上升中,踩在棉花一样软的空气中。

雪山就是真正的雪山了。

雪山面前,牦牛安静的让人无所适从,奔跑的藏羚羊跑出一条不可思议的曲线,它们怯怯的眼神,像是一个寓言,我不能确切地说出它的意义,但我知道这一种神奇的动物,只在这雪域高原之上奔跑。

一个穿红衣服的人爬上铁塔,对了,忘记说明了,这儿正在建设一基又一基铁塔。铁塔,这些大平原司空见惯了的现代化事物,庞大、坚硬的角铁组合体,在这里每一厘米的升高都更加接近天堂,连神鹰都急急忙忙收住了翅膀。世界屋脊的高处,不断诞生着一个又一个新高度。一个人爬到铁塔的最高处,他的高度你如何测量?或者说,你的尺子上的刻度早已成了白茫茫的想象。

伸手可摘的云朵,拥簇在铁塔的身旁,一个人正趴在铁塔的绝缘子上挂滑车,1米多高的大滑车把整个人比的渺小,铁塔下的人仰着头,望着挂滑车的人,目光透过铁塔的空隙,看到了蓝,蔚蓝的蓝。

多好的天气啊,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天气里干活,是种享受啊。塔下的人给我说,这是高原上最好的时候了,得赶紧干。

他是一个来自甘肃的电力施工者,他说,也就是在这里,天冷时,我们进行基础施工,那天下雪了,我往山下走,大风夹着雪,路越来越滑。哪有路啊,都是山坡,都是雪,有的地方陡到六七十度,被雪覆盖着,看不清那时实的那是虚的,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脚下一滑,没能停住,一下子坐在山坡上,由于波度大,又滑,身体顺着冰雪就滑下去了。那时候,我真觉得害怕啊,眼看自己往下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越着急越停不下来,当时一个有一个念头,坏了,要麻烦。幸好,后来停住了。等停住了,好长时间脚站不起来,脚被崴了一下子,往下滑的过程我几乎闭住了呼吸,等停住了才大口大口地喘气。

静静地走了一会,慢慢缓过神,往四下看看,四野茫茫,冰雪无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慢慢尝试着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慢慢下山。走着走着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细看,不远处一只雪狼,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我告诉自己要镇静,要镇静,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慢慢地、紧张地、警惕地下山。我摸了摸手机,手机就在我的口袋里,那一刻我想起了家里的媳妇和孩子,这念头一起,我反而镇静了,慢慢地一步一步下山,山似乎不那么难走了,但下山的路真漫长啊,我觉得怎么走也下不到山下。

在他的讲述中,我几乎处在一种紧张的空白之中,这几乎电影、小说中的情节,确是我们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人所经历的,我问了他的名字,刘红亮,一名施工队长。

后来我知道多人曾在工作遇到狼,与狼进行过对视,所幸,没有出事。

交谈完之后,我们互相点上一颗烟,靠在铁塔上默默地抽着,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我们能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我们以这种沉默,来诠释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理解。我用手拍拍铁塔,无数基的铁塔,安静地站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么的平凡和简单。

不大的风,正吹过一滩又一滩蓝色的浅水,远处吃草的藏羚羊抬起头,望了望起伏的前方,面对雪山露出了羞涩的面容。

我回过头,把视线留在低矮的云朵之下,凝视那些连通古今的事物,寸头草在我的脚下手拉着手,那些站立的铁塔,那些组塔架线的人,正在独自开花。我想说的是,他们将成为藏北辽阔草原上永久的神经线,与这座存在了几亿年的高原、与雪山成为了儿女亲家。

 

 2012年6月,去青藏联网工程,我们车正在经过五道梁。

藏北谚语说;来到五道梁,哭爹又喊娘。

翻过了五道梁就是沱沱河,就是长江源。祥云拥簇,天蓝的让人头疼,藏羚羊闲步于此,天堂不过如此。

我们乘坐火车经过五道梁的时候,带队的江莹讲了一件事,川军跑了。

早晨上工的时间到了,却没有人,到了外协工的住处一看,人去屋空。

人跑了,一队一队,一群一群,三百人的队伍没剩几人。像一场狂风之后的落叶,稀稀拉拉地剩在角角落落里。项目部的人一下子急了,汗都下来,工程开工了,施工队的人跑了,这怎么得了!

他们分头开车去追,还好,沿路,火车站上截住了,劝他们回来,答应可以加工资,一天300块钱。这些人茫然地看着天空,面色木呐,或者看着另一个方向,就是不理你。最后一个小头目说,别劝了,我们知道你们的意思,可是,我们要保命啊,在这里干,太艰难了,会没命的,我们不要钱了,干了几天的工资也不要了。

这是一支曾经跟着他们南征北战,立下过赫赫战功,参加四川地震抢险的队伍啊。

楚玛尔草原起风了,白茫茫的荒野,辽阔的无边无际,大风把四川项目经理的眼泪刮出来了,这是真这几啊,要稳住剩下的,要了从别住紧急调人。

后来听说,青海军也跑了,500人,两天跑的只剩下300人。

施工如战场,战场也不过如此吧。

经过了炼狱之战的人,这些以命来工作的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

我注视着窗外绵延不绝的铁塔,一根根崭新的角铁逆着光 ,正在展放的导线在阳光下延伸着,雪山开始隐藏在草的背后。火车上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雪山,有人拿出相机拍下雪山的风景。我的目光始终在雪山和铁塔之间辗转,铁塔离火车不过数百米,我甚至感觉到了角铁的呼吸声,因缺氧而艰难的呼吸声。

在这看雪上,阳光下,雪山不见其高,不见其雄。

在这里看铁塔,铁塔显得清秀,醒目。

楚玛尔草原之上的天空,透着几千年一粒一粒的蓝,起起伏伏的高原让雄伟的雪山变得矮小、朴素,让一列火车发出吭哧吭哧的咬牙声,而速度慢到了低于心跳的速度。

沱沱河886号铁塔基础施工,用冲击钻挖18米的基础坑,钢丝绳断了,6吨重的冲击钻掉在了里面。指挥部急忙从另一个标段调来另一台冲击钻。在零下40度的冰天雪地里连夜干。茫茫高原上,连神鹰都休息了,他们还在干,至于风,至于冷,一切似乎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等工作完成了,项目负责人韩敏亲自下厨给司机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来。

司机说:不吃。

韩敏拿过一条烟给司机。

司机说:不抽。

韩敏转身拿过一沓钱,没数,自己也不知道多少,递给司机。

司机说: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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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敏有点不知所措,说,小伙子你说,你要什么?没事你说,总不能让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么辛苦滴白干啊,你帮我们这么打一个忙。

司机转过身,停了停,说:韩经理,我啥也不要,我要命。

那一刻,在场的七八条汉子,突然鸦雀无声,大家不知道该说些,是安慰司机还是该安慰自己。高原上下雪了,飞飞扬扬的大雪,不一会就把沱沱河覆盖了,大地一片寂静。

两个火车头拉着的火车,在五道梁吭哧吭哧地跑着,铁塔和导线正在无限地延长着,一些藏羚羊、野藏驴闲散地走动,我突然看到了两只藏羚羊望着火车的眼睛和刚刚从一基础铁塔上下来的两个电力工人,他们低着头弯着腰行走,他们把一个不高大的背影留给了火车和火车上所有的人。

沱沱河之上,楚玛尔草原之上,一群电力施工者,风中、阳光中,他们矮小的影子,在神居住的高原上,显得如此渺小,如一粒粒灰尘,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是的,在楚玛尔草原之上,任何事物都是渺小的,任何事物都是短暂的,如果有例外话,那么他们,这些电力施工者,他们用自身的光芒,回应着茫茫草原。

 

在藏中联网工程,我见到了冰川,曾经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想象。

在波密县,我看到了古老的米堆冰川。冰川主峰海拔6800米,雪线海拔4600米,是我国境内海拔最低的冰川。雪山上有两个巨大的围椅状冰盆,冰盆三面冰雪覆盖,积雪时常崩落,雪崩槽如刀砍斧劈陡立,看起来甚是壮观。 

我从一个写着米堆冰川风景区的山口骑马进去,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道路冲的横七竖八,马走了一段后,高低落差太大,我们下马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跋涉之后,近距离看到了冰川。

多少时光纷纷出现,像转瞬即逝的秘密,在走进和推测中走向更深的未知。古老的冰川发出数亿年前的光,冰洁、祥和、瑞丽,又携带着苍茫的锋利,形态各异,姿色醉人。

后来,我常常想,那些古老的冰川在时光里推动着时光,白发一样,覆盖万物,也覆盖它自己。它陡峭的骨骼里,装满风、装满雪,装满钟表的指针,装满时间的流动。

我在一首诗里写道“我一把抱住了时光/迎面升起一座冰山”

米堆冰川的下面就是滔滔不绝的怒江。

哪里是它的发源地?哪里是我的来处?

如果,你在此发出这样的拷问,我不觉的有什么奇怪。处在那样的场景里,会不由得触动你的追问。而对于负责该段施工的项目经理刘文锦来说,他更多的追问是:想一个什么办法让人上去?如何施工?

一天,刘文锦灵光一闪:架一条钢管梯子,同时配上索道可运输材料。念头一出,立即找人研究,在反复勘探、推演之后,方案确定,在怒江天险搭设一个临时天梯。

面对立壁千刃,面对业拉山的大风,他们开始了一项工程。用卡扣和一节节钢管,架造天梯。茫茫大山中,滔滔怒江之上,30个人,90天,33354根钢管,9658阶台阶,2.8公里的天梯,终于出现在怒江之上,出现在业拉山之上。

此刻,我站在天梯之下,往上看,陡立,蜿蜒。

我想到了蚂蚁,在这空旷的大山中,这些施工者与蚂蚁何其相似,蚂蚁何其渺小,一点一点搬运大山一样的物体,蚂蚁们的身体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蚂蚁的一生可谓是战斗的一生。

在无数个施工的日子,天梯之上,一个又一个人向上爬,爬上去工作。天梯太高,9658级台阶托着一个人,从远处看,他不得不时时避让云朵,以免直接进入天空。

遇见大风,大风从上往下刮,像一把大刀,从上往下砍,势大力沉。他们就爬下来,紧紧抱住天梯,压低自己,给风让出通道,让大风先行。可风不这么想,大风又变成一把鞭子,从四面八方击打他们。他们只好咬紧牙,紧紧抱住天梯,状如一节沉默的钢铁,默默给风一反弹之力,让风无可奈何,只能死劲吹动他们的衣服和身体。

鼓鼓地,像一面逆风的旗帜。

一步一步向上爬,爬的很慢,爬的空气稀薄。一些石头不断滚向怒江,滚进滔滔的江水中,转眼,不见踪影。

期间,草木枯荣,云朵翻新。

他们爬上去,不是去欣赏旷世美景,不是去感叹古老冰川之奇,而是施工,是组装高74.5米,重191吨的铁塔。

这就注定晚上也要有一些人长时间住在山上。一个40岁左右,姓陈的汉子,就在山上住过60天,从山上下来时,他的脸似乎换成了一张假脸,黑且红,粗糙的对风沙,对万物没有了感觉。至于帐篷被雪掩埋,被大风吹倒,那就不算啥了。只要不受伤,不得病,那一切在陈姓的汉子和他的兄弟们眼里就不算啥。

在雪域高原,千万不能得病,在平原上司空见惯的感冒,随时都有可能要命。

我跟在他们身后登山,他们登上山,不过是为了平常的劳动,三个小时的攀爬不过是上班之前要走的路。七十度角的上仰,不过是一次对电力施工这个职业的敬仰。

我登上山,不过是看看他们怎样劳动,不过是一次体验,一次职业性的采访,一次对米堆冰川的虚假致敬。

我不过是一个“采访”者。

我的致敬和叹息,在悬崖面前,平庸到死。在大风面前,轻轻一吹,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我不过是一个生活的惊叫者,浮躁,无趣,故作玄虚,常常自以为生动。

唯有在这高原之上历经了风雪的人,才可怀揣光芒。唯有他和他们,埋头在这无人之地,越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攀爬在天梯上、铁塔上。每一根钢管、每一根角铁上,都长出他们粗糙、坚硬的气息,又苔藓般清新、脆绿、生动。

我们说点亮雪域高原的灯盏,一盏又一盏,犹如群星在天空闪烁,这美好的图景,想想都令人激动。生活中激动的永远是外来者,是旁观者,施工者不激动,也无法激动,他们鱼一样张着嘴,呼吸着稀薄的氧气,忍受着头疼,胸闷,乏力,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的铁塔之上,与铁塔成为一个整体,和整个高原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看不出哪个是大山,哪个是施工者。

云端之上,一群人弓着身,低着头,在风雪中出出进进。

云端之上,有人架设电力天路。

 

让我们的目光再次进入一个叫被称为电力天路——青藏联网电网工程,扛起西北电网和西藏电网的互联的大旗。一直以来,西藏一直是一个孤立电网,因没有与内地电网联网,而造成结构性、季节性缺电,严重制约了西藏的经济与社会发展。

好,让我们直接用脚步切入青藏联网电网工程的施工现场。

2012年6月12日,站在恰拉山口的一基铁塔下,阳光纷纷跳上云朵,藏了起来,风也乘机大起来,使我弯着的腰更加弯曲。本来就稀薄的空气,好像被风又吹走了一些,更加稀薄了,好像猛吸几口,就能把空气吸完似的。我的头晕晕地疼,在众人忙碌时,我悄悄迈着“飘逸”的脚步走出放线场,到二三十米外施工人员休息、看夜人的窝棚修整一下,吸几口氧,休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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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一脚低一脚走过一堆工具,走到低矮的窝棚入口出,突兀地看见一大一小两盆花,心里一震。大盆如大一点饭盆那么大,小盆拳头那么大,花生动地绿着。细看,说是花,其实应该说是一种草,一种我说不出名字的草。盆是最简陋的那种泥土盆,粗糙的,暗红色的,毫无光泽。里面的花长的很旺盛,绿绿地长在这荒芜寂寥无垠的藏北高原上,长在大片无言的钢铁、导线之间,长在一群粗糙的男人之间,长在一个低矮的窝棚里,使这里的一切突显出了勃勃生机,一种生命底色的顽强、坚韧和热爱。

禁不住悄悄用手,生出去抚摸这小小的花草冲动。

窝棚外边,正在进行输电线路导线展放。已经是六月中旬,到了西藏一年中的黄金季节。放眼望去,灰黄的山坡,起伏延绵,万物渺小。大风依然肆无弹忌地吹动着铁搭,小小的砂砾敲击在铁塔上,铛铛之响。寸头草在脚下独自呐喊着,稀啦啦的,大风吹得人只能眯着眼睛。我猫腰站在一个叫李金龙的开牵引机工人旁边,看他目不转睛地开动牵引机。银龙一样的导线在牵引机的牵引下开始慢慢起步,跋涉,向着高原的深处,向着远方缓缓前行。前方是更大山和远,一眼看不到边。

导线缓慢而执着前行着,意志坚定的令人吃惊。

高大粗壮,不善言语的李金龙,戴着坦克兵的帽子,始终带着微笑,他粗糙的双手忙碌着,他的脸被高远的风吹的红中透黑,黑中泛着亮光,看上去像一块褐色的石头,坚硬、粗糙。我想,如果用铁器轻轻一敲,一定会发出铛铛的响声。

他的背后,是连绵的铁塔,排着队站成藏北高原上的钢铁巨人 ,扛起了千吨重的导线,扛起西北电网和西藏电网的互联,扛起西藏经济实现跨越式发展能源保障的重任,扛起了一条叫电力天路的空中道路。

这重担,能扛起来的人,注定会成为时代的英雄。这重担,我突然感觉到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才能说出我的心声。

工作休息的时候,我和李金龙一人点一支烟,靠在牵引机上说话,已四个月没回家了,他羞涩地笑笑,好像在说一件不好意思的事。

这样的事我也经历过,知道这是一个电力建设者常态化生活和工作方式。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别人看来不可理喻,但自己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怎么样。但在藏北高原上连续施工四个多月不回家,我心里还是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儿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原,荒芜缺氧。再说,家之所以是家,是由几个不同角色的人组成,一个家中的顶梁柱,常年不回家,那么家里就长时间地缺少了一种角色,对于这个家,就是不公平的。有一次一个记者在工地采访时问:“工程建设过程中,你们有什么最难忘的事?这是记者拿手的常用武器,以此来调动大家的情绪,说出一些有泪点的事,好找到新闻点。

一个青年队员调侃说:女朋友没了算不算?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记者也笑了,我听到这里,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突升酸涩。当年我就是这样啊,可我们能埋怨人家姑娘吗?不能,那是我们的错误了吗?也不是。有时候,生活给出的命题,无解。

在青藏高原,六月是最好的施工季节,要抓住这难得好机会,李金龙说。在冬天施工时,进度慢,环境不好,那天气叫一个冷,戴上棉安全帽,穿两件军大衣都不顶事,手都伸不出去。

藏北高原的冬天有多冷?在格尔木换流站施工的冀建飞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说,平时零下二、三十度,冷时能达到零下四十多度。基础施工时,土地冻得像冰面一样,根本挖不动。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火烘烤地面。先在地上铺30多厘米厚的煤,点燃,用火去考暖一小块土地,土地暖和了,就松动些,我们赶紧挖。呵呵,有时等煤烧完还是挖不动,就再铺一层厚厚的煤,点燃,再等煤烧完,又挖不动了,只能再烤,挖掘机的铲子砸在地面上,发出刺啦刺啦的火花。

用火烤暖土地,听起来多么富有诗意的说法,就像说到西藏,旅游者眼中仿佛看到了天堂,对于施工者来说,那就是地狱了。我想,他们在用火烤暖土地时,一定有几只手,几只脚在火边烤着,他们的心里一定在说,有火烤,多好啊。火在旷野的寒冷中的作用,非野外工作者不知其温暖,其意义。

在工地上说到烤火,在基础养护阶段,正是零下二三十度,海拔5000米的工地上,常常灯火通明,养护基础的锅炉炭火嘶嘶作响。施工队长喘着气说:“基础工程干到哪我们就住在哪,就算我们自己受冻也不让基础受冻!”他简短的几句话,歇了两次才说完,使语气有一种破碎感。

有一次下大雪,雪下的有一尺多厚,冀建飞说:这些机器设备,是我们的宝贝,可不能冻坏了,我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机械设备盖上一层电热毯,再裹上两层厚棉被。我听着,眼睛没忍住,一下子就充满了泪花,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嘘嘘的画面,我知道这朴素的话语背后是他们怎么应付这寒冷的天气,在如此环境下施工,是种什么样的生命感受?

是啊,在青藏高原施工的艰难,我想象不到,但我知道在工地上有一个词叫习服,就是临上前线前,找一个基地,休整一下,让身体适应高原恶劣的工作环境。关于习服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队员在上前线前考《安规》,由于太冷,所有队员都在床上盖着被子、毛毯答题。负责人杨记宁发现一名队员拿着笔机械地在被子上划来划去,就问,你怎么啦,不会答吗。那名职工面无表情,眼皮也没抬一下,手仍是划来划去。感觉不对,杨记宁赶紧找来医生,医生一看说,这是高寒缺氧,脑水肿的前兆,立即送医疗点治疗。

在高原上,含氧量不足内地的40%。头痛欲裂、呼吸困难是常态、杨记宁指指他的嘴唇说,你看我的嘴唇,发紫,暗淡,干裂。在高原上常常整夜无法入睡,有时天快亮时好不容易睡着了,还会被憋醒,说实话,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昏过去了。

一个分不清自己睡着了还是昏过去的人,你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说的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话,平淡,干裂。

站在茫茫藏北高原上,放眼向四周瞭望,六月的雪山退到了铁塔的后面,雪山显得矮小,天空无边无际的空洞。这样一群人,在藏北高原上架设电力天路,就连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都成了他们的背景,那些大风啊大雪啊神鹰啊,成了他们工作的陪衬。

 

时间的表盘在上,指针昼夜不停地走动着,每一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大自然自我存在的法则,任何物种只能使用,无法改变。

2017年云端上的天路大步架设中。

在业拉山峡谷的山峰上,一个叫冯义的黑脸精壮汉子,专注地操控着无人机发出了嗡嗡声,风恰到好处地止住了脚步,阳光出来了。

携带着两厘米粗导引绳的无人机,风筝一样,在众人的目光里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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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金色的光线照在铁塔上,闪出了连续不断细碎的光。业拉山一幅清晰明亮的样子,怒江之水滔滔不息。

冯义操作的无人机具有GPS定位,画面监控系统,无人机的底部有个脱落挂钩,导引绳前端挂着红、黄、蓝小旗,以便无人机在飞翔过程中,始终被清晰监控。在离无人机一米多一点的位置悬挂了一个小沙袋,是为了防止导引绳在大风中舞动,也便于控制导引绳脱落。

随着报话机中一声令下,冯义按下操作键,无人机盘旋升空。

无人机从山顶的阳光中升起,在场所有人都扬起了头,山上寒气逼人,大家把衣服往紧处裹了裹,坚硬的风吹的人眼睛微微有点疼。

50米……100米……1000米,无人机在人们的目光中靠近目标。目标就是怒江对面山头的那基铁塔。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铁塔上两个穿橘红色工装的人员,像铁塔长出的两朵桃花。他们系好安全带,占据选择好的地形,伸出手,他们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无人机在铁塔上空旋转。

准备抛线,抛线。对讲机发出命令。

冯义按下了控制键,挂钩脱落,导引绳稳稳落在铁塔上,两名施工人员立即爬过去,将导引绳固定在铁塔上。

无人机旋转了几圈之后,转身返航。

无人机飞越了1212米的空中距离,飞越了峡谷和一段接近于凝固的时间,完成一次连接,连接了铁塔与铁塔,连接了导线与导线,连接了地线与地线,连接了高山与高山。

连接了目光与目光。

连接了光明与明天。

为此,高傲的业拉山低下了头,滔滔的怒江低下了头。小如蚂蚁的电力施工者,以自己的坚韧和胸怀,以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得到了时间给他们颁发的荣光。

这样的镜头,在藏中联网工程出现过一个又一个,比如还穿越了另两条同样大名鼎鼎的雅鲁藏布江天险,金沙江天险。

核桃粗的导线,在海拔四、五千米高的大山之上凌空而起,缓缓起步,一路越过山河、越过稀薄的氧气、越过冰川、越过目光和时间前行。高山上,铁塔上,一个脸色黑红的作业人员,在风中眯起眼,抿紧话少的近乎失语的唇,他只是埋下头劳动,一下一下,只是把光芒藏在内心。

冯义说,谁有谁的责任,选择了,就意味一种生活,至于苦不苦,那是一种职业命运的安排,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能在西藏干一个这样的大工程,也算是一个圆满吧。

就像这里的山、选择了高,就同时选择了空气稀薄,选择了风雪吹彻,选择了辽阔和寂寞。

 

一匹马死于悬崖

又一匹马死于悬崖

 

在藏北高原

在电力施工现场

一匹马是明月

也是黑夜的补丁

——《补丁》

在青藏高原,每走一步豆是艰难的,别说在那些世界著名的高山施工,架设通向天便的超高压输电线路。2012年的夏天,阳光照着苍茫的高原,那么辽阔,安静。

青藏联网工程铁塔坐落在连绵的群山上,仰起头才能看见的山巅上。一个人赶着几匹马,跋涉在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上,像大山的一个移动的逗点。马背上驮着石子、水泥、钢筋等等工程所需材料、工具。这里的山,随便说出一座,都是世界上大名鼎鼎的山。这里的山,路是肯定没有的,几乎没有脚步踏上去过,它们已经荒芜寂寞了亿万年。

在倾斜的山坡上,在乱石横陈的山坡上,一匹马,又一匹马,过了一道坎子又一道坎子,马的脚印被乱石隐没。从早晨太阳没有升起的时候的开始,几匹马前前后后穿过一个浅水滩,从一个山坡上望下去,赶马的人正停住脚,四处瞭望。

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些沙石料运到山上去呢?几匹马,几个人,如果你能在更高地方看过去,远远看上去,几匹马,几个人像迎风舞蹈的蝴蝶,忽然看见又忽然不见。

从秋天开始,马在驮着石子上山,一天又一天,马不是人,它不知道工程的进度,它只是日复一日上山,上山,负重负重,至于空气稀薄,至于山越来越高,至于没有道路,这些,每天开始工作时,马是不知道的。它知道的只是从早晨的大风中开始,一步一步向上挪,向高处挪动,而氧气越来越少,把嘴张多大用来呼吸都没用。一天又一天,日子长的看不到头,终于,一匹马绝望了,精神走向崩溃,当它走到一处悬崖边时,突然闭上了眼,而脚步没有停下来。

空中传来惊呼声,是一个人的,也是另一匹马的,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像一个流星划破夜幕,消失了。

一匹马走到了悬崖,它停止了脚步,它一定停住了脚步。马在那一刻一定是犹豫了,或者说,你看到的马没有犹豫,其实马早就犹豫了,犹豫之后,马做一个选择,跳下去。

没有人比施工者更清楚了马的分量了,一些马常常停下来,决绝前行。有善饮者,拿出自己的酒,放在马的嘴前,马看了看主人,用鼻子拱一下主人的手,主人说好,我先喝一口,主人扬脖喝一口,拍拍马,把酒递到马的嘴前,马伸出舌头,舔舔了酒,发出一种嘶鸣。

人和马继续负重爬山,一日复一日,大风里也不可停息。

从秋天到冬天,14匹马选择了跳崖。

从冬天到春天,9匹马选择了跳崖。

前前后后共有23匹马,它们都是从贵州运来的良马啊,它们葬身于这里。

这怎么可能?其实在这里,在青藏高原,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呢?

在青藏高原严重缺氧状态下,任何一件在平原看似平常的事,都变得艰难起来。平原用几分钟就能上去的铁塔,在这里常常需要1个小时。因为高寒缺氧,冻僵的双手每紧一颗螺丝几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长时间缺氧,不仅对肉体造成痛苦,更是对精神的摧毁。高原缺氧摧毁了一匹又一匹马的精神,勤劳的马无法选择离开,就选择了跳悬崖。而我们这些队员呢,他们选择了承受,选择了咬紧牙齿,选择把品质向钢铁靠拢,在缺氧状态下,在大风里,在荒寒里,在茫茫大雪中,日复一日架设高压线。

扪心自问,他们抛家离子,他们经受着大自然最恶劣环境的考验,他们图什么?或者说他们在追求什么?他们是以怎样的一种生命姿态和斗志,战斗在电力天路工程上,缺氧不缺斗志,这是一句口号,也不是一句口号。

这是不是一种朝圣,如果不是,哪又是什么?

说到抛家离子,在6标段施工的王汜久说,自从青藏联网工程开工以来,还一直都没回过家,每天晚上给四岁的孩子打电话,孩子对我很陌生,宁愿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也不搭理我。王汜久无奈地看看我们,这是一个父亲的无奈。

王汜久可以带着他的弟兄们在世界最高海拔之地组立起铁塔,那里高的连雄鹰都飞不过去,可他却不能飞回家,像我们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工地流行着一个队员写给女儿的小诗《我的调皮女》:

我的调皮女

我想天天陪着女

牵着你爬楼梯

听你牙牙学语

 

我的调皮女

我想天天陪着你

抱着你撵小狗

带着你坐摇摇椅

 

我的调皮女

我想天天陪着你

陪你藏猫猫

让你抓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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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青藏高原施工,面对辽阔到绝望的高原,群山,往往四周几十公里上百公里,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那些低矮的寸头草,稀疏但却努力成片地连在一起,在高寒缺氧的寂寞里,撑起生命的颜色。

唯有我们的施工队员,一个施工点几十个人,往千里青藏高原上一撒,一把豆子洒在旷野,显得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大风来了,他们咬紧牙齿,大雪来了,他们咬紧牙齿,在稀薄的氧气中,他们咬紧牙齿。

他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来完成生命的一种历程。

更多的时候,藏北高原上寂静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人了,所有的人都回归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赶牦牛人的背影早已消失,牦牛留下的脚印被风吹起的灰尘填满,我们正从唐古拉山口出发,沿着羌塘草原向安多方向一路前行,风里带着雪花,呼呼之声使整个羌塘草原更加空旷。

高原在我身边蔓延,风向内心里吹着,无边无际。

羌塘草原已彻底封冻,越过一片又一片沼泽地,一些旋挖机正在赶过来,过了这个季节,这些机器别想前进一步。

一些帐篷搭了起来,我意外地在一个帐篷里看到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露出与这风雪世界极为不协调的微笑。

这个名叫张俊的红衣女子,开着旋挖机在漫天的风雪里工作,使整个羌塘草原都生动起来。一个女子如果从机器上下来,站在高原上,她看到的古老高原一定与我们看到的高原不一样,她的眼睛一定看到了高原没有开化的内心,那些混沌的未知世界。

一个女子在羌塘高原工作,你不能用我们习惯的语言去赞誉她,那样的赞美简直就是对她轻视。一个女子在羌塘高原做一名电力施工者,她想的与你想的一定不是一码事,她在高原上走着,红色的背影让一个荒凉亿万年的高原鲜活了许多。她用自己格桑花一样的微笑让这雄性的高原羞涩地低下头,让一基基铁塔缓缓站起来,越站越多,越站越远,绵延千里不绝。

等我再次来到羌塘高原的时候,我看见阳光下,最亮处是雪山,而雪山之前,站着一基又一基铁塔,它们闪着高原上独有的光芒,清新、遥远、有着某种神秘。铁塔的身上有几个橘红色的影子在摇动,我拿出望远镜,屏住呼吸细看。几个架线的工人在作业,远远地看上去,他们像一群蚂蚁,一群红色的小蚂蚁,在铁塔上作业,他们看起来如此的渺小和苍茫,但他们的气势又是如此的宏大,大到让辽阔的羌塘高原成为了他们工作的一个背景。

这得多大的气势,这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与此相匹配。

他们在这世界最辽阔高昂的高原上架设高压线路,他们是一个个叫扎西达娃,张三民、王四明的具体的微乎其微的小人物,小到在学校学习成绩一般,工作了找对象都困难的人,小到妻子埋怨,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能陪伴其成长。可他们到了工地,到了这里,他们上到铁塔上,他们的高度就到了五千多米以上,可以与苍鹰比高。他们用一双手连接着铁塔,一根又一根的角铁在他们手里完成使命,一把又一把螺丝,固定在它们一生的位置上,他们架设一条通向未来的输电线路。

他们的背后是闻名于世的雪山,来自最古老的神话,脚下粗犷的铁塔和导线  必将穿越未来。而此刻,他们站在西藏电力历史的接口处,他们劳动着,他们抬起的手臂,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伴着雪山闪烁的光芒,内敛而持久。

一个人的高度,某种程度决定于他的腿能爬多高,登高声自远,爬的高了,一个人的声音就会更远。多高是高?多远是远呢?这个没有具体的答案,你自己说了也不算,历史或者说生活最后会给你一个答案。

比如此刻,我坐在两个车头拉动的火车里轰鸣而行,从那曲一路向南,火车比时间跑的还快,比氧气跑的还快,但,我不知火车与电谁跑的更快?

透过火车的窗户,一基又一基铁塔,静静地站在波浪起伏的高原上,一群电力工人,他们不知道我在注视着他们,他们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劳动,他们甚至忽视了雪山的存在,忽视了时间的存在。

辽阔的近乎绝望的高原上,正在铁塔上劳动的电力工人甚至没有来的及向火车的方向看一眼,一列火车就一闪而过了。

而我恰恰就在这列火车注视着他们。

            

2017年8月10日,在茫茫大雪中我们到了处在乌拉山上芒康变电站,海拔430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变电站。

去藏中联网工程芒康变电站的路上遇见大雪,是的,就是大雪,七、八月份下雪,这里的山都习惯了,雪与山保持各自的高冷姿态。

大雪快要停止时,我们一行到了芒康变电站,四周纸一样白。

第一件事是找衣服穿,太冷了,我不停地哆嗦着。

负责施工的张启发笑笑说,放心,都给你们备好了。一个工作人员抱来了棉大衣,军用迷彩的那种,厚重暖和。

施工现场,雪变成了雪粒子,又沙沙地下了一会后,停了下来。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乌拉山上,看夏季茫茫大山的雪,果真与冬天的感觉不一样。

变电站一角是几块养着不同草种的人工草地,有的长势不错,破雪而立,或者说还没有完全被雪淹没,有的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张启发说,这个可是我们的宝贝啊,这是我们的一个创新项目,我们自己研究栽培的草,别看现在有的长得不怎么样,将来要派上大用途的。因施工损坏的植被都要恢复,我们经过请教专家,反复研究试验、种出了几种草,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张启发一脸自豪。

乌拉山上植被少,草犹如神一样被敬重,那短小的寸头草,是高原生命的象征。一颗草能活多少年?一年?一百年?一千年?

一个没有草的高原,既是再古老,也是几乎近于死亡的高原。

在施工中,材料要与地面隔离,施工的地方都铺上彩布,施工机械走的地方都铺上草垫子,机器车辆只能走草垫子上的固定路线。

不远处一个人正在搬着一个大草垫子铺在路上,把草垫子和更多的草垫子连接在一起,他粗糙的大手沾满沙尘,帽子几乎遮蔽了眼睛,在后面看,他的棉大衣盖住了整个草原。

一件棉大衣让整个高原感觉到了温暖。

一把草把头低下来,低处有光芒,有雪山之光的反射,低处若谷,在低处与高原心手相连,手足相望。

晚上,在我的要求下,住在芒康变电站。我想感受一下,感受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想感受一下,就像许多人来西藏。

睡至半夜,从梦里醒来,头疼欲裂,我知道这是缺氧,赶紧吸氧,这时响起敲门声。

谁?我问。

没事吧,不舒服就吸氧啊,是张启发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正在吸氧。

踢踢踏踏,脚步声远去。

次日早七点,到食堂吃早餐,这里天黑的晚,亮的也晚,跟内地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吧,七点钟,天麻麻亮。

食堂不大,大家围在几张桌子旁埋头吃饭,有鸡蛋、咸菜、粥,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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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发陪着我,边吃边聊边讲故事,张启发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故事一:我正在剥鸡蛋皮时,故事就从眼前的鸡蛋说起了。张启发用手指指正在忙碌的那个厨师说,师傅姓李,高级厨师。刚到这里时的第一天早饭,也是这些菜,鸡蛋、咸菜、馒头。这儿就这条件,没办法。菜都是从县城买的,县城的菜都是四川运来的,贵啊,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菠菜卖到过三、四十元一斤。

张启发说:我一剥鸡蛋皮,坏了,鸡蛋没熟,另一个工人也剥开了,鸡蛋也没熟。咬一口馒头,馒头也没熟。

怎么回事?大家看着李师傅。一向自视甚高的李师傅,一下傻了,站在那里,想解释,又无从说起。

大家都没吃好。这里荒寒,条件艰苦,氧气稀薄,再吃不好饭,哪有力气干活。

大家走了,李师傅就开始琢磨这事,一定是高原沸点这事,一查,这里85度的水就是沸点。

李师傅开始一次一次试验。用高压锅煮鸡蛋,平时3分钟,他就煮5分钟.一看,不熟。8分钟, 10分钟,直到12分钟,鸡蛋终于熟了。

哎呀我的娘啊,李师傅,发出一声哀叹。

然后琢磨馒头的事,他试着往面里加盐,不行,加鸡蛋呢?

馒头蒸熟了。

李师傅自己对自己点点了头,表示对自己的佩服。

此时,李师傅正在我身后,听到在讲他的故事,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故事二:从半夜敲我的门说起,张启发说,刚来时,大家都不同程度高反,这儿植被少,氧气稀薄,每个房间都配备氧气瓶,电热毯。一开始,我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缺氧憋的头疼,胸闷,就坐起来吸氧。别人怎么样?张启发说,我怕别人万一有个闪失就麻烦了,赶紧穿衣起床,挨个宿舍敲门问一声,有事吗?直到听到没事的回答了,我才敢回房间睡觉。后来就习惯,来一个人,我半夜就去敲门查看一下。

担心出意外啊,这地方,出事就是大事,哪怕是一场感冒,都能要人命。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执烛者的手是光明的支点。

在西藏,我的笔一旦写到草,我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是啊,这些草多么不易。到羌塘高原的时候,正是寸头草低下头的季节,那些低矮的草,远远看去成片,仔细看看,却是稀稀拉拉地独立着,每一根都在独自生长。

羌塘万里,空旷无边。寸头草更像是一种隐喻,低矮辽阔,低头生长的姿势,亘古不变。

这是一块静谧了亿万年的高原,孤独寂寥。

羌塘高原之上,观光旅游的人早已走完,就剩下这些电力施工者了,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四川、贵州、甘肃。在他们那个地方,草就是草,在施工的时候,把草铲除就是。在我的老家河北,你把草铲除了,扔到一边,看着干枯了,等一场小雨之后,那干了的草,又再次活了过来。

我们常说野草一样的生命。

在青藏联网工程的施工中,草犹如神一样被敬重,那短小的寸头草,是这一块高原生命的象征。一个叫王国尚的冻土专家,指着基础挖掘现场说:碎石铺在施工的路上,这些草在碎石之间保持自己的呼吸,草可以呼吸,草就不会死。

羌塘高原,一颗草能活多少年?一年?一百年?一千年?都对,你如果把这一块草地铲除了,那么,100年后,你再来这里看看,1000年后,你再来这里看看。顺着铲除的方向看,那地方空气一样寂寞着,没有生命,那块地方趋于死亡。

一个没有草的高原,既是再古老,也是几乎近于死亡的高原。

在羌塘高原,说草,一般以千年、万年计。一万年前的这里,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我们浩浩中华史,亦不超五千年。

人类文明在这里短暂的不值一提。

高原上,低矮的草,长一寸高,也要经过千年。在尘埃中诞生,守着空寂的高原。这里的一颗草,都经历了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坚韧。

一把草把头低下来,低处有光芒,有雪山之光的反射,低处若谷。在低处与高原心手相连,手足相望。

一个叫罗布次仁的施工人员正走过去,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短暂的对话,他告诉我,施工开挖基础坑时,取下的草皮先移植它处养护,施工完毕,再移植回来,保证一把草依然是那把草。

一颗草为一基铁塔让出了道路,一基铁塔为草开始了一生的坚守。

罗布次仁弯下腰,在大风里搬起一个大草垫子,吭哧吭哧地蹲在地上把草垫子铺好,把草垫子和更多的草垫子连接在一起,他粗糙的大手沾满沙尘,帽子几乎护着了眼睛,他的棉大衣盖住了整个草原。

一件棉大衣让整个羌塘高原感觉到了温暖。

我走过去,和他一起搬起草垫子,他有点笨拙地站起来,拍拍手手的沙泥,看看我,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声。

不一会,一架旋挖机驰过来,在草甸沼泽地上,沿着刚刚铺好的“S”形草垫子前进,轰隆隆的声音,与平原上的机器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同。大机器时代是千篇一律的时代,无论把大机器放置于何地,它们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的只是操持大机器的人。

那些“毡子”抱拥着旋挖机的轮子,草垫子下的草向我的方向望了望。

一些牦牛可不这么看,它们走过来,用鼻子闻闻草垫子,放在嘴里嚼嚼,

不错啊,就大口吃起来。

对一只牦牛来说,吃和好吃是第一位的。

对于寸头草来说,我在,我呼吸,我生长是第一位的。

对于羌塘高原来说,我辽阔,我有着亘古的生命是第一位。

对于这些电力建设着来说,把青藏联网工程架通,架出一条电力天路是第一位的。

万物皆有生命。对于生命来说,留住生命、延续生命是第一位的。

 

十一

高山是地球的一副药。

亿万年来,青藏高原就这么荒芜着、辽阔着,长青草,也长风雪和乱石。

其实,在青藏高原,山是低矮的。

在喜马拉雅山,在东达山,这些动不动就五千多米的山,原来竟这么低矮,此刻就踩在我的脚下。我沿着倾斜山体中的一条小道,爬到东达山海拔5295米处的一基铁塔下,如果以此为起点开始向铁塔上爬,两步就可高出一米。

5295米,不过就是零米,一条地平线。

2017年8月,一个叫张波的施工者正向铁塔上爬,手和脚配合着完成各自的任务。从春天开始,他见证过一棵草渐渐站起身,一朵野花孤独的荣败,看到山谷的流水如何成为江河,看碎石翻滚,如何高出云朵。

在秃鹫收住翅膀的高山前,施工者张波在铁塔上向上爬,每一步都高出东达山半米之遥。这一如山上的一棵草,哪怕仅仅一寸高,也高过了山峰。

从一种意义上说,此地不宜久留。除了高过大山一寸的青草,以稀疏对抗稀薄的氧气。除了八月的大雪,以白对抗冷,而施工者就只能以弯下的身体,以顽强的劳动,对抗大风的肆虐,以咬紧的牙齿对抗寂寞。

我驻足,仰望这基刚刚组完的铁塔,在塔尖处,天空与雪融为了一体。我试着向天空看,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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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有星星点点之灯亮起。辽阔的东达山连同这基铁塔,都将以自己的形式存在着,一棵草一样缓慢地成长,艰难地生活。这一如我眼前的这些施工者,大雪来了,覆盖就是,大风来了,吹就是,冬天来了,冷就是,氧气不足,胸闷就是了,阳光照,就照吧。

一棵草的胸怀,就是活下来,以生命激活高原。一个施工者的情怀,就是在云端架起电力天路,点亮这荒凉了亿万年的雪域高原。

一棵草和一个施工者,因为高原而有了重叠的部分。

  

 十二

青藏联网工程的六月,恰拉山口风正一阵大过一阵,藏北草原上低矮的寸头草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恢复过来。晨曦中的铁塔,远远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有些不真实感觉。

开牵引机的人,固定着一个姿势,把牵引机开的不停。突突突的声音在高原上越传越远,几百米外,我还能听得清。

开牵引机的人远离家乡,牵引机上没有乘客,只有眼前成千上万吨的导线,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只有绵绵不断的高原和洁白的云朵。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基铁塔牵引着另一基铁塔,一轴导线连接着一轴导线。打开身体的导线,在阳光呈现自己新鲜的身体,逆着光看,闪闪发亮的铝线,每一根都灯口般粗细。导线绵延这一米一米前进,顺着导线前进的方向,已经看不到尽头了,导线依然在不紧不慢的前行,是的,导线一直在前行,无休止的前行。

 

开牵引机的人,他的前方、后方,是一基比一基雄伟的铁塔,站在山头上,站在云朵下。站在稀薄的空气里。没事的时候,开牵引机的人就看着铁塔,他对铁塔百看不厌。开牵引机,其实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在没有放线之前,他就是组装铁塔的,他就是浇注铁塔基础的。也许眼前的铁塔就是他组装的,也许铁塔上面印满了他的手印,脚印。他的汗水曾经沿着角铁往下流淌过。

开牵引机的人不苟言笑,工作时,面目平和,休息的时候,他靠在窝棚上,仰着头,眯着眼,欣赏着一基又一基的铁塔,这些铁塔通过他放出的导线,手牵着手站在藏北高原上,崭新的角铁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芒。

在风中,在稀薄的空气中,成批的导线正在牵引机无休止的牵引下,散发出人体的汗香和平凡的笑容。几大轴导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导线一圈一圈肩并着肩,远远看上去银光闪闪的,用手摸一摸,质感丰盈,令人心里不由生出一种踏实感来。开牵引机的人经常默不作声,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其实我猜,大多时候他什么也没想,他一定会说,“有啥好想的?每天就是这工作,再说了,我还得看着牵引机的压力表,还得听着指挥员的指挥”。我知道这么说只是借口,说明他不想给你交流,他觉得他有牵引机,这已经足够了。其实,他对许多事情搞不懂,但对牵引机很精通,牵引机哪里出了小问题了,他拿出工具鼓捣鼓捣就好了。

开牵引机的人晚上住在工地的窝棚里,一支长长的蜡烛照着高远,一本翻了无数遍的杂志继续翻着,两床厚厚的被子散乱着,他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漆黑无人的夜晚,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沉睡了一万年的高原上的黑夜里,想起了什么,思念了谁,诉述了什么。他一个人面对着苍茫的辽阔的黑暗,他是否有过一丝的孤独,寂寞,害怕甚至后悔。

六月藏北高原的夜晚,有风,无月,没电。他说,他架了线,别人才能在灯火辉煌处享受电的好处,至于谁在享受电的好处,他说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朴实的像一株高原上的青稞,微微低着头。这时候的城市繁华,车水马龙的热闹,高科技的生活,与他无关,是的,与他无关。

在西藏,如果谁在百年之后,从一条高压线开始查起,看到文明的羽毛遍地开花。我想,开牵引机的人是不是就是花下的一把土或一把肥呢?

是啊!城市里生活的我们,天黑时拉亮电灯,上班时就启动机器,休息时打开电视或看一场电影,而我们不会想起,电是怎么通的!

是啊!电怎么就通了呢?开牵引机的人默默无闻地工作,他摘下坦克兵戴的帽子,用帽子扇着风,汗水正在他的脖子向下流淌。

从一个工地转换一个工地,开牵引机的人隐身到工地上,许多人,包括我,常常对他视而不见。直到开始放线了,直到牵引机在工地上响起来了,直到响声抵达生活的内心,工地上所有人,包括我开始对他侧目而视。

隐身于劳动中的人,成了高原的一部分。

开牵引机的人从一轴轴高过头顶的导线中抬起头,一个粗糙的男人,胡子拉碴地抬起头,像一条鱼,露出水面,喘几口气,再次把头低下去,低到很深很深的水中。

 

十三

有多少大江大河发源于雪域高原?

从林芝到芒康县,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条江,是怒江或者雅鲁藏布江或者别的啥江河。

这些大江大河从哪里转折?那滔滔之水和我并肩行进了五百里,突然背离我,让我无法说出内心想好的词。

来自雪山,又远离雪山。去了,一路自己拥挤着自己,自己奔腾不息。

那些水有着无处不在的力量,不断耗尽,又不断生长,不断向前,向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目的地流去。甚至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群体,水沿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生的时间前行,甚至水都不知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岸,都来于自身,来自背后山脉的走动。一些道路荒芜已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丛,可藏下一只虎,在里面孤独地奔跑跳跃。

而这时,雪域高原的空中,往往是起风了、起雾了、下雨了、飘雪了,或者云朵独自在空中变化。骑行的人,朝拜的人,施工者正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西藏的天不仅比内地的天蓝,西藏的云有回声,不管多高多低,多厚多轻,都在回应自己的心声。西藏的云有百变之心,不管寂寞还是左拥右抱,常以万马奔腾之势升起或下坠。

那些无边际的云,在有人和无人的地方,丰满、衰败,再聚集,再一点一点老去。西藏的云有不死之途,从刀刃、从大海、从冰川、从远望的目光、从囚徒的内心、从朝拜者五体投地的寂静中。

修来世的云,不顾今生的苦。

如那些朝拜的人,那些磕长头的人,也不言语,只是走几步就五体投地,手上的木块与地面摩擦着发出唰的声响。

唰的又一声。

他们面容黝黑,目光沉静。他们只是磕长头,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犹如太阳在天空中奔走,多少年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无穷尽。又犹如那些电力施工者,上山下山、组塔、架线,点亮高原。他们走过的地方,光明诞生,他们走过的地方,歌声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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