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的后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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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节选


目录

第一章:初探瀚海

第二章:梦醒驼铃

第三章:八仙安在

第四章:云端梦城

第五章:诗话盆地

第六章:冷湖长歌

第七章:西部壮行

第八章:高原明珠

第九章:气啸涩北

第十章:筑梦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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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探瀚海


大山十万、大水十万,还有大神十万

万山归一、万水归源、万神归宗

——昆仑——

主宰了华夏族群所有秘笈

对柴达木最先叩问的

肯定不是斯文·赫定和斯坦因

苍茫大地埋藏了多少宝藏和秘密

在英雄岭上命名“油砂山”的人

已经连同油砂山被列入柴达木的英雄谱

他的名字叫周宗浚

史载:1947年初,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组织甘青新边区及柴达木工矿资源调查队,对甘青新边区及柴达木盆地地质、水文、土壤、植被、矿藏等情况进行系统地考察。5月31日,以周宗浚为队长,由吴永春、关佐蜀和朱新德等地质人员组成的甘青新边区及柴达木工矿资源调查队,从甘肃省兰州出发,时经近半年,克服重重困难,历经千难万险,走戈壁,过瀚海,越过阿尔金,翻过金鸿山,挺进柴达木。调查队发现了裸露出地表厚达约150多米的油砂层。周宗浚在实测图上把此地命名为“油砂山”。油砂山成为柴达木盆地新的地理坐标,这也是一个石油梦想的坐标。中央社为此电讯全国,“油砂山”随电波飞传名扬四海。

油砂山是柴达木盆地茫崖地区重要的地理坐标。

因为一个“油”字,也许,它是一个暗示,或者,它决定着一个关于石油的传奇。虽然油砂山所处的这个地理高地——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被工业化开发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但在一百年前,或者几千年以来,它早被一个个更替的王朝纳入眼帘。

如果将时间往前推演,我们便发觉最早对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完成地理考察的,肯定不是李希·霍芬。虽然这位德国地理学家、地质学家,是近代中国地学研究的先行者,1877年在其著作《中国》一书中,是他命名了中国与西方长达一千多年的商贸通道为“丝绸之路”。

当然也不是众所周知的斯文·赫定和普尔热瓦尔斯基。1896年7月至11月,斯文·赫定上了青藏高原,穿越可可西里和柴达木盆地。1872年春,普尔热瓦尔斯基穿过腾格里沙漠,越过祁连山登上青藏高原,踏勘青海湖之后进入柴达木盆地,之后折向南进入藏北高原。他们走过了柴达木,留下了考察日记,但也不是最早。

再往前推,在两千多年前的时空里,张骞的背影横空出世。

公元前138年,张骞授命出使西域,目的是联合西域大月氏一起抗击共同的敌人——北方匈奴。然而这一次并没有达到军事目的,反而无意插柳开通了中国向西的一条商贸通道。在中国北方的高原上,黄尘荡荡,驼铃声声,西去的丝绸茶叶陶瓷和东来的珠宝金银玉石,在地球的北纬度完成华丽交响。这条路就是“一带一路”之陆上丝绸之路。

九死一生的张骞,越过了帕米尔高原抵达中亚,回归途中,为了避开匈奴的拦截,他选择沿塔里木盆地南缘进入柴达木盆地,绕道青海归国。但人算不如天算,在古鲜水海即今青海湖地区,再次被匈奴捕获。一年后,趁匈奴内乱逃脱回到长安。张骞为了避乱而做出的线路抉择,又无意中凿开了丝绸之路另一条要道,即丝绸之路青海道。

当江南的丝绸翻山越岭到了兰州,而河西走廊被战火关闭,裹满尘灰的丝绸不再犹豫,扭头就上了青藏高原。经湟水流域、青海湖,过柴达木盆地,在今茫崖地区的尕斯口,即今天的花土沟经过安检,再翻过阿尔金山,绕塔里木盆地南沿,过葱岭,入中亚。丝绸之路青海道就担负起东西方经济交通的重任,功不可没,其经济价值和军事、政治意义不亚于丝绸之路河西道。

所以,张骞的背影在柴达木的天空,雄奇而高巍。

凿通西域,将柴达木的路线图标注在汉帝国的地理版图上的先驱者,唯一能清晰地被指认者,就是张骞。自张骞之后的两千年时空里,柴达木的大道上商贾云集,西去东来,一条柔软的丝绸将东西方两个半球紧密相连。那是人类在北半球的一次大联欢。

西域诸国战火纷飞,丝绸之路早已经是血染的风采。

丝绸之路河西道是这样,丝绸之路青海道也是这样。加之柴达木地理自然的严苛,也制约着丝绸一路坦途。关关停停,停停关关;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历史的天空就这样阴晴圆缺。直到海上丝绸之路兴起之后,陆上丝绸之路就只能穷途末路。以至于二十世纪初页,当石油地质勘探者踏进柴达木这片土地的时候,丝绸之路青海道早已尘埃落定,尕斯口也只是一个古老的地名。而且这个地名都已经深埋在历史深处,并不为常人所知。

但,这毕竟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历史已经定论,两千多年来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用经验告诉后来者,青海道是一条通天大道,它不仅仅是被赋予丝绸柔软的要义,它还是一条政治的长手臂,一堵军事的防火墙。青海道通,西域通,青海道断,西域乱。这一点,自开通丝绸之路后的两千多年来的各朝各代的统治者们,都心知肚明。

于是,历史推演到1946年。

国民政府将目光垂幸到柴达木。

国民政府公路总局与青海省政府联合组成的青新公路踏勘队,从西宁到盆地南缘的扎哈泉及铁木里克一带,进行路线调查。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打通被历史淤堵的要道。于是,时空轮换,柴达木的大事件被时间沉淀在我们面前。

时空沉寂。很久以来,柴达木这片土地似乎早已被人类遗忘;除了西方那些探险者们偶尔激情眷顾,留下星星点点的足迹之外,还有就是那世居的蒙古族和藏族同胞,他们被命运移植在这里,固化了脚步,深植了根魂,一代又一代在这里仰望高天流云,陪伴他们的是那诚实的骆驼和坚韧的牦牛,它们忠诚地与主人一道在荒原上地老天荒。

可以说,民国政府这次开凿通途之壮举,本意是衔接地理交通,开发柴达木矿产资源,但实则是续接历史,书写创世纪辉煌。

虽然,最终工程泛善可陈。

正如前边所说,柴达木曾是古丝绸之路中原衔接西域最为重要的交通要道之一,它的沉寂是历史的自然翻篇,也是国运的终结。而上世纪40年代末修筑的这条“青新公路”,也是政府以国家之名在柴达木修筑的唯一的一条公路。据考,也是横贯柴达木的第一条公路。

“开发柴达木”,民国政府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提出了这个横贯时空的伟大口号。因为在那时,中国已经看见了世界工业化的背影,他们迅疾而又矫健,带动着人类铿锵前行。而工业化就是寻找一条有别于传统农耕的大道,开矿,建厂,用机械替代农具,加速人类社会向新生的文明世界前行。那时中国工业的手臂虽然柔弱,但也看见了柴达木的“富有”。所以,开发柴达木就是中国向工业化挺进的跳板。也可以说,柴达木成为中国启动工业化前哨。

要想富先修路。开通交通大道,是启动工业化的首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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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抗日战争结束之后,政府才有能力将目光投放在这片西部高地。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在柴达木开矿,兴办实业,发展经济。当然也有很重要的政治和军事目的,因为柴达木地理位置比较重要,向西可扼新疆,向南可入西藏,乃咽喉之地。国家,地缘就是政治,政治就是生命,倒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1945年11月,民国政府指定朱绍良、马步芳、徐永昌、余大维、龚学隧等在重庆商议修路事宜。会议决定,在两年内打通倒淌河到红柳沟的道路。也就是从今天的青海湖畔到茫崖。可以说,茫崖这个千年前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关隘——尕斯口,再次被国家以工业化的名义,纳入视野。

1946年4月1日,青新公路工程处在西宁成立,马步芳任处长。

4月28日,青新公路踏勘从西宁开始。当时勘探队员只有13人,而警卫人员就有140人,十多个人保卫一个勘探队员,可见前路凶险,世间并不太平。即便如此,人们依然决意前行。

勘探队伍从西宁出发,经黑嘴子—湟源—倒淌河—察汗乌苏—诺木洪—脱利—灶火—甘森—茫崖—尕斯等共46站,踏勘线路达1300多公里,其中经过柴达木盆地的路线762公里,往返共计107天。这次踏勘对柴达木盆地的地质、气候、民情等做了较为详尽的调查。

可以肯定地说,这次踏勘是柴达木历史上的一次壮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曾经的丝绸之路青海道,尕斯口虽然贵为边疆口岸,乃经济和军事要塞,堪比丝绸之路河西道的阳关玉门关,但那时青海道的商旅沿线多是少数民族政权把控,东方王朝的意志和权力很难抵达。

所谓的王朝管控,更多只是停留在史记。

而这一次修路踏勘,可谓破天荒。

兵贵神速。马步芳组织修路宛若举兵作战。

1946年5月至10月,不等踏线完毕,他就征调了6300多名各族民工,近9000头骆驼牛马,开始施工,当年就基本修通倒淌河至宗加一段的路基。1947年5月继续施工,征招各族民工上万人,大车6000辆,工匠700人,又配备了一个工兵营,当年9月份就把道路修到了茫崖。茫崖到红柳沟的道路由新疆第六区公路工程管理局负责,因为受到干扰,到1948年才修通186公里线路。青新公路里程总计为1257公里。

马步芳雷厉风行,接到前线捷报,立即举办通车典礼。

1947年9月15日,在西宁小桥,四辆车扎着红绸载着试车委员、警卫等共计39人,从小桥出发,用车轮检验道路,中途趴窝两辆,剩余两辆于9月24日驶达茫崖,全程1071公里,历时7天,日均行驶153公里,车速每小时十五六公里。也就是说,比骡马的速度还是要快。

道路质量太差,根本无法正常使用,试车后再没有通车,之后也再没有进行投资修缮,不到一年道路就隐形于荒原。

今日的“青新公路”早已非昔日同语。

众所周知的315国道,或国道315线、G315线,已经是中国版图上一条十分重要的交通大道,起点为青海西宁,途径西宁、湟源、海晏、刚察、天峻、乌兰、德令哈,穿大柴旦,过茫崖,翻越阿尔金山,在新疆境内绕塔里木盆地南沿,穿若羌、且末、民丰、于田直达喀什,全程三千多公里。

目前,青新铁路也即将开通。

茫崖,作为公路、铁路、航空三线立体汇聚的柴达木交通枢纽的态势,已经成型。柴达木,已经成为青海省工业化的重镇。多种矿产资源已经支撑起青海省的经济廊柱。特别是以石油、天然气和石棉、钾盐为主体的工业元素,已经成为柴达木工业文明的光艳名片。

当然,上世纪五十年代“青新公路”的修建,虽然仓促上马又潦草下课,但那也是当代人类以工业化为目的贯通柴达木的一次壮举。茫崖作为青新公路在青海的终点,也作为扼守边隘重要的口岸,它的地缘及政治、军事作用,已经被高度关注。那个年代,战火不断,硝烟不歇,民不聊生,启动工业化自然是一个天大的妄想,开凿千里大道也自然被沦为笑话。但自那时起,柴达木和茫崖,就被国家惦念,且难以忘怀。

眺望历史河岸,山穷水复处,他们已然出现。

就在那时,在柴达木的天空下,我们便清晰地看见了中国著名的石油地质专家孙健初、周宗浚、关佐蜀等人的身影。他们是孤独的求索者,也是在柴达木荒原的播火者。那些地质专家构成了柴达木盆地新时代的凿空者,是他们,将柴达木换了昵称“聚宝盆”,是他们,让柴达木走上了中国工业化的舞台前沿。

谈起对柴达木的地质考察,首先要说到孙健初。

孙健初,中国著名的石油地质学家。早年从事区域地质矿产调查,发表了《绥远及察哈尔西南部地质志》等著作。他是第一个跨越祁连山的中国地质学家,发现了玉门油矿,建成了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是中国石油地质的奠基人。他培养了中国第一批石油地质人才,对中国石油事业的筹划亦有很多贡献。

1897年8月18日,孙健初生于河南省濮阳县后孙密城村,1952年11月逝于北京,享年55岁。在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他只为石油地质勘探而生。55载,对于他来说,虽然短暂,但绝对光耀。

我们可以翻越一下孙健初的人生大事记——

1926年毕业于山西大学采矿系,获工学士学位。

1929年入农矿部地质调查所工作。

1935年调查祁连山地质,从青海穿越祁连山到达甘肃,是首次跨越祁连山的中国地质学家。

1937年与美国专家合作到甘肃玉门考察石油。

1938年再次去玉门勘测石油,发现了玉门油田。

1942—1944年在美国路易斯安娜、德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南加里福尼亚等地油田和研究所实习石油地质。

1945年在青海、甘肃进行石油地质调查。

1946年任甘肃油矿局探勘处处长。

1950年任中国石油管理总局探勘处处长、西北财政经济委员会委员,并任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委员,兼任中国科学院专门委员。

这里重点梳理孙健初先生1935年的青海、祁连之行。

1935年4月,孙健初接到赴青海进行地质调查的任务后,即与周宗浚等西行经湟源,过日月山到贵德,然后沿黄河继续向西,直到龙羊峡谷。山路崎岖,行走艰难,爬山、涉水、过沼泽,有时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刚刚还太阳当空,忽然又风雪迷漫。他们沿青海湖考察,在布哈河一带作了地质调查和地形测绘。回到西宁稍事休整,他们又开始了对祁连山的考察。

这次考察,是科学探秘青海高原的处女行。

虽然在19世纪末,先后有14名外国学者到过祁连山考察,均有著作问世。有的山峰就是外国人给予的名字。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那是诗人的畅想,也是地质学家的梦寐以求。热血且激情的孙健初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莫大耻辱,祖国的大山大河,竟然被外国人先登捷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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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似乎不以为然,但在那时,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正在觉醒、崛起,民族自尊心、自豪感正激荡着每个赤子的胸怀,作为地质工作者更不例外,他们背负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荣辱兴衰。正因为有那份责任感、使命感的激荡澎湃,所以那一代人的情怀灼烈而滚烫。在徒步勘察大地的艰苦行旅中,孙健初和周宗浚他们,是朝圣者,也是科学布道者。

在祁连山中跋涉2个多月,他们多半时间行走在渺无人烟的崎岖山路上,饿了吃炒面,渴了喝山泉水。阳光炙烤,山风吹拂。他们经过努力,终于走到祁连山主峰之下,采集标本,测绘地质图,考察了地层情况及地层分界。又经过几天跋涉,翻过几个大坂,终于走出祁连山北麓的山口,到达甘肃地界的酒泉金佛寺。祁连大山里,烙下了勘探者的足迹。孙健初成为第一位跨越祁连山的中国地质学家。

这次祁连踏勘历时8个月,孙健初写了3篇重要的论著:《祁连山一带地质史纲要》《甘肃及青海之金矿》和《青海湖》。这些论著成为后来关于甘青两省地质科考的参照样本。因此,中国著名地质专家黄汲清说:在我的地质研究中,有关祁连山的论著,总喜欢和孙先生交谈;在我的印象中,他亲自深入祁连山考察所获得的资料是可靠的、权威的。

赢得专家的首肯,那是莫大的荣誉。

孙健初成为祁连大地的地理代名词。

再考祁连,孙健初发现玉门油田。

1936年,“中国煤油探矿公司筹备处”获准开采甘肃、青海、新疆3省石油,组成西北地质矿产试探队,从美国请来2名地质学家J.M.韦勒(Weller)博士和F.A.萨顿(Suton)工程师。孙健初因为前期的科考经验,中央地质调查所派孙健初参加了此项工作。

1937年10月,中美两国地质专家组成的试探队来到玉门老君庙。这里注定将是中国大地最早的石油之源。他们在距离石油河十多里的地方看到一个很大的沥青堆,便在石油露头的周围详细观察。从石油河岸边断层和两处干油泉周围的地层看,孙健初认为“玉门油泉一带地质颇不简单,地层多经变质,构造褶皱断层兼有之”,“这里是煤油将来之希望”。

他迫不及待地给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翁文灏详呈报告,希望早日钻探。由孙健初、韦勒、萨顿共同署名的《甘青两省石油地质调查报告》提出,玉门一带有希望找到储量可观的油田,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平时开采,经济上不合算;如战争急需,可考虑开采。为此,翁文灏两次召见孙健初,听取玉门石油地质情况的汇报,支持孙健初的建议,并作出进一步探查玉门石油的决定。

孙健初再次接受了去玉门详察的任务。他和助手靳锡庚在兰州招募了几名测量工人,再次去玉门。1938年12月4日,到达酒泉,同行的还有新成立的甘肃油矿筹备处主任严爽。12月23日,孙健初、严爽、靳锡庚等人骑着骆驼,向老君庙出发。

1939年3月,经周恩来批准由陕甘宁边区借来的第一部钻机运抵老君庙,按孙健初所定井位钻进。3月27日,挖方井导洞至23米处遇到石油。8月11日钻至115.51米探得一个油层,孙健初为它定名K油层,每天可产油10吨……

玉门油田钻获石油,是对玉门油矿位列石油摇篮的戴冠之礼!

以上是最早的关于青甘地区的地质科考行动。

那么位于青海柴达木盆地之西的茫崖,它也几乎是紧随其后被地质勘探者深度发掘而袒露真颜。但时间已经推移到1946年。地质专家李树勋等在青海柴达木科考中发现盆地西瑞中生代地层中颇有产油的可能,建议应进行详查和钻探之。

1947年年初,行政院拔款19万元作为考察经费,由经济部组织地质勘探人员分两次进入柴达木盆地进行考察,并责成经济部中央工业实验所西北分所、中央地质调查所西北分所为主,邀请资源委员会西北地质勘探处共同组成“甘青边区及柴达木盆地工矿资源科学考察队”,对塔里木盆地以东,青藏高原以西,腾格里盆地西部以南,包括祁连山西部,阿尔金山全部,柴达木盆地西部的广大地区,进行我国第一次石油地质考察。

视野宏阔。甘青新三省区被纳入科考范畴。

即年元月24日,青海省政府派专人到兰州,在西北大厦邀请沈圻、王曰仑、戈福祥、吕炳祥、李树勋、朱新德、路岚、潘津生、梁勉、魏有道等20多位曾在西北工作多年的专家、科技人员,座谈讨论并听取他们对青海地质考察的意义和意见。

3月初,“甘青新边区及柴达木盆地工矿资源科学考察队”组成。

资源委员会西北石油地质勘探处测绘专家周宗浚担任队长,中央工业实验所西北分所工程师吕炳祥、中央地质调查所西北分所地质师梁文郁为副队长,中央地质调查所西北分所地质师关佐蜀、戴天富,中央工业实验所西北分所工程师谷丕顺、李云阶、朱新德,资源委员会西北石油地质勘探处测绘专家吴永春等为考察队员,分别负责大地构造、岩石、矿物、土质、水源、牧草、矿产、工业原料、经济地理、社会人文、地形测绘等方面的考察。

5月30日,西北军政长官陶峙岳,甘肃省政府主席郭寄乔等在兰州先后设宴,为科学考察队举杯壮行。

考察队从兰州出发,经武威、张掖、酒泉、安西,于6月上旬到达敦煌。河西走廊的尽头敦煌,是西行柴达木最重要的补给站,告别沙漠绿洲敦煌,就是皑皑白雪的当金山,就是青藏高原。在敦煌补充营养,招募人马,做考察准备工作。在当地雇用骆驼55峰,雇向导、测工数人,沿党河逆流而上,翻越祁连山进入柴达木盆地。

那时青海柴达木还是少数民族部落统领,他们挽弓射雕、占山为王,靠山吃山。但硬通货永远好使,勘探队员只得拿钱通行。有钱开路,有惊无险,勘探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涉险勘探,既刺激,又有几分生死未卜的忧虑。科学考察,实质上成为了大地探险。果不其然,正当全队向苏干湖方向考察时,电台收到了关于该地区发生民族武装冲突的消息,他们只好返回敦煌。在等待消息的几个月中,他们整理了考察的资料和标本。

战乱平息,考察队组织第二次出发。

因为有了不可预知的凶险,考察队从敦煌出发到达敦煌南湖时,内部出现了分歧。第一种是撤离派,认为进柴达木盆地有生命危险,主张立马收队回撤兰州;第二种是中间派,不甘中途折返,主张在附近及阿尔金山北麓考察,不必进柴达木盆地;第三种是挺进派,以周宗浚、吴永春等人为代表,坚持按原计划进柴达木盆地考察。

三派各持己见,互不退让,形成僵局。

兰州总部得知意见,派地调所副所长李树勋前往解决,也难形成统一意见。最后决定,考察队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组成祁连山考察队,取道安西到玉门考察回兰;一部分人乘车赴新疆若羌、米兰考察后回兰。其余仍以周宗浚为队长,梁文郁、吴永春、关佐蜀、朱德新为主,带电台、向导、翻译及45峰骆驼,继续按原计划进盆地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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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西部地质科考已经成为热点。

就在这一年夏天,中国石油公司还与美、英共三家石油公司组成了甘青石油联合调查团。中国方面参加的有中国石油公司协理兼甘青分公司经理郭可铨、地质师陈贲、地球物理勘探师丛范滋。孙建初也参加了这次调查。外方有:美孚公司地质专家伯特、物理家肯特曼、采油专家诺特斯特等。他们的指向更加明确,那就是石油。

调查团在玉门油田参观后,又到安西、敦煌等地参观考察,随后又到祁连山北麓的石油沟、干油泉、大红圈、青草湾、文殊山、永昌的青土井、皋兰河口,青海民和的马厂塬、药水沟等地区作了详查,历时50天,返回兰州进行多日研讨,在审阅了野外地质报告及采集的化石、岩石等标本后,一致建议对柴达木盆地进行考察。

柴达木,成为两支考察队指认的最终目标。

柴达木,沉寂千年之后被地质科考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周宗浚,给油砂山命名。

挺进派获得了兰州总部的支持。地质专家周宗浚志坚如铁,坚定地带着考察队向柴达木盆地进发。

他们经过沙枣园、南湖、阿克赛、长草沟和当金山口,折而向西,沿阿尔金山北麓至安南坝,进入广袤的无人区。实话说,与其说是科考,还不如说是探险。高寒缺氧等严酷的自然条件,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加之少数民族占山为王据水为界,稍有不慎就有丢命掉脑袋的危险。正是这般艰险,柴达木石油的出场才愈加珍贵。

考察队在甘肃敦煌地界耽误了几个月,等再次进发柴达木时,时令已是初冬。高原的冬季异常寒冷,队员们穿着皮衣皮裤,戴着狗皮帽子,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夜晚,他们就靠在骆驼身上取暖;白天,燃驼粪做饭。一步一险,九死一生,他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顽强挺进。他们是在冒险,在与运气做赌,成败皆英雄。

科考队的物资运输相当困难,虽然有几十峰骆驼组成可观的运输队伍,但实则每峰骆驼驮载有限,加之科考仪器、工具笨重,生活物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人畜本身消耗很大,往往满载的物资没几天就被消耗殆尽,断水断粮时时威胁着他们。当他们到达新疆索尔库里时,居然四五天骆驼无饲料,人员无饮水。那里是所谓的“生命禁区”,别说缺水断粮,就是在物资完全保障的情况下也危险重重。好几峰骆驼倒毙。他们靠着神助,才艰难地到达茫崖一个叫红柳泉的地方。

红柳泉的淡水,拯救了这支身心疲惫的考察队。

红柳泉,至今仍是青海油田在产的老油田之一。

抵达红柳泉,他们就抵达了柴达木石油的核心边缘。在那里,他们一仰头就看见了油砂山,也似乎嗅到了石油的芬芳。

他们以严谨科学求实的态度,对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进行测绘、采样、绘图。他们以红柳泉为据点,向四周散状考察,在索尔库里还测了一个天文点,还深入昆仑山考察了5天。从昆仑山回来后,又到阿拉尔、茫崖及尕斯库勒湖北岸考察。

站在尕斯湖岸,他们得到了神的指引。

几位地质队员义无反顾地向一座大山挺进。在一个山沟里,他们发现几块干沥青。拾起沥青一仰头,就发现了一个大断层,仔细辨认,剖面居然全是油砂。他们惊喜若狂,爬上断层的崖头,用地质锤一敲,掉下一块岩石,断面很快变黑,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油味。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干脆敲下一大堆岩块,垒起一个大宝塔,底下架上红柳干枝,用火柴一点,立刻燃烧起来,火苗足有两米多高。

地质队员欢呼跳跃起来,以至于热泪长流,九死一生渡过层层劫难,他们终于揭开了柴达木这只神秘的宝盒。队员们马上对其进行丈量,裸露地表的油砂层足有150米。他们在那里连续考察了三天,测量、绘制了地质图和构造图。地质学家周宗浚在实测图上,信手标上“油砂山”几个大字。从此,油砂山应运而生。

石油,以凝固于地表厚达百米的姿态,宣告了青海石油长达六十多年的热血奉献和激情开采。至今,青海油田的石油仍然以“油砂山”为轴心开采,辐射最远不到百里的范围。而且可预知,这个“圈闭”将还有好几十年的开采可期。

周宗浚认为柴达木这个地质构造与玉门老君庙构造相似,为一穹形背斜层,地质均为第三纪,面积广大,蕴藏应该丰富。在他的命名下,油砂山成为柴达木盆地新的地理坐标。这更是一个石油梦想的坐标。中央社为此电讯全国,“油砂山”名扬四海。

一百年,青海石油就在这个高点扬眉吐气。

一百年,柴达木石油就在这里塑造着辉煌。

挺进派获胜,柴达木石油自此身披霞光。

本想就势再扩大战果,可时令已是12月下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许多人手脚冻裂脸生疮,特别是到了晚上,零下30多度的严寒,更是让人无法入睡。物资保障本来十分困难,要是大雪封山,更是命将不保。勘探队员们不得不忍痛割爱,返回敦煌。

进盆地,驼队整整走了1个月,返回也走了23天。返回敦煌,45峰骆驼已死大半。他们在敦煌休整后,经玉门油矿,于1948年元月25日乘车返回兰州。

不久,考察队出具了《青新地区及柴达木地质矿产》、《柴达木西部红柳泉、油砂山油田地质初探》、《关天勘探开发柴达木盆地油气资源之建议》三份重量级的科考报告。

柴达木盆地石油初探,周宗浚的名字注定永耀史册。

紧要关头,是周宗浚誓言不弃坚持挺进柴达木。在他的带领下,队员们克服了重重困难,赤脚踏遍柴达木西部的山山水水,发现并命名“油砂山”。他们用地质学家金子一般闪亮的品质缔结的科考报告,为后来的科考,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1954年大部队挺进柴达木进行石油勘探和开发,提供了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周宗浚,是柴达木石油初探的功勋者。

周宗浚,籍贯山东,1904年出生,193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曾任中央地质调查所技正、中国石油公司甘青分公司测绘室主任。建国后,历任燃料工业部石油总局西安地质调查处、玉门石油局银川勘探处副处长,长庆石油勘探局西安办事处副主任、测绘总工程师、高级工程师。1933年参与编绘1︰300万中国地形挂图和分省地图集(申报馆出版),并发表了华南九省经纬度测量报告和黄河中游1︰4万分之一地形图。1947年在我国首次发现柴达木盆地油砂山含油构造并绘制成图,对酒泉盆地、陕甘宁油区的控制测量、地形、航空测量等作出了重要贡献。

自此之后,戛然而止,关于周宗浚再无只言片语。

好在,他已经镂刻于柴达木的天空和大地。

前边介绍孙健初先生时,周宗浚的名字已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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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35年,周宗浚便随著名地质家孙建初就来过青海,考察过民和盆地,并且经西宁、过湟源,经日月山,到达恰卜恰、青海湖、再到达柴达木盆地东部边缘的茶卡盐湖。周宗浚的专业是测绘,他除绘制了青海湖、茶卡湖的地形图和地质图外,还调查了都兰、乌兰、贵德一带的铅锌、砂金、硫磺、芒硝等矿床。之后,周宗浚随孙健初一行又横跨祁连,进入甘肃境内,对酒泉、玉门及祁连山一带的地质进行了考察。

甘青两地的早期地质科考,周宗浚功不可没。

当然还有很多闪亮的但又一晃而过的名字,他们都是柴达木耀眼的星辰。比如后边要写到的陈贲先生,他是早期考察柴达木的地质先驱者之一,然而命中注定,他最终长眠在了冷湖的黑戈壁之上。

柴达木早期的地质勘探重要意义有三:一是中国地质学家赤脚踏遍千里河山,摸清了地质概况,向外界发布了柴达木及西部富藏石油的信息,引起了国家乃至世界的关注;二是为后来盆地大规模的石油天然气及煤炭钾盐的开采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三是展示了中国科学家以身报国的勇气和拯救中华于贫瘠的使命担承。

特别是第三点,这种探索求真、大无畏的牺牲奉献精神,一直影响着前仆后继的高原石油人。那种精神是时代的编码,基因一般储存在石油人的魂魄之中,历经半个多世纪依然熠熠生辉,那就是今天的柴达木精神和青海精神的源泉。那种精神,是石油的魂,它哺育了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历练了一个英雄的团队。

油砂山,英雄岭的奇异山峰,已然成为高原不朽的图腾。

致敬,为这座不朽的高昂的山峰!


第二章:梦醒驼铃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

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矿藏

激情冉冉,踏歌而行

驼铃声声,戈壁沉醉

郝清江、张维亚、葛泰生这些先驱者们

他们开启了柴达木新的历史纪元

史载:1952年8月1日,在古城汉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九军第五十七师接受了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的改编命令:“我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9军第57师转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的改编计划,将光荣的祖国经济建设任务赋予你们。你们过去曾是久经锻炼的有高度组织性纪律性的战斗队,我相信你们将在生产建设的战线上,成为有熟练技术的建设突击队。你们将以英雄的榜样,为全国人民的,也就是你们的,未来的幸福生活,在新的战线上奋斗,并取得辉煌的胜利。” 以师长张复振,政委张文彬为首的石油第一师指战员从此成为了新中国石油产业的一支生力军,先后参加了玉门油田、新疆油田、四川油田、青海油田、大庆油田等一系列油气田的开发建设,他们以自己的生命和血汗铸起了一座又一座丰碑,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时间追溯到66年前,1954年的早春三月。

北方的春天来得有些迟。三月的河西走廊还是一片昏黄。

此时,一支地质勘探队伍坐着敞篷汽车,骑着马或骆驼,从渭水岸边的古城西安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

这条西行千里的漫漫长路,正是千年前横贯欧亚大陆的陆上大动脉——古丝绸之路。千年之前,这条大道上尘土飞扬,蹄掌翻飞,骡马嘶鸣,华丽的丝绸、闪亮的瓷器、印度的香料、波斯的织毯、西域的珠宝,在这条大道上演绎了近千年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因此,丝绸之路在人们记忆中总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绸带。

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开拓者们,踩着这条早已沉寂了几百年的金光大道,再度逐梦西部。这一次,他们没有驮运丝绸,车载马驮的是勘探仪器。他们也没想换回珠宝和香料,而是心怀另一个大梦,为新中国工业建设攫取石油。

从古长安经千里河西大走廊,过阳关、玉门关,翻越祁连山和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石油勘探的先锋队,踏着这条尘土飞扬的古道,漠风吹拂,锐意前行。走过黄土高原,跨过黄河,沿祁连山北麓,用一个多月时间到达了河西走廊的尽头敦煌。

在敦煌,他们停下了疲惫的脚步,短暂休养,招兵买马,囤粮积草,为后半段的高难度跋涉做准备。

对青海石油史来说,这是一次新纪元。

这次远征,石油人践行国家最高意志。

1952年,毛泽东亲发手谕,将中国人民解放军19军第57师整体化转为石油师,称为石油工程第一师。57师的大本营在陕西汉中。解甲归田,马放南山,从战场走上生产,这是一次革命。8000多军人脱下了军装,穿上了工装,他们的血液里奔窜着激情和豪迈。

师长叫张复振,身经百战,肝胆铁血。

政委是张文彬,后任石油部副部长。

勘探大队大队长,名叫郝清江。

这是历史的抉择,也是命中注定。

间隔43年之后的1997年的夏天,我在徐州管道局面见了郝清江老先生。他已经退休,精神矍铄,满脸阳光。当完成采访一年后,郝清江老人突然仙逝,掐算年纪并不大,令人痛惜。

郝清江毅然走上历史潮头,担任柴达木石油勘探大队大队长,时年23岁,青春朝气,热血沸腾。一个毛头小伙子能够担当如此重任吗?西北地质局的领导没有怀疑,郝清江自己更是充满自信。他也深深地知道,虽然前方没有枪林弹雨,但考验一点也不比战场轻松。

关于郝清江还有一段传奇。

江苏徐州管道局。郝清江家客厅,他不紧不慢为我复原了初进柴达木的那段历史,并讲述了他的人生传奇。殊不知,那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向柴达木石油人讲述自己的传奇人生。

打抗战时,他是村里的儿童团长,站岗放哨,为游击队通风报信。15岁时,他号召村里青壮年男人去参军,一点数30人,刚好一个排,于是他就当了排长。后来,他带领他的弟兄历经十几场大小战斗,把一脸稚气磨得钢硬如铁,等到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是一条铁打的汉子、带兵的人。

先锋队平均年龄不到23岁,有军人、地质学家,还有刚走出大中专院校的知识分子,既有钢的意志,又有知识分子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浪漫和热情。队伍里没有女的,女的进去不方便。勘探大队总共400多人,都是他挑兵挑将筛选出来的。先锋队骑着骆驼,或坐着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拉着设备仪器和生活给养,打着鲜艳的红旗,一路歌声望西而来。

在敦煌,队伍休整,招兵买马。

招兵主要招的是驼工,买马主要买的是骆驼。

前方是茫茫沙海,人和设备、给养都需要骆驼才能进去。他们在敦煌和阿克塞,招租了300多峰骆驼。这当然得到敦煌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勘探队精锐满蓄。个别兴致盎然者还参观了敦煌莫高窟。那时,敦煌莫高窟的守护神常书鸿也刚刚到达不久,洞窟坍塌颓废,不忍目睹。他们在千年的艺术宝窟前,落寞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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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在敦煌就挽了结,前方就是若羌古道。

黄沙漫漫,前路茫茫。没有路,人们边探路边前行。如今从敦煌到花土沟还不到一天的路程,他们却整整走了半个多月。他们用脚掌,用肉身,用生命,拓展开了柴达木石油半个世纪的辉煌大道。

当时若羌古道上还流窜着乌斯满的残匪。乌斯满早几年前就在当金山那边的花海子被活捉正法,但小股流匪还在那一带贼心不死,杀人越货。于是,酒泉军分区骑兵团派一支骑兵护送,荷枪实弹。土匪终归是土匪,他们望着正规军护送的勘探队伍,再不敢动刀动枪。

虽然防患未然,土匪没有骚扰,但他们经受的自然考验可谓前所未有。戈壁沙漠上,地老天荒,流云飞度,干燥缺氧,缺水断粮。每前行一步,几乎都是与死亡为伴。但他们没有恐惧死亡,心中激荡的是钢铁一般的信念:走,走进柴达木去;去,去寻找石油。

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急需工业血液。

范建民,是倒在西行路上的第一座碑。

很多文章记叙过那段拓荒岁月的艰辛。虽然半个世纪已经过去,时空转换,文字也不乏冰冷拘谨,但读来依然令人毛孔乍开,感同身受。所以,柴达木石油人最怀旧,最继承传统,最弘扬荣光,铭记艰苦奋斗并代代相传。

小驼工范建民,牺牲时才18岁。

按照身份来说,范建民只是招募的一个驼工,不算真正的石油人,但是,他是为石油而牺牲的,在体制内极为讲究身份的今天,人们惟一觉得他的身份不那么重要。柴达木石油开发史,宽容而庄严地接纳了他。有很多记忆他的文章,最有名的是作家肖复华的《骆驼赋》,该篇文章还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范建民走进了中国严肃认真的教科书,这是柴达木石油的幸事、盛事。

肖复华是这样复原场景的:

31年前,我由北京去青海柴达木当一名石油工人时,便听说了这个故事,它足以让我终生难忘。 

1954年,当第一支石油勘探队踏入这浩瀚的“生命禁区”时,运载物资、陪伴他们前行的只有“沙漠之舟”——骆驼。 

一次,一个8个人的勘探小分队在大风中迷了路,他们走了六天,一峰饥渴难忍的骆驼猝然倒地,它张着大嘴,仰天长啸…… 

驼工向队长苦苦哀求:“给它点水吧,救救它吧。” 

队长姓葛,他望望乌孜别克族向导阿吉老人,老人望望仅剩下的两桶水,坚定地摇摇头。全队人都明白了,面向骆驼脱帽肃立。 

队伍行进不足十米远时,那峰骆驼竟顽强地支撑起前蹄,毅然站立起来,迈着沉重的驼步,蹒跚着,一步、一步向勘探队走来…… 

驼工再次跪倒在地,失声大哭:“救救它吧……” 

全队的人都被那驼步声和这嘶喊声震撼得落下了热泪,谁也不肯再向前走一步了。 

葛队长急了,他仰天长叹一声,甩下一串热泪,从保卫人员肩上取下一支枪,冲天扫了一梭子子弹,大喊:“我的权力是战胜死亡,全队立即出发!”他的声音在戈壁滩的上空回荡。 

队伍出发了,谁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峰骆驼。那峰不屈的骆驼站起来又倒下,倒下又站起来…… 

傍晚,队伍终于找到据点,驼工顾不上吃饭,灌了一桶水,刚要走。阿吉老人拦住了他:“小伙子,不能去,会迷路的。”驼工说:“不会,有月光,我顺着驼印走……” 

驼工走了,再也没回来。 

后来,勘探队在一个叫“开特米里克”的地方找到了他。在盐碱滩上,他仰天长卧,已成为不朽的人,上衣撕开,袒露的胸膛上留下无数条深深的血迹,上衣兜里,只有5元人民币。这钱是他第一个月留下的工资,准备寄给河北老家双目失明的老母亲。 

“开特米里克”,蒙语为小山包。队员们在这个小山包上安葬了这位十八岁的年轻人。 

“开特米里克”,这个沙砾堆就的金灿灿的小山包,深情地包容了这位在青海油田死亡档案里记载的倒在勘探路上的第一个人。他叫范建民。 

今年秋天,我再次返回我在那里生活了28年的青海柴达木。当我站在“开特米里克”面前时,那峰骆驼又出现在我眼前,我也仿佛听见范建民说:我永远和骆驼同在了。 

不远处,已建成百万吨的油田,钻塔林立,钻机轰鸣,现代化运输车队川流不息。油沙山下,耸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书写着:为勘探和开发油沙山而献身的烈士永垂不朽! 

我们来到纪念碑下,凝视着远方。远方,范建民牵着骆驼向我们走来。31年了,他和那峰骆驼一直走向我的心灵深处。 

那一年,我在北京复华先生的家里做客。

他正在校阅他最后一本书《柴达木笔记》。说到柴达木、柴达木石油,包括像范建民一样的柴达木人,他热泪盈眶,长歌当哭,比黄豆还大的泪珠簌簌滚落,淌过脸上那被柴达木风沙镂刻的层层沟壑,晶莹如玉。我是个极为克制情绪的人,但也忍不住泪花闪烁。

我问他:为何如此?

他说:因为命运。

可惜,复华先生刚逾花甲,即在2011年的深冬便匆然告别了这个令他愁肠百结的人世。他最后的遗言是:我走后,请将我的骨灰撒向戈壁,我愿在那里长梦不醒……

如今,路过开特米里克,满眼依然是隆起的黄褐色的山包。那山包像大海里的浪头,层层堆叠,连绵不尽,浪奔浪涌。驻足在黄色的浪头之间,想象着半个世纪前的那个月夜……我相信,其中有一个山包定是为范建民的而生的,那是柴达木给予他的纪念碑。

一路上,郝清江他们经历了沙尘暴、流沙等大自然的恶虐。

沙尘暴挟沙裹石,铺天盖地,把人和骆驼吹得找不到方向。夜晚里的帐篷会被大风连根拔起,做了沙暴中飞舞的一片残帆。沙尘暴过去,汽车的绿漆被剥噬得精光,钢板上满是黄豆大小的麻子坑。要是人脸遭遇这样的击打,后果可想而知。

也遭遇了断水、缺粮攸关生命的临危考验。甚至,他们还喝过自己的尿,还有骆驼的尿……最终,他们翻过了金鸿山(阿尔金山支脉),站在金鸿山顶,他们看见了雪峰瓦蓝的昆仑山,和昆仑山下碧波荡漾的尕斯湖。

他们,走进了青海西部的一隅——柴达木之茫崖。

茫崖的荒漠戈壁,有人称作“生命禁区”“无人区”,绝对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她宽广地拥抱了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勘探队员。勘探队员也别无选择地深爱着这里,接受并感恩它的广阔和富足。甚至,石油人的血液里早已渗透了茫崖的粗粝和雄浑。

虽然,“苦难”二字如今再不是值得炫耀的名片和可作谈资的荣耀;因为,在有些人眼里,崇高已被解构,理想和信念的旗帜早已褪色。柴达木石油第三代、第四代的孩子们,有的虽然拥有柴达木户籍,但一次也没有踏上过柴达木那片土地。再次折服于命运回到这片土地的人,他们多少都有些无可奈何,并非心悦诚服。

我无意怨言坚硬的现实和权力的刀案,事实本就如此。

柴达木也别无选择,偏安西天,离太阳最近,离人类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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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上个世纪前的石油先驱者们,他们是胸怀伟大理想和革命荣光的,因此才能安心在这兔子不拉屎的瀚海戈壁,扎营安家,用青春和生命抒写洪荒岁月的石油开发史。

除了阿拉尔草原和少量以牧为生的游牧民族外,基本就是地球亿万年来的岁月洪荒和千古孤寂。勘探队员们感慨,这一片不毛之地啊,胜似月球;也有人说他们每迈出的一步,就是为人类留下第一只脚印。交通不畅,信息闭塞,物资匮乏,加上高寒缺氧,生命随时受到威胁。

走下阿尔金山,最先迎接他们的是新疆军区派驻在阿拉尔草原的一支骑兵连。这支队伍驻扎在此的任务就是剿匪,保护草原平安。当时,乌斯满的流匪还活跃在铁木里克一带。这支骑兵连派驻在此已是好几个年头,连帐篷、军装都褪尽了颜色。当他们看见“口外”来人,激动得泪水奔夺,赶紧杀牛宰羊,盛情以待。

也巧,正好赶上新疆军区慰问团来慰问这支骑兵连,勘探队员和他们联欢了三天三夜。昆仑山下的阿拉尔草原,弥漫着节日的喜悦,尕斯湖的水鸟为之激情伴舞,草原的黄羊也奔走相告。

可惜的是,那支骑兵连战士在后续与土匪的战斗中死伤众多,他们很多人再没有能够走出柴达木,走出阿拉尔。很多战士的坟墓,至今还在阿拉尔草原荒芜的原野上随草木季季枯黄,面昆仑日日孤寂。要不是历史还有记忆,谁知道他们埋骨柴达木呢。

随之,地质勘探大队也将迎来生死考验。

初探工作的拦路虎就是缺水。各队几十个人的工作、生活用水,全靠几匹骆驼,每五六天送一次。正常情况下,每人每天只发一茶缸水,早晨用一口水漱口,其余用来洗脸。洗完脸,再把毛巾里的水挤入脸盆,放在一边沉淀,晚上收工回来再用沉淀过的水洗脸、洗脚。

每天在野外勘探测量,来回走十多公里山路,经常爬山越岭,脚汗很重,但没有水洗。于是,有人发明了一种“干洗法”,在休息的时候,将袜子埋在被太阳晒烫的沙子里,让热沙子吸干脚汗,然后搓掉沙子,再把袜子穿上。衬衣就没有办法清洗了,只能任其让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最后衣衫硬得像一块帆布。

最担心的是在野外迷路,当随身带的水喝完了,就要用骆驼和自己的尿来急救生命。这样的事,在早期勘探司空见惯。后来接触很多早期进盆地的老石油人,他们几乎都有喝过尿的历史。听他们轻描淡写的回忆,似乎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每至此,我总是失语。

他们说,地质队在野外吃不上新鲜蔬菜,全是从内地运到的干菜,黄花、木耳、海带、粉条。即便是干菜,也是不远千里万里从内地运进来的,不好吃,但也不常有,还得节约吃。

为了搬家方便,几个人住一顶三角帐篷。

每人配备一床被子和一床褥子,席地而睡。睡觉时,最难过的是夏天的中午和冬天的晚上。夏天中午,帐篷外太阳烤得人流油,帐篷里闷得人汗流浃背,透不过气来。冬天,单帐篷挡不住严寒,早上起床,被窝里凉飕飕的,被头、帽檐全是哈气结出的白霜,以至于眉毛凝结成冰柱,一掰就断。

遇到刮风下雪就更惨。几个人龟缩在一起,下面铺两床被子,上面盖两床被子,身上穿着棉衣棉裤,头上戴着狗皮帽子,半卧半靠一直熬到天亮。有时,夜里会突然刮起八九级大风,狂风挟沙滚滚而来,把帐篷掀得老远。帐篷被大风所破,一部分人去追帐篷,一部分人去拣被风刮得四散的衣服和生活用品。

大家把帐篷和衣物找回来,天也快亮了。

于是,有人编了顺口溜:

天上无飞鸟,遍地不长草。

四季少雨雪,风吹石头跑。

上面烈日晒,下面热沙烤。

冬天寒风吹,夏天蚊虫咬。

整月缺水喝,常年不洗澡。

指甲当汤勺,虱多用沙炒。

拉屎往高爬,撒尿用棍敲。

脸蛋黑又红,对象不好找。

唯有油气多,大家都说好。

这顺口溜至今还在柴达木广为流传。

就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经过一年多的地质调查,地质大队核实了油砂山、干柴沟等地的砂层露头,发现了盆地西部第三系沉积岩厚度达三四千米,其中有很好的生油层。发现了油泉子、油砂山、油墩子、七个泉等18个可能储油构造和9处油苗。以事实为依据,柴达木盆地具有勘探面积大、沉积岩厚度大、背斜构造大、生油条件好等特点,勾画了油气勘探远景。

电波飞传。柴达木有油的喜讯,引起国家高度重视。

为了摸清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地质条件、勘探开发远景和队伍生存条件,1954年9月,国家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决定成立柴达木盆地石油考察队,由局长康世恩带队,石油地质专家张俊、王尚文、陈贲、沈晨、杨文彬、杨少华等,还有苏联石油地质专家特拉菲穆克、契雅契克夫、格罗斯、阿留辛、安德烈柯等,对柴达木盆地西北部的石油勘探开发进行实地考察,随行人员还有诗人李季、作家李若冰、新华社记者姚宗仪等,共60多人。

这次考察,对柴达木石油开发至关重要。

考察队从西安出发,途经玉门,到达敦煌。沿着柴达木地质勘探大队的行走路线,踏若羌古道,沿阿克塞、拉配泉、索尔库里,翻越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西北部。

考察队经20多天,详细考察了油砂山露出地面的油砂构造,油泉子和开特米里克的液体油苗,油墩子、七个泉等处暴露出地面的油层剖面、构造和圈闭,还考察了昆仑山下的淡水资源和野生动植物等资源情况。专家们对柴达木盆地油气勘探开发前景非常乐观!

他们一致认为,柴达木盆地含油地质条件好,昆仑山冰雪融化渗入地下的淡水资源也很丰富,并且以依沙·阿吉老人一家在此养儿育女生活多年,证明人类可以在此长期生活,并建议组织地质勘探队伍进行规模勘探。根据专家们的意见,考察队向国务院、西北局和青海省呈报了关于勘探开发柴达木盆地油气资源的报告。

1954年,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地质普查得出结果。

1955年,国家拍板对柴达木盆地进行石油勘探。

1955年6月1日,燃料化学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决定撤销地质局、钻探局,以地质局机关、柴达木地质大队、柴达木勘探筹备处、民和地质区队为基础,抽调钻探局部分专业干部,组建青海石油勘探局。勘探局机关设在青海省西宁市,任命原地质局局长张俊为代理局长兼党委书记。

石油管理总局把陕西枣园、永坪、四郎庙与民和的钻探大队,以及陕西铜川转运站、东北石油八厂等单位,也一并划归青海石油勘探局。同时,从甘肃酒泉、新疆吐鲁番地质大队,甘肃玉门、陕西延长、广东茂名油矿调集职工,充实柴达木石油勘探队伍。年底,青海石油勘探局的地质队增加到47个,职工队伍达到4750余人。

国家地质部积极支持石油勘探,派出“632”柴达木石油普查大队,以及由中国科学院兰州地质研究所和南京古生物研究所组成的柴达木石油研究队进入柴达木盆地,与青海石油勘探局一起开展石油地质勘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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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达木盆地,由此拉开了大规模石油勘探开发的序幕。

郝清江回忆了勘探队伍在柴达木的第一个难捱冬季。

他说,他随同考察队出盆地去西安汇报工作。勘探队员们在盆地迎来了第一个冬天。似乎,他们对这个冬天没有准备预案,当白花花的大雪覆盖了原野的时候,他们显然措手不及。刚好在盆地外的郝清江得知信息,打马上北京,找到国家计委、中央军委要求救援,最后通过青海省委指示海西州,在官保加州长率队驰援下,挽救了四五百人的生命。

1997年夏天,郝清江对我亲口叙述了他心急如焚跑救援的情景,老人眼里依然晃动着泪花……

在中国石油的史记里,有一张著名的照片出自柴达木。

那就是阿吉老人引导勘探队员进盆地的照片。那张照片来自于中央新闻电影记录制片厂的视频截图。虽然是视频截图,但被定格的瞬间已成经典,经典已成永恒,永恒已成历史。据考证,拍摄时间是1955年9月,国家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成立的柴达木盆地石油考察队进盆地,拍摄者是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的费龙先生。

照片是黑白色,画面里有四峰骆驼,三峰在前,一峰靠后。

左前第一位是依沙阿吉,棉袍、棉帽,白须,左手稳驼,右手遥指远方;中间驼峰上戴眼镜者叫张维亚,笑容满面,随着阿吉老人手指所向眺望远方;右边驼峰上神色肃穆者叫葛泰生,亦举眉齐目望向阿吉手指处。右边角的后背景一峰骆驼似乎正急速前来,队员面孔稍模糊,他叫马忠义。张维亚和葛泰生是清华大学校友,马忠义毕业于西北大学。

这一张被定格的纪实照片,非常珍贵。

这张照片,一是记录了阿吉老人作为向导鲜活的肢体语言,二是展示了勘探队员栉风沐雨挺进柴达木的精神风貌。这张照片已经深深烙印进石油人的记忆,成为无数专题片、宣传片,无数书籍、史记和纪念馆和陈列馆的开篇影像志。在敦煌七里镇石油基地陈列馆,一楼大厅正对门口的地方,按此照片做了一组雕像,栩栩如生,气势动人。这四人,也成为了青海石油人的集体记忆。

最该隆重记忆的是那位少数民族老人。

他叫伊沙·阿吉。他是整个柴达木开发的向导,号称柴达木的“活地图”。人们惯常亲切地称之为阿吉老人。阿吉老人不仅仅是柴达木石油的功臣,也是中国石油标志性符号,是他把勘探队伍引进了恍若月球般的圣殿,打开了柴达木的月光宝盒。

这是一首阿吉老人女儿柴达木·罕写给父亲阿吉的短诗:

有人说,老人,

像沙漠里的骆驼,

默默地奔走了一生。

脚踩着历史留给的沙漠,

背负着祖国交付的重托。

问足下路程何远?

风沙里月缺月圆日出日落。

来时,默默;

去时,默默,

脚印儿都被风沙抹。

在柴达木早期开发史上,阿吉老人有着特殊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勘探初期,阿吉老人作为向导,带领地质队员在柴达木盆地南征北战,东来西往,踏遍了漫漫沙海,攀爬了皑皑雪山。

阿拉尔的骑兵战士向勘探队员介绍了伊沙·阿吉。

阿吉听说要在柴达木找水找石油,二话不说,欣然带路。

在阿吉的指引下,地质队在茫崖找到了淡水水源。石油人在那里建了自流井,建了柴达木第一个石油基地——名扬全国的茫崖帐篷城。后来,阿吉还带着苏联的水文地质专家,在储油构造七个泉找到了无数个泉眼,为后来的大部队勘探开发解决了水源问题。

阿吉原本是穿越柴达木四海经商的商人。他记得曾路过一片乱山子,地上有闪着黑色油光的土块,可以点着火。他悄悄秘藏了这处宝贝,因为他担心落到土匪的手里。他心中一盘算,那大概就是地质队员要找的石油了。于是,阿吉带着地质队员们向那片宝地走去。

为了节省水,他们日夜兼程。为了减少骆驼体力消耗,骑行三天后他们开始步行。一直走到第七天深夜,阿吉才让大家停下来,把骆驼围成一个圈,人们在里面休息过夜。天刚蒙蒙亮,阿吉就叫醒地质队员,指着圈外说:出去看看吧!

勘探队员炸开了锅,惊呼道:石油!

地质队员惊喜地发现有两个完整的背斜构造。清华大学地质系毕业的地质队队长葛泰生爬上渗着黑油的山坡说,石油在这里会像泉水一样流出来,这里就叫“油泉子”吧。他又指着另一个山梁说,那就叫“沥青嘴”吧。他转身对阿吉老人说,这一大片山冈的石油是您找到的,您来命名吧。

阿吉说:开特米里克。

这是维吾尔族语言,意思是:乱山头。

勘探队员们为脚下的土地激情而诗意地命名。后来,柴达木的很多地名,例如甘森、那棱格勒、茫崖、冷湖、花土沟、涩北等等,都是他们的命名。从此,中国的地图上便有了这些地理标注。有的,是蒙古语音译,比如甘森就是“苦水”的地方,茫崖就是“额头前凸”的意思。想想能为脚下的土地命名,那是多么的神圣啊。

开特米里克,是地质勘探大队在柴达木发现的第一个储油构造。柴达木盆地的第一口探井,就是在油泉子开钻的,并钻获了工业油流。因此,青海石油勘探局才正式成立。

阿吉老人带领勘探队员几乎踏遍了所有油苗露头的地方。

一次在昆仑山南山脚下踏勘时,绵绵沙滩一望无际,汽车开不过去。大家都望着阿吉老人。阿吉神色自若地向前走,用脚板“敲”击着地上的沙子。阿吉“敲”着走着,一会儿直走,一会儿绕弯,沙地“啪啪”直响。他忽然转过身来对大伙笑着说,这儿行啦。汽车果然顺利地开了过去。两天多的踏勘,全是阿吉用脚“敲”出的路。

辽阔的戈壁荒漠看似无路,而路就在阿吉老人的脚下。

阿吉不仅奉献于石油勘探,他还带领调查队察看荒地建农场,走遍了2000多平方公里的尕斯草原,查明了16万亩的可耕种土地;修筑“茫(崖)—马(海)”公路,他带领测量队穿过上百公里的雅丹;勘察铁路,他当向导穿戈壁跨盐泽;考察青藏高原动植物生长,他走在科考队伍的最前面,带着大家在昆仑山里钻冰川踏雪原……

短短几年时间,阿吉老人行程数万里,给石油、地质、公路、铁路、农业、科考等勘探队伍带路,足迹遍布柴达木盆地的每个角落。

茫崖工委成立时,上级要请他当茫崖工委名誉副主任,他赶忙找到工委书记说,我当个骆驼工就蛮好。临终时,他留给家人的遗嘱是:我死了之后,就安葬在柴达木,你们没有特殊情况也不要离开盆地,这里是我们的家……

1961年10月7日,74岁的阿吉老人病逝。

西部天空里的神鹰折翅安息。天空未留痕迹,但神鹰确已飞过。遵照他生前的愿望,石油人将他埋在柴达木西部的花土沟。每年清明节,石油人都为他扫墓。柴达木人永远怀念他,他骑着骆驼带领地质队员找水找石油摇响的驼铃声,永远在柴达木天地间回响。

一度时间,他的墓被流沙和垃圾围盖。有位作家为此愤然。墓地又修缮一新。其实,再坚固的墓碑都会在时间里坍塌,惟有矗立在人心中的墓碑,才会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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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阿吉最好的纪念,就是柴达木日新月异的发展。

因死而生,阿吉这只雄鹰永远翱翔在柴达木的天空。

照片中间驼峰上满脸笑容者,叫张维亚。

张维亚,1919年生,陕西华阴人。

张维亚是1954年最早进入柴达木盆地的先躯者之一。初进盆地时,大队长是郝清江,副大队长是周继泉,地质师是张维亚,工会主席是王全福。也就是说,张维亚不仅是勘探大队的领导者之一,还是当时地质权威之一。

张维亚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抗战全面爆发时,北平城“安放不了一张平静的书桌”,学校迁往云南昆明,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合称“西南联大”,闻一多、朱自清、李四光等都是他的老师。德国人米士是地质构造专家,也做过他的老师。因此他精通德文,又自修俄文,加之在学校学的是英文,于是精通德、俄、英三种文字,在当时是难得的外语人才。

他随勘探大队挺进柴达木,为柴达木盆地早期勘探做出了突出贡献。柴达木的山山水水,也成为他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1957年,张维亚从柴达木调往中国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当时院长是曾担任过青海石油勘探局局长的张俊。由于他心细,在基层干过,又懂外语,成就突出,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并起用。

担任过石油部部长的康世恩和唐克同志不只一次夸赞张维亚,说他是难得的人才,知识渊博而心细,画的地质剖面图,精准无误,主持制定的标准层,绝对准确可靠。

六十年代,组织曾调他参与大港油田会战。当时担任石油研究院院长的翟光明得知后,非要让立即调回来,说石油研究院离不开他。调回研究院,他被安排在情报所工作,专门翻译、汇总国外石油科技图书资料。他翻译和收集了不少外文资料,填补了我国在石油发展方面的很多空白,为石油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张维亚妻子张筱燕是音乐老师。1956年西安音乐学院缺钢琴教师,得知她有此专长,学院派来人前来油田交涉,经青海勘探局局长张俊批准借调到该院任教,直到1958年才调回北京石油科学研究院。在西安音乐学院任教期间,经常到张治中先生家中,为其女儿义务辅导钢琴。张筱燕曾在西安、兰州等地任过教,教出了不少好学生,其中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吴仪就是她的学生之一。

离别柴达木,张维亚再没有回去过。

但在柴达木工作的那三年时间,那曾被风沙磨砺的岁月,是他生命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珍贵记忆。每每回忆起阿吉老人,回忆起柴达木的老朋友、老战友,张维亚总是老泪纵横。他曾写了一篇名叫《驼铃声声路漫漫》的文章,详细回忆了当年柴达木石油勘探的艰苦岁月,对柴达木充满了深切的热爱。

2015年,96岁高龄的张维亚在北京去世。他的魂灵,终于可以回到西部高原,回到他魂牵梦绕的柴达木。

照片上神情肃穆者,叫葛泰生。

葛泰生祖籍江苏,1931年出生于山东济南,是张维亚清华大学同窗,两人一起于50年代初期走进了柴达木。葛泰生在上世纪70年代支援辽河会战,石油部长康世恩亲自点名让他参战,担任辽河油田副总地质师。他还连续三届担任辽河油田所在地盘锦市的政协副主席,盘锦市人大副主任,期间还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1998年退休。2019年11月,青海油田原文联副主席梁泽祥为茫崖建市搜集史料,专程到辽河油田采访葛泰生,年近90高龄的老人回忆柴达木往事,思路清晰,情真意切。

葛泰生清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玉门地质大队,任103队队长。当时作家李若冰正在该大队挂职锻炼,担任副大队长。作家李季也在玉门油田挂职担任宣传部副部长,他们没少写这个知识青年的先进事迹,后来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作家们的锦绣文章,让葛泰生早早引起组织重视。1954年,石油管理总局西北地质局号召进军柴达木,葛泰生毅然报名前往,成为首批进军柴达木的勘探队员。

葛泰生就是奔着一个“油”字而去的,传说中的“油砂山”早已成了他心中的圣地。到了油砂山后,为了摸清各地情况,为大规模勘探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他和张维亚等在阿吉老人的带领下,由三位解放军战士护卫,日夜不停地奔走在戈壁大漠。

这也是那张著名照片被拍摄的由来。

初期踏勘其艰辛可想而知。

小分队出发两三天,走到咸水泉,水桶被挤坏,淡水流失,只得折返。经过几天休整后,他又带着原班人马上路。这次,他们连续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工作了九天。他们的主要任务一是熟悉地形、地貌,并做出标记;二是找水找路,绘制成明细图。帐幕围城,驼峰作舟,饿啃青稞馍,渴饮昆仑雪。他们坚韧不拔,彰显了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山高坡陡,沟壑纵横,骆驼无法前行时就徒步,他们曾创下一天徒步几十公里的记录。野外险象环生,从油砂山赶往红沟子时,有一只水桶在过沟时被挤坏,吃水遇到了危机,人畜缺水断粮,勘探队员不得不走下驼背艰难步行。年过六旬的阿吉老人也要坚持步行,考虑到他年龄已大,人们硬是把他扶上了驼背。

为了救命,人们只能用自己的尿液解渴求生。

到第六天,几峰骆驼也因极度饥渴而死。

到第九天,惊喜突然而至,疲惫不堪的骆驼突然来了精神,它们扬头狂奔起来。

阿吉老人大声道:我们有救了!

果然,不远处出现了一片水草!

绝处逢生,队员们欢呼着奔向水源……

经过荒野求生的实战,葛泰生和勘探队员们很快掌握了如何辨别方向,寻找水源等生存经验。在大批勘探队员进驻盆地全面开展工作后,为避免迷路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事故,葛泰生要求队员们在驻地高山坡上插红旗,夜间悬挂马灯,出门必须做好地形特征记录等,这些野外求生经验很实用。

勘探初期,没有统一规划,各地质队自行其事,各构造、地质剖面的叫法都不统一,乱象丛生。地质师张维亚发现后,及时纠正,将合并归整任务交给葛泰生。为了统一构造及地质剖面的叫法,葛泰生又逐一落实跑遍各个构造,完成141个构造名称和标准层的命名:花土沟、狮子沟、红沟子、咸水泉、油墩子、油泉子……

为大地命名,这是一个地质工作者最高的荣誉。

这份荣誉,是柴达木早期的勘探者们血汗乃至生命为代价。被赋予了人类情感的大地,也以油气回报了勘探者的职业梦想。时光飞逝,距离那张照片已经过去了65个年头。阿吉老人,张维亚、葛泰生等第一代柴达木开拓者们也已经成为史记和回忆,但他们的生命之光将永远光耀于柴达木的天空和大地。

柴达木,永远为他们存档留念!


第三章:八仙安在


在流沙上也要扎牢脚跟

在盐碱上也要种出梦想

追逐茫崖之光,恍若西天之上的神话

还有那来自江南的八位地质队员

你们倒下的地方,成了柴达木新的地理指向

如今,每当人们走过那片土地

都会情不自禁地说:

在这里,有八位姑娘

哦,八位姑娘,你们是戈壁之花

是柴达木的美丽的神话

史载:雪域高原,自然严苛,生存艰难,但在柴达木早期勘探开发中,到处涌现出女性群体卓越的风采,她们是绽放在瀚海的戈壁之花,是天际线上一道特殊的风景线。在石油探区就有过女子地形测量队、女子地质队、女子水准测量队、马海探区女子试油队、向秀丽女子采油队等。巾帼不让须眉 ,也诞生了一批女性先进典型,比如1956年青海省勘探开发柴达木积极分子大会代表、女子测队队长林伟兰,1959年获全国先进生产者、采油女工刘秀娥等。之后又出现了女子采油班、女子修井班 、女子炼油班、女子焊工班等等,涌现出了余招娣 、张勤秀等这样优秀的采油女工。其他战线也女英雄辈出,如马崇煊、侯桂芳、秦淑娟等等。她们身为柔弱女性,但勇闯荒原,铁血肝胆;她们是妻子,是母亲,但更是敢与男儿争雄的石油战士。

说起柴达木早期的女子勘探队员,似乎只得从“南八仙”这个地名开始。当然,这只能是一个传说。但传说久了,传的人多了,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信以为真,就真以为是。比如柴达木最经典的传说——南八仙。南八仙,如今是柴达木盆地的一个地名;那里出产天然气,也叫南八仙气田。

从地理形态来看,南八仙是典型的雅丹地貌。

亿万年的漠风随意而又精心地雕刻出大漠奇观。远远望去,连绵不绝的山包弥漫在视野,大如楼房小如蒙古包,都是浑圆的形状。夕阳下,金色的光芒普照,那些山头宛若神的杰作。那种美,只能天成,令人惊叹,令人陶醉。

在那美丽的色蕴里,也潜藏着巨大的杀机,她就是美丽的杀手。也就是说,当你迷路在这种魔幻般的美丽里,你就根本找不到坐标,找不到方向。一模一样的山头连着一模一样的山头,一天走不到尽头,两天走不到尽头,三天也依然如此。于是,你就会深陷囹圄,被这美丽的魔幻静悄悄地扼杀。

于是,南八仙的故事就此由来。

南八仙,就是为了纪念迷失在此的八位女地质队员。

有人说,南八仙只是传说,因为没有任何资料可考那里曾牺牲了八位女地质队员。也有人说,那是真的,某年某月,甚至连人名也能搬弄出来,有鼻子有眼,似乎不是真的都不可能。还有人说,那是一些文人的杜撰,为了给那片土地增加魔幻色彩,为了让后人铭记当初创业的艰难。似乎,都有理。

于是,南八仙就成了真实的存在。似乎过多的怀疑,就是对那片土地的大不敬,对柴达木最初的创业者的大不敬,对倒在那片土地上的所有英灵的亵渎。最好的方式,你选择信了,这是最正确的选项。

于是,我愿意在很多人演绎过的版本上,再次对南八仙进行文学艺术的推演,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必须得信了。

南八仙,地处青臧高原柴达木盆地之北缘。

这片神奇的土地在地质上称为雅丹地貌

柴达木的雅丹地貌,是7500万年前第三纪晚期和第四纪早期的湖泊沉积物,由于地质运动抬高而脱离水体,其间的盐和沙凝结地壳,被西风侵蚀雕塑而成。它们广布于柴达木西北部,是世界最大最典型的雅丹景观之一,分布面积达千余平方公里。

地形奇特而生诡异。现实情况是,南八仙因其奇特怪诞的地貌,飘忽不定的狂风,再加上当地岩石富含铁质,地磁强大,常使罗盘失灵,导致无法辨别方向而迷路,被世人视为魔鬼城。

南八仙的雅丹,是迄今国内发现最大的风蚀土林群。

南八仙,如今是一个英雄的名字,并为后人所敬仰。特别是柴达木石油人,他们对这片土地怀有宗教般的虔诚,或者说,南八仙已经是一个石油人心灵的朝圣地。

让我们回溯时间之岸……

1955年,从全国各地逐梦而来的地质队员的铿锵脚步,震醒了这片亘古荒凉的土地,使它焕发了生机。其中,有八位南方来的女地质队员,从江南水乡来到这里,为热血石油绽放着青春的风采。

命运跟她们开了个玩笑。她们在迷宫般的风蚀残丘中跋涉测量,返回途中,铺天盖地的黄沙笼罩了荒漠。她们在这被称作“魔鬼城”的地形地貌中迷失了方向,仅有的标志也被风沙掩埋。

干渴,饥饿,恐惧,向她们袭来。

她们永远长眠在这片亘古的荒原。

她们用生命为大地命名。为了纪念八位女地质队员,人们将她们牺牲的地方标注为“南八仙”。

其实,以上都是传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发柴达木,历史资料相当细致全备,假若真有八名地质队员牺牲,这也是天大的安全事故,史料会详尽记载。但是,至今查阅,无任何文字可考。

再者,就按有些传说的版本来说,八名女地质队员牺牲后第三天是找到了遗体的。但是,遗体埋葬于何处,八名队员姓甚名谁,都没有只言片语的交待。也有版本说,八名女地质队员连遗体也没有找到,她们的坟茔就是那起伏连绵的山包。这种说法更是艺术化的文学修辞,当然这就更具有传奇色彩。

细纠传说版本,演绎得最真实的莫过于军旅作家王宗仁先生,他居然把南八仙的故事演绎成八位女兵,而且有鼻子有眼。这就更印证了南八仙只是传说。也就是说,只要愿意,往哪里挪移都合乎情理。

王先生充满想象力的文字开放而多情,情节也似乎逼真,还有他踏破铁鞋才找到的一位七十多岁的哈萨克族牧人作证,居然还埋葬了八位女兵的遗体,这似乎真实得让人不能怀疑。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最虚假的版本。埋葬了八位女兵不是一件小事情,必有墓和碑,必有死亡档案记录。但这些都没有。作为文学创作,是可以大胆假设和故事移植的,不为过。但是,这样的移花接木就是不负责任,不讲原则。

看过之后,付之一笑,不必当真。

目前,关于南八仙的文学书写不下几十种版本。但凡我认识的本土作家或者从本土远离的作家们,他们都不会忘记对南八仙“打包带走”,丰富他们行走的“文囊”。这都无可厚非,何况,这故事本来就可以做万千演绎,因为本来就没有故事原型。但不管怎么说,文人们都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讴歌这片荒凉土地上不朽的人文精神,也对我们人类依附的大自然表达着神秘和恐惧,或许还有几分敬畏和哀怨。

对,必须得理解,我们每一个人也许都会成为被演绎的传说。

南八仙,从开始就被预设成了传说的伟大。

当然,细捋一下,关于南八仙传说的绝大多数版本,八位女子几乎都定型为地质队员,宗仁先生似乎翻不了案。也就是说,假若八位女性的惨烈故事是真实的,那么也只能是地质队员。之所以宗仁先生又给八位女性设置了另一种身份,是因为他对青藏交通线有着浓郁的军人情结。可见,八位女地质队员用生命留下的人间大义,已经超越了行业界限,已经升华为人类大美。

于此,宽容地说,是地质队员也好,是女兵也罢,她们都是这片土地的英雄儿女,值得人记忆、纪念和传颂,并在心中竖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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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主要目的不是来求证故事的真伪,说白了,我也想演绎这个凄美绝伦的传说。作为早期柴达木石油开发来说,这是悲壮豪情里最浓重的一笔,绕都绕不过去。

我多次去过南八仙,也在那里过夜过。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期,油田派了一支筑路队伍,去打通涩北气田至马海的一条道路,其中就要穿越南八仙地界。

我去南八仙采访,在那里住宿了三个夜晚。

那是冬季,气温很低,风也很大,寒冷渗进了骨头。我和筑路工人挤在一顶帐篷里。帐篷里一只炉火旺盛的铸铁炉子。为了避寒,人们得喝个半斤八两。我也喝。酒后,工人师傅们由于一天的劳累,挨上床板就鼾声如雷,惊天动地,但我怎么也睡不着。后夜里尿急,憋不住,溜出帐篷,遁入夜色深沉的南八仙。

南八仙的夜风出奇地恐怖。

大风在连绵的山包间迂回包抄,因此风声有些变腔变调,急促的呜咽声令人毛孔紧锁,感觉那是天地间最哀婉的呻吟。也可以叫鬼哭狼嚎。对,面对那声音,似乎没有过多的修饰词。

我壮着胆子,迎着一个山头撒了泡尿。

尿水在落地瞬间就改变了温度,虽然没有结成冰棒。

转身往回走,总感觉身子被什么力量拽着,那似乎不是风的力量,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我不敢回头,死也不敢回头,用坚强的意念拽着自己的身子,拼命往驻地逃。虽然夜里奇寒无比,但我浑身透汗。

于是我想到南八仙的传说。一想到这,腿就软了。

我连滚带爬进了帐篷,工人师傅们依旧鼾声如雷,但炉火已经熄灭。我不知道我在外边挣扎了多长时间,当我再次钻进被子里,都感觉自己成了一根冰棒,手脚已经失去知觉。

后来我想,我宁愿相信这世界还有一个我们只能感觉而不能具象的隐秘空间,那里是生命体转化后的灵魂世界,在黑夜里我们睡去时他们醒来,看着人世的前半生。有了这样一个空间,人们才会产生敬畏,才会修正自己的道德和行为,而“活”的世界也才不那么平面,才有宽度和厚度,立体且充满弹性。

太阳升起,我找到夜尿的山包长揖八个,并点燃八根香烟为祭。

我想,不管那八位女子抽不抽烟,那都是我的敬意。

关于柴达木女子地质队,是确有其人其事其编制的。

最先对油田女子地质队的直观印象来自于油田的一本画册。那本硬皮黑色的画册相当厚重,画册里就有一张女子地质队的合影照。黑白。两排,前坐,后站。12人。杂色工棉衣。齐耳短发。情绪饱满。飒爽英姿。队员们保持有那个年代特有的精气神,很匹配当今人们对南八仙那八位女地质队员的精神意象和形象联想。

我曾久久地注视着那12位女地质队员。因为南八仙的传说,她们变得格外抽象,也格外伟大和崇高。她们不再是她们自己,她们成了一个时代一个特殊群体的精神画像,或者说是精神向度。我长久地对她们行着注目礼,并通过她们,传递给遥远的南八仙。

其实,女地质队员在五十年代奔赴柴达木的不在少数。有的来自江南,有的来自天府之国,也有的是名校之花,也有的是科研院所的对口支援。有的确是牺牲在了远在天边的柴达木盆地。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通讯不畅,加之严苛的地理自然条件,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不仅仅是女地质队员,男地质队员牺牲的也大有人在。当然,更多的,或者绝大多数的地质队员都完成了地质勘探任务,挥师凯旋。

也有的就留在了柴达木盆地,加入了青海石油的勘探开发队伍,跟众多的石油人一样,在天际线之上奉献着青春、生命和子孙。

开天辟地者是时代的英豪,他们是一片大地的英魂。

她们的精神气质构成了这片土地的精神气质。她们都是逐梦者,都是怀着改天造地、建设新中国的豪情,告别家园志愿奔赴边疆柴达木来的。那些撼天动地的英豪,比如勘探队员,比如石油人,比如石棉人,比如铁路人,比如农场人,比如青藏线上的军人,他们都是具有独特精神气质的人类。

柴达木的精神气象,肝胆与天地,豪气撼昆仑。

他们的生死,皆悲壮。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一些以“女子”冠名的工作团队,这既是凸显性别的需要,也是一个时代让柔弱女人挺身向前的见证。更何况,那些女子们,是在天际线之上的生命禁区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拌和在共和国的一段历史里,都长成了风景!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柴达木还有:女子地形测量队(407地形测量队第三组);125女子地质队; 402女子水准测量队(1956年);马海探区女子试油队(1958年);向秀丽女子采油队(1959年)。

这些以“女子”冠名的工作小队,巾帼不让须眉,展示的是妇女翻身得解放、女子能顶半边天的平等人格。那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很难用词汇进行抒情渲染的。假如脱离开那个时代背景,再以今天的语境去解读,这些“女子”词条似乎总是串味。但假若把工作环境置换到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置换到生命禁区,那么,对这些“女子”的理解,你就会更容易找到根魂,找到精神的原点。

在这些“女子”小队里,女英雄辈出。比如在1956年青海省勘探开发柴达木积极分子大会上,受表彰的402女子测量队队长林伟兰,还有受表彰的1959年全国先进生产者采油女工刘秀娥等,她们都是鲜艳的高原之花。

到六七十年代,以“女子”冠名的班组队站更是层出不穷,比如女子采油班、女子修井班、女子炼油班等,优秀代表有余召娣、张勤秀,分别被评为青海省二次工业学大庆标兵、全国五届人大代表。

到八九十年代,这种以“女子”冠名的形式依然传承有序,比如油建的女子焊工班,南翼山的女子采油班等等。这种命名方式既是对传统的继承,也是对性别的一种凸显和尊重,甚至说是对最早南八仙女子地质队的一种深切追寻和怀念。这就是柴达木人不忘根本的血脉相承,也是柴达木人可贵精神品质的延续。

女子们一当走上前台,男人就徒生黯淡。

著名石油作家肖复华先生报告文学《当金山的母亲》,写的就是石油女工侯桂芳一人值守当金山下运输处阿克塞食宿站的感人故事。一个弱女子以坚韧、宽广的胸怀温暖了千里石油运输线上劳命奔波的司助人员,温暖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大山,其事迹感天动地。侯桂芳因此荣幸地走进人民大会堂,接受了一个普通劳动者最高的奖励。

因为女人,高原之上阳光明媚。

按图索骥,我朝她们走去。

现实版的女子地质队员,也早已随岁月而去如梦如幻。我试图力证柴达木一段风云际会的岁月,一段壮美的柴达木历史。

曾看见一组女子地质队的合影照。照片来自五十年代的《人民画报》,摄影人是何世尧、邓永庆。可以说,这是迄今可考的最真实的关于柴达木女子地质队员工作和生活的镜头。组照是新闻纪实风格,但可见摄影师的纪实功力,在今天来看都相当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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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照11张,配文字注解。此乃孤本,十分珍贵。

这11张图片记录了当年女子地质队员在柴达木盆地一段时间的工作状况。为了印证南八仙女子地质队只是传说,我将60年前这11张照片进行细解,权当去伪存真,立档存照。

第1张:10人蹲坐在山坡。1人戴眼镜。3人长辫。3人花格衬衣。2人花格毛衣。1人闭眼。1人肃穆。其余皆笑脸。

原文图解:柴达木盆地地处昆仑山脉、阿尔金山脉和祁连山脉的怀抱之中,人迹罕至、高山、盐湖、风蚀丘陵、戈壁荒漠等多种地形地貌吸引着众多科学工作者前来考察。1959年,新中国一支由10名女队员组成的地质队走进柴达木盆地进行考察、研究。这是当年地质小队的全体成员。

第2张:大山。白帐篷。样本箱。标尺。马扎。10人看书。记录。交谈。摆拍。

原文图解:这支女子地质队的任务是在方圆1400平方千里的赛什腾山区检查矿点并寻找新矿点,此次考察历时四个多月。位于柴达木盆地北缘的赛什腾山海拔多在3500—4000米之间,山岭极为低缓,山脊多不连续,主要由古生代及其更老的岩系构成。这是地质队的营地。

第3张:大山。3顶白帐篷。1辆老式卡车。2人背影向后山。8人挥手向镜头。恰似开工小别。

原文图解:这支女子地质小队的队员进入柴达木后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她们穿行于古地的崇山峻岭间,认真勘查,按时、按质、按量地完成了找矿点的项目任务。

第4张:夜晚。帐篷里。马灯光下。小方桌。桌上2只搪瓷茶缸。1只方镜。1只墨水瓶。10人围聚一张地图。做探讨状。

原文图解:地质小队10名成员中有5名技术员、5名练习生。结束一天工作后,队长孟昭玺给姑娘们安排明天的工作。

第5张:晨曦。远景大山。3顶白帐篷。10人正在做第八套广播体操。伸展运动。腰后弯。手臂高扬状。

原文图解:地质队员的一天生活从晨练开始。

第6张:背景大山。帐篷一角。6人面对小黑板。做试题状。小黑板角挂有3只军用水壶。

原文图解:五名技术员轮流给练习生上课,图为技术员陈素娥在讲结晶学。

第7张:远景大山。白色帐篷一角。4人。或蹲。或坐。或查看。或记录。2只白色样袋。前景一丛蓬勃的骆驼刺。

原文图解:女子地质小队通过对柴达木的实地考察,取得了第一手资料。这是刘凤绒、孟昭玺、姚雪诗、孟茨兰在整理矿石标本。

第8张:后景大山。4人中景。2人红格衬衣。2人工装。4人席地。手拿炊饼。1人遥指远方。4人皆惊喜状。唇开牙白。摆拍。

原文图解:出去考察时,姑娘们总是随身带着干粮,饿了啃几口。

第9张:远景大山。2人特写。1人用放大镜看样。1人开本记录。戴白色地质圆帽。背军用水壶。穿大头皮鞋。

原文图解:柴达木盆地发育有中生界和新生界地层,沉积岩分布广泛,种类繁多。这是地质队员邓茨兰和练习生萧开益正在检查矿点,研究矿石的性质。

第10张:2人特写。1人戴眼镜。1人手握一石样。1人拿羊角地质锤刮石。戴眼镜者手指刮痕处。神色十二分专注。

原文图解:练习生李雪如和姚诗雪已能独立工作。

第11张:戴白帽的卡车司机。分发书信。8名女子队员。笑口。白牙。接信。开封。读信。笑语如珠。

原文图解: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收到远方亲人的来信,是姑娘们最开心的时刻。

不厌其烦地将这组照片进行细解,其目的前边已经说过。

我认为这是最鲜活的柴达木女地质队员。感谢那个黑白胶卷的时代,还有7张被人为地补了彩,更让人能从色彩上感知那个时代的活颜生鲜。也不难看出,照片多是现场摆拍,但已经难能可贵,大可不必吹毛求疵。致敬60年前柴达木地质勘探的那个时代。

也致敬那个年代的新闻摄影人。

125女子地质队,是柴达木勘探的影照壁。

在众多冠之以“女子”称谓的团体里,“125女子地质队”飒爽走上前来。它是柴达木历史可考的最早的一支女子地质队。它比之前不厌其祥进行解读的那支纵横在赛什腾山的女子地质队更早。125女子地质队仅晚于南八仙那支传说的女子地质队。

125女子地质队于1956年3月成立。这支女队主要从事测量工作,又叫女子测量队。以“女子”冠名的这支队伍是清一色的女性,在当时不仅在柴达木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就全国而言也是绝无仅有。

这支队伍有幸得到影像指认。从照片就看得出,她们一定是在工作期间遇上了摄影师,偶然被定格为伟大的瞬间。她们年龄有大有小,最大的24岁,最小的还不到18岁。这是正青春的年华,花朵一般的季节,她们却将生命之花开放在瀚海戈壁。

125女子地质队成员来自上海、浙江、青岛、广东等七个省市,她们都是1955年或1956年进入盆地的中专生,也有大学毕业生,还有临时招来的季节工,有农民,还有牧民,是由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民族组建而成的大家庭。这支队伍是柴达木勘探开发的历史见证,也是青海石油人的骄傲。记录她们的文字并不多,我只能从仅有的文字里艰难地打捞出她们的生活片断。

从照片上看得出,她们直面迎接着柴达木的风沙,大风正掀开衣角,撩起短发,似乎那些饱满的青春的脸庞已经烙刻出高原的风痕。即便如此,她们每一张脸上都阳光明媚,绽放出内心深处的笑意和回旋在血液里的温暖。虽然,她们的短袄落满尘灰已成征衣,且久未曾洗涤。正是如此,才彰显出她们铁血之花在天际线之上傲然挺立并卓尔不群。

有人说,从这支女子地质队的照片中读懂了那个时代的魂魄,读懂了石油人的刚毅与豪迈,也读出了大自然的严苛与残忍。对一个时代的解读,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归到那个时代。因为过度的抒情,都是脱离时代背景的不正确的情感泛滥,那都将有失偏颇。

地质队的主要任务是测绘。测绘是石油资源勘探的基础性工作。1954年初进盆地的484人中就有三分之一是测绘人员。1956年柴达木盆地大地测量发展到最高峰,测量队伍由原来的二三百人发展到一千七百多人,测绘队编制达12个。在地球物理勘探队中还配有专业测量组,可以说测量队伍遍及整个盆地。

测量工作从盆地西部开始,很快向盆地含油地带,布设了大量的三角网锁与水准路线,并在各个石油地质构造上进行大规模的中、小比例尺地形测量。为了满足油田开发工程需要,在油砂山、南翼山、冷湖等油田上测绘了大比例尺地形图,配合地质、地球物理勘探,测设了数万公里的地质、物探测线,取得了显著的工作业绩。

天地不怀仁,女子尽须眉。

天当床,地当房。骑着骆驼走沙漠,戈壁深处帐营扎。渴饮昆仑雪,饿啃青稞馍。断水断粮时,常把尿来喝。九死一生,气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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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那些句子就是对她们工作生活的真实写照。那些年轻的女子地质勘探队员们,赤脚踏遍柴达木万千河山,她们以标杆作尺,在大地绘图,将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柴达木,等比例浓缩在怀抱大的纸张上。雄阔无边的柴达木瞬间有了形状,有了眉目,有了凸凹,有了边界,有了质感,有了可亲可敬的形象。这便是女子测绘队的功劳,简单点说,她们是给大地画像,给柴达木塑形。

万里河山,尽收眼底;苍茫大地,任我驰骋。

照片里飒爽英姿的女子们,她们是柴达木的开拓先锋,她们为柴达木石油勘探开发提供了路线图,她们是柴达木的女英雄,或者说,她们是柴达木的母亲。继她们之后,柴达木石油有了爱情,有了产床,有了家庭,有了一代又一代延续的根脉,有了柴达木今天和未来。

她们,以满腔赤诚,孵化了柴达木!

女地质队员李庆媛,1953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地质系,先是分配在燃料工业部地质处的地质科任技术员,新婚丈夫杨少华1954年随郝清江大队长进盆地,是五个地质队队长之一。李庆媛也要求进盆地,但勘探大队拒绝女性入列,直到1955年允许女性进盆地,她高兴极了,可是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她把这事悄悄瞒了下。

有一天,测绘小队到了海拔3600多米的彩石岭,她突然感觉腹痛难忍,便弯腰蹲在地上,又怕引起人怀疑,谎称是水土不服闹肚子。那时候条件艰苦,闹肚子司空见惯。直到7月份,身孕再也瞒不过众人眼睛,这事被副局长郭究圣知道了,大吃一惊,当即要李庆媛出盆地,并派小车送到了西宁。不久,李庆媛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杨青,后来第二个孩子出生,取名杨海,“青—海”,是那一代人对青海、对柴达木感情寄托的象征。

在女子地质队还有一位徒工,名叫德尔木勒绒,是甘肃裕固族自治县祁连山里的一位藏族姑娘。1954年,祁连山来了一支勘探队,勘探队里有男队员,也有女队员。这对一个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姑娘来说,无疑充满了无比诱惑。她好奇,又羡慕。她曾偷偷找到勘探队领导,要求当勘探队员。但由于她年龄偏小,组织没有同意。

1956年,她去西宁探亲,正赶上勘探局招兵买马,大量要人。她找到石油勘探局,可她年龄仍然只有17岁。但她的执着劲儿感动了人事部门,最终她成为了地质队里最年轻的一名队员。她文化程度低,但舍得吃苦,勤奋好学,不懂就问,很快就适应了野外生存,并掌握了测量技术,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地质队员。

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普通的牧民,她们都是柴达木开发史上浓妆艳抹的风景。柴达木,会永远记住她们。

虽然如风而过,但有人已经记录下他们行走的风景。

一位柴达木的老作家、从事几十年记者工作的梁老先生说,现在她们大多数还健在,退休后遍布全国各地,但早已过了古稀、甚至耄耋之年。看照片,睹物思人,他遗憾的是没有和照片中的人做充分交谈,没有将她们的光辉岁月详尽记述下来。

梁老先生曾对她们有过文字记述。他说,柴达木戈壁荒漠一片,不长草,没人烟,海拔高,风沙大,她们发扬艰苦奋斗精神,既当槽探工,又当测量工,哪里艰苦哪里干。盆地最大的困难是缺水,每个小队配有七八峰骆驼负责驮水,因离水源远,施工区域广,水经常供应不上,有次断水三天,为了救命就喝了自己的尿。云云。

简短的不事修饰的甚至有些跳跃的文字,难有代入感。但只要用心用情去体味,那简单的文字里无不跳荡着最激越的情感。因为,情到深处去铅华。同样感谢梁老先生这样的记录者们,他们同样永载于史,堪称伟大。

那个时代的工作和生活是可想而知的,“艰苦”是共通的名词,战胜艰苦并享受艰苦,在艰苦里酿就生命之蜜,然后化茧成蝶,蝉蜕新生,终成柴达木的壮美风景。

有诗人说:柴达木,让女人走开!

然而,柴达木的女人却说:我们,从来不是传说!

对于125女子勘探队的文字史料真不多,我也不想再做文字的二道贩子,我只想说,大地有灵,柴达木盆地是她们最好的记忆磁盘,它刻录了所有用真情和信念在这片土地上走过的人。假若时光回旋,就会看见她们的身影,她们正款款向我们走来——林伟兰,李庆媛,钱杜凤,李淑芬,王秀兰,郑爱芳……

她们,是活着的八仙!


第四章:云端梦城


在天的那边——

云端之上有一座梦城

勘探队员们在戈壁上筑梦围城

将激情、理想、信念都种植在沙滩上

期盼一颗种子在天际线上发芽

随着滚烫的石油开花

可转眼间香消玉损,沉沦天涯

那一万顶白色帆布的帐营啊

随流云隐身,还荒原如梦

残阳——如霞

史载:2009年国庆期间,在北京展览馆“新中国60周年成就展”的矿产资源展区上,中国地质博物馆提供了一个展品——柴达木之宝。这是50年代青海石油勘探局送给周恩来总理的,后来周总理办公室转送给了原地质部,地质部又送给中国地质博物馆永久保存。展品前面的天蓝色横牌上写着:“1955年,地质部632普查大队在青海柴达木盆地发现油田,献给周恩来同志的石油样品柴达木之宝”。这是透明岩盐制作的大约一尺多高的凸形小博物架,6个格分别摆放着装有石油样品的玻璃小瓶,正中间下方是一块黑色地蜡。框架的右上方用红漆写着“将柴达木之宝献给敬爱的恩来”,框架左下侧写着“青海石油勘探局,一九五六·二”字样。又载:1955年12月12日,柴达木第一口探井泉一井钻获油流,日产2吨多,轻质油含量高达68%,不需炼制,加在拖拉机里就能发动开跑。又载:1956年9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支援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区》的社论。

这个重大的事件发生在1956年。也就是64年前的茫崖。

为了准确应对当今“茫崖”这一官方行政枢纽的地理指认,行文之始得将“茫崖”表述为“老茫崖”。一个“老”字冠名似乎已经被指认,“老茫崖”它是柴达木的“长子”。

反推柴达木石油的时间表,老茫崖的万人帐篷城前后仅存世4年时间。可能,这是人类史上最短命的一座城池,但他无一例外是青海省第一座工业化重镇,是柴达木盆地第一座现代化的城市。

如今,那里只是一片荒滩。

把荒原还给荒原,把时间还给时间。

我们在时间之内,也在时间之外,我们被时间抛弃,也曾一度抛弃时间。当时间暂停,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的某个夏天,我站在老茫崖的废墟上,孤独地看着那一片荒滩,和荒滩上那一群六神无主的黄羊。于是,我打开了自己关于柴达木的序篇。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偶然总是擦燃生命必然的轨迹。懵懂之中,我一次又一次为老茫崖的地理段位颇上心头,它似乎一直在为我做暗示,并最终将我的笔尖引导进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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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累述,柴达木石油人挺进西部荒原最早扎下的营盘,在茫崖。那是柴达木地质勘探队在阿吉老人灵魂手指的指引下——对那片突兀的像似额头的山头的定位。在那片山头下,巨大的斜坡舒缓地延伸着自己的身段,一直铺排到水草茂密的深处。距离那里不远就有阿吉老人发现的淡水水源地——自流井。有水,那是安扎硬盘最坚硬的理由。于是,西天流云之下,老茫崖扎营而生。

首先必须明确,老茫崖是青海油田在省城西宁成立之后进盆地的第一座局机关所在地,之后是冷湖,再之后是花土沟,最后是敦煌之七里镇。其实机关驻扎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大柴旦。不过,似乎大柴旦是“过度性”机关,短暂,并且是在盆地勘探形势不甚明朗的时期担负“陪都”的角色。时间很短,总是容易被忽略。

这当然不是大柴旦的错。大柴旦按其优渥的自然资源和丰富的地理资源,它完全可以担当总部指挥枢纽的角色。只是,“既生瑜,何生亮”,总有那么一点点差池。好了,今人再用不着替古人担忧,何况山川日月,自有它命运和归属。

总之,眼下的老茫崖是彻彻底底地老了。

它回归到荒凉,缩进了历史深处。每每车从它身边疾驰而过,你要是不刻意对老茫崖保持警觉,那么它真的就一晃而过,就消失在那片砂砾深处,成为一个盲点。但这种擦肩而过的温暖,也在前几年油田开通了花土沟至敦煌的航班之后,变成了奢侈。当银鹰从流云之上飞过,老茫崖就真的被时代的发展抹擦得干干净净。

在万米高空,任凭你睁大眼球,你要想定位老茫崖那巴掌大小的地理,绝对也是枉然。好在这种情感定位的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稀有,也可以说,即便在油田,也很少有人知道“老茫崖”这个伟大的地理名词了,除了与柴达木历史产生过摩擦起火和快刀乱麻之后依然藕断丝连的人们,再没有谁刻意要在情感上指认它——老茫崖。

老茫崖,石油人记忆深处的精神故乡。

老茫崖事实上已经埋入了记忆的坟墓,锁进了柴达木石油人情感博物馆。然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在情感深处为它凭吊。

我曾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的夏季,在老茫崖逗留了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一个人面对荒原,荒原里承载一个人。苍茫的天地之间,一个人磨蹭着记忆的脚步,与柴达木最早的石油史记对话,雄浑而孤独,凌冽又苍茫。那也是我人生首次对一片土地行以注目礼。

我对老茫崖那片现在跟柴达木任何一片都别无二致的戈壁荒原产生了浓厚的感情。这份情感真挚而灼烈,浪漫且抒情。我曾在记叙柴达木石油的长篇散文《三城记》里这样记叙:

半个多世纪以来,因为石油,柴达木石油人串联起几代人的脚步都没有能够走出这片土地。这叫宿命。上帝安排了你的出生,也就安排了你的埋葬。一辈子,你逃脱不了命运的暗示。

在出生的摇篮,就能看见死后的墓地。

这不仅仅是悲切。也许跟悲切无关。很多生命的形式都是这样,生死之间也就是几步之遥,或者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一胯之距。死亡的墓地就在家园的隔壁。这叫生死相依。

老茫崖也是一样,是柴达木石油的指纹,也是柴达木石油的卵。

人与土地,是苗与土壤的关系。时光带着日月星辰在土地上飘荡,伴随着风沙和雨水、霜雪,人就一茬茬被季节收割。人被收割后不是果实,只是记忆。记忆就潜藏在一代一代的基因里,并代代在血液里流传。

……

对,勘探队员从若羌古道逐梦而来,翻过阿尔金山,第一步落脚就在花土沟这边,在油泉子、红柳泉、七个泉、油砂山。帐篷扎下地钉,状若几朵浮云,便是流动的家。当老茫崖得到确认,这里便成了柴达木石油人第一个固定流浪脚步的营盘。

老茫崖,从荒原深处,逐渐浮出了地平线。

老茫崖那时很繁盛,万人集聚帐篷城。

具体说来,有两万多近三万人。两三万人都是职工,没有拖儿带崽拖家带口,比现在的职工总数还要多近一倍。那个时节的老茫崖,真正算是柴达木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大、最火热、最青春、最浪漫、最文明、最工业化的城市。

但是,老茫崖的寿期很短。短得要命。

一夜之间,老茫崖就消失了,连废墟也没有留下。

在老茫崖那片原址上,只有黄羊的蹄印和浅浅的芦苇。芦苇里潜伏有比蜻蜓还大的牛虻,叮一口,肿块比鸡蛋还要大,比蜜桃还红。

距今27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老茫崖的遗址上停留了一个月。那里有油田运输处的一个食宿站。过往司机都在那里打尖。开饭馆的是油田运输处的职工,浙江萧山人,姓成,一口浓浓江浙话,很难听得懂。成老板是个干脆人,接纳了我在那里感受生活。

门前一条公路,那条公路专为石油而生,飞驰的都是油田的大卡车、油罐车,极少有小车。当然还有茫崖石棉矿的运输车。石棉包码垒得跟小山一样巍峨。远远看去,不像车在行走,倒像是一座小山在慢慢移动。那可是茫崖石棉矿最红火的年份。

当然,很多年前,这需要将时间上推到大唐,这条路还没有铺沥青,路上跑的也不是内燃机车,而是骆驼。那时候,这条路就是古丝绸之路的“吐谷浑道”。每当丝绸之路河西道被战争和弯刀淤堵,这条丝绸辅道就驼铃声声,马蹄飞扬。丝绸、茶叶、瓷器,珠宝、玉石、香料,这些人间烟火的东西就是硬通货,超越硝烟而富丽堂皇。

丝绸之路已经远去,那个大唐王朝也已经远去。

眼下,这条路的姓氏是柴达木石油。石油的精神光芒万丈。

老板那杂乱的储藏室里堆满了老式玻璃瓶装的五粮液。老板儿子偶尔偷出一瓶,我们两人仰躺在戈壁上,极有耐心地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口对口喝着五粮液。现在想起来,那份奢侈是有些过分。

就在那年,我以偶然的形式,亲密接触了柴达木石油最早的城市遗址,老茫崖,并写下了一篇散文,叫《老茫崖散记》。那是我对柴达木的文学见面礼,有些句子至今记忆犹新。

偶然,总是诱导着必然。自那时起,我就跟苍茫的西部和高天流云下的柴达木,对接了灵魂和思想。那次对接,让我掌握了独特的认知山川大地和历史命运的密码。

我用这个密码,维护了我的孤独的面相。

当然,老茫崖短暂的生命春秋,来自很多因素。

那时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柴达木石油勘探一下扯那么大的摊子,国家受不了。主管工业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发火了,用坚定的四川话说,与其下那么大的成本还搞不出石油,还不如先撤出来,等条件好了再上马。

一声令下,老茫崖就撤了。

撤掉的人马,去了之前他们来的地方,名叫老家;去了大庆,参加松辽会战;去了华北,也是会战;还去了该去和不该去的地方。留下的五六千人,号称“星星之火”,他们拔掉老茫崖帐篷城的地脚铁钉,翻身上驼,挥泪作别,去了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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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老茫崖扎城的理由基于两点,一是距离淡水资源自流井很近,二是在油泉子开钻了第一口油井。

有水,就保障了生活;有油,就有发展的理由。

这不得不说说柴达木的第一口油井。

1955年11月24日,柴达木盆地第一口深探井——油泉子构造泉一井举行开钻典礼。

青海省委、省政府十分重视柴达木盆地的石油钻探。11月23日,省委副书记朱侠夫、副省长马辅臣率青海省党政军慰问团赶赴油田,还带去青海省民族歌舞团到井场进行慰问演出。

可见,地方政府对一口油井开钻的重视程度。

泉一井由油泉子钻探大队3269钻井队负责施工。12月12日,钻至650米时,原油从井口溢出,日产2吨多,轻质油含量高达68%。有人说,打出来的油又清又亮,加在拖拉机里就能发动开跑。

荒原上,人们的欢呼声,彼起此伏。

随即,勘探局进一步组织对油泉子构造进行钻探,证实了油泉子是一个浅藏油田。但也证明柴达木盆地有着丰富的石油矿藏。

喜讯飞传全国,引起党和国家、以及社会各界的重视和关注。燃料工业部当即决定,对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和天然气进行大规模勘探开发。

1955年12月,“青海石油勘探局”改名为“石油工业部青海石油勘探局”。

1956年4月,勘探局机关从西宁迁至柴达木盆地的老茫崖。

1956年夏天,庆祝西藏自治区筹委会成立的中央代表团回返,

路过格尔木时,专门派一分团到老茫崖油区进行慰问,称“柴达木石油工人是祖国最可爱的人”,并赠送纪念章和礼品。

代表团的团长是开国元帅陈毅,分团团长是乌兰夫。

柴达木人心向党,边塞与北京心相连。油泉子喷油后,柴达木勘探队员按捺不住喜悦,以独特的方式向党中央、向周总理汇报。这也是那个年代独特的报喜方式,如今,柴达木的石油在北京作证。

2009年国庆,在北京展览馆“新中国60周年成就展”的矿产资源展区上,中国地质博物馆提供了一个展品——柴达木之宝。这是五十年代青海石油勘探局送给周恩来总理的柴达木之宝。后来周总理办公室转送给了原地质部,地质部又送给中国地质博物馆永久保存。从时间推算,“柴达木之宝”的油样,极有可能就是柴达木第一口油井的轻质油油品。

柴达木,在那时被万众瞩目。

1956年9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支援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区》的社论。社论指出:

目前柴达木盆地在冷湖四号构造和茫崖的油泉子构造上,经浅井钻探喷出了原油,但这两个油田还需继续进行深井钻探来查明储油情况。柴达木的其他地区也正在扩展钻探。要完成上述钻探任务,钻探队的工程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存在着不少困难。要求各有关方面给予必要的支援。

社论,在那个时代就是最高指示。

社论引起了党和国家、以及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国家陆续从部队组织复转军人参加油田建设,从其他油田和厂矿抽调技术骨干支援勘探开发,从上海、山东等地招收社会青年和技术工人加入勘探队伍。于是,转业军人、大专院校学生、城市和农村青年,都把柴达木当成追梦的地方。全国各地,车站,码头,机关,学校,到处都是奔向柴达木的青春笑脸。

——在那西去列车的窗口,热血在沸腾,理想在燃烧!

短时间内,好几万人齐聚柴达木茫崖城。

茫崖城,被称之为西部边陲拓荒者的乐园。

想想,50年代的茫崖跟80年代改革开放的深圳一样,具有强大的向心力。试想——

几百顶帐篷井然有序扎在茫崖这片戈壁上。

戈壁上出现了城市的模样,还有城市的生机。

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勘探队员,他们用火一样的热情点燃了高原深处的这座帐篷城市的激情和浪漫。

队员们唱着歌进进出出帐篷。

队员们席地而坐,对着一些岩石样本认真研究,讨论。

队员们对着一张地图,指点着柴达木的江山。

队员们给远方的家人和朋友写着最浪漫的书信。

队员们三三两两走在戈壁的旷野上,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队员们在小山头吹着口琴,畅述心中的激越。

……  ……

还有一支支年轻的队伍,打着红旗,背着背包,扛着行李,唱着歌走进帐篷城。

还有骑着骆驼、骑着马的队员,疾驰进他们的青春乐园。

还有一辆辆汽车,满载年轻的男女,鸣笛驶进帐篷院子。

那场景是何等的壮观。不过,史料也是这样记载:

国家从部队组织复转军人参加柴达木油田建设;

从其他油田和厂矿抽调技术骨干支援油田勘探开发;

从上海、山东等地招收社会青年和技术工人加入勘探队伍。

至1956年底,柴达木盆地的地质勘探队伍由46个增至106个,职工人数由4750多人增至14540多人。还成立了女子地质队、女子测量队等。真是千军万马齐欢唱的壮阔景观。

1956年,柴达木盆地石油勘探又有新的成果,通过在油泉子、油墩子、油砂山、茫崖等构造上进行钻探,初步发现了油砂山、南翼山等5个油气田。

1956年1月,茫崖临时工委成立。

1956年4月,青海石油勘探局机关由西宁迁至茫崖。

接着,钻井处、地质处、水电厂、机修厂、器材处、职工总医院等十几个单位相继在茫崖成立,成千上万的人开始涌向茫崖。

在茫崖的地理版图上石油人画上了新的标志。1956年,茫崖聚居的石油人就达到14549人,茫崖也成了柴达木盆地人口最集中,经济、文化、科学最繁荣的所在地,因此被冠之以“帐篷城市”和“拓荒者的乐园”而闻名全国。

当时,职工的住房条件十分简陋,除电影院、浴室、苏联专家室等装配的是铁皮木头结构房,其余全部都是帐篷。发电在帐篷里,修车在帐篷里,机床在帐篷里,器材在帐篷里,实验室在帐篷里,食堂在帐篷里,看病在帐篷里,商店在帐篷里,邮局也在帐篷里……

勘探局的招待所也是由十几顶帐篷围成的小院。局领导张俊、陈寿华、杨文彬等同志办公和宿舍都在各自的帐篷里,前面三分之二办公桌,后面三分之一铺床睡觉。

勘探局机关工作人员办公、住宿也都是三四个人挤在一顶帐篷里,中间用帘子或报纸隔开,后面住人,前面当办公室。有的部门人多帐篷少,就七八个人挤在一起,晚上放下被子在床板上睡觉,白天卷起被子在床板上办公。

这是一座富有特色的 “帐篷城市”。

白天,站在高坡看,“城里”的帐篷就像草原上盛开的小白花,一朵挨着一朵,约3公里长,1公里宽,白茫茫的一大片,仿若花海。晚上站在远处看,千万盏电灯和星星一起闪烁,不仔细辨认,很难分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当时,有一句广为流传的顺口溜十分形象生动:

白天一层云;夜晚一片灯;

远观像沙丘,近观帐篷城。

还有文章做了更详尽的描述:

走进帐篷城里,可以看到宽阔的马路和整齐的路灯穿行于帐篷之间,东面是茫崖地区党政机关和贸易公司等服务单位,南面是水电厂等二级单位,西面和北面是勘探局机关和各单位职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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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帐篷里,到处都可以见到柴达木石油建设者们的豪言壮语:“钻透戈壁千层土,踏遍昆仑万重山”“石油藏在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上天追到灵霄殿,下海追到龙王前,不生擒活捉,我们决不休战!”

就在这样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厄运突然而至,中央高层有了新的顶层设计,拍板叫停,先撤下人马。幸好,柴达木石油人偷偷留下一份预案,那就是留存五六千人做了“星星之火”,期待某日可以燎原。这决策是英明的,不然,柴达木石油史就会重新开篇。

1955年,著名作家李若冰先生再次来到柴达木,来到茫崖,来到这座生气勃勃的“帐篷城市”,他被柴达木盆地千军万马战犹酣的场面所感动,为成千上万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来柴达木为祖国献石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而感动。

他的满腔感动在《茫崖拓荒者的城市》里作了最深切的也近似白描式的记述。为了复原65年前那座梦幻城池,我不得不将李若冰这篇文章剪贴如下:

当我乘车驶过大戈壁,翻过一座座沙丘,来到茫崖的时候,心里感到十分惊异、激动而又欢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呵!

广阔的大沙漠里,搭满了成千上万的帐房,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柏油马路,没有公园,也没有树和花,但是这里有人,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拓荒者。他们为了征服戈壁,战胜沙漠,为了给祖国开辟一个崭新的大工业基地,来了,于是沙漠里不能住,也要住……拓荒者在大沙漠里搭起了帐房,安了家。青海石油勘探的总指挥部,在这里扎下了营盘,于是,在大沙漠里,就很自然地诞生了一座拓荒者的城市。

在这座城市里,我看见了青海石油勘探局的党委书记和局长们,他们有的打过几十年仗,有的搞过几十年政权工作,今天,他们面对着大沙漠,和千万石油勘探者一起,在和大自然斗争。他们和勘探队员一起,出没在荒山野谷,迎着暴烈的风,追寻着地下矿藏。他们那顶又办公又睡觉的帐房时常被暴风攻打,噼啪作响,摇摇欲倒,然而,他们都不在意,说“刮大风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看见许多地质学家、钻井学家和刚从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们,他们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很称心。他们穿着野外工作服,脚蹬着翻毛皮鞋,由于多年的勘探生活,他们在思想、性格和脸面上也涂上了大戈壁和大沙漠的颜色,显得矫健、朴实和豪放。严格而又细致的科学研究活动,可不可以在大沙漠里进行呢?我走进了用活动房子盖成的实验室,房里分有十几个不同类型的工间,都安置着许多精密的仪器,室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可是室内男女技术员们,却安静精心地在显微镜下,做着重矿物分析,介形虫鉴定。

而使我不能忘怀的,是这座城市的工人们,他们以大无畏的精神和酷热、严寒以及风沙决斗,在沙漠里兴建起了机械修配厂、汽车修理厂、水电厂、钻头厂、管子站等等。不要以为这些都是容易修建的,一切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这里的工人,他们的工服上除了涂满了油污之外,还沾满了沙土;他们的手脚经常冻裂了口子,流着血;而当炎夏来临的时候,他们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还在被恶毒的蚊虫叮咬,有时竟昏倒在机床跟前。你在那些昼夜熬战的工人们的眼睛里,可以看见血丝,但是,在他们寄给亲人和朋友的信里,却含有对大沙漠的深厚的感情。

我特别喜欢这里的两个小厂,钻头厂和管子站。

钻头厂,只有三四间活动房子,很简单,你在厂区沙滩走过,很难注意到它,但是你一走进工间,就被吸引住了,呵,好多的钻头!大的、小的,堆满了工间,好像一座座钻头山似的。小钻头,一个人可以拿动,大钻头,有一百多公斤,起码得几个人才能抬动哩,石油钻探工人们,正式使用着这些钻头,打入戈壁的深处,探寻着柴达木的油流。

两三个电焊工人,戴着面罩,一只脚跪在地上,正在吃力地焊着一些打井磨损了的钻头,虽然,有些钻头磨损得很厉害,可是工人们仍然寻窍门,把它们焊修好,送上钻井前线去了。这样,可以给国家节约,也可以降低进尺成本。

管子站,也是三四间活动盖房子,很简单,可是你一走进去,就会吃惊的。在一大片沙漠上,搭着许多钢管架,排列着无数的钻杆管子,伸向远处,仿佛一条钻杆的河流似的。钻杆管子,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重一百多公斤的,有重三百多公斤的。自然,一根钻杆管子,一个人是抬不动的,非得五六个人不可,看着这无数的钻杆管子,你不由想到,它们是怎么运进大沙漠里来的呢?你也不由不感谢柴达木运输公司的司机们,这个是他们忍饥受寒,冲过大戈壁,翻过重重山,从玉门、敦煌运过来的。钻杆和钻头一样,是钻井的重要物件,缺一不可,他们紧扣在一起,打入地层,开发着柴达木的地下宝藏。

在一个工间里,我看到一个特别现象,工人们因为管子长,车床小,加工不便,他们就想出一个法子,在机床旁边的墙壁上,挖开了一个洞,几个人从外边把管子塞进来,安在车床上,加工。这时候,一个青年工人,正站在车床前面,给一根长管子车着丝扣呢。

我在这座城市里,还碰到许多老相识,总地质师王尚文同志,1953年我们就一起跑过陕北盆地。1954年,我们在酒泉盆地相遇,又一块到柴达木从事着区域地质勘探研究活动。他还是那么朴实、豪爽、生机勃勃,只是比过去长得更黑更胖了。这位地质专家跑得多,睡得少,三年来,他不停点地跑着,柴达木的哪一个探区、哪一座山、哪一条沟,他不知道的呢?他不只是知道,而且能够非常清楚地告诉你一个探区的来历,一座山和一块石头的姓名、年龄和发育状况,以及长的样子、颜色。

我在茫崖遇到他的时候,他才从一个探区回来不久。他拍着标准布衣服上的沙土,快活地说:“一跑出去,简直就不想回来!”要不是催着做第二个五年地质远景规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哩。在茫崖的几天里,我见他一会儿研究这,一会儿研究那,一天忙得不可开交。帐房里的电话还直叫个不停。晚上,他总是睡得很晚,即使遇到星期日,他也很少出去玩,一个人钻在帐房里,思考着什么,写着什么。他的帐房里,除了写字台和睡铺以外,不知从哪里画报杂志上剪下许多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五颜六色,贴满了帐房,你说这是一位地质学家的帐房,还不如说是美术家的帐房合适呢。

……

我穿过茫崖市区,来到一个宝贝地方,名曰:自流井。这里离茫崖不远,一片沙滩上,长着芦苇、小草。中间钻有几口井。井旁横排着许多管道,沿着管道走过去,是地下室,开有小窗孔。当我从窗孔望进去的时候,禁不住喊起来,这里储藏着多清多亮的水,多香多甜的水呵!一池清水,逗得人心花怒放,在柴达木,在大沙漠里,水像珍珠似的,是活命水,被人们珍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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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钻出了自流井,茫崖设立了供水站,盖了一间房,里面安了两个水泵,给茫崖和个探区输送着食用水和工程用水。自流井、供应站,这简直,这简直是柴达木的宝井、宝站,简直是操纵着拓荒者生计的宝井、宝站!自流井还成为了拓荒者乐游的地方,这里有芦苇,有小草,有水,有大雁和黄羊常来这里作客,那些相好的伙伴和爱恋着的人,也常来这里漫步、谈心。

黄昏来了,我在茫崖的大街小巷走着,那些用活动帐房搭起的百货、贸易公司挤满了人,新华书店、邮电所和文化宫,也挤满了人……

为了尊重版权,我不能翻写,只能原文呈现。

也不需要再做任何旁白和解读,那个久远的茫崖帐篷城,那个天边的梦幻之城,就直逼眼前,生妥妥,活灵灵,带着沙尘的气息,带着劳动者的汗味,带着西部的苍雄气概,鲜活在你的视野,仿若正午的沙漠里出现的幻城——海市蜃楼。

对拓荒者的城市茫崖最精细的白描手卷,唯有李若冰先生这篇散文《茫崖——拓荒者的城市》。后来很多人记述或者复原茫崖城的文字,都是以此为蓝本,绝无再版。这就是茫崖的孤本,它走过沾满岁月沉沙的长河,时间远去,河水下沉,露出孤峰,这便是茫崖。

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徐迟先生也在1956年到过茫崖。他留下了名字叫《茫崖》的一首短诗:

阳光照耀茫崖/一座帐篷城市/拓荒者居住在这里/在美丽的理想中。

千百个帐篷/像白色的羊群紧挨着/后面高耸雪峰/像白发苍苍的牧人。

突然大风卷起砂石滚滚而来/震撼这城市/但是它早已经受考验。

风砂遮去了雪峰、阳光/天昏地黑/却遮不去倏然点亮的几千盏电灯。

我们冒风砂驰车回来/回到了家/饱餐一顿之后/热水淋浴洗掉风砂。

浴罢/谈起计划中登昆仑山雪峰/猎野马,看地形/准备向它大进军。

这首诗过度白描的手法让人怀疑的它的诗性。

但好的是,它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茫崖的特殊气质。

茫崖帐篷城,是柴达木盆地历史上第一个集勘探开发、科研生产、生活后勤于一体的石油基地,也是柴达木第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同时,她也是青海工业文明发轫的一个标志。

茫崖城昔日的辉煌,仍深深地烙印在柴达木石油人的记忆中。

茫崖当时的职工人数最多时2万余人,比现在追梦千万吨的职工总数还要多。在那个一颗钉子、一粒大米都要不远千里万里运输进去的时代,可想而知“盘子”之大,规模之雄,负荷之重。

新手越来越多,管理和技术上的问题也开始出现,导致钻井事故增加,生产成本上升,勘探费用越来越高。其中,钻井单位成本最高时达全国平均成本三倍以上。当时主管工业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听取青海石油勘探工作汇报,眉头越皱越紧,他说,如果成本降不下来,石油含量再大、再珍贵,我们也开采不起啊,也是要撤下来的。

消息传来,引起了全局震动。

柴达木石油面临不二抉择:要么降低生产成本坚持下去,要么撤摊子出去。

大家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柴达木盆地,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抱着一个共同的理想——我为祖国献石油,热血大义写春秋,才取得了一些成绩。要说撤摊子,谁也不乐意。

从已经取得的勘探资料看,柴达木盆地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油田。加上油泉子炼油厂才刚刚上马。偌大的一个摊子,这样好的前景,撤,不仅对国家造成损失,就几年来跟柴达木盆地结下的感情,数万干部职工也难以接受。

1957年11月,勘探局党委召开了第八次全委扩大会。

会议研究提出了“一个决心,十条措施”。

一个决心是:下决心把勘探成本降下来。

十条措施主要是:充分利用盆地资源,大办附属厂矿,力求自力更生;大闹技术革命,提高钻井速度,提高生产效率;调整职工工资等。这十条措施中,重点是提高钻井速度、调整职工工资。

1958年初,经上级批准,勘探局进行了工资调整,盆地职工每月平均工资由224.5元调至144元,降低幅度为35.9%。

同时,油田精简机构,建立健全各项制度,配备基层党支部书记,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开展以减少事故、提高钻速、反对浪费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

1958年底,全局勘探费用大幅度下降,盆地的勘探成果异常辉煌:

全局钻机月平均速度达808米,超出1957年592米;

钻井总进尺达28.38万米,是1957年的3.9倍;

有36个钻井队超过月上千进尺目标;

6月23日,狮子沟花2井完钻后大量喷油,日产原油百吨以上;

9月13日,冷湖地中四井在钻进中喷油,日喷原油800吨。

1958年,盆地又新发现了冷湖、尖顶山等10个油田和盐湖等3个气田。特别是地中四井的喷油,它预示着冷湖大油田的诞生,也是柴达木石油继续坚守下来的坚强理由。

曾有幸采访过当时钻井处的副处长、冷湖钻探大队大队长胡振民。那是一条血性的汉子,就是他,在前几口井都不顺畅的情况下,憋着一口气,犟着性子戳开了冷湖地中四井的油窟窿。那是人与柴达木石油命运的一次较量。

关于“地中四”,后边要着重交待。

在茫崖帐篷城,还有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但没有能走进柴达木石油的正史,只在人们的舌头上悲情传递。

当时有一对上海来的大学生,在荒原深处的茫崖恋爱了。

晚上,他们手拉手走出了帐篷城,漫步在无尽的旷野里,畅叙着人生理想,憧憬着未来的美好。谁知道两人最后竟然迷了路,再也没有回到帐篷城。等人们几天后找到他们时,他们年轻的生命和年轻爱情都被瀚海里的流沙掩埋。但他们依然手拉手,怎么也分不开。有人说,算了,不要分开他们,合埋吧。至今,连一个坟头也找不着。

这个故事的主人没有留下名字,只剩下这段传说。

在这个爱情的传说里,云端上的茫崖,鲜活而沉重。


第五章:诗话盆地


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

云彩里挂着昆仑山

镶着银边的尕斯湖啊

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

这样美丽的地方哪里有啊

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

柴达木粗粝,且不乏沧桑

但自破天荒之始,它就衔接了文脉

65年前诗人的描写和抒情至今温暖

恍若隔世,又近在眼前

史载:1954年9月,在玉门油田挂职宣传部副部长的李季和一同在玉门挂职酒泉石油大队副大队长的李若冰两位诗人、作家,跟随康世恩带队的柴达木石油勘探考察团走进了柴达木盆地。随行的还有新华社记者姚宗仪。这是柴达木走进的第一位诗人、作家和记者。李季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名篇《柴达木小唱》,李若冰随后出版了名著《柴达木手记》。据统计,李季曾两次走进柴达木,第一次是1954年9月,第二次是1958年9月。李若冰一生六次来柴达木盆地采访,第一次是1954年9月;第二次是1957年;第三次是1980年;第四次是1987年;第五次是1993年;第六次是2002年。也有说7次,但无资料可考。对一片土地如此执着而痴情的作家实在少有。有人问,他们为什么对柴达木一往情深?答案只有一个:因为他们对柴达木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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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早已写出《王贵和李香香》著名诗篇的中国诗人李季随石油勘探考察团深入柴达木盆地,面对巍巍昆仑和梦幻般的尕斯湖,他诗情澎湃,激越唱响《柴达木小唱》。远在天边的柴达木,随着“小唱”走进人们的视野:神奇,迤逦,富饶。

所以说,一篇诗文往往能顶一万打标语。

远的不必说,就列举毗邻柴达木的甘肃敦煌的阳关玉门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大诗人王维的一句劝酒词,令阳关千古。“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的戍边乡情,令玉门关万年永存。而悬挂在半天空的柴达木,在李季的激情渲染和李若冰先生的推波助澜下,也华彩溢章,永存于世。

写柴达木的诗篇的文人不少,讴歌柴达木山水的绚烂文章也很多,但唯有李季先生的《柴达木小唱》最响亮,唯有李若冰先生的《柴达木手记》最灼烈。当然不仅仅他们名贯中国当代诗坛,特别李季先生本身就是中国诗坛的扛把子,是中国作协的当家人,他的情感指向理所应当是点石成金,化柴达木为神奇。

李季、李若冰是柴达木文学的开天辟地者,是中国石油文学的扛旗者,也是中国工业文学的奠基者。他们用手中的笔,将柴达木推送到了当代中国工业文学的最前沿,这是茫崖的莫大荣誉。也因为他们播下文学的火种,柴达木这片西天高地,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文学人前赴后继,继往开来。他们秉承激情和豪迈的诗文特质,为这篇苍凉、贫瘠的也是温暖、富饶的土地,留下了感天动地的篇章。

柴达木,是诗质的内核,也是文艺的风貌。

回望65年前的柴达木,追溯半个世纪前的茫崖,诗人李季随风而行,来到我们前面。

李季(1922年8月16日-1980年3月8日),男,河南唐河县祁仪镇人,原名李振鹏,现代著名诗人。

李季于1938年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赴太行山,在八路军曾任连政治指导员,联络参谋。1942年冬至1947年,在陕北三边工作。1945年底在《解放日报》刊登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一诗成名,奠定了诗和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重要的地位,茅盾称它“是一个卓绝的创造”。

全国解放后,李季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文联代表大会后,赴武汉任中南文联编辑出版部部长,主编《长江文艺》。1952年在北京开会,他遇到胡乔木,两人亲热地攀谈起来。胡乔木说:“全国解放后,我们的作家还保持着革命战争时期的光荣传统深入到工农兵当中去,但我们的作家大多来自农村和部队,因此深入农村和部队的多,真正深入到工业的很少、很少。”他的话让李季心中一动,认真地问:“您再具体一点。”胡乔木说:“石油工业那是我们中国人白手起家自力更生的工业,眼下,我们搞建设,急需石油啊,深入到石油会有大文章可做呵。”李季心领神会,眼神一亮。

1952年冬,李季携一家老小到玉门油矿深入生活,担任矿党委宣传部长,创作长篇叙事诗《生活之歌》,短诗集《玉门诗抄》、《玉门诗抄二集》、《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礼》。1959年出版小说散文集《戈壁旅伴》、《心爱的柴达木》等。1963年出版叙事长诗《向昆仑》、《剑歌》、《石油诗》(一、二集)。粉碎“四人帮”后,任中国作协《诗刊》的主编,发表了两部石油工人生活气息的长篇叙事诗《石油大哥》和《红卷》。

李季在新诗发展的道路上,勤于向民歌学习,不断探索人民喜闻乐见的民歌形式,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在65年前的那个夏天,李季站在碧波荡漾的尕斯湖边。

那时,他内心肯定跟尕斯湖波浪一般激越鼓荡,难以平静。高原明媚的阳光炙烤着他的脸庞,强劲的西北风掀起他风衣的下摆。尕斯湖水翻腾,他嗅到了湖水的清冽和甘甜。他抬起头,昆仑山刺破蓝天,雪峰如剑,威逼眼前。瞬间,他的眼睛湿润了,嘴唇抽动。那潜伏在心中的火热情感,立即化作滚烫的诗句铺排而出:

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

云彩里挂着昆仑山

镶着银边的嘎斯湖啊

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

这样美丽的地方哪里有啊

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

……  ……

时光回转,65年前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李季先生率先以文学的符号定格在柴达木,这是柴达木的荣幸,也是李季的荣誉。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历史在一瞬间完成偶合。

其实,李季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因长诗《王贵与李香香》蜚声国内外。文学巨匠郭沫若、茅盾、贺敬之都有点评。

郭沫若道: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我一律看出了天足的美,看出了文学的大翻身。茅盾点评道:它是一个卓绝的创造。贺敬之说:它标志着我国新诗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新阶段。

随之,李季先生折身一转,目光更加西去,越过了渭水河岸,跳过了黄河古道,飞驰过千里河西大走廊,径直上了青藏高原,进了柴达木盆地。也无可争辩,正如同李玉真女士所说:李季是第一个走进石油行业的著名诗人;是第一个用石油诗叫响行业诗并推动行业诗发展创新的引领者;是第一个把民歌用于工业诗篇且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人民的诗人。

起先,他以挂职的身份,随地质勘探队伍走进了玉门油田。

从1953年初到1955年初,在玉门油矿挂职两年,他真切地感受到“谁想获得比黄金还要宝贵的石油,他就必须像作战一样进行艰苦的斗争。”他用诗人真善美的视觉,发现“石油,这奇妙的液体,它本身就是优美的诗。”评论家张器友在《李季评传》里赞誉:“这个发现,在新中国的诗人之中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也因此,继陕北创作高峰之后,李季在石油工业迎来了文艺思想第二次高峰。

因为李季最早在玉门写作的以石油为题材的诗歌在社会上的深度影响,从此石油与诗歌结缘,中国诗歌里才有了“石油诗”这个称谓,石油诗成为中国文学丛林第一个站立并赫然醒目的行业诗。他的《玉门人》成为最早最有影响的经典名句,流传至今:

苏联有巴库,中国有玉门;

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

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李季追随石油工业发展的足迹,往返于甘肃玉门、青海柴达木、新疆克拉玛依、四川、茂名、大庆、长庆、任丘、大港、胜利等油田。他穿着石油工人的服装,与满身黑油泥的石油人同甘共苦,与石油人结下深厚的友谊,生死相依。

李季后来还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人民文学》《诗刊》主编等职务,著述丰硕,出版关于石油的诗文集就有十多部,为石油工业留下了史诗性的文峰。

李季先生曾两次走进柴达木,走进茫崖。

第一次是1954年9月。第二次是1958年9月。

在九月的高原,诗人与柴达木深情相拥。李季的诗歌既有火热的战斗情绪,也有对自然山川的真诚颂扬,亦庄亦谐,干净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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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柴达木盆地的记忆,李季曾在1959年4月1日发表在《星星》第4期的《为石油和探采石油的人们而歌——诗集〈石油诗〉编后记》里写道:“1954年的后几个月,我感到难以抑止自己的感情……,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利用业余空闲时间,写了近两千行诗。”

他的诗歌还具有火炬般的引领功能。他那激扬的诗文,曾激发了许多爱国有理想的年轻人奔赴柴达木,成为第一批青海石油工业的开拓者。因此,李季成为了柴达木石油文学的奠基人,成为了西部文学的播火者。很有必要对李季先生两次深入柴达木的行踪文旅进行追述。

1954年9月,李季第一次走进柴达木。

1954年3月,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第五次全国石油勘探会议确定,在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稳步地开展柴达木盆地的勘探工作。4月,总局组织了第一支柴达木地质大队,484人在大队长郝清江的带领下从西安出发,5月中旬经敦煌挺进柴达木。同年9月中旬,由总局局长康世恩带队,由苏联专家和中国专家组成的柴达木考察队进入柴达木,历时近半个月。

从西安出发的考察队伍抵达玉门油矿休整了两天,等待从北京出发的由康世恩带领的主力队伍。在玉门油矿代职任宣传部副部长的李季申请要随考察队去柴达木。这时在酒泉石油大队挂职副大队长的青年作家李若冰也要求去柴达木。

两位作家的心,同时为一片高原跳荡。

青海柴达木在天际线之上,海拔高,风沙大,干旱缺氧。玉门油矿矿务局局长杨拯民(杨虎城将军的儿子)对李季说,你虽然年轻,但有心脏病,还是不要去吧。一位去过柴达木的石油工人也劝他,你去那里有生命危险。李季却不为所阻,依然执意前行。

一路戈壁大道,宽敞平坦。马达轰鸣,红旗招展。

李季后来在长诗《向昆仑》里写了这段路程:

轻车过玉门/星夜出阳关/跋涉三千里/直奔昆仑山/一条溜平的阳关大道/恰似北京长安街。

车队当天就抵达敦煌县。

县委领导举行了盛大的招待会。县委书记、考察队负责人康世恩和专家组组长特拉菲穆克分别致祝酒词,并特邀文人李季致词。宾客双方,斯文有礼,其乐融融。那晚,由著名画家、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安排考察队居住在千佛洞招待所。

次日,考察队招募了向导,储备了生活物资。

车队从敦煌出发,驶向辽阔的荒无人烟的西天戈壁。

寻着当年5月郝清江带领的柴达木地质勘探大队走过的南疆公路进发,从东到西绕过阿尔金山脉向柴达木西部行驶,车队浩浩荡荡,沙尘滚滚。李季久久地凝视车窗外,诗句跳跃在心里:

大野滚滚望无尽,沙柳碎草都不见。

三个文人乘坐同一辆小吉普,李季十分活跃,时常满车笑语。

年久失修的戈壁公路虽然经过地质大队排沙简修,仍然坎坷不平。车队一路颠簸在月球似的蛮荒之地,午餐是石头搭灶骆驼刺当柴的野炊。第一天走了400多公里。傍晚,辽阔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个残墙断壁的道班房。大家幽默地称它为“北京饭店”。一路上,苍凉,空旷,孤寂。经拉配泉、索尔库里、金鸿山,第四天翻上阿尔金山山顶,抵达柴达木西部的花土沟北高坡。

考察队全体人员惊喜万分,“到柴达木了!到柴达木了!”一阵热烈的呼声飘向柴达木。李季向南望去,白雪皑皑的莽昆仑横亘天边,那是一路向往的中华民族的雄伟高山。他心潮澎湃,无数个对话涌出心扉,便有了《我问昆仑山》:

翻越千山和万水/我从北京来找你/找你不为别的事/想问你石油在哪里?

我的好兄弟/请你坐下来/我的怀抱里油如海/单等勇敢的人来把门开。

油在哪架山?/油在哪个湾?/怎样才是勇敢的人?/要用什么钥匙把油门开?

遍山都是宝/地下油如泉/敢于胜利的就是勇敢的人/那钥匙就是一颗勇敢的心

这种突然相遇的叩问,是诗人石油角色的责任担当。

下山之后,天就黑了。前期抵达的柴达木地质勘探大队的大队长郝清江等驾车到花土沟沟口迎接了他们,当晚歇息在山沟里一个地质小队的宿营地。柴达木日温差可达30度以上。9月的夜晚已如冬季,单帐篷挡不住早来的寒冷。夜里,郝清江以顺口溜的方式讲述了先期抵达柴达木的地质队员的生活状况令李季辗转难眠,耳畔不停回响:

鸟雀不肯来,遍地不长草;四季少雨雪,风吹石头跑;头上烈日晒,脚下热沙烤;冬季寒风吹,夏季蚊虫咬;虱多用沙洗,指甲当汤勺;天天缺水喝,常年不洗澡……

李季感受到地质队员在这样的环境为国家找石油的艰辛,决定要多写写这些普通的劳动者。

次日,考察队来到阿拉尔牧区,见到了尕斯湖。

尕斯湖是咸水湖,富含盐卤,湖中草虫鱼虾绝迹,湖边只有耐盐碱而生存的芦苇,所以湖水清澈透亮,在阳光照射下,湖水反射着结晶盐的光泽,亦或蓝,亦或绿,亦或蓝绿相间,梦幻十足,宛若闯进了珠宝圣殿,唤起人的视觉狂欢。加之,湖水里倒映着皑皑雪峰的昆仑山和蓝天上的白云朵朵,那景致无不令人惊叹。

至今,在尕斯湖周边的青海油田跃进油区,茫崖地区开始工业化开发钾盐,引尕斯湖水筑堤围堰,沉淀之后就是白花花的钾盐。那一片片围堰里,湖水沉静,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或蓝或绿或蓝绿相间的宝石一样的光芒,辉映着远处的昆仑山的雪峰,倒映着近在咫尺的英雄岭的巉岩峭壁,成为茫崖旅游网红打卡的必到之地。

相隔65年前的那个秋天,这湖水还是那个颜色,还是那么迷幻。站在湖边的李季先生,高兴地与几位同伴留影。湖光水色,宛若天仙。他按捺不住涌动的诗情,口中念念有词:在那美丽如画的尕斯湖边,野生的芦苇筑成了天然的围堤,硝盐凝结成银色的薄冰,昆仑山的倒影斜照在湖里。

入夜。在帐篷里,奔波一天的人们已经入睡。疲惫的李季却拿起笔来。一位年轻的勘探队员为他点燃了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李季以行军床为桌,俯身记下了来柴达木的第一首诗歌《在那美丽如画的尕斯湖边》(见李季诗集《玉门诗抄》)。

在阿拉尔有一支驻军,隶属于新疆军分区骑兵部队,他们驻扎在尕斯口的阿拉尔草原,主要任务就是剿匪,保卫草原牧民生命财产安全。谁知,这一驻扎就是三年。当他们看见勘探队员来到茫崖,来到花土沟,惊喜万分,喜极而哭,他们说“终于见到口外的人了”。为此,勘探队员与阿拉尔驻军联欢三天三夜。在之后的初探岁月里,阿拉尔驻军为勘探队员保障了安全。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很多战士再也没能走出阿拉尔,他们的墓碑在荒草中屹立,坚挺。

李季了解情况后,感慨地写下了《写给阿拉尔革命烈士墓的话》:在一次昆仑山上的战斗中,“人没有干粮,马没有草料/人们连做梦都在摸着那早已干了三天的水壶/马呀,饿得回过头来咬自己的尾巴”。一些战士已英勇献身。“年轻的石油地质勘探队员啊/请把你最热情的短歌献给它……因为有一群我和你最亲爱的亲人……他们用鲜血灌溉了我们今天和明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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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队考察了阿拉尔周围的油泉子、狮子沟、切克里克、老茫崖、油砂山,最后几天驻扎在油砂山地质大队宿营地。

油砂山,那厚达150米的油砂露头是柴达木石油神灵一般的暗示,它的名字早已在中国地质界如雷贯耳。考察团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宝地。李季随考察团攀登海拔3000多米的油砂山看油层露头。为了让大家观赏油砂山的富有,一位地质队员用火柴引向一处油苗,嚯的一声,沉睡亿万年的原油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随后,大家向另一个海拔4500米左右的山头攀登,寻找其它油层踪迹。

从今天来看,那座山峰就是英雄岭的主峰。

英雄岭,是茫崖地区标志性的山脉,油砂山只是偎依在它胸怀的一座小山头,它的隆起决定了油砂山油田的丰度。半个多世纪以来,青海石油人都一直围绕着这座英雄岭在做“油文章”,且没有超过半径一百公里的范围。只有在这片高地奉献了青春、汗水和生命的石油人才知道这座冠名“英雄”的大山的厚重。是的,这是一座只有英雄才能攀登到顶的山峰,也是凝聚着勘探队员和石油人心血和智慧的山峰,所以,它匹配“英雄”的称谓。

李季先生感觉到心脏的抗议。柴达木空气稀薄,高寒缺氧,初来乍到的健康人攀登油砂山都感到吃力,何况他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人们只知道李季是个性格开朗、幽默的诗人,却不知他还是个病人。当李季往第二座悬崖攀登时,强烈的高山反应使他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喘不过气来。他悄悄从衣兜里掏出一片急救药片塞到嘴里,踩着山上疏松的砂石,走两步,滑一步,向山顶攀登。他在咀嚼“人生就是跋涉,人生就是开拓”的滋味。

人们终于攀上了山顶。苏联专家风趣地将这座光秃秃的陡山取名为“顽皮山”。李季和同志们一起欢呼、跳跃。他望着地质队员将一面小红旗插上山巅。李季和地质队员高唱着歌儿,返回驻地后,他很快将在油砂山涌动的诗句和美好的感觉记下来。

李季激情燃烧,在油砂山驻地创作了多篇诗文,其中便有《油砂山》:

有多少荒僻的乡村、山岗……它们都成了天下闻名的地方……我们的油砂山/就是这样的地方/连鸟兽都不栖落的山岗啊……他们把一面旗帜插在你的山顶上!油砂山就像一个娇美待嫁的少女/就像一颗珍珠遗落在路旁。

他在《柴达木一青年》中写道:

“在我们光辉灿烂的生活里/有着多少个黄金铸成的青年。”

“他整天地携带着气压表和小罗盘/草绿色的背囊和他的那把小鎯头/在睡觉时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艰苦的劳动最能把人的意志锻炼/支持着他的是为祖国寻找新油田的信念/他开始习惯了用沙子洗碗、洗脚的生活/也学会了几天不喝水,一根烟吸它三天。”

“像匹野马似的在戈壁上睡了一夜晚/包围着他的是冰点以下的严寒/为了怕冻坏了宝贵的仪器/他从身上脱下棉衣把仪器包掩。”

李季笔下的那个“青年” 就是千百个“石油人”。他希望自己也成为一个勘探队员。为了体验迷路后找不到营地的饥渴无助,有一天,他与几个勘探队员一起,天当被子地当床,在戈壁荒野睡了一个晚上。

李季离开柴达木后,对柴达木依然魂牵梦绕。除了《向昆仑》,还有1954年冬在北京创作的《柴达木小唱》《我问昆仑山》《旗》《写给阿拉尔革命烈士墓的话》《柴达木一青年》等。特别是《柴达木小唱》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多次搬上舞台演唱,至今仍在油田和民间传唱和朗诵:

……

黄河长江发源在昆仑

柴达木井架密如林

油苗遍地似春草

风吹原油遍地香喷喷

这样富饶的地方哪里有啊

我们的柴达木是个聚宝盆

工业化的祖国要血液

无数的飞机汽车要食粮

愿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年轻人啊

柴达木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战场

这样理想的地方哪里有

柴达木是我们光荣的家乡

执着而深情的礼赞,让我们远隔半个世纪的时空也能通过文字感受到那份滚烫的情怀。那是那一代人特有的情怀。以至于热情难消,四年之后,也就是1958年9月,诗人李季第二次走进柴达木。

其实,第一次进柴达木之后不久,李季就调离玉门油矿回到北京。1955年初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在中国作家协会举行的第十次主席团会议中,被推举为青年创作委员会委员。

身在北京,心在瀚海。李季每次看见“玉门”“柴达木”这几个字,就按捺住激动的心。1957年元旦,在北京的李季情不自禁地提笔写了一首《致柴达木的兄弟们》:

为了从千百公尺的地层深处/发掘出来的海河似的黑金/为了在那兽迹罕到的地方/建设起了一座座帐篷城镇/为了那日日夜夜不倦的劳动/给我们石油工人带来的光荣/为了使春天常驻柴达木/使荒凉的戈壁上飘荡歌声……今天是1957年元旦新春/节日里分外想念在盆地里的你们/请接受我一千倍的期望、感激吧/祖国的骄傲——我的亲人们!

李季赤子一般深深地爱着远在天边的柴达木。

1958年9月13日,冷湖地中四井喷油,日产800吨,冷湖油田横空出世。这是柴达木给中国石油工业放的一颗卫星,这也是给徘徊不定的青海石油工业的一颗“定心丸”。本来,那时国家已经明确要柴达木石油勘探先缓下来,等有条件再上。

1958年9月,李季正在兰州主持筹备创建《红旗手》月刊(《甘肃文艺》前身),听说冷湖喷油的喜讯,便疾驰冷湖。一路激动不已,“一听说冷湖喷了油/止不住心里好喜欢”这两句诗反复在脑海里翻涌。到了冷湖,那热火朝天的场面令他非常兴奋。冷湖掀起夺油会战,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激情的石油让诗人的笔尖热流奔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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